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快要到清明节了。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晴和的征兆。

云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门口,还穿着过冬天的那件破旧棉袍;身子微微颤动,像是耐不住这袭人的寒气。他抬头望了一望天,嘴边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话,又低了下去。胡须上倒悬着一线一线的涎沫,迎风飘动,刚刚用手抹去,随即又流出了几线来。

“难道再要和去年一样吗?我的天哪!”

他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头反望着坐在戏台下的妻子,很迟疑地说着:

“秋儿的娘呀!‘惊蛰一过,棉裤脱落!’现在快清明了,还脱不下袍儿。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样吗?”

云普婶没有回答,在忙着给怀中的四喜儿喂奶。

天气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春后一连下了三十多天雨没有停住过,人们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这样: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个大水年岁。

“天啦!要又是一样……”

云普叔又掉头望着天,将手中的一根旱烟管,不住地在石阶上磕动。

“该不会吧!”

云普婶歇了半天功夫,随便地说着,脸还是朝着怀中的孩子。

“怎么不会呢?春分过了,还有这样的寒冷!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的春天,不都是有这样冷吗?况且,今年的天老爷是要大收人的!”

云普叔反对妻子的那种随便的答复,好像今年的命运,已经早在这儿卜定了一般。关帝爷爷的灵签上曾明白地说过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在云普叔脑筋中的许多痛苦的印象,凑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记得:甲子年他吃过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捞到一顿。乙丑年刚刚好一点,丙寅年又喊吃树根。庚午辛未年他还年少,好像并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的天呀!云普叔简直是不能去想啊!

去年,云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饭,今年就只剩了六个:除了云普婶外,大儿子立秋二十岁,这是云普叔的左右手!二儿子少普十四岁,也已经开始在田里和云普叔帮忙。女儿英英十岁,她能跟着妈妈打斗笠。最小的一个便是四喜儿,还在吃奶。云普爷爷和一个六岁的虎儿,是去年八月吃观音粉吃死的。

这样一个热闹的家庭中,吃呆饭的人一个也没有,谁不说云普叔会发财呢?是的,云普叔原是应该发财的人,就因为运气太不好了,连年的兵灾水旱,才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示弱于人哩!

去年,这可怕的去年啦!云普叔自己也如同过着梦境一样。为了连年的兵灾水旱,他不得不拚命地加种了何八爷七亩田,希图有个转运。自己家里有人手,多种一亩田,就多一亩田的好处;除纳去何八爷的租谷以外,多少总还有几粒好捞的。能吃一两年饱饭,还怕弄不发财吗?主意打定后,云普叔就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所屋子,来租何八爷的田种。

二月里,云普叔全家搬进到这祠堂里来了,替祖宗打扫灵牌,春秋二祭还有一串钱的赏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爷承受的。七亩田的租谷仍照旧规,三七开,云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错的。

起先,真使云普叔欢喜。虽然和儿子费了很多力气,然而禾苗很好,雨水也极调和,只要照拂得法,收获下来,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看看地,禾苗都发了根,涨了苞,很快地便标线了,再刮二三日老南风,就可以看到黄金色的谷子摆在眼前。云普叔真是喜欢啊!这不是他日夜辛劳的代价吗?

他几乎欢喜得发跳起来,就在他将要发跳的第二天里,天老爷忽然翻了脸。蛋大的雨点由西南方直向这垄上扑来,只有半天功夫,池塘里的水都起膨涨。云普叔立刻就感受着有些不安似的,恐怕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点打落,而影响到收成的不丰。午后,雨渐渐地停住了,云普叔的心中,像放落一副千斤担子般的轻快。

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四面的锣声,像雷一般地轰着,人声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驰,风刮得呼呼地叫吼。云普叔知道又是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变,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儿,由黑暗中向着锣声的响处飞跑。

路上,云普叔碰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齐暴涨了三丈多,曹家垄四围的堤口,都危险得厉害,锣声是喊动大家去挡堤的。

云普叔吃了一惊,黑夜里陡涨几丈水,是四五十年来少见的怪事。他慌了张,锣声越响越厉害,他的脚步也越加乱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是立秋扶住他跑的,还不到三步,就听到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云普叔的脚像弹棉花絮一般战动起来。很快地,如万马奔驰般的浪涛向他们扑来了。立秋急急地背起云普叔返身就逃。刚才回奔到自己的头门口,水已经流到了阶下。

新渡口的堤溃开了三十几丈宽的一个角,曹家垄满垸子的黄金都化成了水。

于是云普叔发了疯。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这一刹那间被水冲毁得干干净净了。他终天地狂呼着:

“天哪!我粒粒的黄金都化成了水!”

现在,云普叔又见到了这样希奇的征兆,他怎么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饱过一顿干饭。六月初水就退了,垄上的饥民想联合出门去讨米,刚刚走到宁乡就被认作了乱党赶出境来,以后就半步大门都不许出。县城里据说领了三万洋钱的赈款,乡下没有看见发下一颗米花儿。何八爷从省里贩了七十担大豆子回垄济急,云普叔只借到五斗,价钱是六块三,月息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后来连青草都吃光了,实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何八爷面前加借了三斗豆子。八月里华家堤掘出了观音粉,垄上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去挖来吃,云普叔带着立秋挖了两三担回来,吃不到两天,云普爷爷升天了,临走还带去了一个六岁的虎儿。

后来,垄上的饥民都走到死亡线上了,才由何八爷代替饥民向县太爷担保不会变乱党,再三地求了几张护照,分途逃出境来。云普叔一家被送到一个热闹的城里,过了四个月的饥民生活,年底才回家来。这都是去年啦!苦,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时候,垄上的人都靠着临时编些斗笠过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编十只斗笠,就可以捞到两顿稀饭钱。云普叔和立秋剖篾;少普、云普婶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赶着编。编呀,尽量地编呀!不编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是有命挨到秋收。

春雨一连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气又寒冷得这么厉害,满垄上的人,都怀着一种同样恐怖的心境。

“天啦!今年难道又要和去年一样吗?……”

天毕竟是晴和了,人们从蛰伏了三十多天的阴郁的屋子里爬出来。菜青色的脸膛,都挂上了欣欢的微笑。孩子们一伴一伴地跑来跑去,赤着脚在太阳底下踏着软泥儿耍着。

水全是那样满满的,无论池塘里、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长满了嫩草,没有晒干的雨点挂在草叶上,像一颗一颗的小银珠。杨柳发芽了,在久雨初晴的春色中,这垄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开展的气象。

人们立时开始喧嚷着,活跃着。展眼望去,田畦上时常有赤脚来往的人群,徘徊观望;三个五个一伙的,指指池塘又查查决口,谈这谈那,都准备着,计划着,应该如何动手做他们在这个时节里的功夫。

斗笠的销路突然地阻塞了,为了到处都天晴。男子们白天不能在家里剖篾,妇人和孩子的工作,也无形中松散下来,生活的紧箍咒,随即把这整个的农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时原不能不吃饭啊!

整日祈祷着天晴的云普叔,他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啬地只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拂了一下,便随着紧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还是不能脱下,太阳晒在他的身上,只有那么一点儿辣辣的难熬,他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担心着,怎样地才能够渡过这紧急的难关——饱饱地捞两餐白米饭吃了,补一补精神,好到田中去。

斗笠的销路没有了,眼前的稀饭就起了巨大的恐慌,于是云普叔更加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时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岁了,苦头总算吃过不少,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的老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情,他总不能十分相信。两个儿子又都不懂事,处在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持这么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难的事情啊!

“总得想个办法啦!”

云普叔从来没有自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把这句话不住地在自己的脑际里打磨旋,有时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办法。今天,他知道这个难关更紧了,于是又把这句话儿运用到脑里去旋转。

“何八爷,李三爷,陈老爷……”

他一步一步地在戏台下踱来踱去,这些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脑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极难看的面孔,每一个都会使他感受到异样的不安和恐惧。他只好摇头叹气地把这些人统统丢开,将念头转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他却想到了一个例外的人:

“立秋,你现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吗?”

“去做什么呢,爹?”

立秋坐在门槛边剖篾,漫无意识地反问他。

“明天的日脚很好啦!人家都准备下田了,我们也应当跟着动手。头一天做功夫,总得饱饱吃一餐,兆头来能好一些,做起功夫来也比较起劲。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米,所以……”

“我看玉五叔也不见得有办法吧!”

“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娄!”

“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们的情形,也并不见得比我们要好!”

“你总欢喜和老子对来!你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吗?我是叫你去一趟呀!”

“这是实在的事实啊!爹,他们恐怕比我们还要困难哩!”

“废话!”

近来云普叔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差了,什么事情都欢喜和他抬杠。为了家中的一些琐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龃龉。儿子总是那样懒懒地不肯做事,有时候简直是个忤逆的,不孝的东西!

玉五叔的家中并不见得会和自己一般地没有办法。因为除了玉五婶以外,玉五叔的家中没有第三个要吃闲饭的人。去年全垄上的灾民都出去逃难了,玉五叔就没有同去,独自不动地支持了一家两口的生存。而且,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向人家借贷过。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肉铺门前,还看见了他提着一只篮子,买了一点酒肉,摇头晃脑地过身。他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于是云普叔知道了,这一定又是儿子发了懒筋,不肯听信自己的吩咐,不由的心头冒出火来:

“你到底去不去呢?狗养的东西,你总喜欢和老子对来!”

“去也是没有办法啦!”

“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许你说这些废话,狗入的!”

立秋抬起头来,将篾刀轻轻放下,年轻人的一颗心里蕴藏着深沉的隐痛。他不忍多看父亲焦急的面容,回转身子来就走。

“你说:我爹爹叫我来的,多少请玉五叔帮忙一点,过了这一个难关之后,随即就替五叔送还来。”

“唔!……”

月亮刚从树桠里钻出了半边面孔来,一霎儿又被乌云吞没。没有一颗星,四围黑得像一块漆板。

“玉五叔怎样回答你的呢?”

“他没有说多的话。他只说:请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对不住得很,昨天我们还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娄!就只有这一点点儿稀饭了!”

“你没有说过我不久就还他吗?”

“说过了的,他还把他的米桶给我看了。空空的!”

“那么,他的女人哩?”

“没有说话,笑着。”

“妈妈的!”云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击了一拳。随即愤愤地说道:“大前天我还看见了他买肉吃,妈妈的!今天就说没有米了,鬼才相信他!”

大家都没有声息。云普婶也围了拢来,孩子们都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哥哥说话。偌大的一所祠堂中,连一颗豆大的灯光都没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绪,胁迫得一阵一阵地往下沉落……

“那么明天下田又怎么办呢?”

云普婶也非常耽心地问。

“妈妈的,只有大家都饿死!这杂种出外跑了这么大半天,连一颗米花儿都弄不到。”

“叫我又怎么办呢,爹?”

“死!狗入的东西!”

云普叔狠狠地骂了这句之后,心中立刻就后悔起来:“死!”啊,认真地要儿子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中只感到一阵阵酸楚,扑扑地不觉掉下两颗老泪!

“妈妈的!”

他顺手摸着了旱烟管儿,返身朝外就走。

“到哪儿去呢,老头子?”

“妈妈的!不出去明天吃土!”

大家用了沉痛的眼光,注视着云普叔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蚀。孩子们渐次地和睡魔接吻了,在后房中像猪狗一般地横七竖八地倒着。堂屋中只剩了云普婶和立秋,在严厉的恐怖中,张大那失去了神光的眼睛,期待着云普叔的好消息回来。心上的弦,已经重重地扣紧了。

深夜,云普叔带着哭丧的脸色跑回来,从背上卸下来一个小小的包袱:

“妈妈的,这是三块六角钱的蚕豆!”

六条视线,一齐投射在这小小的包袱上,发出了几许饥饿的光芒!云普叔的眶儿里,还饱藏着一包满满的眼泪。

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地挥动。田中过多的水,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灾人祸,把这颗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

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像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妹还是那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为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路。

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己,还有什么人好靠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

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

“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

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

“喂!大哥,到哪里去呢?”

“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

“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

立秋将锄头停住。

“你爹爹呢?”

“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

“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

“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要不然……”

“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

“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

“一样地不能过门啊!”

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一下:

“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

“好的。”

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像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很少的屋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

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髓中间,像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们看见了气馁!

“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

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特别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

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浑身就像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一柄锄头,一张耜,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像要天旋地转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

“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相地张望了一会,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天哪!……”

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地向他开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贴了,然后走进那座庄门。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云普?”

八爷坐在太师椅上问。

“我,我,我……”

“什么?……”

“我想再向八爷……”

“豆子吗?那不能再借给你了!垄上这么多人口,我单养你一家!”

“我可以加利还八爷!”

“谁希罕你的利,人家就没有利吗?那不能行呀!”

“八爷!你老人家总得救救我,我们一家大小已经……”

“去,去!我哪里管得了你这许多!去吧!”

“八爷,救救我!……”

云普叔急的哭出声来了。八爷的长工跑出来,把他推到大门外。

“号丧!你这老鬼!”

长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大门掩上了。

云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来,自怨自艾地嘟哝着:为什么不遵照预先想定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去说出来,以致把事情弄得没有一点结果。目前的难关,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渡过呢?

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脚,望了一望这油绿色的池塘。要不是丢不下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他真想就是这么跳下去,了却他这条残余的生命!

云普婶和孩子们倚立在祠堂的门口,盼望着云普叔的好消息。饥饿燃烧着每个人的内心,像一片狂阔的火焰。眼睛红得发了昏,巴巴地,还望不见带着喜信回来的云普叔。

天哪!假如这个时候有一位能够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的仙人!

镜清秃子带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人走进屋来,云普叔的心中,就像有千万把利刀在那儿穿钻。手脚不住地发抖,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让进了堂屋,随便地拿了一条板凳给他们坐下,自己另外一边站着。云普婶还躲在里面没有起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了。孩子们,小的两个都躺着不能爬起来,脸上黄瘦得同枯萎了的菜叶一样。

立秋靠着门边,少普站在哥哥的后面,眼睛都湿润润的。他们失神地望了一望这满面胡须的人,随即又把头转向另一方面去。

沉寂了一会,那胡子像耐不住似地:

“镜清,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还在里面啊!十岁,名叫英英姐。”秃子点点头,像叫他不要性急。

云普婶从里面踱出来,脚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补好了的小衣裤,战栗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见秃子,刚刚喊出一声“镜清伯!……”便哇的一声,迸出了两行如雨的眼泪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云普叔用袖子偷偷地扪着脸。立秋和少普也垂头呜咽地饮泣着!

秃子慌张了,急急地瞧了那胡子一眼,回头对云普婶安慰似地说:

“嫂嫂!你何必要这样伤心呢?英英同这位夏老爷去了,还不比在家里好吗!吃的穿的,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儿,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吗?并且,夏老爷……”

“伯伯!我,我现在是不能卖了她的!去年我们讨米到湖北,那样吃苦都没有肯卖。今年我更加不能卖了,她,我的英儿,我的肉!呜……”

“哦!”

夏胡子钉了秃子一眼。

“云普!怎么?变了卦吗?昨晚还说得好好的。……”秃子急急地追问云普叔。话还没有说完,云普婶连哭带骂地向云普叔扑来了:

“老鬼!都是你不好!养不活儿女,做什么jiba人!没有饭吃了来设法卖我的女儿!你自己不死!老鬼,来!大家拚死了落得一个干净!想卖我女儿万万不能!”

“妈妈的!你昨晚不也说过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主的。秃子,你看她泼不泼!”云普叔连忙退了几步,脸上满糊着眼泪。

“走吧!镜清。”

夏胡子不耐烦似地起身说。秃子连忙把他拦住了:

“等一等吧,过一会她就会想清的。来!云普,我和你到外面去说几句话。”

秃子把云普叔拉走了。云普婶还是呜呜地哭闹着。立秋走上来扶住了她,坐在一条短凳子上。他知道,这场悲剧构成的原因并不简单,一家人足足的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斗笠没有人要,田中的耕种又不能荒芜。所以昨晚镜清秃子来游说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如何激烈的反对。虽然他伤心妹子,不愿意妹子卖给人家,可是,除此以外,再没有方法能够解救目前的危急。他在沉痛的矛盾心理中,憧憬一终夜,他不忍多看一眼那快要被卖掉的妹子,天还没有亮,他就爬起来。现在,母亲既然这样地伤心,他还有什么心肝敢说要把妹子卖掉呢?

“妈妈,算了吧!让他们走好了。”

云普婶没有回答。秃子和云普叔也从头门口走进来,大家又沉默了一会。

“嫂嫂!到底怎么办呢?”秃子说。

“镜清伯伯呀!我的英英去了她还能回来吗?”

“可以的,假如主子近的话。并且,你们还可以常常去看她!”

“远呢?”

“不会的哟!嫂嫂。”

“都是这老鬼不好,他不早死!……”

英英抱着四喜儿从里面跑出来了,很惊疑地接触了这个奇异的环境!随手将四喜儿交给了妈妈,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围张望。

大家又是一阵心痛,除了镜清秃子和夏胡子以外。

“就是她吗?”夏胡子被秃子拌了一下,望着英英说。

几番谈判的结果,夏胡子一岁只肯出两块钱。英英是十岁,二十块。另外双方各给秃子一块钱的介绍费。

“啊啊!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哟!”

十九块雪白的光洋,落到云普叔的手上,他惊骇得同一只木头鸡一样。用袖子尽力地把眼泪擦干,仔细地将洋钱看了一会。

“天啊!这洋钱就是我的宝宝英英吗?”

云普婶把挂好了的一套衣裤给英英换上,告诉她是到夏伯伯家中去吃几天饭就转来,然而英英的眼泪究竟没有方法止住。

“妈妈,我明天就可以回来吗?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啊!”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噙着泪水对英英注视着。再多看一两眼吧,这是最后的相见啊!

秃子把英英带走,云普婶真的发了疯,几回都想追上去。远远地还听到英英回头叫了两声:

“妈妈呀!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

“我明天就要转来的呀!”

“…………”

生活暂时地维持下来了,十九块钱,只能买到两担多一点谷,五个人,可够六七十天的吃用。新的出路,还是欲靠父子们自己努力地开拓出来。

清明跑种期只差三天了,垄上都没有一家人家有种谷,何八爷特为这件事亲自到县库里去找太爷商量。不及时下种,秋季便没有收成。

大家都伫望着何八爷的好消息,不过这是不会失望的,因为年年都借到了。县太爷自己也明白:“官出于民,民出于土!”种子不设法,一年到了头大家都捞不着好处的。所以何八爷一说就很快地答应下来了。发一千担种谷给曹家垄,由何八爷总管。

“妈妈的,种谷十一块钱一担,还要四分利,这完全是何八这狗杂种的盘剥!”

每个人都是这样地愤骂,每个都在何八爷庄上挑出谷子来。

生活和工作,加紧地向这农村中捶击起来。人们都在拚命地挣扎,因为他们已将一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伟大的秋收。

插好田,刚刚扯好二头草,天老爷又要和穷人们作对。一连十多天不见一点麻麻雨,太阳悬在空中,像一团烈火一样。田里没有水了,仅仅只泥土有些湿润的。

卖了女儿,借了种谷,好容易才把田插好,云普叔这时候已经忙碌得透不过气来,肥料还没有着落,天又不肯下雨了,实在急人!假如真的要闹天干的话,还得及早准备一下哩!

他吩咐立秋到戏台上把车叶子取下,修修好。再过三天没有雨,不车水是不可能的事啊!

人们心中都祈祷着:天老爷啊,请你老人家可怜我们降一点儿雨沫吧!

一天,两天,天老爷的心肠也真硬!人们的祈祷,他竟假装没有听见,仍旧是万里无云。火样的太阳,将宇宙的存在都逗引得发了暴躁。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也都现出了由干热而枯萎的象征。田中的泥土干涸了,很多的已经绽破了不可弥缝的裂痕,张开着,像一条一条的野兽的口,喷出来阵阵的热气。

实在没有方法再挨延了,张家垞、新渡口都有了水车的响声,禾苗垂头丧气地在向人们哀告它的苦况。很多的叶子已经卷了筒。去年大水留下来的苦头还没有吃了,今年谁还肯眼巴巴地望着它干死呢!就拚了性命也是要挣扎一下子的啊!

吃了早饭,云普叔亲自肩着长车,立秋扛了车架,少普提着几串车叶子,默默地向四方塘走来。太阳晒在背上,只感到一阵热热的刺痛,连地上的泥土,都烫得发了烧。

“妈妈的!怎么这样热。”

四面都是水车声音,池塘里的水,尽量在用人工转运到田中去。云普叔的车子也安置好了。三个人一齐踏上,车轮转动着,水都由车箱子里爬出来,争先恐后地向田中飞跑。

汗从每一个人的头顶一直流到脚跟。太阳看看移到了当顶,火一般地燎烧着大地。人们的口里,时常有缕缕的青烟冒出。脚下也渐渐地沉重了,水车踏板就像一块千斤重的岩石,拚性命都踏不下来。一阵阵的酸痛,由脚筋传布到全身,到脑顶。又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小刀子在那里割肉挖筋一般的难过,尤其是少普,在他那还没有发育得完全的身体中,更加感受着异样的苦痛。云普叔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衰老的几根脚骨头,本来踏上三五步就有些挨不起了的,然而,他不能气馁呀!老天爷叫他吃苦,死也得去!儿子们的勇气,完全欲靠他自己鼓起来。况且,今天还是头一次上紧,他怎么好自己首先叫苦呢?无论如何受罪,都得忍受下来哟!

“用劲呀,少普!……”

他常常是这样地提醒着小的儿子,自己却咬紧牙关地用力踏下去。真是痛的忍不住了,才将那含蓄着很久了的眼泪流出来,和着汗珠儿一同滴下。

好容易云普婶的午饭送来了,父子们都从车上爬下来。

“天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穷人作对呢?”

云普叔抚摸着自己的腿子。少普哭丧脸地望着他的母亲:

“妈妈,我的这两条腿子已经没有用了呢!”

“不要紧的哟!现在多吃一点饭,下午早些回来,憩息一会,就会好的。”

少普也没有再作声,顺手拿起一只碗来盛饭吃。

连日的辛劳,云普叔和少普都弄得同跛脚人一样了。天还一样的狠心!一天功夫车下来的水,仅仅只够维持到一天禾苗的生命。立秋算是最能得力的人了,他没有感到过父亲和弟弟那般的苦痛。然而,他总是懒懒地不肯十分努力做功夫,好像车水种田,并不是他现在应做的事情一样。常常不在家,有什么事情要到处去寻找。因此使云普叔加倍地恼恨着:“这是一个懒精!忤逆不孝的杂种!”

月亮从树尖上涌出来,在黑暗的世界中散布了一片银灰色的光亮。夜晚并没有白天那般炎热,田野中时常有微风吹动。外面很少有纳凉的闲人,除了妇人和几个孩子。

人们都趁着这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来加紧他们的工作。四面水车的声音,杂和着动人的歌曲,很清晰的可以送入到人们的耳鼓中来。夏夜是太适宜于农人们的工作了,没有白昼的嚣张、炎热、喧扰……

云普叔又因为寻不着立秋,暴躁得像一条发了狂的蛮牛一样。吃晚饭时曾好好地嘱咐他过,今夜天气很好,一定要做做夜工,才许再跑到外面去。谁知一转眼就不看见人,真把云普叔的肚皮都气破了。近来常有一些人跑来对云普叔说:立秋这个孩子变坏了,不知道他天天跑出去,和癞老大他们这班人弄做一起干些什么勾当。个个都劝他严厉地管束一下,以免弄出大事。云普叔听了,几回硬恨不得把牙门都咬碎下来。现在,他越想越暴躁,从上村叫到下村,连立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回头吩咐少普先到水车上去等着他,假如寻不到的话,光老小两个也是要车几线水上田的。于是他重新地把牙根咬紧,准备去和这不孝的东西拚一拚老性命。

又兜了三四个大圈子还没有寻到,只好气愤愤地走回来。远远地,忽然听到自己的水车声音响了,急忙赶上去,车上坐的不正是立秋和少普吗?他愤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下死劲地骂道:

“你这狗入的杂种!这会子到哪里收尸去了?”

“噎!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车水吗?”立秋很庄严地回答着。

“妈妈的!”

云普叔用力地钉了他一眼,随即自己也爬上来,踏上了轮子。

月亮由树尖升到了树顶,渐渐地向西方泻落!田野中也慢慢地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东方已经浮上了鱼肚色的白云,几颗疏散的星儿,还在天空中挤眉弄眼地闪动。雄鸡啼过两次了,云普叔从黑暗里爬起来,望望还没有天亮,悠长地舒了一口冷气。日夜的辛劳,真使他有些感到支持不住了。周身的筋骨,常常在梦中隐隐地作痛。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懈怠一刻功夫,或说几句关于疲劳痛痒的话。因为他怕给儿子们一个不好的印象。

生活鞭策着他劳动,他是毫不能怨尤的哟!现在他算是已经把握到一线新的希望了:他还可以希望秋天,秋天到了,便能实现他所梦想的世界!

现在,他不能不很早就爬起来啦。这还是夏天,隔秋天,隔那梦想的世界还远着哩!

孩子们正睡得同猪猡一样。年轻人在梦中总是那么甜蜜哟!他真是羡慕着。为了秋收,为了那个梦想的世界,虽然天还没有十分发亮,他不得不忍心地将儿子们统统叫起来:

“起来哟,立秋!”

“…………”

“少普,少普!起来哟!”

“什么事情呀?爹!天还没有亮哩!”少普被叫醒了。

“天早已亮了,我们车水去!”

“刚刚才睡下,连身子都没有翻过来,就天亮了吗?唔!……”

“立秋!立秋!”

“…………”

“起来呀!……”

“唔!”

“喂!起来呀!狗入的东西!”

最后云普叔是用手去拖着每一儿子的耳朵,才把他们拉起来的。

“见鬼了,四面全是黑漆漆的!”

立秋揉揉眼睛,才知道是天还没有光,心中老大不高兴。

“狗杂种!叫了半天才把你叫起来,你还不服气吧!妈妈的!”

“起来!起来!不知道黑夜里爬起来做些什么事?拚死了这条性命,也不过是替人家当个奴隶!”

“你这懒精!谁作人家的奴隶?”

“不是吗?打禾下来,看你能够落到手几粒捞什子?”

“鬼话!妈妈的,难道会有一批强盗来抢去你的吗?你这个咬烂jiba横嚼的杂种!你近来专在外面抛尸,家中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只晓得发懒筋,你变了!狗东西!人家都说你专和癞老大他们在一起鬼混!你一定变做了什么××党!……”

云普叔气急了,恨不得立刻把儿子抓来咬他几口出气。声音愈骂愈大了。云普婶也被他惊醒来:

“半夜三更闹什么呀,老头子?儿子一天辛苦到晚,也应该让他们睡一睡!你看,外边还没有天亮哩!”

“都是你这老猪婆不好,养下这些淘气杂种来!”

“老鬼!你骂谁啊?”

“骂你这偏护懒精的猪婆子!”

“好!老鬼,你发了疯!你恶他们,你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拿去杀掉好了,何必要这样地来把他们慢慢地磨死呢?要不然,把他们统统都卖掉,免得刺痛了你的眼睛。半夜里,天南地北的吵死!”

云普叔暴躁得发了疯,他觉得老婆近来更加无理地偏护着孩子,丝毫不顾及到家中的生计:

“你这猪婆疯了!你要吃饭吗?你!……”

“好!我是疯了!老鬼,你要吃饭,你可以卖女儿!现在你又可以卖儿子。你还我的英英来!老鬼,我的命也不要了!……啊啊啊!……”

“好泼的家伙,你妈妈的!……”

“老忘八!老贼!你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要养儿女,养大了来给他们作孽。女的好卖了,男的也要逼死他们,将来只剩了你这老忘八!我的英英!老贼,你找回来!啊啊啊!……”

她连哭带骂地向着云普叔扑来,想起了英英,她恨不得把云普叔一口吞掉。

“妈妈的!英英,英英,又不是单为了我一个!”

云普叔连忙躲开她,想起英英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

“还我的英英,你这老鬼!啊啊!……”

“…………”

“啊啊啊!……”

“…………”

东方发白了。儿子木鸡一般地站着。听见爹爹妈妈提及了妹子,也陪着流下几阵酸痛的眼泪来。

天色又是一样的晴和。立秋偷偷地扯了少普一下,提起锄耙就走。云普叔也带着懊恼伤痛的面容,一步一拖地跟出了大门。

“啊啊啊!……”

晨风在田野中掠过,油绿色的禾苗,掀起了层层的浪涛,人们都感到一阵清晨特有的凉意。

“今天车哪一方呢?”

“妈妈的,到华家堤去!”

“立秋!你的心不诚,不要你抬!”

“云普叔顶万民伞,小二疤子打锣!”

“吹唢呐的没有,王老大你的唢呐呢?”

“妈妈的!好像是哪一个人的事一样,大家都不肯出力,还差三个轿夫。”

“我来一个。高鼻子大爹!”

“我也来!”

“我也来一个!”

“好了,就是你们三个吧!大家都洗一个脸。小二疤子,着实洗干净些,菩萨见怪!”

“打锣!把唢呐吹起来!”

“打锣呀!小二疤子听见没有?婊子的儿子!”

“当!当!当!……”

“呜咧啦!……”

几十个人蜂涌着关帝爷爷,向田野中飞跑去了。

二十多天没有看见一点云影子,池塘里,河里的水都干透了,田中尽是几寸宽的裂口,禾叶大半已经卷了筒。这样再过三四天,便什么都完了。

关帝爷爷是三天前接来的。杀了一条牛,焚了斤半檀香,还是没有一点雨意。禾苗倒烊倒得更加多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菩萨不肯发雨下来,一定是有什么原故。几个主祭的首事集合起来商量了很久,求了无数支签,叩了千百个头,卦还是不能打顺。

“那么今年不完了吗?”

“高鼻子大爹,不要急!我们且把菩萨抬到外面去跑一路,看他老人家见了这个样子心中忍也不忍?”

“好的!也许菩萨还没有看见田中的情况吧!大前年天干,也是请菩萨到外面去兜了一个圈子才下雨的。云普,你去叫几个小伙子来!还有锣鼓唢呐!”

“啊!”

很快地,便把临时的队伍邀齐了。高鼻子大爹在前面领队,第二排是旗锣鼓伞,菩萨的绿呢大轿跟在后头。

从新渡口华家堤,一直弯到红庙,兜了四五个圈子回来,太阳仍旧是同烈火一样,烫得浑身发烧。地上简直热得不能落脚。四面八方都是火,人们是在火中颠扑!

雨一点还没有求下来,菩萨反被磨子湾抬去了。处处都忙着抬菩萨求雨哩!

“天老爷呀!一年大水一年干,究竟欲把我们怎么办呢?”

风色陡然变了,由东北方吹来呼呼地响着。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很多的人都站在屋外看天色。

“那方扯闪子哩!”

“东扯西合,有雨不落。”

“那是北方呀!”

“好了!南扯火门开,北扯有雨来!今夜该有点雨下吧,天哪!……”

“总要求天老爷开恩啦!”

“还不是,我们又都没有做过恶人,天老爷难道真的要将我们饿死?”

“不见得吧!”

大家喧嚷一会之后,屋顶上已有了滴沥的声音,人们只感到一阵凉意。每一滴雨声,都像是打落在开放的心花上。

“这真是天老爷的恩典啦!”

横在人们心中的一块巨石,现在全被雨点溶化了。随即,便是暴风雨的降临!

雷跟在闪电的后面发脾气。

大雨只下了一日夜,田中的水又饱满起来。禾苗都得了救,卷了筒子的禾叶边开展了,像少女们解开着胸怀一样地迎风摆动。长,很迅速地在长,这正是禾苗飞长的时候啊!每个人都默祷着:再过二十来天不出乱子,就可以看到粒粒的黄金,那才算是到了手的东西哩。

雨只有西南方上下得特别久,那边的天是乌黑的。恐怖像大江的波浪,前头一个刚刚低落下去,后面的一个又涌上来。西南方上的雨太下大了,又要耽心水患。种田人真是一刻儿也不能安宁啊!

西水渐渐地向下流膨涨,然而很慢。堤局只派了一些人在堤岸上梭巡。光是西水没有南水助势,大家都可不必把它放在心上。让它去高涨吧!

一天,两天,水总是涨着。渐渐地差不多已经平了堤面了,云普叔也跟着大家着起急来:

“怎么!光是西水也有这么大吗?”

人们都同样地嚷着:

“哎哟!大家还是来防备一下吧!千万不要又和去年一样呀!”

去年的苦痛告诉他们,水灾是要及早防备的哟!锣声又响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着锄头被絮,向堤边跑去!

“哪一个家里有男人不出去来上堤的,他妈妈的拖出来打死!”云普叔忙得满头是汗地说,“连堂客们都不许躲着,妈妈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一个也别想活!……”

“大家都挡堤去呀!”

“当!当!当!……”

夜晚上,火把灯笼像长蛇一样地摆在堤上,白天里沿岸都是骚动的人群。团防局里的老爷们,骑着马,带着一群副爷往来的巡视着,他们负有维持治安的重大责任,尤恐这一群人中间,潜伏着有闹事的暴徒分子,这是不能不提防的。

“妈妈的,作威作福的贱狗吃了我们的粮没有事做,日夜打主意来害我们啊!一个个都安得……”

“我恨不得咬下这些狗入的几块肉!总有一天老子……”

多数被团防加害过的人,让他们走过之后,都咬牙切齿地暗骂着。很远了,立秋还跟在他们的后面装鬼脸儿。

水仍旧是往上涨,有些已经漂过了堤面。黄黄的水,是曾劫夺过人们的生命的,大家都对它怀着巨大的恐怖。眼睛里都有一把无名的烈火,向这洪水掷投。

“只要南水不再下来就好了!”

人们互相地安慰着。锄头铲耙,还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当有人把几处倒流的地方指出来的时候,人群中间,立刻开始了庞大的骚动。

“哪里倒流?”

“兰溪小河口吗?”

“该死!一个也活不成!”

“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们活活地弄死吗?……”

“关帝爷爷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

南水涨了,西水受着南水的胁迫,立即开始了强烈的反攻,双方冲突的结果,是不断的向上膨涨!

锣声响得紧!人们心中还没有弥缝的创口,又重新地被这痛心的锣锤儿敲得四分五裂,连孩子妇人都跑到堤边去用手捧着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云普叔一道的,多数已经跪下来了:

“天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今年的大水实在再来不得了啊!”

“盖天古佛!你老人家保过了这场水灾,准还你十本大戏!……

“天收人啦!”

“…………”

经过了两日夜拚命的挣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暴出了红筋。身体像弹熟了的软棉花一样,随处倒落。西水毕竟是过渡了汹涌的时期,经不起南水的一阵反攻,便一泻千里地崩溃下去了!于是南水趁势地顺流下来,一些儿没有阻碍。

水退了!

千万颗悬挂在半空中的心,随着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个人都张开了口,吐出了一股恶气。提起锄头被絮,拖着软棉花似的身子,各自地踏上了归途。脸上,都挂上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喂!癞大哥,夜里到我这里来谈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时对癞老大说。

生活和工作,双管齐下地夹攻着这整个的农村。当禾苞标出线来时,差不多每个农民都在拚着他们的性命。过了这严重的一二十天,他们便全能得救!

家中虽然没有一粒米了,然而云普叔的脸上却浮上着满面的笑容。他放心了,经过了这两次巨大的风波,收成已经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标线结实,是十多年来所罕见的好,穗子都有那样长了。眼前的世界,所开展在云普叔面前的尽是欢喜,尽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云普叔并没有作过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现势来推测二十天以后的情形那是真的。他举目望着这一片油绿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线一线快要变成黄金色的穗子,几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发昏,自己在做梦。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确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欢喜得快要发疯了啊!

“哈哈!今年的世界,真会有这样的好吗?”

过去的疲劳,将开始在这儿作一个总结了:从下种起,一直到现在,云普叔真的没有偷闲过一刻功夫。插田后便闹天干,刚刚下雨又发大水,一颗心像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劳得像一条死蛇,肚皮里没有充过一次饱。以前的挨饿现在不要说,单是英英卖去以后,家中还是吃稀饭的。每次上田,连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像一堆枯骨。一直到现在,经过这许多许多的恐怖和饥饿,云普叔才看见这几线长长的穗子,他怎么不欢喜呢?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东西呀,还得仔细地将它盘算一下哩!

开始一定要饱饱地吃它几顿。孩子们实在饿得太可怜了,应当多弄点菜,都给他们吃几餐饱饭,养养精神。然后,卖几担出去,做几件衣服穿穿,孩子们穿得那样不像一个人形。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把债统统还清楚。剩下来的留着过年,还要预备过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亲,立秋简直是处处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给他们每个都收一房亲事,后年就可养孙子,做爷爷了……

一切都有办法,只少了一个英英,这真使云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这样好,就是杀了他也不肯将英英卖掉啊!云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这许多儿女中只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顺他。现在,可爱的英英是被他自己卖掉了啦!卖给那个满脸胡须的夏老头子了,是用一只小划子装走的。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云普叔至今还没有打听到。

英英是太可怜了啊!可怜的英英从此便永远没有了下落。年岁越好,越有饭吃,云普叔越加伤心。英英难道就没有坐在家中吃一顿饱饭的福命吗?假如现在英英还能站在云普叔面前的话,他真的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阵!天呵!然而可怜的英英是找不回来了,永远地找不回来了!留在云普叔心中的,只有那条可怜的瘦小的影子,永远不可治疗的创痛!

还有什么呢?除此以外,云普叔的心中只是快乐的,欢喜的,一切都有了办法。他再三地嘱咐儿子,不许谁再提及那可怜的英英,不许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里没有米了,云普叔丝毫也没有着急,因为他已经有了办法,再过十多天就能够饱饱地吃几餐。有了实在的东西给人家看了,差了几粒吃饭谷还怕没有人发借吗?

何八爷家中的谷子,现在是拚命地欲找人发借。只怕你不开口,十担八担,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来。价钱也没有那样昂贵了,每担只要六块钱。

李三爹的家里也有谷子发借。每担六元,并无利息,而且都是上好的东西。

垄上的人都要吃饭,都要渡过这十几天难关,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向八爷或三爹借谷子。实在吃得心痛,现在借来一担,过不了十多天,要还他们三担。

还是硬着肚皮来挨过这十几天吧!

“这就是他们这班狗杂种的手段啦!他们妈妈的完全盘剥我们过生活。大家要饿死的时候,向他们叩头也借不着一粒谷子,等到田中的东西有把握了,这才拚命地找人发借。只有十多天,借一担要还他们三担。这班狗杂种不死,天也真正没有眼睛……”

“高鼻子大爹,你不是也借过他的谷子吗?哼!天才没有眼睛哩!越是这种人越会发财享福!”

“是的呀!天是不会去责罚他们的,要责罚他们这班杂种,还得依靠我们自己来!”

“怎样靠自己呢?立秋,你这话里倒有些玩艺儿,说出来大家听听看!”

“什么玩艺儿不玩艺儿,我的道理就在这里:自己收的谷子自己吃,不要纳给他们这些狗杂种的什么捞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给他们还去!那时候,他还有什么道理来向我们要呢?”

“小孩子话!田是他家的呀!”二癞子装着教训他的神气。

“他家的?他为什么有田不自己种呢?他的田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大家替他做出来的吗?二癞子你真蠢啊!你以为这些田真是他的吗?”

“那么,是哪个的呢?”

“你的,我的!谁种了就是谁的!”

“哈哈!立秋!你这完全是十五六年时农民会上的那种说法。你这孩子,哈哈!”

“高鼻子大爹,笑什么?农民会你说不好吗?”

“好,杀你的头!你怕不怕?”

“怕什么啊!只要大家肯齐心,你没有看见江西吗?”

“齐心!你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哈哈!……”

高鼻子大爹,还有二癞子、壳壳头、王老六大家和立秋瞎说一阵之后,都相信了立秋的话儿不错。民国十六年的农民会的确是好的;就可惜没有弄得长久,而且还有许多人吃了亏。假如要是再来一个的话,一定硬要把它弄得久长一些啊!

“好!立秋,还有团防局里的枪炮呢?”

“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好把他妈妈的缴下来吗?”

儿子整天地不在家里,一切都要云普叔自己去理会。家中没有米了,不得不跑到李三爹那里去借了一担谷子来。

“你家里五六个人吃茶饭,一担谷就够了吗?多挑两担去!”

“多谢三爹!”

云普叔到底只借了一担。他知道,多吃一担,过不了十来天就要还三担多。没有油盐吃,曹炳生店里也可以赊账了。肉店里的田麻拐,时常装着满面笑容地来慰问他:

“云普哥,你要吃肉吗?”

“不要啊,吃肉还早哩。”

“不要紧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云普叔从此便觉得自己已经在渐渐地伟大,无论什么人遇见了他,都要对他点头微笑地打个招呼。家中也渐渐地有些生气了。就只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妈妈的,老太爷就真的没有福命做吗?

穗子一天一天地黄起来,云普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箪,修风车,请这个来打禾,邀那个来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世界确比往年要好上三倍,一担田,至少可以收三十四五担谷。这真是穷苦人走好运的年头啊!

去年遭水灾,就因为是堤修得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紧的是修堤。再加厚它一尺土吧,那就什么大水都可以不必担心事了。这是种田人应尽的义务呀!堤局里的委员早已来催促过。

“曹云普,你今年要出八块五角八分的堤费啦!”

“这是应该的,一石多点谷!打禾后我亲自送到局里来!劳了委员先生的驾。应该的,应该的!……”

云普叔满面笑容地回答着。堤不修好,免不了第二年又要遭水灾。

保甲先生也衔了团防局长的使命,来和云普叔打招呼了:

“云普叔,你今年缴八块四角钱的团防捐税啦!局里已经来了公事。”

“怎么有这样多呢?甲老爷!”

“两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缴没有缴过?”

“啊!我慢慢地给你送来。”

“还有救国捐五元七角二,剿共捐三元零七。”

“这!又是什么名目呢?甲,甲老爷!”

“咄!你这老头子真是老糊塗了!东洋鬼子打到北平来了,你还在鼓里困。这钱是拿去买枪炮来救国打共匪的呀!”

“啊呀!……晓得,晓得了!我,我,我送来。”

云普叔并不着急,光是这几块钱,他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获,再过四五天的世界尽是黄金,他还有什么要着急的呢?

儿子不听自己的指挥,是云普叔终身的恨事。越是功夫紧的当口,立秋总不在家,云普叔暴躁得满屋乱跑。他始终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大清早跑出去,夜晚三更还不回来。四方都有桶响了,自家的谷子早已黄熟得滚滚的,再不打下来,就会一粒粒地自行掉落。

“这个狗养的,整天地在外面收尸!他也不管家中是在什么当口上了。妈妈的!”

他一面恨恨地骂着,一面走到大堤上去想兜一张桶。无论如何,今天的日脚好,不响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本来,立秋在家,父子三个人还可勉强地支持一张跛脚桶,立秋不回来就只好跑到大堤上去叫外帮打禾客。

打禾客大半是由湘乡那方面来的,每年的秋初总有一批这样的人来:挑着简单的两件行李,四个一伴四个一伴地向这滨湖的几县穿来穿去,专门替人家打禾割稻子,工钱并不十分大,但是要吃一点儿较好的东西。

云普叔很快地叫了一张桶。四个彪形大汉,肩着憔悴的行囊跟着他回来了。响桶时太阳已经出了两丈多高,云普叔叫少普守在田中和打禾客作伴,自己到处去寻找立秋。

天晚了,两斗田已经打完,平白地花了四串打禾工钱。立秋还是没有寻到,云普叔更焦急得无可如何了。收成是出于意外的丰富,两斗田竟能打到十二担多毛谷子。除了恼恨儿子不争气以外,自己的心中倒是非常快活的。

叫一张外帮桶真是太划不来的事情啊!工钱在外,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饭,都给这些打禾客吃进肚里去了,真使云普叔看得眼红。想起过去饥饿的情形来,恨不得把立秋抓来活活地摔死。明天万万不能再叫打禾客了,自己动手,和少普两个人,一天至少能打几升斗把田。

夜深了,云普叔还是不能入梦。仿佛听到了立秋在耳边头和人家说话。张开眼睛一看,心中立刻冒出火来:

“你这杂种!你,你也要回来呀!妈妈的,家中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管,剩下我这个老鬼来一个人拚命!妈妈的,我的命也不想要了!今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一定要看看你这杂种的本事!……”

云普叔顺手拿着一条木棍,向立秋不顾性命地扑来。四串工钱和那些白米饭的恶气,现在统统要在这儿发作了。

“云普叔叔,请你老人家不要错怪了他,这一次真是我们请他去帮忙一件事情去了!”

“什么jiba事?你,你,你是谁?……癞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家中的功夫这样忙!他妈妈的,他要去收尸!”云普叔气急了,手中的木棍儿不住地战动。

“不错呀!云普伯伯。这回他的确是替我们有事情去了啊!……”又一个说。

“好!你们这班人都帮着他来害我。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的家境吗?你们?……”

“是的,伯伯!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明天就可以帮助你老人家下田!”

“下田!做死了也捞不到自己一顿饱饭,什么都是给那些杂种得现成。你看,我们做个要死,能够落得一粒捞什子到手吗?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盘!”立秋愤愤地说。

“谁来抢去了你的,猪杂种?”

“要抢的人才多呢!这几粒捞什子终究会不够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别想落得一颗!”

“猪入的!你这懒精偏有这许多辩说,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来给你吃!你和老子对嘴!”

云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来,将这不孝的东西打杀!

“好了,立秋,不许你再多说!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会儿!本来,现在的世界也变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年忙到头,收拾下来,一担一担送给人家去!捐呀!债呀!饷呀!……哪里分得自己还有捞呢?而且市面的谷价这几天真是一落千丈,我们不想个法子是不可能的啊!所以我们……”

“妈妈的!老子一辈子没有想过什么jiba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没有吃的……”

“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们再见!”

三四个后生子走后,立秋随即和衣睡下。云普叔的心中,像卡着一块硬蹦蹦的石子。

从立秋回来的第二天起,谷子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挑回来,壮壮的,黄黄的,真像金子。

这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几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颜开呢?

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皮的难堪!……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

市面也渐渐地热闹了,物价只在两三天功夫中,高涨到一倍以上。相反地,谷米的价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来。

六块!四块!三块!一直低落到只有一元五角的市价了,还是最上等的迟谷。

“当真跌得这样快吗?”

欢欣、庆幸的气氛,于是随着谷价的低落而渐渐地消沉下来了。谷价跌下一元,每个人的心中都要紧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贵,丰收简直比常年还要来得窘困些了。费了千辛万苦挣扎出来的血汗似的谷子,谁愿那样不值钱地将它卖掉呢?

云普叔初听到这样的风声,并没有十分惊愕,他的眼睛已经看黄黄的谷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这样好好的救命之宝会卖不起钱。当立秋告诉他谷价疯狂地暴跌的时候,他还瞪着两只昏黄的眼睛怒骂道:

“就是你们这班狗牛养的东西在大惊小怪地造谣!谷跌价有什么希奇呢?没有出大价钱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妈妈的,让他们都饿死好了!”

然而,寻着儿子发气是发气,谷价低,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一块二角钱一担迟谷的声浪,渐渐地传播了这广大的农村。

“一块二角,婊子的儿子才肯卖!”

无论谷价低落到一钱不值,云普叔仍旧是要督促儿子们工作的。打禾后晒草,晒谷,上风车,进仓,在火烈的太阳底下,终日不停地劳动着。由水泱泱地杂着泥巴乱草的毛谷,一变而为干净黄壮的好谷子了。他自己认真地决定着:这样可爱的救命宝,宁愿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决不肯烂便宜地将它卖去。这原是自己大半年来的血汗呀!

秋收后的田野,像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个的农村,算是暂时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某一个巨大的浪潮来毁灭它!

为着几次坚决的反对办“打租饭”,大儿子立秋又赌气地跑出了家门。云普叔除了呕气之外,仍旧是恭恭敬敬地安排着。无论如何,他可以相信在这一次“打租”的筵席上,多少总可以博得爷们一点同情的怜悯心。他老了,年老的人,在爷们的眼睛里,至少总还可以讨得一些便宜吧!

一只鸡,一只鸭子,两碗肥肥的猪肉,把云普叔馋得拖出一线一线的唾沫来。进内换了一身补得规规矩矩了的衣裤,又吩咐少普将大堂扫得清清爽爽了,太阳还没有当空。

早晨云普叔到过何八爷家里,又到过李三爹庄上;诚恳地说明了他的敬意之后,八爷三爹都答应来吃他们一餐饭。堤局里的陈局长也在内,何八爷准许了替云普叔邀满一桌人。

桌上的杯筷已经摆好了,爷们还没有到。云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观望了一回,远远地似乎有两行黑影向这方移动了。连忙跑进来,吩咐少普和四喜儿暂时躲到后面去,不要站在外面碍了爷们的眼。四条长凳子,重新地将它们揩了一阵,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门边侍候爷们的驾到。

一路总共七个人,除了三爹八爷和陈局长以外,各人还带了一位算租谷的先生。其他的两位不认识,一个有兜腮胡须的像菩萨,一位漂漂亮亮的后生子。

“云普!你费了力呀!”满面花白胡子,眼睛像老鼠的三爹说。

“实在没有什么,不恭敬得很!只好请三爹,八爷,陈老爷原谅原谅!唉!老了,实在对不住各位爷们!”

云普叔战战兢兢地回答着,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老了”两个字说得特别的响。接着便是满脸的苦笑。

“我们叫你不要来这些客气,你偏要来,哈哈!”何八爷张开着没有血色的口,牙齿上堆满了大粪。

“八爷,你老人家……唉!这还说得上客气吗?不过是聊表佃户们一点孝心而已!一切还是要请八爷的海量包涵!”

“哈哈!”

陈局长也跟着说了几句勉励劝慰的话,少普才从后面把菜一碗一碗地捧出来。

“请呀!”

筷子羹匙,开始便像狼吞虎咽一样。云普叔和少普二人分立在左右两旁侍候,眼睛都注视着桌上的菜肴。当肥肥的一块肉被爷们吞嚼得津津有味时,他们的喉咙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涎水从口角里流了出来,又强迫把它吞进去。最后少普简直馋得流出来眼泪了,要不是有云普叔在他旁边,他真想跑上去抢一块来吃吃。

像上战场一般地挨过了半点钟,爷们都吃饱了。少普忙着泡茶搬桌子,爷们都闲散地走动着。五分钟后,又重新地围坐拢来。

云普叔垂着头,靠着门框边站着,恭恭敬敬地听候爷们说话。

“云普,饭也吃过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尽管向我们说呀!”

“三爹,八爷,陈老爷都在这里,难道你们爷们还不明白云普的困难吗?总得求求爷们……”

“今年的收成不差呀!”

“是的,八爷!”

“那么,你打算要说些什么呢?”

“我想,想求求爷们!……”

“啊!你说。”

“实在是云普去年的元气伤狠了,一时恢复不起来。满门大小天天要吃这些,云普又没有力量赚活钱,呆板地靠田中过日子。总得要求要求八爷,三爹……”

“你的打算呢?”

“总求八爷高抬贵手,在租谷项下,减低一两分。去年借的豆子和今年种谷项下,也要请八爷格外开恩!……三爹,你老人家也……”

“好了,你的意思我统统明白了,无非是要我们少收你几粒谷。可是云普,你也应当知道呀!去年,去年谁没有遭水灾呢?我们的元气说不定还要比你损伤得厉害些呢!我们的开销至少要比你大上三十倍,有谁来替我们赚进一个活钱呢?除了这几粒租谷以外!……至于去年我借给你的豆子,你就更不能说什么开恩不开恩。那是救过你们性命的东西啦!借给你吃已算是开过恩了,现在你还好意思说一句不还吗?……”

“不是不还八爷,我是想要求八爷在利钱上……”

“我知道呀!我怎能使你吃亏呢?借豆子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的能够少,别人的也能够少。这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情啊!至于种谷,那更不是我的事情,我仅仅经了一下手,那是县库里的东西,我怎么能够做主呢?”

“是的,八爷说的也是真情!云普老了,这次只要求八爷三爹格外开一回恩,下年收成如果好,我决不拖欠!一切沾爷们的光!……”

云普叔的脸色十分地沮丧了,说话时的喉咙也硬酸酸的。无论如何,他要在这儿尽情地哀告。至少,一年的吃用是要求到的。

“不行!常年我还可以通融一点,今年半点也不能行!假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麻烦,那还了得!而且我也没有那许多精神来应付他们。不过,你是太可怜了,八爷也决不会使你吃亏的。你今年除去还捐还债以外,实实在在还能落到手几多?你不妨报出来给我听听看!”

“这还打得过八爷的手板心吗?一共收下来一百五十担谷子,三爹也要,陈老爷也要,团防局也要,捐钱,粮饷,……”

“哪里只有这一点呢?”

“真的!我可以赌咒!……”

“那么,我来给你算算看!”

八爷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叫了那位穿蓝布长衫的算租先生:

“涤新!你把云普欠我的租和账算算看?”

“八爷,算好了!连租谷,种子,豆子钱,头利一共一百零三担五斗六升!云普的谷,每担作价一块三角六。”

“三爹你呢?”

“大约也不过三十担吧!”

“堤局约十来担光景!”陈局长说。

“那么,云普你也没有什么开销不来呀!为什么要这样噜囌呢?”

“哎呀!八爷!我一家老小不吃吗?还有团防费,粮饷,捐钱都在里面!八爷呀!总要你老人家开恩!……”

云普叔的眼泪跑出来了!在这种紧急关头中,他只有用最后的哀告来博取爷们的怜悯心。他终于跪下来了,向爷们像拜菩萨一样地叩了三四个响头。

“八爷三爹呀!你老人家总要救救我这老东西!……”

“唔!……好!云普,我答应你。可是,现在的租谷借款项下,一粒也不能拖欠。等你将来到了真正不能过门的时候,我再借给你一些吃谷是可以的!并且,明天你就要替我把谷子送来!多挨一天,我便多要一天的利息!四分五!四分五!……”

“八爷呀!”

第二天的清早,云普叔眼泪汪汪地叫起来了少普,把仓门打开。何八爷李三爹的长工都在外面等待着。这是爷们的恩典,怕云普叔一天送去不了这许多,特地打发自家的长工来帮忙挑运。

黄黄的,壮壮的谷子,一担一担地从仓孔中量出来,云普叔的心中,像有千万利刀在那里宰割。眼泪水一点一点地淌下,浑身阵阵地发颤。英英满面泪容的影子、蚕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阳,狂阔的大水、观音粉、树皮……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涌上了云普叔的心头。

长工的谷子已经挑上肩了,回头叫着云普叔:

“走呀!”

云普叔用力地把谷子挑起来,像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样地落着!举眼恨恨地对准何八爷的庄上望了一下,两腿才跨出头门。勉强地移过三五步,脚底下活像着了锐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来停一停,然而头脑昏眩了,经不起一阵心房的惨痛,便横身倒下来了!

“天啦!”

他只猛叫了这么一句,谷子倾翻了一满地。

“少普!少普!你爹爹发痧!”

“爹爹!爹爹!爹爹呀!……”

“云普,云普!”

“妈妈来呀,爹爹不好了!”

云普婶也急急地从里面跑出来,把云普叔抬卧在戏台下的一块门板上,轻轻地在他的浑身上下捶动着:

“你有什么地方难过吗?”

“唔!……”

云普叔的眼睛闭上了。长工将一担一担的谷子从云普叔的身边挑过,脚板来往的声音,统统像踏在云普叔的心上。渐渐地,在他的口里冒出了鲜血来。

保甲正带着一位委员老爷和两个佩盒子炮的大兵闯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备有箩筐扁担的工役。

“怎么!云普生病了吗?”

少普随即走来打了招呼:

“不是的,刚刚劳动了一下,发痧!”

“唔!……”

“云普!云普!”

“有什么事情呀,甲老爷?”少普代替说。

“收捐款的!剿共,救国,团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算谷是一十四担三斗零三合。定价一元二角整!”

“唔!几时要呢?”

“马上就要量谷的!”

“啊!啊啊!……”

少普望着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明其妙地发痴了!何李两家的长工,都自动地跳进了仓门那里量谷。保甲老爷也赶着钻了进去:

“来呀!”

外面等着的一群工役统统跑进来了,都放下箩筐来准备装谷子。

“他们难道都是强盗吗?”

少普清醒过来了,心中涌上着异样的恼愤。他举着血红的眼睛,望了这一群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谷子,都一担一担地送给人家挑走。这些人又都那样地不讲理性。他咬紧了牙齿,想跑上去把这些强盗抓几个来饱打一顿,要不是旁边两个佩盒子炮的向他钉了几眼。

“唔!……唔!……哎呀!……”

“爹爹!好了一点吗?……”

“唔!……”

只有半点钟功夫,工役长工们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从仓孔中爬出来,望着那位委员老爷说道:

“完了,除去何李两家的租谷和堤费外,捐款还不够三担三斗多些。”

“那么,限他三天之内自己送到镇上去!你关照他一声。”

“少普!你等一会告诉你爹爹,还差三担三斗五升多捐款,限他三天内亲自送到局里去!不然,随即就会派兵来抓人。”保甲恶狠狠地传达着。

“唔!”

人们在少普矇眬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转身向仓孔中一望:天哪!那里面只剩了几块薄薄的仓板子了。

他的眼睛发了昏,整个的世界都好像在团团地旋转!

“唔……哎哟!……”

“爹爹呀!……”

立秋回来了,时候是黑暗无光的午夜!

“真的有抢谷的强盗啊!”

云普叔又继连地发了几次昏。他紧紧地把握着立秋的手腕,颤动地说道:

“立秋!我们的谷子呢?今年,今年是一个少有的丰年呀!”

立秋的心房创痛了!半晌,才咬紧牙关地安慰了他的爹爹:

“不要紧的哟!爹爹。你老人家何必这样伤心呢?我不是早就对你老人家说过了吗?迟早总有一天的,只要我们不再上当了。现在垄上还有大半没有纳租谷还捐的人,都准备好了不理他们。要不然,就是一次大的拚命!今晚,我还要到那边去呢!”

“啊!……”

模糊中云普叔像做了一场大梦。他隐约地了解儿子立秋不常在家的原因。十五六年农民会的影子,突然地浮上了他的脑海里。勉强地展开着眼睛,苦笑地望了立秋一眼,很迟疑地说道:

“好,好,好啊!你去吧,愿天老爷保佑他们!”

1933年5月20日脱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