话说陆书终日在进玉楼迷恋,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一日早间,陆书出去,在教场方来茶社吃过茶,又同贾铭们在饭馆内吃了午饭。散后到了进玉楼,进了月香房里。看见月香和衣睡在床上,尚未梳洗,见陆书进房,并未起身招呼。陆书不觉诧异,遂问道:“你为何到此刻还不梳头洗脸?”月香道:“我今日有些头眩月胀,身体发寒,早间吃了几个点心,登时就吐的了,此刻还是作恶心要吐。四肢无力,中饭也没有吃着,何能梳头洗脸呢?”陆书摸他头颅、身上,并不觉得很热,赶着叫人去请医生。
一刻工夫,请了一位先生来了,姓任名叫万林。上了楼,到了房里,陆书与他招呼,邀请入坐。老妈献过茶,谈了两句浮话,又用耳枕垫着,代月香诊过脉。任万林道:“寒暑夹滞,要饿一两日,将表邪解了才好。缠绵下去,恐生别事。”有人取过笔砚同纸,放在桌上。任万林提起笔来开了药方。陆书开发了药金跟封轿钱,医生辞别去了。陆书看那药方,上写着:某日初诊,寒暑夹滞,呕恶作吐。速以祛邪解表,延防生变。
柴胡,钱五分;青皮,钱二分;桔梗,钱五分;霍香,三钱。
荆芥,钱五分;枳壳,钱五分;香茹,钱五分;防风,钱五分。
焦查,三钱;引灶心土,五钱代水;生姜一片。
陆书看毕,赶着叫人配了药来,配了药引,望着底下人煽着风炉用炭将药煎好,捧放桌上。
月香不肯吃药,陆书百般哄他,只是摇头不吃。陆书十分着急,遂自己捧着药碗先吃了一口,哄着月香吃了两口,摇头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赶着用水漱口。陆书又将冰糖与他过嘴,服侍月香脱了衣服,睡上床去。陆书坐在床边代他抹抹胸口,招招被头,没精没神吃了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日,陆书起来问月香:“你今日可曾好些?”月香道:“今日略觉好些,只是头晕得很。”陆书正在洗漱,萧老妈妈子上楼到了房里,向陆书道:“老爷,我告诉你句话,月相公自从恭喜之后,月事未曾来过。昨日见他呕吐,莫非是个人病?在我老妈妈子意思,不要胡乱吃药。”陆书道:“今日将任先生请来,将这话告诉他,看他说可是恭喜不是恭喜。”萧老妈妈子道:“话说不错。”下楼去了。陆书随即着人将任先生请来,就将月香经水未到的话告知。任万林将脉细细诊过道:“今日寒暑稍解,有点积滞未清。再净饿一日,有了大解就没事了。若说是喜脉,尚在数十日之间,此时脉尚未现。我兄弟学浅,不敢妄拟,另请高明斟酌。”将昨日原方上荆芥、防风勾去,加了一钱五分半夏,三钱莱菔子。任万林辞别去了。
陆书又将萧老妈妈子请上楼来,向他说道:“我看这任先生言语含糊,也分不清是喜脉不是喜脉。此地可有好名医呢?”
萧老妈妈子道:“扬州第一名医,他那姓就奇怪,不在《百家姓》,他姓‘光明’的‘明’字,名叫明驰远,也不知看好了多少奇怪怪的症候。去年,南京不晓得什么武职大官,有位小姐得了膨胀,不知多少医生未曾医治得好。差了四个带白顶的委员,坐了一只大船到了扬州,将明先生请到南京。到了衙门,这面隔着帐幔代小姐诊了脉,请到厅上来开药方。明先生向那武官说:‘小姐不是蛊胀,是恭喜了,是个男胎,已有七个月了。’遂开了一个保胎药方。那武官听了不动声色,请官亲、师爷陪着明先生在书房饮宴。那武官拿了一把宝剑走到小姐房里,不问清白,用剑将小姐肚腹剖开,果然有个四肢长全的男孩。那武官到书房向明先生道:‘先生高明之至,拜服,拜服。’便将剖腹见胎之事告知,明先生唬得魂不附体。那武官道:‘先生不必惊慌。’遂喊家人拿了五百银子出来相谢,仍差那四个委员坐船将明先生送回扬州。这个名传扬开去,生意拥挤不开。人家请他看病,药金跟轿钱封要比别的医生多着几倍。俗语‘荐贤不荐医’,你老爷自己斟酌。”陆书道:“只要他脉理精通,不在乎花多少银子。你快些着人去将他请来,看他如何说法。”萧老妈妈子答应下楼,着人去请。
直到侉晚时分,明驰远方才坐轿来到。下轿上楼,陆书〔迎〕接,邀请入坐,老妈献茶。陆书将月香月事未至,呕吐头晕告知,又将任万林开的药方与他看过。明驰远代月香诊过脉,向陆书道:“贵相知的寒暑表邪已解,任敝友用的药并不错。
若说是恭喜,但凡妇人受胎,一月如滴露,二月似桃花,三月分男女,总要交到三个月,那脉象才分得清白。贵相知尚在四五十日之间,脉尚未现,总宜寒暑自知,饮食均匀,那劳力之事,谅来他是不做的,一切小心要紧。”遂在任万林药方上写了“妄加连翘一钱五分”,写毕,辞别陆书去了。那药金跟封轿钱,陆书又花用若干。从此陆书心中总疑惑月香是怀了孕了。
赶忙着人将药配来煎好。正在哄着月香吃了下去,只听得对过翠琴房里来了一人在那里喧嚷。此人姓莫名爱,字虚友,父亲在日是个弄笔杆子的朋友,写起数千两银子家资,只生莫爱一人同一个女儿。莫爱到了十六岁,他父亲就亡故了。无营无业,眠花宿柳,将家产败得罄荆亏得有银钱的时候交结了一班纨绔子弟,因为莫爱善于谈笑诙谐,故而在花柳场中离他不得,犹如帮闲一般。从前在进玉楼看见月香尚未改妆,姿色颇佳,心中十分爱慕。知他尚未破瓜,又无钱钞,只好想想空头心思罢了。后来弄得无可奈何,将胞妹卖到苏州,讲明身价,莫爱跟去,得了二三百银子身价。在苏州嫖兴复发,将银子花用若干,只剩了几十两银子。回到扬州还了些欠债,赎了几件衣服。因听见人谈说月香业已梳妆留客。莫爱听得不胜欢喜,带了二三两银子,兴匆匆走来,要想留月香的镶。有人请在翠琴房里坐下。翠琴、翠云总来请叫过了,老妈献了茶,装过水烟。
莫爱问道:“你家月相公呢?”翠云道:“月相公有病睡了。”
莫爱立起身来道:“我到对过房里看看他呢。”翠云拦住道:“他房里有客。”莫爱遂生气道:“好红相公,老爷来了他假装有病,不过来请安。既有大病,因何又将客留在房里?老爷今日定要留他的镶,叫他快些来!”翠云道:“莫老爷,你不必生气,月相公实是有病,他房里是个熟客,因他有病,在这里住干镶的日子多,是濛松雨。你老爷改日请过来罢。”
莫爱听了愈加气恼,拍着桌子喊道:“什么三只眼睛王灵官,混帐忘八蛋留得镶,我老爷难道没有钱?”就在腰间取出一个银包子,望桌上一扔,道:“我这不是银子?今日偏要住镶!有好老不服气,快些出来与老爷斗口气,不是躲在房里不出来的。”陆书在月香房里,听见对过房中这些语句,不由得无明火发,又不知是个什么人,说的话句句关碍着自己,十分忍耐不住,就要出去同那人打降。月香才吃了药下去,见陆书生了气,软咍咍的,赶着将陆书膀臂抓住道:“你要出去同他斗气,我就一头撞死。”不肯让他出房。陆书因月香有病,又怕他闪动胎气,不便挣脱,也在房里乱骂。
那进玉楼的外场姓花,因他为人热闹,会说笑话,人都喊他花打鼓。在楼下听见楼上扛吵,赶忙上楼,先走进月香房里,向陆书道:“陆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在这些玩笑地方,难保没是非口舌。这个人不晓得是你老爷在这里,他若是晓得是你老爷,他也不敢放肆。谅必他是吃醉了,等我到对过房里三言两句打发他出门。你老爷如此动怒,岂不把月相公急坏了?”
陆书听他这话,气才渐平,道:“你快些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人?”
花打鼓答应,走到翠琴房,见翠琴将那个人按着坐在床边。
花打鼓近前一看,认得是莫爱,便道:“莫老爷吗?你老爷许久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今日是什么风吹到这里来玩玩?”
莫爱见是花打鼓,遂道:“你家好红相公,我老爷带了银子来留镶,连面也不出来一见,瞧不起老爷!他是仗着什么大玩友的势力,我倒要会会他呢!”花打鼓道:“莫老爷你说到那里去了。你老爷平昔那一回来,月相公不来恭维?无奈他今日实是有病,方才吃下药去睡了。他房里是他身上一个熟客,在此服侍他的。就是他没有病,他既有了镶,他房里也不能再留你老爷。将心比心,你老爷在这里留了镶,后来又有别的人来要住,你老爷可能让他呢?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今日你老爷不知在那个相好的那里多用了一杯。诸事看我分上,改一日来,包在我身上,代你老爷做媒。与月相公明日玩好了,要大大的谢我呢。”莫爱听了,微微一笑。花打鼓又拿过水烟袋,要装水烟与他吃。莫爱站起身来道:“我们再说罢。”花打鼓将桌上银包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将银包收好,我送老爷下楼。”
又喊楼下人点着火把。莫爱将银包收起,下了楼来。花打鼓拿着火把送到大门首,将火把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好生走,不送你老爷,改一日请过来玩玩。”莫爱接过火把,嚷嚷咕咕去了。
花打鼓复又上楼,到了月香房里。陆书道:“那忘八蛋滚了?他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花打鼓道:“陆老爷,大人不记小事,不必追问,由他去罢。”陆书再三追问,花打鼓道:“他叫莫爱,又叫莫虚友,是个无营无业之人。平时同些老爷们来,他就像是个帮闲,俗称蔑骗的光景。这种不堪的人,你老爷抬抬膀子,让他过去罢。”陆书道:“我晓得了,你下楼歇息去罢。”花打鼓下搂去了。
陆书服待月香一同睡上床去,心中十分懊恼,想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想我在家里,在这些玩笑地方,只有我闹标劲翻相公,再不然是为争风与别的客家斗气,从未曾像今日吃这闷蛋。明早定要同贾大哥们商议,找这姓莫的出这口气。”胡思乱想,等到天明,起来洗漱毕,吃过莲子,吩咐人请医生代月香诊〔治〕。遂离了进玉楼,到方来茶馆来会贾铭们,商议要与莫爱斗气。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