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寿峰忽见院子外面一连扑的、扑的跳进几个人来,立即丢下奶公、家树二人,把他双拳一紧,虎势昂昂的奔将出去。及至抬头一看,见是讨债朋友,忙将面色一和。正想上前招呼,已见那一班人向他大嚷道:“你这老贼,真是不怕憨蠢,欠了我们这笔账,倒说不声不响的躲在这个乌龟洞里。”

寿峰不持他们说毕,忙又抱拳陪笑道:“诸位朋友,何必如此糟蹋老朽。这笔款子,实因手头不便,没脸去见诸位。”

那一班人又在接口大骂道:“龟儿子的,我们不希罕你这老贼来打招呼。今天有钱便罢,倘若少了半文,你只要肯象乌龟一样的在那大街之上爬它一转,我们就一个也不要你还。”

寿峰仍旧陪着笑脸,毫不动气,大家却只顾噪骂,不肯干休。家树起先不知何事,心里不免一吓,及至听出是讨债的,方敢放大胆子走了出去问着大众,究有多少数目?若是为数不大,他愿替姓关的代还。大众一听有人代还款子,为首的一个即说道:“数目虽然不多,不过这个老贼自恃爷儿俩有些屁大本事,有意要想赖债,所以我们要来丢他一个丑。”

奶公也岔口道:“到底多少数目?朋友总是朋友,为了区区小事,何必伤了往日的交情!”

寿峰站在一旁,很惭愧的说道:“一共欠他们一百五十块钱,连利息算上去,也不过二百块的样子。”

家树不待寿峰说毕,便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递给寿峰道:“小侄身边,可正有此数目,大叔快快拿去还了他们,我们还有正经话讲。”

寿峰听说,一边在他脸上现出紫酱颜色,一边接了钞票,便去点给众人。众人因见钱已到手,也就匆匆收了,扬长而去。

寿峰送走他们之后,方到房内,先向奶公、家树二人皱皱眉头说道:“我们坐下再谈。”

奶公、家树坐下之后,寿峰又朝家树一个人拱拱手道:“屡承樊先生资助,叫我怎样过意得去啦?”

家树未及答言,奶公笑着道:“老关,这次我们老少府上的事情,我们这位秀姑侄小姐,很是出力不少,您也不用再和我们老少客气。不过您是一位好汉,是北至南,那个不知,怎么方才做出那种吃软的样儿,使人替您不服?”

寿峰双手乱摆道:“您莫这般说,欠了人的钱不还,本是我错的。”

家树连连点首道:“大叔真是谦谦君子,小侄格外钦佩!”

寿峰拉嘴一笑道:““什么谦谦君子,这叫做一钱逼死英雄汉罢了!”

寿峰说了这句,又朝奶公将手向空一扬道:“您莫笑我吃软的样儿,象那个姓刘的,他敢在这个清平世界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我就得打抱不平,杀了他的头,还得充他的军啦。”

奶公摇摇头道:“不是我来多嘴,现在人心难料。一件事情若没打听明白,似乎不好鲁莽的吧。”

家树抢着接口道:“这是她娘哭着求我的,何至于会说诳话?”

奶公摆头道:“老少,您那里知道世情的险恶?她的女儿您一转背,马上就跟别个汉子。在您面上没有交代,自然只有如此推说。”

家树也微微的摆着头道:“不见得吧,她若真在刘家享福,恐怕拖也拖不出她来呢。”

寿峰忙把双手向着奶公、家树一分道:“你们不必争论。我这个人,一共只有我们这个姑娘怪我卤莽;其实我自己想想,也算很仔细的了。这桩事情既不可听她妈的一面之词,也不可因为坏人带累了好人,就此见死不救。且等我和我们姑娘商量之后,先去侦探一下再说。”

家树忙不迭接口道:“这样也好,不过又要烦劳令媛小姐,如何是好?”

奶公在旁打着哈哈道:“且等办好此事,一同回到上海,慢慢儿谢她不迟。”

家树又对寿峰说道:“说起此事,小侄这回本是奉了家父、家母以及姨母、表姊之命,前来奉请令媛小姐回去的。”

寿峰掀髯一笑道:“小女此次不肯和我同住一起,就是怕你樊先生来邀她回到上海去的啦。”

奶公忽把脸色一定道:“老关,您是深通世故人情的,这回的事情,樊顾二府上受了秀姑侄小姐的好处,断断再不能不使人家略略尽一点情的啦。”

寿峰蹙额道:“其实呢,我也受了樊先生的帮忙不少了。”

奶公道:“老关,您也不必再和我们老少客气了,还是听我的话,劝着我们这位侄女儿去走一趟吧。”

寿峰和奶公的交情本是够得上的,只好点头答应。奶公便暗中给了家树一个眼色,叫他先走。家树便站起来告辞道:“小侄先走一步,明儿再来恭候回音。”

寿峰也不相留,只同奶公叫了车子,送走家树。

回至里面,奶公便问寿峰,秀姑和他可有别样言语?寿峰听了一愣道:“没有什么言语呀!莫不是她在上海又得罪了人不成?”

奶公忙把寿峰拉来一并排坐下,就把秀姑去到上海,自始至终的一切事情,一样样的告知寿峰听了。寿峰听完,似笑非笑的说道:“怪不得她这次回来,死死活活的不肯和我同住一起,原来还有这篇文章在内。”

奶公听说,又将家树为人的好处,尽情尽意的诉说了一番。寿峰踌躇了一会,方才答话道:“我是无可不可的,况且樊先生也最好没有。不过这件事情须得你们侄女自己愿意才好办事。”

奶公道:“我此刻的问您,就是要想知道她的跑回北平,还是不愿意呢,还是愿意、只不过有些害臊呀?”

寿峰见问,不禁鼓了眼睛大声的说道:“我真正一点儿也不知道,连这件事情,您不说我也不知道啦。”

奶公笑着道:“我是双手拉两家,原是一片好意。您得好好的探出她的口气,给我一个回信。”

奶公说着,便站了起来道:“这末我们俩明儿再见,我得回去吃喝去了。”

寿峰一把抓住奶公的臂膀道:“我也饿了,我和您就去扰沙回子的牛肉火烧去。”

奶公笑了一笑,即同寿峰走到前面。沙回子一见他们俩,忙近着笑说道:“您们俩,真是老朋友了。”

寿峰也笑道:“您不是老朋友么?我们俩今天要扰您啦。”

沙回子大笑道:“好,好,好!有的是牛肉火烧。既是开了饭铺子,那就不怕您们大肚皮。”

说笑之间,沙回子已请寿峰奶公一回坐下,命人搬上大盘牛肉,大堆火烧,大瓶白干。寿峰和奶公吃了一会,寿峰欢喜贪杯,奶公酒量不好,二人都已酩酊大醉。寿峰、沙回子两个都留奶公歇下,奶公却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定要回去。寿峰只好又去叫了一辆车子,亲自送走奶公。

刚刚回到屋子里,尚未坐定,忽见秀姑一个子慌慌张张的奔了进去,就去拿那只手提皮箱。寿峰忙去一把抓住道:“你在忙些什么,使你老子一点也不知道?”

秀姑急得将她老子狠命一推,不防寿峰本已喝醉,一个双脚不稳,几几乎倒栽葱的跌倒在地。秀姑趁势忙又一把拉住道:“爸爸,您又喝多酒了。”

寿峰气喘喘地倒在椅子上道:“你莫管我喝多喝少,我只问你拿了这只皮箱,往那儿去啦?”

秀姑发极的说道:“爸爸快让我逃走,不要被樊先生走来撞见。”

寿峰不等秀姑说完,顺手一把将秀姑手上的那只皮箱抢到手里,跟着向他所坐的椅子旁边一丢道:“您快替我坐下,您老子有话问您。”

秀姑望了寿峰一眼,自语道:“这个人一定醉了。我此时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真是把我难死了。”

寿峰似怒似笑的喝声道:“就照您说,您老子醉得这般模样,您敢走么?”

秀姑没法,只好找了一把水壶提脚就走,寿峰又把她拦了回来道:“我不喝水,您可不要借此由头又想逃跑。”

秀姑只好放下水壶道:“我又不犯法,为什么要逃跑啦?”

寿峰用出气力,又一把将秀姑拖至身旁,按她坐下道:“您呀,您是怕樊先生来捉您啦。”

秀姑一愕道:“莫非樊先生已经来过了么?”

寿峰应声道:“来过了又怎样?”

秀姑陡把粉脸一红道:“这真要命了。”

寿峰道:“命是不要的,您对这头亲事,究竟愿意不愿意?您只老实对您老子说一声,让我也好回复人家啦。”

秀姑此时,几乎急得眼泪淌出来了,便盯了寿峰一眼道:“我此刻最怕见樊先生和严五爷两个,要末且等他们走后,再和您细细的讲就是了。”

寿峰乜斜望了秀姑一眼道:“老子面前,您也不必害臊。他们两个今儿晚上决不会再来的了。”

秀姑听了这句,方才把心一放,又把她的双蛾一蹙道:“我刚才在路上无意中碰见严五爷,喝得醉醺醺的坐了车子过去,我能料定他准和樊先生一起来的。”

寿峰叹了一口气道:“您也这般大了,我虽没有读外国书,却也知道现在的年头儿,应该学点把文明程度,让你们自由提婚去。”

秀姑恨恨地勉强一笑道:“爸爸您真的醉了!快让我替您去弄醒酒汤喝去!”

寿蜂不答这话,老实自顾自的就把奶公家树两个人的说话统统说了出来。秀姑一边在听,一边把她一张雪白脸儿臊得通红。听完之后,反先去问她老子道:“爸爸,您的意思怎样?您得先说给我听,然后我再说我的意思。”

寿峰听了,忽将双眼一张道:“我呀,我可不是那般嫌贫爱富,没有志气的种子。但对这头亲事,在我想想也没什么坏处。”

秀姑抬眼望了一望门外,并没闲杂人等,方答她老子的说话道:“爸爸,樊太太本是瞧上她那名叫眉香的外甥女儿。这个,这个,……”

秀姑连说几个“这个”,她又有些忸怩起来。寿峰笑喝道:“快说下去啦,又臊什么啦?”

秀站恨声道:“这句说话,我恐怕是樊绮华小姐一个人的主意啦。”

寿峰拉嘴微笑道:“照您口气,不过是怕樊小姐一个人的主意了;倘若樊老爷、樊太太同是这个主意,您真肯么?”

秀姑连连摇头道:“我去抢顾小姐的亲事,岂不戆蠢?”

寿峰听了,便露出得失望的神情道:“这末您又何必推说樊小姐一个人的主意呢?”

秀姑苦脸道:“爸爸,我这一来也可以抵过樊先生的交情了。这件事情,准定不必提它。”

寿峰慢慢地摆着脑袋道:“就是不提此事,人家巴巴结结的走来请您回去,我说似乎也得去走一趟,方合人情。”

秀姑很干脆的说道:“只要不提此事,我就去走一趟也不碍事。”

寿峰听说,才把家树要救姓沈的说话说给秀姑听了。秀姑听完道:“这个姓刘的所做的事情,一向是很残忍的。我因一时有事,没甚闲空工夫前去儆诫他。这件事情虽是樊先生所托,也得要去打听之后才好动手。”

寿峰点头道:“这末可是您自己去打听啦?”

秀姑陡然很乐意的说道:“我知道沙回子就和刘家的那个高马弁相熟,只要他去一打听就得。”

寿峰连说“不错,不错”,立即出去了一会,回进之后道:“沙回子真干脆,他已经去了。”

秀姑正待答腔,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问着道:“老关,您睡下了没有?我又来了。”

秀姑一听是奶公的声气,因为她老子并未逼着她干这头亲事,又因办理姓沈的事情必须当面与家树接洽,只好应声道:“可是严五爷么?我们爸爸还没睡呢。”

奶公赶忙一脚跨入,朝着秀姑一笑道:“好小姐,您为什么不声不响的就跑了?您可知道樊顾两家要向我讨您这位大恩人呢?”

寿峰笑着先请奶公坐下,又问连夜到来何事?奶公皱眉道:“能者多劳,拜托您们的事情真是不少。”

秀姑坐至她老子的身旁,接口道:“何事见委?只要力之所及,就瞧您五爷的分上,也不好推托的啦。”

奶公笑上一笑,又把赵娥姁在告陶太太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出来。秀姑微笑道:“这事更比姓沈的容易,只要我去把陈更生所窃的那只钻戒设法弄了出来,这场官司便可打嬴。”

奶公大喜道:“我的来意,正是为此。侄小姐既肯帮忙,那是最好没有的了。”

寿峰便问秀姑道:“您一个身子,能够忙得过来么?”

秀姑点点头笑道:“还可以对付。”

奶公接口道:“事不宜迟。我的意思,请你先办这件;姓沈的事情,慢些不妨。”

寿峰抢着道:“这也不能够慢的。”

奶公道:“可惜我没有这个本领,不然,也好帮帮你们。”

寿峰因为秀姑在他眼前,不便对奶公提起亲事之话。奶公只道没有这般快的回信,随便闲谈几句,便又匆匆的去了。

寿峰、秀姑送走奶公,尚未回到里面,已见沙回子回了进来。寿峰忙问:“这般快法,可是没有遇见?”

沙回子道:“里边去谈。”

三人到了里边,沙回子一屁股先坐下道:“事不宜迟,您们要去救人,便得赶快。”

秀姑道:“到底怎么一桩事情啦?”

沙回子道:“这个唱大鼓的沈凤喜,我也有一点认得的。据说是她的叔子沈三玄要想发财,把她彷佛越王献西施般的献给刘将军去的。那个刘将军本是一位色中饿鬼,一听见有绝色女子,岂有不高兴之理!于是使用着威势,即把沈凤喜叫到府中,硬要收作为妾。起初是凤喜也不愿意,后来禁不起刘将军的哄骗,自然就答应了。不防刘将军这人本是新箍马桶三天香的,到了第四天就会臭了。凤喜既成臭货,当然是打也来,骂也来。凤喜受不起凌辱,方始懊悔不该失节的;然而虽在后悔,也已迟了。现在听说已经疯了。”

沙回子一直说到此地,又朝寿峰、秀姑瞧上一眼道:“我是打听得千真万确的了,您们要去救她,须得好好想个法子,不要弄得人倒没有救出,反而害到我的头上。”

秀姑先接口问道:“这末您可能把我引见高马弁呢?”

沙回子连连摆手道:“不能,不能!高马弁自然帮他们主人的。他和我的交情,不过是个普通朋友罢了。”

寿峰望着秀姑道:“您另外可有什么法子进去,千万不要冒险才好呢。”

秀姑听说,一个人低了头的想上一会,方始面有喜色的说道:“此时姑且不谈,等我干过之后再说。”

寿峰素知他这女儿果有一些能耐,所以当场也不问她。等得沙回子走后,寿峰仅仅乎关照了一声秀姑说是:“您须小心。您闯了祸,我也晓得您还有一点逃走的本领。最紧要的是,可不要害了沈姑娘。”

秀姑答声知道,便去服伺寿峰安睡。

谁知第二天大早,寿峰起来之后,已不见秀姑的影子,料定她去办理沈凤喜的事情去了,也不怎样。直到午后不见秀姑回转,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宁起来。要想自己去到刘家一趟,又因青天白日,颇不方便。不去呢,心里又放心不下。一个人想了半天,只好去和沙回子商量。后来商量结果,沙回子的意思也和寿峰相同。寿峰正在盼望秀姑回来的当口,只见奶公和家树两个,匆遽的一齐走入。话未开口,先在四面的找人。寿峰己知二人之意,蹙额道:“去了一天还没回转,我也在此惦记她啦。”

家树道:“我那表嫂的案子,明天上午就要开审,令受此时还没回来,她去弄钻戒的事情,我说有些失望了吧。”

寿峰似不敢有把握的答道:“我们这位姑娘,照她平日的做事而论,无论什么事情,失败方面的很少;此时还不同转,不知她在办那一桩事情?”

寿峰说着,即将沙回子的说话述给家树听了。家树听到凤喜因为后悔而已发疯,他的脸上早现凄惶之色。奶公劝着道:“老少,您又何必代她可怜呢?我说她是自作自受,正该给这般朝秦暮楚的女子们作个榜样。……”

奶公尚未说完,忽把他的手向着门外一指道:“那不是秀姑侄小姐回来了么?”

寿峰赶忙朝外一望,果见他的女儿已经走入。秀姑见着奶公,倒还在次;及见家树,不禁绯红了脸的一笑,跟着谢了上海的优待。家树不遑谦逊,先述奉了堂上之命,特来邀请秀姑回南的。秀姑又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不敢。”

跟着也问樊顾二府诸人之好。家树一一答过,始问秀姑,所托两件事情,究竟办得有无眉目?秀姑点首道:“都差不多了。不过凤喜姑娘既已发疯,且稽迟一二天还不要紧。只因陈更生的事情,恐怕一有审期,便须呈出证据。”

奶公不待秀姑说毕,忙不迭岔口道:“我们就为此事而来,审期就在明天。”

秀姑听说,很镇定的说道:“我己探出陈更生……”

秀姑一边说,一边又望着家树道:“他偷您的那只大钻戒,现在当在仁大典里。你们千万秘密,一面派人先到仁大典门口前去守住,一面上堂的时候,可以请求堂上即去吊赃。若是先期闹了出来,反使姓陈的有了预备。……”

秀姑未曾说完,家树和奶公二人早已喜之不尽。寿峰正待有话,忽见沙回子导入一位客来,家树一见来人,不禁一愣道:“你怎么会寻到此地来的?”

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全属接榫之作。写得稍繁,不免拖泥带水之嫌;写得稍简,又有挂一漏万之讥。如此写法,不繁不简,恰到好处。至沈凤喜入刘府一段,当然只有暗叙。如一明叙,便与原书雷同矣,无所谓之反也。寿峰关秀姑一段,言简意深,更从此处显出作者之力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