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闲将青史闷难禁,古古今今事业深。

谋似子房怀隐恨,智如诸葛泪余襟。

月当圆处还须缺,花若秾时便被侵。

可笑愚痴终不悟,几番机变几番心。

却说张良卿因一时酒后兴高,便没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对柳友梅说了。后见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见诗句清新,到第二日起来,倒想转来,心下到有几分不快,因走到亭子中来。只见李君文蓬着头,背剪着手,走来走去,像有心事的。张良卿见了道:“老李,你想什么?”李君文也不答应。张良卿走到面前,李君文恼着脸道:“我两个是聪明人,平日间自道能赛张良,胜诸葛,今日为何做这样糊涂事起来?”张良卿道:“却是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是一时乍会,为何把真心话,通对他说了,况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风流逸秀,诗又做得好,他晓得这个消息,却不是鸿门宴上放走了沛公!我们转要与他取天下了。好不烦难么!”张良卿道:“小弟正在这里懊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李君文道:“说已说了,没什计较挽回。”张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必竟与我如何,拿来再细看看。”李君文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了一回,面面相觑。张良卿道:“这诗反复看来,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里去,燥脾一燥脾,风光一风光,有何不可?小柳来寻时,只回他不在便了。”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张良卿道:“有什么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纪,也像个色中饿鬼,他既晓得这个消息,难道倒罢了不成?况他又是钱塘学里,他若自写了去,一对出来,我们转是抄旧卷了,那时便有许多不妙。”张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去央央学里的周斋夫,叫他收诗的时节,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过了,不要与他传进,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计甚妙!但只是诗不传进,万一府里要他,到学里查起来,这事反为不美。就是柳月仙见里面不回绝他,终不心死。到不如转同他去做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罢。”张良卿道:“怎么一个明修暗度?”李君文道:“只消将这两首诗通来写了自家的名字,却把兄昨日做的,转写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与周斋夫,与他约通了,然后约同了柳月仙,当面各自写了,一同送去。那周斋夫自然一概收侍。这叫做‘明修栈道’了,却暗暗挽周斋夫换了送去。那小姐若看见了你的诗好,自然把柳月仙遗弃了。那时他自扫兴而去,兄便稳取荆州了。这不是‘暗度陈仓’么?”张良卿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求要求韩信,拜要拜张良,毕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为之。周斋夫那里,却叫那个好去。”李君文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老周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钞,方得事妥。”张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这个如何论得!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李君文道:“二两也不少了。”张良卿只得袖了二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柳友梅二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李君文写了,作柳友梅的,却不晓得柳友梅的名字,只写着“柳月仙题”。写完了,李君文并银子同放在袖中,一径到钱塘学里来,寻周斋夫。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奸。

谁识者天张主定,千奸百巧总徒然。

原来这周斋夫,姓周名荣,乃是钱塘学里的一个老值路,绰号叫做“周酒鬼”,为人喜杀的是白物,耽杀的是黄汤;但见了银子,连性命也不顾;倘拿着酒杯,便头也割下来。凡有事央他,只消一壶酒、一个纸包,随你转递文字、卖嘱秀才这些险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这日李君文来寻他,恰好遇他在学门前,背着身子数铜子,叫小的去买酒。李君文到背后,轻轻的将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兴头!”周荣回转头来,看见李君文,笑道:“原来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顾,自然兴头了。”李君文道:“要兴头也在你老周身上。”周荣听见口中是上门生意,便打发了小的,随同李君文走到转湾巷里,一个小庵来坐下,因问道:“李相公有何见谕?”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诗题一事,要你用情一二。”周荣道:“这不打紧,只要做了诗,我与李相公送到府里去就是了。”李君文道:“诗已在此,只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与我周旋。”周荣道:“有什委曲?只要在下做得来的,再无不周旋。”李君文就在袖子里摸出那两幅花笺道:“这便是做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一个是个柳朋友的,通是本学。老周你通收在袖里,过一会,待他二人亲送诗来,烦老周将他的原诗藏起,只将此二诗送与府里。这便是你用情处了。”周荣笑道:“这等说来,想是个掉绵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学的相公,怎好推辞作难?只凭李相公罢了!”李君文来时,在路上已将二两头称出一两,随将一两头,递与周荣,道:“这是张相公一个小东,你可收下,所说之事只要你知我知,做得干净相,倘后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周荣接着包儿,便立身来说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楼上,领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这到不消了。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耽阁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请你罢!”周荣道:“既是今日就要干正经,连我酒也不吃了,莫要饮酒恨他的事。”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周荣,忙忙来回復张良卿。

此时张良卿已等得不耐烦,看见李君文来了,便即着问道:“曾见那人么?”李君文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柳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柳友梅从园门边走进来。原来柳友梅只因昨夜思量过度,梦魂颠倒,起来迟了;又因与静如和尚细谈一朝,梳洗毕,吃了饭,到张家园来,已是日午了。

三人相见过,张良卿道:“月仙兄为何此时才来?”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诗了?小弟今早倒已觅得在此。”柳友梅道:“原来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赐一观。”李君文道:“看便看,只是我三人的诗,也要送去了。今早学里来催,今晚可同送去罢。”柳友梅道:“承二兄见挚,更感雅爱。”李君文就在拜箧中取出一幅花笺,递与柳友梅道:“这便是雪小姐的诗了。”柳友梅接来一看,只见上写一首七言律诗:

石径烟染绿荫凉,柳拖帘影透疏香。

去时燕子怜王谢,今日桃花赚阮郎。

半枕梦魂迷蚨蝶,一春幽恨避鸳鸯。

雨丝飘处东风软,依旧青山送夕阳。

原来这首诗,乃是杭州一个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许了柳友梅的诗,只得将来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诗句甚好,只是情窦大开,不像个千金小姐的声口。此诗恐有假处。”李君文道:“这诗的真雪小姐的,为何假起来?”柳友梅将诗细看,只是不信。张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干正经要紧,这时候也该去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李君文道:“小弟诗未做完没分,只要二兄快快写了同送去。”张良卿与柳友梅各写了自己的诗,笼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园门,竟到钱塘学里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

攘攘纷纷恋春色,不知春色许人侵。

却说柳友梅同着张良卿,一同到学里来,恰好才到学前,撞见了刘有美,忙问道:“我那里不寻兄来,前日西湖上别后,兄寓在哪里?小弟那日就返舍,令堂便着抱琴来问了几次。这几日不归,悬望得紧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舍。”随指着张、李二兄道:“只因遇着张、李二兄,因此逗留这两日。”刘有美道:“原来如此!”忙与张、李二生作了揖,叙了些文。柳友梅问道:“刘兄今日何往?”刘有美道:“难道兄倒忘了?就是为诗题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为送诗而去。”刘有美暗点点头道:“那两位莫非也是么?”柳友梅道:“然也。”刘有美听了,就忙忙的作别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诗去,千万速回!”柳友梅道:“多感,多感!”

刘有美去后,友梅就同张、李二生来寻周荣,各自付诗与他。却说周荣见三人来,心下已自暗会,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诗了,只留在学里,待在下送去就是。”三人齐道:“如此有劳你,明日诗案出了,请你吃喜酒罢。”周荣道:“使得,使得。”三人别了周荣回去。

柳友梅只得又在棲云庵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寻来接了,就一同归去不题。

且说刘有美遇见了柳友梅,为何如此着忙?他原来这日湖上,已有心盗袭柳友梅的诗句,到次日便访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记柳友梅的二首,写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连忙赶到杭城,送诗到钱塘学里来,也去央及了周荣,不期路上撞见了柳友梅,耽阁了半日,又听他们说来,他们三人也为送诗,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网,因此又叮嘱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的别去。正是:

天定一缘一会,人多百计千方。

纵使人谋用尽,那知天意尤长。

毕竟送诗以后,二小姐去取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