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问我:“您说,女的学戏,好不好?”

我不大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说:“应当看是怎么说了,你要问我女的唱戏,是不是比男角儿容易唱得好,那我向来是主张台上的青衣花旦,都应当由女角儿去演的。”

她着急地说:“我不是问您女角儿比男角儿怎么样,我是说现在女的学戏的可真不少了,也有唱红了的,就是唱不红,也能够往家挣点钱,有时比个男的还能挣得多。只是,人家都对女戏子瞧不起,仿佛是姑娘一唱了戏,就能学坏了似的。”

我说:“这也不见得吧?学好学坏,还在乎自己的品行如何!”

我这话,仿佛正说对了她的心,好像把她心里多日来解不开的一个扣儿,无意之中给解开了。欢喜得她,不由的笑了,脸却又红红的,说:“我也是这么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挣钱,吃饭,可有什么寒伧的呢?——总比求人,央告人强!”

我听出了她的话味儿,她一定是有心要去学戏,其实以她这苗条的身段,美丽的姿容,和圆润的嗓音,她要唱戏是不难唱红的。不过——唱戏虽也是个正当的职业,我却不能太鼓励了她,因为她有个桂玲姐是唱戏的,她可至今还没有学戏,可见,一定是那个“双刀太岁”不表赞成,我怎可以就劝她学戏?万一……我这样过虑的一想,所以我就劝她说:“唱戏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再说那环境太复杂.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在家里做外活吧!”

她忽然不悦了,扬起眉毛来说:“您说的倒好?做外活?也得有那么些个外活可做呀?一天挣不了三个大钱,够喝粥的?还时常七天八天的连一件外活也揽不来,指着它还行?……您想,我也没有个哥哥,兄弟;人家宝成倒底是姓刘,不姓胡。再说,叫我们把他累得已经可以的了,我不自己想个道儿行吗?”

我听了这话也自然就无话说了。不过我很怜悯这位姑娘的身世,女的学唱戏,明明是一条很崎岖的而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路径,她如今要去走,我可也没法子拦。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待了一会,我倒想找点闲话儿说一说,因为这样“相对不语”,是更不大“合适”,可是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应当说什么。

又待了一会,她才站起了身,说:“我可真应该走啦!”指着我又笑说:“这么一会儿,我看见您就打了两个呵欠了!”

我点头说:“我是因为病才好,精神还没有恢复,其实我倒是不困;不过我也不留你啦,我出去给你雇辆洋车吧?”

她把我拦住了,说:“干吗呀?”

我说:“雨这么大,你怎么走?”

她笑着说:“我来的时候可也不是没下雨呀?”

我说:“那么我给你借一把雨伞去吧?”

她又拦住了我,坚决的说:“不用!我真不要伞!”她已经把那块花布又蒙在头上了,说:“我回去,还不能说是我上你这儿来啦,我要是拿着伞回去,我妈一定能问我:伞是那儿来的?我还不能说是我桂玲姐的,因为她的家里有什么东西,我妈都知道。”

我倒心里不高兴起来,本来,这半天,我们两人在屋内,所谈的完全是正经的话,我说:“你何必要回去撒谎呢?”

她摆了摆手,说:“不行!我妈的心眼儿多!她本来不是我的亲妈,是我爸爸后来才娶的,——究竟差一点儿事!我爸爸叫我白天来,我可总没来。今儿,下着雨,又是晚上,我倒来了,她知道了,一定得起疑心……”

我听了这话,我倒怔了。所以她向我说:“过两天我再来瞧您,再见吧……”我一句也没回答。我并且也没往外送她,就隔着那挂着许多的水珠,闪烁发光地往下淌的模糊的玻璃窗,院中那盏电灯所照之处,雨丝之下,我望见她走了。她竟走了!黑天,雨,胡同里的泥,街上一定没有人,这儿离“金鱼池”她的家,又不算近,她竟不畏难的走了,她——是一个美丽年轻,聪慧而不幸的姑娘!我感概了一夜,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做几首诗了。

这雨,连绵的下了四五天,我瓶里的榆叶梅已将残了,显出一种憔悴可怜的样子。

雨后,我又住天桥,刘宝成正在那里卖“大力丸”,他因为正对着许多人,在耍“江湖口”,没有功夫跟我谈话,只一弯腰,我看他又练了一回大刀,当他托着铜盘卖药的时候,我刚要一掏钱,他却笑着说:“您——自己的人,别这样儿呀?”我简直没有法子“资助”他了,他也不惜丧失了一个好主顾而换一个真朋友,他这样,愈使我这当“真朋友”的惭愧到了万分,我恨不得发一笔大财,叫他们的生活全都不着急;我恨不得我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给他们全都找个好事。

天桥,尽是这些流浪的人。现在地下还有不少泥泞,可是人已经这么拥挤了,我离开了刘宝成这里,又去看看那“小妞儿唱大鼓”;然后转到说“相声”的那儿,听了两句,我就走了,那边,是支搭着一个席栩,里面擂着洋鼓,吹着洋号,真吵人的耳朵。席棚间挂着一幅白布,画着些甚么“箱中美女”。“巧变公鸡”、“吞火球”、“手杖开花”等等的魔术,还画着贾波林装束的魔术师。门口站着两个专管收钱的人,大声嚷嚷看说:“来看吧!快来看吧!洋戏法!两枚钱一位,小孩不用打票……”其实,他们也无所谓“票”,不过,论规模是比刘宝成的耍大刀和小妞儿唱大鼓,较为大一点罢了;可是也没见有甚么人走进席棚里,可见营业状况也是不大好的。

我无目的地在这个杂乱的地方来回的转,我想要把我的两只眼睛作为照像机的镜头,今天索性把每一个角落都摄一摄,就把我的脑子作为胶卷,让它留下深深的印象,以后,我就可以不必再来了。所以,我一连撞着了好几个人,把一个妓女似的娘们的花鞋都给踏脏了,我只有道歉说是:“没看见,对不住!”她还直用眼睛瞪我。简直,我可以说是茫然的走,因为,我也是个落魄的人呀!我赋闲得病已经这许多日子了,我也有我的悲哀呀!

忽然我走到一个地方,恍惚听见有人叫我,我把头来回的转,可也寻觅不着那叫着我的人,又说:“您来逛来啦?”的娇声细气的人。因为眼前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太多了,我已经眼乱了。及至,——人走到了临近,我才看见,啊呀!敢则就是刘宝成的师妹胡——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有名字没有——那天在我店里雨夜走了的胡大姑娘。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啦?”我看见她:今天穿的是半新的黑布的散腿的长裤子,半旧的不大时式的提梁的皮鞋,新做的粉红方格的小褂。——我并不是惊讶她这身好像是“阔了”似的衣裳,我是奇怪,她没有事,为甚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她却顺手一指,说:“那边儿不是荣芳舞台吗?我桂玲姐今儿在那儿有戏,她叫我来听听她。——您也去听一听好不好?不用打票。”

这个“蹭儿戏”我是不高兴听的,不过她已跟我说了好几回她的那个“桂玲姐”了,在我想象中是一个热心肠的,家里有好几棵很大的榆叶梅树的,那么一个不十分走运的女伶,现在就在眼前唱戏,因了她的干妹妹的遨请,我也无妨去看一看,反正我正在没法子消磨我的光阴。

她带着我,到了那建筑得很简陋的戏院门前,这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叠子红的黄的小块的印着字的纸,旁边有一个人在“卖票”,这里的戏,当然便宜的很,我倒是不心疼钱,想去买一张,她——胡大姑娘,却把我一推,就带着我进去了。

我听说过天桥的戏是叫作“大棚的戏”,早先大概只是搭上个席棚便开锣,现在居然也有戏台,有楼上的包厢,有池座。虽比不上甚么大戏院,可也总是一个具体而简陋的戏园。不过,顾客太寥寥了,显得十分的惨淡。台上正唱着“钓金龟”,也是一出“瘟戏”。

胡大姑娘说:“您坐着等一会儿!”她叫我在“池座”里一个地方坐下,她却忙忙叨叨地走了。我知道她必是找她的桂玲姐,要给我介绍。——我倒觉着有点不安。

待了一会,她就由那——一定是后台了,带来了一个戴着着鸭舌帽,穿着青缎的坎肩,古铜色的软绸袷袍,青缎的双脸鞋简直完全是个男子装束的二十来岁的胖脸儿的女人,这原来就是她的桂玲姐。

我倒觉着腼腆了,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虽然我也知道北京的女戏子,多半爱作男装,但叫我跟她在一块儿,我可真还不大习惯。桂玲姐的帽子好像是永远不摘,后面垂着个大松辫,经过了介绍之后,她就跟我坐在一块儿说话,也许困为她是唱老生的,所以说话也像个男子,而且拉着长声儿,有板有眼的,先说:“我前些日子就听丽仙说,您这个人好极啦!”我这才知道胡大姑娘的名字原来叫“胡丽仙”,这个名字写出来还不错,念出来却不大受听,因为“狐狸要是成了仙,”可就要迷人了。我心里是这样想,自然没说出来,我隔着这个杨桂玲去看丽仙,她是正在,因为辫稍儿散了,所以她得拿手去系,一边儿系着,一边儿正看着台上的钓金龟。

“我今儿可得请请您,您不是没事儿吗?那就请您跟我丽仙妹妹在这儿听戏。四点钟,我的戏完了,咱们一块儿走,到我们家里吃饺子去。”——杨桂玲向我这样说。

我赶紧摇头说:“不!改日吧!那有这样儿的?杨……”我不知道是应当叫她为“杨姑娘”,“杨先生”,抑或是“杨老板”?

她却说:“您要是一客气,可就反倒显着咱们不是自己人啦!”

弄得我语塞了,我还能够说什么?人家一个女的竟比我爽快得多,我也真不必再推辞啦。到她的家里去看看大棵的榆叶梅的树也不错,何况丽仙又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您就答应得啦!客气什么呀?”

杨桂玲又问我:“您的事情谋得有头绪了没有?”

我脸不由得一阵的红,不得不吹一吹,我说:“机会倒是有两个,可是因为我的病还没有好,给错过了!”

杨桂玲点头,说:“您还是放心养您的病要紧!慢慢儿的,有个事儿,我倒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一向是认为在经济方面我略比她们强,所以我做着梦想发财,也是为了要去帮助她们。不料,她们今天倒要给我找事!也许要给我找一个“跟包”的事儿吧?这简直等于是侮辱了我,我决不能接受的。但转又一想:“她这也是一片好意,是为表示着自己,才这么说。其实也未必做得到,我何必还要争执什么呀?而辜负了她们的好心?”——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我对于找事,倒是不着急。”

丽仙又带笑地向我来问:“您喜欢北京这地方吗?喜欢天桥这地方吗?”

我点头说:“我喜欢北京,天桥这个地方,我也很喜欢。”

丽仙却哼了一声,说:“北京?哼!这个地方我可真住腻啦!天桥——我更厌烦极了它!”

杨桂玲说:“你天天的说,天天在叨念,我看你可是一辈子也离不开这北京。就跟我似的,现在索性弄得大馆子没有了我的份儿啦!落到天桥上混来了,这一落,——我也明白,三年五年,我也休想走运再回大馆子!”她又给她自己的环境加了个注解,说:“人就是!你越嫌那个地方,可是老天爷就偏要叫你在那儿待着,除非你是不想混饭!你要想混饭,离开了熟地方,还真不行!”

丽仙却忧郁地说:“我宁可不吃饭,早晚我也得离开北京,我上天边儿去!我上没人住的地方去!越离着家远,我才越乐!”

杨桂玲笑了一声说:“你说的真是小孩儿的话,得啦!你千万别再说啦!”

我也笑了一笑,我觉着丽仙,自然不如杨桂玲那样的世故;她的心,却实在是上进的,她希望能够改造环境;可见她的心是很“高”啊!她必定是时时在感到痛苦。

我想劝劝她,可是又想,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能够劝一个穷人家的女子满意她的环境吗?我拦得住她去艳羡别人吗?我还是看台上的“钓金龟”吧。

“钓金龟”已经唱完了,又换一场武戏,乱打了一阵,这时候杨桂玲可就回后台去了。武戏完了,原来就是她主演的戏,是“浣纱记”,她饰伍子胥,她唱得实在不算“高明”,可是颇卖力气,丽仙说:“您瞧我桂玲姐,挣的这点钱,有多么不容易呀?”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仿佛替杨桂玲惋惜,惭愧似的。丽仙又说:“坤角儿唱老生很不容易走运,我桂玲姐当初要是学旦,现在恐怕早唱红啦!”又说:“学戏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唱得好,嗓子好,人缘好,也还不行,还得有钱能够置行头;学旦就是用的行头太多,除非你光唱青衣,可是天天唱三娘教子,唱浣纱记,有谁捧呀?”

我一听,喝!她还懂得的戏不少?我猜着她的眼前必定是有两种憧憬,一个是学戏,唱旦,置很多的行头;另一个就是“离开北京,上天边儿去。”总之,她的那个穷家,已有点“关”她不住。

“浣纱记”唱完了,又待了半天那杨桂玲才仍旧穿着原来的衣裳,到前台来,我就客套的夸赞了几句,她那个“伍子胥”唱得不错。她笑着说:“得啦!您别笑话我啦!这简直是没有法子,要不怎么她……”指着丽仙说:“她从打去年就说她要学戏,我可是总不赞成。——这条道儿!不是什么好道儿!”

我非常钦佩杨桂玲的明达,虽然.我本已经变了主意,想要走,别跟丽仙在一块了,她既然是不安分,我跟她处长了,虽然我是丝毫也没有什么企图,可是难免落些闲言是非。但是现在杨桂玲跟我这么很直爽的谈话,我觉着她好像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并没想到她是一个“异性”。她固执的,非得叫我到她家里去吃饺子,我虽然也推辞,可又不能过分地推辞,因为那就显出是看不起她了。所以,我只好跟着她们走出了这个荣芳舞台,外边的太阳原来还很高,杨桂玲就主张“再闲溜溜”,我也只好依着她,于是我们——我先说明我生长僻乡,我们那个乡里,礼教的势力极大,我从十二岁上了小学,我那个学校没有一个女生,也没有一个女教员;我简直就没同异性在过一块儿,现在叫我跟这两个异性并肩走着,并且还在这人顶人的热闹场所,在我简直是“破天荒”,我很不习惯,而又觉着难为情也许是自惭形秽。可是胡丽仙偏还要挨着我走路,向我指指这个,又说说那个,有时还一把将我拉住说:“忙什么的?咱们站在这儿看会儿!天还早呢!”我更觉着不大合适了,我觉着好多的人都来看我,他们也许都在猜我跟胡丽仙的关系吧?这么个大辫子的大姑娘,当然不是我的“太太”,尤其,戴着鸭舌帽儿男装的杨桂玲,大摇大摆地在前面走,有时候回首,一“亮像儿”,向我说:“咱们往西边再瞧瞧去吧?”就差了手里没拿着马鞭,不然她还是伍子管。我跟着这么一个大姑娘,一个女戏子,在这天桥——下等人的集合所,怪把戏的杂陈地,原来也很叫人觉着“刺目”,有几个流氓就来猛往我的身上撞,还骂骂咧咧的,我想:我没有招他们,他们干吗对我这样啊?难道是一种嫉妒,或是礼教观念,促令着他们来“干涉”我吗?胡丽仙直说“讨厌!讨厌!这都是吃饱了撑的!”杨桂玲却又说:“这又都是闲得,是野狗,找不着主儿啦,浑冲,怔撞,瞎咬,咱们别理他,一理他他更得意啦!”她们又往前走,我却说:“咱们回去吧!我不想到您家里去啦!要不,今天改了,归我请客吧?咱们到前门大街去下个小馆子?”——我是恨不得即刻就离开这天桥,杨桂玲却在前直拉我,胡丽仙又在后直推我,她们都说是看看刘宝成去,看他那儿的买卖怎么样,他那儿要是没什么人,就拉他也一块儿去到她家里吃饺子。我说:“不用啦!不用啦!我真的——现在又觉着不大舒服,我的病本来还没有好,现在我实在是想回去躺一躺去!是真的,对不起……”

我这个谎,编出来立刻奏效,胡丽仙惊讶地说:“真的吗?”杨桂玲说:“那么我们可就不敢勉强了,可是,您别冤我呀?”她又笑着问我,我毕竟是说谎的人心虚,不由得也笑了,但我立即又决定“装病逃脱”,并决定“一劳永逸”,这一次离开她们,就永不见她们的面,连住的地方都得搬,我实在感觉到跟她们在一块,太不合适,叫别人都看不上眼,都嫉恨,所以我就皱眉,点头说:“是真的!我这病您不知道,是说犯就犯,现在我忽然觉着肚子痛!”杨桂玲更惊讶着说:“是吗?那么也许是盲肠炎?我们可真不敢拦着您啦,只好改日,我再在家里招待您吧!现在给您雇辆车吧?”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还能够走几步路!”说实话,我也不好,因为我看见这时的胡丽仙脸上带出来一种极端不高兴的样子,我又有点——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舍,而是不忍得走了。我正在拿不定主意,我们正在推推让让,杨桂玲就喊叫:“洋车!”我摆手说:“我不坐!”胡丽仙却跺着脚,大不愿意似地说:“都讲好了,待会是吃饺子去,现在,又不去!真是!说了话不算呀……”我还要表明我的肚子是真疼——可是吃点饺子也不要紧。——这时候,就听见“丁当丁当”的一阵响,原是从北边来了一辆包车,我赶紧往旁边去躲,不过旁边的地下又是稀泥.我怕踏着,所以我自然躲得不大俐落,这时,坐车的那个人,就一边急遽地踏着包车上的脚铃,同时拿着根手杖直拨我,拄我,仿佛是赶狗似地想把我赶开,我可不禁地有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