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眉香一到床上,不知是梦,彷佛同了秀姑二人在那郊外踏青。一走两走,走入一座深山之中。陡闻一阵腥风过去,就有一只极大极大的斑斓猛虎,张牙舞爪的向着她们二人追来。她知秀姑懂得武艺,忙去一把拉住道:“秀妹妹,快快救我!”

同时又见秀姑指着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两个,谁能爬上树顶,便有性命。”

她见秀姑话尚未完,犹同猴子一般早已爬了上去,她因不会爬树,竟被那只老虎追到,一口咬住她的衣服,回头就跑。可怜她连“救命”二字尚没喊出,已经吓死过去。等得一惊而醒,方知做了一个怪梦。急把帐子一搴,望了一望挂钟,短针正在十二点上。她因心里还在剥笃剥笃跳个不止,索性起来喝了半杯参汤,重复睡下。回忆梦中之事,她虽不甚迷信,但也觉得此梦有些不祥。她想她的表弟,现在对她和秀姑二人,虽然都不赞成,但是一经比较起来,她因母党关系,万难挽回家树的成见。秀姑呢,一则有恩于樊氏全家,二则人材又好,三则绮华已经对她有了表示。只要家树一点头,自然成就这段良缘。眉香一经想到此地,心里已有一些发酸起来了,同时又想到梦中的那株大树,正与家树的名字暗合。秀姑竟能爬了上去,她却不能。这不是这位梦神给她的明示么?眉香想到这里,自知她和家树一定无缘,既是无缘,何必希望强合。《红楼梦》上的那个林黛玉,岂非因为太事固执,以致断送性命的么?况她还不比那个林黛玉。她有老母在堂,万一有个长短,教她老母倚靠谁去呢?眉香这般的想了半天,她的宗旨更加决定。心里既无挂碍,也即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还在好睡,已被春香把她叫醒。说是樊公馆里,已经来过两个电话,请她同她娘去到那边。一则热闹一些,二则有现成医生,三则可听北平的信息。眉香听了这话,很以为然,赶忙起身逼着顾太太同去。顾太太还想办成这头亲事,当面去和她那胞妹谈谈,或者有些巴望,也未可知,当下一口答应,一同来到樊家。原来她们两老姊妹虽说同在上海,却有三两年不见面了;相见之下,自然有得长谈。现在且让顾氏母女,就在樊家候信。

单说家树、绮华、陶太太三个,带同奶公、刘福等人,离开上海,一脚赶到北平。预先已有详细电报知照伯和,所以一到平站,就见伯和带了那个胖丫头,已在那儿迎接。彼此匆匆问讯一过,陶太太便问伯和这场官司何日开审。伯和先去吸上一口雪茄烟,又将烟灰拍去,方始含笑的答道:“开审尚没日期,我们这边却多了一个很好的帮手。不过此话太长,回去慢慢再谈。”

伯和说话时,又朝奶公微笑道:“严大爷,您也得住到我们家里去。”

奶公连连点首道:“我和我们老少暂时不能离开。自然要到府上奉扰的了。”

家树绮华一同接口道:“一切说话,且到家去再讲。”

说着,就和大家坐上汽车,来至陶公馆里。

伯和早把奶公的床铺设在家树的房里。绮华的床铺设在他们卧房对面那间。大家来至陶太太房里,尚未坐定,何丽娜、美娜两位已经一同赶到。陶太太忙将他们姊妹两个介绍见过绮华。丽娜本能寒暄,又打听樊氏二老出险之事,便与绮华两个谈得非常对劲。美娜一则插不进嘴,二则急于要得家树的欢心,立把她那一张曹操般的巨脸,凑近家树脸上,拉开血盆大嘴道:“密司脱樊,我送您的钻戒既是被人偷去,这些小事毫不要紧,何必瞒人?现在反闹得被贼做了原告去了。”

家树本在愁失去了美娜的赠物,怕她见怪,忽见她如此大方,倒也出于意外。当下忙含笑的答道:“我正为此事要请密司何去到法庭做个证人。”

伯和笑着插嘴道:“我刚才说,我们这边有了好帮手,就是说密司何肯去到庭作证的。”

家树听说,又对伯和说道:“姓赵的告您偷她钻戒,这只东西本是陈更生向我借去的,容易证明。”

家树说着,顺眼望了美娜一下道:“只有她的那只钻戒,我们虽在疑心是陈更生偷去的,可是捉贼捉赃,法官未必肯给我们的说话,如何是好?”

伯和连连点首道:“律师也是这般说法,最好是,总要在姓陈的身上找点证据出来才好啦。”

陶太太在旁摇手道:“这话太没见识了。姓陈的,姓赵的,本是同党,我们怎么能够在姓陈的身上找出证据?”

陶太太尚没说完,只见奶公走了进来,对着家树说道:“老少,我此刻就去寻找秀小姐去,万一被我找到,立即就来通知你们。不过你们此番见了她,说话之间,第一谨慎为要。”

绮华红了脸的说道:“我们知道,请你非要把她找到不可。”

家树也说道:“她是我们樊,顾两家的大功臣,怎么敢去得罪她呀?”

奶公听了,把头只向大众一点,返身即去。

奶公走后,大家又谈了一会上海之事,美娜要替家树等人接风。绮华拦阻道:“日子多呢,我说稍停一二天,我来请客啦。”

陶太太和伯和两个也说:“今天实在没有心思。且把所有的事情办好了再去闲逛不迟。”

美娜那里肯依,还是丽娜说了几句,方才罢休。家树便悄悄的关照了绮华一声,说是陈更生这人,不但对于钻戒面上,他是要犯;就是对于眉香身上,也得前去探听一番。绮华点头道:“这末哥哥快去,此地的客人,我在招呼就是了。”

家树不及知照二何,立即出了陶宅。他的初意,因见小珍珠待她不坏,去到她们那里,或者能够探出陈更生的一点消息也说不定。岂知走到凌霄班的门口一看,双门早早紧闭,门上还贴着两张十字架的封条。不禁大吓一跳,忙去问问邻居,个个推说不知。家树没有法子,又不敢直接到陈更生的报馆里去,正想回转家去,忽然想到凤喜这人起来。他便一脚来到沈家。尚未跨入大门,只听得有人对他拍着双掌的大喊道:“我的好樊爷爷,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呀字未曾说完,早已奔来一把拖住家树。家树定睛一瞧,原来就是沈大娘。不觉微笑的问道:“您们凤喜姑娘呢?”

沈大娘且不答话,又是一把先将家树拉进房内,就同家树一并排坐到一张小沙发上面。突然望了家树一眼,接着即拍手顿脚的嚎啕大哭起来。家树不知何事,只把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沈大娘。沈大娘一个子,又苦又悲的哭上半天这,方去执着家树的手,打着噎的说道:“我的樊大爷,您可知道我们的这个苦命闺女,此时恐怕已经死在他家了呢!”

家树听了一吓,不禁抖凛凛的抢着问道:“您们女儿到底闯了什么大祸?怎么说她恐怕死在他家了昵?他家又是谁家?”

沈大娘见问,又是一把酸泪,一把鼻涕的答话道:“这末您听了莫急,她的一条小命,只有望您前去救她的了。”

家树发极的说道:“您快把她的事情说给我听,其余的话,慢慢再讲。”

沈大娘又接说道:“她自从说大爷有好几天不来,就派那个大烟鬼,前去打听,等他打听回来,说是您已回南去了。她那里相信这个大烟鬼的说话,马上自已再去打听。谁知打听的结果,说是陶公馆里的刘福刘二爷说的,您大爷因病回南去了。”

家树岔口道:“这事不好怪我,我真病得人事不知,家里又出乱子,便没工夫写信给她。”

沈大娘也一吓道:“府上出了什么乱子?”

家树摇头道:“现在总算平安了。您且先说您们这边的事情。”

沈大娘听说,又把她的脑袋一抖一抖的点着道:“照这样说来,我们凤喜,真是您大爷的人了。我们这儿闯了祸事,您们府上也出事情,这不是叫做六亲同运的那句了么?”

家树忙催道:“闲话少说,请您快讲正文啦!”

沈大娘又忽流泪的说道:“她当时自然不知道您们府上有事,还当您大爷变了心,从此就一天到晚的哭个不休,连我劝她也没效验。不料有一天……”

沈大娘说时,已在扳着指头算那日子。家树又催道:“日子不必算它,您快讲下去。”

沈大娘仍旧拭着泪的说道:“就是这个大烟鬼,他来说此地有位刘将军,要娶一位续弦夫人。只要凤姑娘肯嫁他,就出去做皇后娘娘还要享福几倍。”

家树听到此地,心里又急又气,同时蹙了双眉的问道:“后来又怎样呢?”

沈大娘摆摆头道:“我是一个老狐狸,断不会去听这些乱说的,况且您大爷又待我们这般好。”

家树顿脚道:“您莫夹着这些闲话呀。”

沈大娘又说道:“谁知没有两天,又来了一个催命鬼。这个催命鬼,就是从前和我们凤喜同在一起唱过大鼓的那个雅琴啦。”

家树忙接口问道:“雅琴又怎样?”

沈大娘道:“她已做了尚师长的太太了,那天来的时候,不但是满头珠翠,把她往日那张黄脸儿也衬得好看起来了,还有不少背着长枪的护兵跟着。”

家树听到这里,忽问沈大娘道:“您所说的雅琴,可是长容容儿的脸蛋,她的身材似乎还比您们女儿高些。”

沈大娘不待家树往下再说,连连点头道:“是她,是她!您怎会认识的?”

家树听说,便把他头一次到来,瞧见一个女子从这屋子里走了出去的事情说给沈大娘听了。沈大娘哦了一声道:“那时她还没有做着尚师长的太太哟,瞧见她虽是穿得体面,可是常常地来问我们凤喜借钱的呢!”

家树接口道:“大概是您们姑娘见了她满头珠翠,又有背枪的护兵跟着,瞧得眼红了吗?”

沈大娘彷佛生气似的,将头一别道:“眼红倒不会寻死了。”

家树也重的说道:“既不眼红,如何会到他们那儿去的呢?现在是民国,又不象从前专制时候,可以强抢的。”

沈大娘哼了一声道:“不是强抢是什么?”

家树道:“就算强抢,现有法律保障民权,难道不好去告状的么?”

沈大娘连把双手乱摇道:“我想保全她的小性命,如何敢告?”

家树又问道:“到底怎么样来抢去的?”

沈大娘道:“那天刘将军做生日,凡是北平唱大鼓的,都得叫去伺候。”

家树岔口道:“此地现在已不是吃大鼓饭的了。”

沈大娘摆摆头道:“您大爷还不知道世道的艰难哟,我们从前确是吃过这碗把式饭,因为匆匆搬到此地来,竟把前去退名的手续忘记了。”

家树听说,也在摇着脑袋的说道:“这倒要怪你们大意了。现在又怎样呢?”

沈大娘又哭丧着脸的道:“她本是一个孩子啦,怎么禁得起那个刘将军的威逼?”

家树就把双眉一蹙道:“女子本以贞节为重。在我说来,就是刀斧加在头上,也不应该失节的啦。”

沈大娘听了此话,一边掩脸号哭,一边又很伤心的说道:“一个人总要原谅人家一点的!她一共只有十几岁的一个孩子家,当时也叫无可奈何!”

沈大娘说至此处,扑的站了起来,彷佛要向家树下跪的样子道:“樊大爷,我朝您磕几个头好不好?求您总要瞧她可怜,想个法子把她救了出才好啦。”

家树不待沈大娘说完,眼圈一红,早将方才在怪凤喜失节的那一般怨气不知抛到那里去了。急向沈大娘双手一拦,拉她坐下道:“您且不要伤心,伤心也是枉然。我的怪她的失节,不过是看重她的人格起见,并无其他别意。”

沈大娘忙把双手合十的向着家树拜着道:“樊大爷,您能原谅她,她才有命呢!现在我得问问大爷一声,到底可有什么法子救她啦?”

家树站起来道:“我此刻也没什么把握,等我回去斟酌斟酌再说。”

沈大娘也一同站起道:“我此刻也不空留您大爷了,免得耽误了您回去想法子的工夫。总之一句,我是一个没脚蟹,只在此地等死罢了。天幸的您大爷到来了,您倘想不出法子救她,我说一死,就是两条性命啦。”

家树越听越觉难过,只好别了沈大娘,随便跳上一辆街车,将手朝前一指。那个车夫顿时光着背的拖了车子就跑。家树坐在车上,心里犹同刀割一般,既恨刘将军如此凶蛮无理,又愁自己不知有没法子可以去救凤喜。正在心潮一起一伏的当口,忽见奶公兜头走来,对他咦了一声道:“老少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奶公说话时,已经伸手将那车子一拦,家树赶忙下车。奶付过车钱道:“老少且莫回去,快快同我到沙回子店里去见寿峰老头子去。”

家树听了大喜道:“他既在此地,他的令嫒便有着落了。”

奶公摇摇头道:“我还没有见着这个老头子呢,我刚才在一位朋友处打听,说他住在沙回子店里。我原想去见了他,再回去给老少的信的。既在此地碰见了老少,落得同去的了。”

奶公说时,双眼望着四面似乎在找车子的神情,家树忙阻止道:“此地到西直门不远的,我从前去找你曾经去过一次的。”

奶公笑着道:“此处还在上海地方,老少—定走不动的。”

家树也笑道:“我还有要紧话要和你讲。一路走着,一路讲着,就是远也不觉得了。”

奶公道:“这样也好。”

说时即同家树向前走去。家树便把沈凤喜的事情,一情一节老实告知奶公听了。奶公不使家树说完,微微地一笑道:“这种娘儿们,本来见一个爱一个的,老少千万不要相信她们。”

家树把他眉头一皱道:“信不信是件事情,救不救又是一件事情。不过我既认得了她一场,断不能就此袖手旁观的。”

奶公摇头道:“我知道这位刘将军的势力很大,就是姓沈的说话不假。老少要去从井里救人,已经危乎殆哉,何况我们自己的事情还忙不开,怎有这个工夫救人呢?”

家树一听奶公的口气,知道他有成见在胸,不便前去驳他。且等见过寿峰,只要秀姑在那儿,这桩难题只有拜托她的。奶公忽见家树被他方才一说,只往前走,并无说话,也料定他要将此事去托秀姑,便把家树的衣袖轻轻一拉道:“老少,停刻倘若见了秀姑娘,她们这些儿的把戏,少去烦她为妙。”

家树听了微点其首道:“我知道,就是要烦她,也得见机行事的。”

他们二人如此说着,没有多久,已经到了沙回子店里。

奶公一见沙回子便问:“老关可住在后院子里?”

沙回子将手向后进一指道:“我因他有家眷,索性把后院子租给了他。”

奶公听说寿峰带有家眷,心里不觉一喜,即向家树眯脒眼睛道:“我们这趟总算不白走。”

家树也以为寿峰既有家眷,必是秀姑无疑。一面点头示意,一面道着奶公走入后院。他们两个尚未跨进门槛,只见一个又干又瘦的瘪嘴老头子,一见奶公连忙奔了出来迎接道:“五爷,您不是在上海有事么,怎么又到此地来了呢?”

奶公急把家树一指道:“这位就是我们樊家树老少。”

寿峰不等奶公说毕,忙不迭向着家树一揖到地的道谢道:“樊先生,我这条老命原是您拯救的。”

家树连连答礼道:“关大叔,快莫提起这个。我们家父家母,以及顾府上母女的性命,这才是令嫒小姐救的呢!”

寿峰一壁摆着脑袋,表示谦虚,一壁执了家树的手道:“我们且到屋子里去谈。”

说着,携了家树、奶公二人走至他的卧室。先请家树在一把较为干净的凳子上坐下,然后又请奶公坐在床沿之上,对着奶公笑道:“二位坐一坐,我去泡茶去。”

奶公一把将寿峰拖住道:“我们不喝茶,讲话要紧。”

寿峰方才坐下道:“这回上海的事情,我们姑娘昨儿已经告诉过我了。她还说,她不过对于樊顾二府上尽了一点小小的义务,倒说樊小姐在她面上表示说是要买洋房谢她呀,说是要买田产谢她呀,就把吓得不辞而别的跑了回来。”

寿峰说到这里,摸上他的一把胡子,额上打着皱纹的好笑起来道:“在我公平说来,樊府上要用这样的重谢,固是有些过分;我们这位姑娘,从未见过世面,就此这样的跑了回来,似乎也有些过分。”

家树笑答道:“小侄今天来见大叔,却有两桩事情奉求。一桩是,奉了家父家母以及顾家姨母之命,专诚来请令嫒小姐回到上海去的;一桩是,我有一位女友忽被此地的刘将军抢进府去,弄得生死未卜,打算要求大叔想个法子,把她救了出来。”

寿峰陡把胡子一翘,双袖一勒,气哄哄的说道:“我们姑娘回到上海去的事小,这个姓刘的老贼他在这个年头儿,还在用他的专制手段么?樊先生,这件打抱不平的玩艺儿老朽一定效劳,……”

谁知寿峰的一个劳字尚未离嘴,突见院子外面,扑的、扑的,一同跳入几个人来。不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写沈凤喜入刘将军府中一段,全在沈大娘口中述出,此乃省笔法也。写家树不因奶公阻止,仍去力求寿峰者,一则表明家树之有定见,足徵反对顾、关二女之婚事,自有彼之理由;一则表明家树之爱情专一,井非如时下之纨袴子弟,见一个爱一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