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跟那卖馄饨的,已经把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都端上楼来了,我闻着是很香,看着那白白的薄薄的馄饨皮儿,那褐色的调着酱油的鸡汤,那葱花、虾米、鸡蛋丝、香菜和紫菜,是很好看的,但我摆着手说:“我不能吃!”崔太太向我笑着说:“不要紧!您自管吃,我请客,这跟我们大爷不相干,我这个人就是嘴不好,好话要到我的嘴里,说出来也很难听,也招人生气,这都是我这些年来,叫他崔大爷给我逼的,我无论是对谁,那不对我的爸爸呀,说着好话也像是跟人撒气,您是念书的文明人,您得多多原谅我!”贾波林也站起来,就像在表演魔术,对他的观众说话似的——倒是没行“洋礼”,说:“先生!您可别走!到时候您也别管事,您就给我们助助威,因为,我想崔大爷大概还怕文明人。”

我可真不愿拿我这个“文明人”来跟崔大爷对阵,同时我又想起上一次在天桥跟崔大爷发生误会,以及,以及……咳!今天的事还都由那天而起,由桌上放着的馄饨,又使我忆起我请刘宝成下的那次小馆,和给双刀太岁送去的那肉饼,可以说,我跟他们这些事,不能说毫不相干,那么我的想走,也是不对的,这时杨桂玲又走到我的跟前,低声的.恳求的,对我说:“您帮忙帮到底,崔大爷待会儿回来,您替我们跟他说几句话,他还许不能不讲面子,因为他也是个外场的人,他跟我们可以不讲理,跟您绝不敢不讲理,再说,丽仙也专听您的话。”——这个“专”字,我却觉得分量太重了,其实我和丽仙有什么关系呀:至少我们是毫无爱情,——不过这个“毫”字,我也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个问号。

崔太太说:“吃吧!吃饱了好看戏,待会儿我们大爷跟胡姑娘一定都来,双刀太岁也许正带胡子,刘宝成在那儿勾脸呢,——贾波林你这小王八蛋也来骗了我一碗馄饨,你算是个什么角儿?破洋服!我才冤哪!”

贾波林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他就先端起碗来大吃,崔太太和杨桂玲还都把馄饨来让我,我是坚决的不吃的,她们都只好各自吃了;贾波林把原为让我吃的那一碗,也拉到他的眼前,他预备着把两碗全都下咽,他今天倒似乎除了为来混点吃之外,不预备管别的事。

杨桂玲倒是很着急的,她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还说:“怎么崔大爷还不带着丽仙回来呀?莫不是今天晚上真不回来了吗?”她说出了这话,确实连我也很担心,我真怕纯洁的胡丽仙由这一次就真个为那色魔土豪的崔大爷所蹂躏了.叫她就从此堕落!

这时候,电话来了,铃声“滴伶伶”地响着,崔太太赶紧放下了调羹,起身去接,她把那听筒摘下来,说了声:“喂……”当时她的神色就改变了,向着我们挤鼻子动嘴的,作出来一个样子,我们就知道在那边打电话的必定就是崔大爷,当时连贾波林都仿佛把馄饨吃不下去了,我的精神是更显着紧张,又听崔太太笑着,做出来娇声向电话里说:“是啊,是我呀!你们还在大富饭店啦?胡大姑娘也还跟你在一块儿啦?哎呀你们可真能够腻,一顿西餐吃到这个时候还没吃完哪?我们在这儿叫了馄饨等着你们,都等急啦!什么?……啊!你要问这儿来了几个人呀?可得等我先数一数……”于是她手捂住了听筒,张着口,可是无声的向我们来问。我跟杨桂玲倒都不在乎,既是等着他回来办交涉,那么又何必不告诉他实话?只有贾波林发起慌来,悄声说:“可先别说我在这儿啦!”

崔太太反倒头一句就向着听筒大声地说:“有装贾波林的那个小子,还有杨桂玲,还有就是上回来过的那个——文明人,又黄又瘦的那个,你忘啦?……啊!对啦!就是那位先生,他不是跟胡大姑娘似乎怪好的吗?……对啦!人家就是为找胡丽仙来的,刘宝成待会儿还要来呢……”

我一听,觉着说出刘宝成要来,可不大好,他要是一害怕,真许就不敢离开饭店了,那才真糟!难道我们这几个人还要都上饭店去找他们吗?我想这件事情坏了,狡猾的崔大爷他先用电话打回家来探一探,这样一来,胡丽仙恐怕更难逃出他的掌握了!

那边崔太太已经放下了听筒,扭扭摆摆的走回来吃馄饨,说:“你们也都不用等着着急啦,他说再待半个钟头,他一定就带着胡丽仙回来,他请你们诸位稍候!”

贾波林说:“崔大爷是个外场人,——在天桥那地方混久了,不外场,还能够吃的开吗?他说把胡大姑娘带回来,就一定能给带回来。”

崔太太冷笑着说:“拐倒是还拐不跑呀!胡丽仙这是才跟他在一块儿,自由恋爱,也还不能像我们的那么顺他的手,在饭店里租一间屋子也不便宜。他崔大爷虽然有钱,可是钱都在肋条骨里长着,拿出一个来都心痛,为个又不摩登的胡大姑娘,他大概还犯不着;带到他家里去,他那大老婆,二老婆,能够砸碎了他的眼镜;他不带回到我这儿,可还送到那儿去呀?反正他也知道,我吃醋也是白搭,现在我他妈的也不吃这没味儿的醋啦!——我就盼着他跟我离婚,给我什么赡养费,或者他遭恶报,枪毙,杀头,那我就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不过你们要说他是外场?哼!你们可都把他看错啦!他的骨头我都看透啦!他的面热心狠,一件东西,他想要了,你叫他松手,叫别人遂心,那叫办不到!刚才他在电话里,既说是待会儿就回来,那就绝没有好的!我是好意相劝,你们三位那一位要是胆小的,最好还是先请着!”

她这话一说了出来,我们确实都得深加考虑了。

贾波林是连我那碗馄饨也都吃净了,他说:“我今天来到这儿,可是没想得罪崔大爷,——因为我指着天桥吃饭。到了时候顶多你们打起架来,我给拉。”

杨桂玲说:“我想只要是刘宝成不来,就不能打起架来,我们只是求崔大爷,告诉他,胡丽仙不似旁的姑娘,她家里管的严,不能够常跟着外人出来玩。”

我倒没有什么惧怕,我只是怕耽误我明天上班,扔了我那个侥幸而谋成的职业。

我们都默默地坐着,他们吃完了馄饨也都不漱口,那个小丫头大概也是看出了要起风波,借着给卖馄饨的去送钱送碗,她一去就不回来了。

崔太太捏着烟卷打呵欠,已经泛起了倦意。这时候,可就又过了有半点钟了。

外面的楼板紧响,乱响,我很惊讶,就见屋门又开了,来了五个——都是健壮的男子,一个个都像刘宝成那样子的,可都样子比刘宝成凶,也不进屋,只站在屋门口问:“刘宝成没来吗?”我一看,一听,就知道不好,这是崔大爷把他的打手给勾来了。

崔太太说:“刘宝成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这儿现在就来了这三位客,你们都进来问吧!我也不知道谁姓刘!”

贾波林似乎全认识他们,有点惊慌,可又有点亲热,站起来迎过去说:“进来坐!进来坐!刘宝成没来,我也有好几天没见他的面啦,听说他拉洋车啦,他也大概从来没到这儿来过,这儿他不能来……”

崔太太拍着桌子说:“你还没听明白吗?是崔大爷叫他们这几个人来的,没有他们,待会儿怎么能够唱得好武戏呀!”

我看这五个人,的确都好像唱武戏的,什么武戏呢?就是连环套,这五个人横眉立目的,摆胳臂挽袖子的,有的还带着电刀,他们就像是窦尔墩寨里的那些喽啰,实际——我这时候才明白了,他们就是崔大爷征服天桥,豢养的那些爪牙。

有一个人几乎打了贾波林一个嘴吧,说:“你这小子在这儿干吗?”

贾波林赔笑地说:“我是常来,我是常来,今儿在这儿等着崔大爷,商量点儿事,……不是我的事,是我的表妹,她,要跟崔大爷托付点儿事!……”

杨桂玲这时候说话倒很有勇气,她认识那五个打手之中的一个小(叫)“小庞”的,她说:“小庞!你可别来这儿虎事,你们都是吃天桥的,我也是吃过天桥的饭,全都有个认识,我们到崔大爷的家里来这也不是头一次,今天,更不是谁跟谁打架来了,用得着这么杀气腾腾吗?”

那小庞没有言语,只跟那四个人,一齐向我来怒目而视。我不理他们,然而我的心里可不住地紧张。

小庞说:“咱们到楼下头去吧!刘宝成来了,咱们跟他说点什么;这儿的病鬼,值不得咱们一揍!”——我知道“病鬼”指的是我,但我仍是不言语。

杨桂玲推着她表哥,悄声的说:“你去找一找刘宝成,别叫他来啦!”

崔太太却说:“别叫他走呀!他走啦就一定不回来啦,待会儿这出武戏又少了一个角儿,我听完了武戏,还要叫他变魔术呢!”

弄得贾波林显出来啼笑皆非的样子。

这时候,那五个打手都下楼去了,而待了不大的功夫,也没听见楼梯响,忽然崔大爷跟胡丽仙一齐在门前出现。

崔大爷是先进屋来的,穿的还是白天的那套洋服,手里拿着手杖,胡丽仙在后边替他拿着照像匣子,那一身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裤褂,还是那么平展,脸上有点儿红,多半是因为刚才在饭店里喝了一些洋酒。

崔大爷见了我,先一点头,说:“受等!受等!”把手杖要交给他的太太,他的“太太”却坐在那儿不管接,倒是贾波林,像听差的似的把他的手杖接过去了,崔大爷就问说:“刘宝成没找我来?”杨佳玲站起身来抢着说:“他不能来,这儿有他的什么事?是我们,一来是来看看您,二来是……”崔大爷不等把她的话说完,就转身向我,似凶横而又似客气的说:“这位?……”我站起身来讲演似的说:“我倒是——不是有意来打搅,我是刚才刘宝成托付我,找他的师妹妹……”崔大爷说:“你找人么,也不能够就怔进人的屋里来呀?……”我也变了色了,我说:“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出去,不过我得把胡丽仙送回家,因为不但是刘宝成托付的我,我跟她的父亲也都认识……”崔大爷冷笑了笑,说:“那么你是她们家里的代表呀?”这时候屋中的一切人全都看着我,我就说:“我也说不上是什么代表,不过她的父亲今天叫刘宝成找她回去,就找了整整的一天,我是来告诉她,她应该回去了!”崔大爷就冷冷地说:“那么你就来问她吧!”

我来直接向胡丽仙说话,我不能够作出什么有权柄的样子,然而我也用不着跟她客气或婉求,我只是很着急的,说:“怎么样?你现在倒是回家去不回去呀?”

胡丽仙却泪眼扑簌的,说:“我凭什么不回家去呀?我待一会儿就回去。”瞪了我一眼,便把脸儿转过去了。

杨桂玲笑着说:“这不就全都免了吗?本来这还有什么事呀?咱们玩一会儿,我就带着她回去。得啦!大家什么话也别再说啦!”

贾波林也笑着说.“好啦!好啦!”

我这时候本来要走,忽听崔大爷在那边沉着脸又说了一句:“我就不愿意看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自以为文明,其实他妈的是个穷酸!”

我挨了骂了,我的心里实在觉得发堵,但我又一想,听他这话,就是没知识的人说的话,我何必跟他计较呢?同时这个地方,我也知道,要是跟他一计较,我一定得吃亏,我不是懦弱,我是想着:这件事本来与我没有多大的相干呀!现在已经算是有了结果了,我还是快走吧!明天去安分的上我那学校“任职”去吧!

我已经走出了屋子,在过道里,我可又站住了,我是想我应当再向胡丽仙进几句忠言,劝她从此永远不要再和崔大爷来往,这是必须说的,这是我最后的话,因为此后,她的事我是一概不闻不问了。

但在这时候,我听崔大爷忽然在屋里咆哮着:“他妈的!我是给他面子就完啦!因为我跟他毫无交情,他要是也在天桥吃饭的,我就叫人揍死他;他是他妈的一个穷酸,我犯不着!现在当着丽仙,我跟你们说吧,刘宝成不说要来找我,什么事情都好办;现在我不但在这儿等着他,看他倒是有什么能耐?我还把丽仙留下啦,谁说也不行。丽仙你别走!至少我得叫你在我这儿住一个礼拜,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住完了之后,你想跟我,我给你去另找房子,错待不了你;你要是不想跟我,我送给你一百块钱,反正我留定了你啦,谁说也不行!”接着,摔椅子,拍桌子,他是真现出了凶残的面目。

我一听,这不是强霸吗?这还有世界吗?——我又隔着那道没关严的门缝,看见胡丽仙坐在那儿,低着头哭啦。

杨桂玲婉劝地说:“因为我干妹妹还是个小孩子,您得多原谅她,崔大爷!您别这么办!”

崔大爷依然暴横的说:“就是因为她小吗,我才喜欢她,她要是个老太太,我喜欢她干吗?她要是长的你那个模样儿?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杨桂玲不言语了,忽然崔太太又狂笑着嚷嚷起来,说:“桂玲!也亏得你还是男子打扮啦,原来一点也不知时务,现在你还干吗这么当面找没脸,咱们什么话也别说,现在就给他跟胡大姑娘贺喜就完啦,道完一声喜,咱们就当时都滚蛋!趁早给人腾屋子。”

崔大爷忽然又对她说了:“你这娘儿们可找着我揍你?你吃不着醋,你也是我花钱买的身,我想要你,就要你;不要你,叫你走是好的,你再说话我拿枪毙了你!”说着话,桌子“吧”的一声,一定是把手枪拍出来了。

崔太太也更凶,说:“那才好!你就来吧!我看见你的手枪啦,可是没看见你的胆子,告诉你,姓崔的!我跟你也够啦,你这几手儿泼皮本事,我也早就学会啦,现在咱们倒瞧谁行?你有能耐你拿枪打死我,不敢打呀?你想在我这屋里跟胡丽仙过日子,那是做梦,我非搅不可,我还他妈的不走啦……”

崔大爷更大声嚷:“我揍你!狗×娘们!”

这时屋里的桌子椅子跟楼板全都乱响起来,贾波林给劝,说:“崔大爷您是外场,有话慢慢说!”杨桂玲却也仿佛拚出去了,气得大哭跺脚说:“今天无论怎么样,我得带着我的干妹妹走!”胡丽仙也呜呜的哭了,并且站起来要走,崔大爷却拿着手枪拦阻她,崔太太也在嚷嚷:“姓崔的你趁早儿别欺负人,现在不是前年啦,前年有你那做官的姊夫给你仗着腰.别人不敢惹你,现在可不行啦!我还告诉你,我不是跟人家胡大姑娘吃醋,我是要救她,连杨桂玲也是,我们都是受人欺负的娘儿们,我们是命苦的姊妹……”说到这里她也哭了,又嚷嚷着说:“你姓崔的不过是个天桥的地痞,欺负好人,欺负好人家的姑娘,娘们,有多少?你自己知道;人做坏事有报应.你别发威,反正我也是没有路啦,别人不跟你拚,我跟你拚!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三个女人的哭声,齐起于室内,我由门缝也能看出她们对付崔大爷的情形,只有胡丽仙懦弱,只有杨桂玲气大,而胆量还嫌小;但只有崔太太是又泼辣,又敢骂,又能说。

我的心里涌滚着义愤,同时不自禁的我也哭了,这时屋里“哗喇”!……的一大声响,崔大爷已经掀翻了桌子,大骂着说:“都给我滚!谁不滚我打死谁,只是胡丽仙不能走,她要不愿意当我的小女人,我连她也打死!一群狗×,滚他妈啦个的蛋!”

我正待进去,听楼梯又急响,更乱震,已经跑上来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