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大娘将沈三玄喊住的当口,沈三玄站在屋子门口,回头问道:“还有什么言语?快些说来,让我好去办事!不然是您们娘儿俩,又要怪我偷懒了啦。”

凤喜先接腔道:“您可知道姓樊的住处?倘去乱闯,就要弄出事来。”

沈三玄把眼睛一斜道:“这点点儿都不知道,还好混饭吃么?”

沈大娘道:“既是知道,却须仔细。”

沈三玄也不答言,提脚一拐两拐的走了出去。凤喜把嘴向她妈一举,沈大娘同了凤喜俩回至房内坐定问道:“您有什么要紧说话?”

凤喜道:“趁此没人,我们娘儿俩快来商量商量。姓樊的当真不来,我们可有什么办法?”

沈大娘道:“这有什么办法啦?您到底不好算是他的人。”

凤喜望着天说道:“天在头上,我此刻的人,虽然不能算他;可是我的心,早已许了他啦。他若真的从此不来,我也要死守的了。”

沈大娘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言语。”

说着,便去咬了凤喜的耳朵,嘁嘁喳喳的说了一大套,凤喜一直听完,方才微微地叹上一口气道:“妈的说话虽是为的吃饭问题,但是自古以来,凡有烈性的女子总是从一而终的。即如《红楼梦》上的林黛玉而言,她还为贾宝玉死的呢。”

沈大娘拉嘴一笑道:“痴丫头,那是书本上说的假话啦。就算真有这个傻姑娘,您也不能学她啦。”

凤喜一任她娘去说,只是手弄帕子,眼望地下,默然无言。

这样的过了半天,只听得大门一拉,跟着有咳嗽的声音进来。凤喜耳尖,一听是她叔叔回来了,赶忙奔了出去迎着问道:“瞧见了他没有?”

沈三玄把手朝空一按道:“早已走他妈的了,只有瞧见鬼了。”

凤喜急又问道:“难道真个不声不响的回南去了不成?”

沈大娘也赶了出来接口道:“这小子真没情分。”

沈三玄站定下来说道:“我先到李铁拐斜街转角的那家小茶馆里去打听,只知道姓樊的业已回上海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再来此地,没人知道。”

凤喜道:“这个信息确么?不要弄错了吧!”

沈三玄狠狠地答道:“老子和这小子又没冤仇,为什么要骂他?不过下次倘若遇到老子手上,骂他妈的不狠狠的揍他!”

凤喜不待沈三玄说完,马上帮着家树道:“他又没有碍着您,您为什么要揍他?”

沈大娘也突出眼珠道:“我瞧您没有他,早已饿死得只剩枯骨了,还在说揍人呢!”

沈三玄气得就向他的屋子里一攒,嘴上也在咕叽道:“好么,您们帮这狗小子,瞧您们喝西风去,那时我才自在啦!”

凤喜听说,早已掩面哭回房去。沈大娘跟着抢入劝她爱女道:“这个禽兽,是在放他十七八代妈的屁,您可不要气他。”

凤喜倒在铺上,只是哭着不答。沈大娘又劝道:“乖乖,快快不要哭坏身子。明儿让您妈亲自去打听。”

凤喜至此,方才收了眼泪,一边用她手帕揩抹,一边酸音的答道:“我也同去。”

沈大娘点头道:“这样也好。”

这晚上,她们娘儿俩,又整整地谈上一宵。

次日大早,凤喜匆匆梳洗一过,即同沈大娘坐了街车,一脚来到李铁拐斜街那家茶馆里面。沈大娘拣上一个伙计打听了一下,仍是除了知道家树已经回南外,其余并不能探出一些较详的消息。凤喜也因家树住在陶家,不便直接去问,只得空跑一趟。二人讪讪地回转家里,还要恐怕沈三玄见笑,自然闷声不响。这末家树明明住在协和医院,难道真的走了不成?原来并没有走。只因沈家三个,都是打听那家小茶馆里的人。那家小茶馆里的人,倒也并不是诳骗他们的,原是无意之中听见刘福说过,说是他家樊表老爷已经回南。这件事情,刘福既无详告茶馆中人的必要,茶馆中人也无详告沈家的义务。如此一来,却被那个好吃懒做的沈三玄,有了面子。凤喜娘儿俩个,倒弄得一筹莫展起来。

现在单说家树在那协和医院,一病半月。虽有陶氏夫妻俩常常的前去探望,可是与他的病体毫没一丝有益之处。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方才有些清醒转来。人既清醒,他见自己还在北平,不知上海闹得怎样?马上托了一个看护妇,去打电话给陶家,伯和陶太太俩一听家树在请他们,顿时命也不要的奔到医院。见面之后,家树哭丧着脸的连说:“误了大事,误了大事!”

陶太太赶忙坐刭家树的床沿上去,又在身边摸出两封电报,一壁高高兴兴的递给家树,一壁又向他道喜道:“表弟,恭喜您。您那奶公,真有能耐。倒说一到上海没有几天,就把姨夫姨母二位老人家救出险来。”

家树此时正在瞧那电报,见早已译出,一封是奶公打来的,一封是他妹子打来的。先瞧奶公那封,写着是:

北平,李铁拐斜街,陶伯和先生鉴:叠接两电,知老少病未复元,焦灼殊甚。幸樊老爷、樊太太已于今晨三时出险。惟内中曲折离奇之事实极多,容另函详达。并望仍得老少之病状,详示为盼。严谕生

家树尚未瞧完,早连说谢天谢地,这样还好。说着,又忙去瞧绮华的,见写着是:

北平,李铁拐斜街,陶公馆表兄、表嫂同鉴:前电谅达。家父母业于昨晨叨庇出险。因在匪窟多日,精神身体均感不适,现在延医调治。此次之事,确甚奇突。容函细详。家兄病体如何,全家极为惦记,务乞将家父母安然回家,告知家兄。倘能行动如恒,并请饬人护送南来为要。樊绮华叩

家树匆匆瞧毕,放下电报,就想下床。陶太太赶忙一把将他按住道:“表弟,怎么可以乱来?您的病体还没复元呢!”

伯和也接口道:“姨夫、姨母既然安然出险,您忙什么啦?万一闹出病上加病起来,岂非反添二老之忧么?”

陶太太又说道:“这两封好消息,已经来了多天了,我们因见您仍在糊里糊涂之中,真正没法使您知道。现在病有转机,还不替我好好的将养啦。”

家树因见陶太太说得如此体己,又知两老已经出险,有此两层,方才躺了下去,叫了陶太太和伯和一声道:“您们的说话,真也不错,但是我已归心如箭,无论如何今天夜车一定要走。”

陶太太又连连的摇首道:“两个老的既是好好的回府了,我说他们第二桩的事情,就是惦记您的病体了。您若不信,我们马上拍份电报去问一声,定是叫您在此养病的成数多。”

家树如何肯依,先把他那双手稍稍舒展一下,觉得似乎已经有点气力,便又大声说道:“您们快快不要阻我,倘若真的不许我走……”

说着即将他的脑壳,就向床档上拚命撞去。伯和站得较近,慌忙伸手拦住,又忙不迭的说道:“谁不许您走啦,我们也无非为您计呢!”

家树忽又垂泪道:“父母方从匪窟之中出来,而且还在延医调治之际,为人子的,怎么可以在此安然养病,宁非笑谈?”

陶太太忙接口道:“就是要走,也得商量商量,那个陪您去啦。”

伯和道:“让我先去问问医生,他们准不准病人出院,也是一个问题啦。”

家树听了,气哄哄的说道:“我又不是卖给他们此地的,怎好不许我走?”

陶太太一边在劝家树,一边即命伯和快去问来。恰巧一个看护妇进来伺候病人服药,伯和便将此意问她。那个看护妇望了一望家树的脸色,点点头道:“能够再调养几天出院更加好些。”

家树忿然道:“我偏不要调养,您们又把我怎样?……”

他的样字犹未离嘴,倒说扑的一下,爬了起来,出那看护妇的一个不防,就将她手上的那只药杯,拼命一掌,立时只听哗琅琅的一声,那只药杯早已打落在地,跌得粉骨碎身的了。陶太太连忙向那看护妇陪笑道:“请您莫怪。他是病人,火上来了,不能自制的。所有损失我们照赔就得啦。”

那个看护妇红了脸的一边在抬打碎的杯子,一边微笑着答道:“我们院里的章程,无论怎样,决不会和病人闹脾气的,至于一只药杯,尤其小事了。但不过这位樊先生既要出院,您们须要好好伺候他,倘一变症,那又费手脚啦。”

伯和含笑道:“我和您们这里院长本是熟人,承您关照,更是令人感激。一切之事,我会料理。”

那个看护妇听说,也就一笑而去。陶太太又向着伯和摇摇手道:“您莫忙,让我来安排。表弟既要回南,准定由我带了刘福亲自伴他同去。您在此地管理您的医院。可是我们走后,您切莫与那个姓赵的烂污货再去来往。”

伯和很憨蠢的一笑道:“这是什么说话?您尽管放心,好好的陪着表弟去就是啦。”

家树望了一眼陶太太道:“表嫂,您真能离得开此地么?”

陶太太微笑道:“您莫管这些,只是好好的将养,我们明儿早车动身也不算晚。”

家树听说,方始满心欢喜。陶太太又说道:“我此刻就得家去料理料理。准定明天大早备了汽车来此接您。”

家树自然满口答应。

伯和即同陶太太先去算清住院之费,然后回到家里。陶太太一面命那胖丫头和刘福替她收拾行李,一面又亲自打电话给何丽娜美娜俩,以及平时来往的女友。这天晚上,他们夫妻两个特别早睡,睡下之后,伯和是否与陶太太饯行,陶太太是否与伯和留别,做书的无暇细写。单待天亮,陶太太即命刘福叫到一辆汽车,载上行李,她们夫妻俩带了刘福一直来至协和医院。那时家树早已起身等候,陶太太瞧见家树精神还好,无多说话,即和家树携了原来行李坐上汽车,一脚放到车站。伯和忙去替他们两个买好车票,于是各人道声珍重,就此暂别。伯和离了他的夫人,真象没有笼头之马,因为翠凤和赵娥姁两处地方,他都不愿意再去,只有再辟新鲜门径,大大的快活一时。他虽在此快活,可是他的夫人一路之上服伺病人,未免十分辛苦。相形之下,自然有天渊之别了。陶太太的为人,本来样样都好,对于家树更能不忘遗嘱,相待逾于手足。此次陪同家树南下,身边虽有刘福可以使唤,她却以为刘福既老且惫,又粗又蠢,必得她自己亲手服伺家树方才安心。家树本在病中,要想推辞已不能够,幸亏北平到上海沿途都有火车,连头搭尾不消三天,已经安抵申江。她们过天津时候,早已拍了电报给绮华的。一到上海北站,尚未下车,就见绮华带了男女佣人连同奶公上车迎接。家树一见绮华,首先抢着问他父母的近状。绮华因见家树虽有一些病容,但是已能安然回申,心里一喜,便忙不迭的答道:“爹爹、姆妈,这两天很好。”

答完之后,不待家树再说,即去一把抓住陶太太的纤手道:“好嫂子,哥哥这次的毛病,真正全亏你呢!”

陶太太连连谦逊几句,也捏着绮华的双手,一时问长问短的问个不休。害得那个奶公笔立直的站在一旁,要想讲话,竟至岔不进嘴。还是家树急于要见父母,早已硬自作主,同了奶公先行下车。陶太太直待家树下车之后,方才想到他是病人,如何可以让他单独先行,只好把他犹同黄河决口般的话头陡然截住,同着绮华两个赶了上去。绮华便同奶公督率佣人,照料行李。自己即同陶太太俩将她哥哥扶上汽车,一直放回家里。

此时的樊大爷,因知陶太太亲自伴送儿子到来,心里既是想着前妻,又是感激这位姨甥媳妇。他的双脚竟会不由自主的急向前厅走去;樊太太呢,也因此次的事情真从虎口里头逃了出来,再加一切的遭遇,都在她的意料之外,救她之人确是瞧着家树面上,因此把她平时厌恶家树的心理居然减去大半。一见她的老爷急急忙忙的奔了出去,她也情不自禁的赶了上去。及至她到厅上,早见他们父子两个已在那儿抱头大哭。正待上去劝慰她的老爷,已见陶太太亲亲昵昵的走来向她行礼,只好急唤绮华前去劝她老子,然后忙着答礼道:“我的好少奶奶,我们两个几几乎不能相会了。”

陶太太忙又含笑地说道:“这也是姨母、姨父做人好,所以才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

此刻樊老爷已被绮华劝住,便接口答着陶太太的说话道:“话虽如此,倒是累了好人,使我于心不安。”

家树就趁这个当口,即向樊太太磕头。樊太太见他风尘满面,病体未全,居然说了一句心疼说话道:“你这孩子,出去未久,怎么病到如此田地呢?”

说着,忙又去敷衍陶太太道:“不是我在你少奶奶面前说句好听话儿,你这表弟这回的毛病真正带累你了。”

陶太太未及答话,绮华却在埋怨她娘道:“你老人家怎么忘了我们表嫂站得脚酸,快快请到房里去讲呀!”

樊太太和樊老爷两个一被绮华提醒,方始一同连说:“了不得!了不得!”

说着,忙同陶太太来至上房。陶太太犹未坐定,先在问道:“姨夫、姨母,你们二位老人家到底怎样出险的?奶公和表妹打去的电报,都没有提及。”

樊老爷道:“你且坐下,听我细细地告诉您。”

说着,因见绮华已在问她哥哥的病情,忙又向她说道:“我瞧你哥哥的毛病,还没复元呢。你且让他坐了,慢慢儿的再问。”

家树接口道:“儿子此刻一见了爹爹和姆妈之面,身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儿子此时也急于要听爹爹、姆妈此次如何出险,究为何人所救?”

绮华岔嘴道:“这事真奇,这话也长。哥哥坐下再讲。”

樊太太也请陶太太坐了,樊老爷仍与樊太太面对面的横在炕上,又叫陶太太以及家树绮华俩坐到他们靠近。方始一连抽上几筒大烟,口里吐出回烟,刚想说话,只见丫头们已把点心送上,大家随意吃过。樊老爷话未开口,又命丫头吩咐出去,请奶公陪着刘福。陶太太忙说道:“姨夫不要管他,我真急得慌,只是要听姨夫说这件事情。”

樊老爷到此,方又咳上几声道:“这次的乱子,本来不能够怪我们两个疏忽。因为这几年来虽然常有绑票案子闹出,可是都在岸上,从来没有连船只一起绑了去的。那天我们的船可也摇到太荒僻的地面去了,倒说陡然之间,来了几只匪船,只向我们船上放了一枪。我们这边自然束手就绑,毫无抗拒之力。”

樊老爷说到此处,又朝樊太太望上一眼道:“幸亏这样,所以我们俩尚未受伤。直到后来方才知道那班绑匪早想绑我们的,只因我们很少出门,他们没有机会。这次既是将我们连船绑去,自然立时把我们连船摇到更加荒僻的一个所在。从此以后,便将我们双目掩住。”

樊太太此刻正在抽烟,忽接口道:“幸亏他们要想我们几十万的赎款。”

说时,用嘴指指烟枪道:“总算此物末曾断绝。”

绮华攒眉阻止樊太太道:“姆妈不妥打岔,让爹爹一个人说下去呀!”

樊太夫方始不响。樊老爷果接说道:“瞧那班绑匪的计划,至少要五十万的赎款。”

家树和陶太太一同问道:“这末这次出险,到底化了若干赎款?”

樊太太道:“你们莫问,且听他说下去呢。”

樊老爷正待再讲,只见几个丫头来说道:“医生来了。”

樊老爷便对樊太太说道:“我们今天不必看了可好?”

绮华抢着说道:“爹爹、姆妈,现在医得正有效验,今天怎么可以不看?”

樊太太本来也不想看的,因见她爱女主张要看,如何敢不依她。当下马上笑着的连声说道:“看,看,看!这该好了。”

陶太太也笑道:“今天我把表弟平平安安的送了回来,姨父、姨母此刻本是在吃甜茶讲苦时候,这是一件团圆大喜事,我也赞成表妹的说话。”

樊老爷便命请医生进来。医生进来,陶太太家树绮华三个,便一拥的都退至旁边那张沙发上面,一并排坐下。家树知道医生诊脉开方,必要许多时候,他可等不及,便低声问着绮华道:“到底是不是奶公把爹爹姆妈救出来的?爹爹方才怎么又说累了好人?你此刻快先将这两样事讲给我听!”

绮华听说,她的脸上顿时先露出了一些喜容。陶太太也熬不住了,也催绮华快说。绮华刚待说话,忽听得她爹爹在问医生道:“顾公馆里,今天去过没有?不知道这两天的顾小姐和关秀姑姑娘好点没有?”

家树此时一听见关秀姑三字,不禁骇然的问着绮华道:“怎么,她也在此地?难道爹爹、姆妈,就是她救出来的不成?”

不知绮华所答何语?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写沈凤喜之于家树表示至死靡他者,方见下文之妙也。写家树之突然南归者,又属反字之大关键也。至于奶公,绮华之两电,故意露出一点罅隙,使读者急于欲看下文。此等伏线,极有意味。天虚我生常与作者讨论小说,彼谓:伏笔之法,乃是笨伯为之;有好文章,只须随机应变可也。然此言只可与识者道,不能与俗子谈也。若此回之伏线,则又非天虚我生所指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