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起身之后,因为头一晚上,被那何美娜闹得头昏脑胀,便想到凤喜家中解解烦闷。所以不但把那放在桌上的一只巨大钻戒忘个干净,连那更生业已来过之事也不知道。出门的当口,还怕刘福闹长闹短,多得罗嗦,他就一脚溜至宫门口。抬头一望,恰巧是第一家,也是一所小四合院子,不过知道凤喜这份人家决不会独住的。若要进去一家一家的探问一个少年姑娘,似乎有些怕丑;若是退了回去,却又不愿。正在大费踌躇之际,忽听得门里面橐橐橐的高跟皮鞋声响,跟着走出一位极漂亮的女子。他忙闪到一旁,直待那个女子扬长的走远,方才鼓着勇气的一脚跨进门去;尚未站定身子,已见凤喜之母沈大娘正从西边的一间屋子里面手捏一把扫帚走了出来。一见他面,慌忙丢下扫帚,一面迎了上来,说了一声“樊大爷,您早!”

一面又在口中极声的喊着凤喜道:“凤姑娘,樊大爷真的来了。”

家树含笑的问道:“您们就住西宅子里么?”

沈大娘未及答出,凤喜已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先向家树很乐意的一笑道:“您是找得到此地的么?贵恙好了么?”

说时,不待家树回话,已将家树请入屋子里,忙在一张椅子拂了一拂,一边请家树坐坐下,一边笑指那架风琴道:“樊爷,您瞧,摆在这里可好?”

家树瞧见满屋子都是新置家具,却也摆设得幽幽雅雅,便点头笑答道:“很好,很好!”

此时沈大娘已去泡茶去了。凤喜一见屋子里只有她和家树俩,便把嘴一抿,头一低悄悄地说道:“樊大爷,我们一家子虽只三口,这年头儿就很难过日子的。”

说时,又走至家树身边站着,一手扶着家树所坐的椅子背上道:“您的大恩,教我们全家怎样报答您啦?”

家树也十分满意的望了凤喜一眼,跟着笑盈盈的答道:“您只要好好地读书,将来能够成为一位女学士,到那时我才欢喜呢;至于这一些些儿的小补助,不算什么一回事的。”

凤喜听见家树如此答复,又是嫣然的一笑。家树见她很有情致,心里当然也很舒服。就在此时,沈大娘已经沏了好茶进来,一面斟上一杯送与家树,一面又朝凤喜将她双眼珠子一斜,似笑非笑的说道:“您这藏子,樊爷没来时候,您连饭也吃不下啦,屎也拉不出啦。此刻他既来了,您有言语快向他说啦!”

凤喜虽进学堂未久,眼睛所见,耳朵所闻,到底都是高尚的举动,当下便嫌憎她妈满口的饭啊、屎啊,说得怪腻人的。那有工夫再与她妈另说闲话,单是带笑带恨的答道:“妈呀,您只替我快去弄些好菜,好让樊爷就在此地吃午饭;您一个人倘或来不及,三叔子又没有封王,我说也好动动手啦。”

家树不待凤喜说完,忙拦阻道:“我不在府上吃饭。”

凤喜瞟上家树一眼道:“什么府上,这就是您的府上啦。你瞧满屋子里的东西,那一样不是您的洋钱置办的啦?”

沈大娘也接口道:“樊爷,您真别客气了。您再这般客气,我们娘儿俩怎么过意得去啦?”

凤喜不准家树再与她妈扯谈,立即逼着她妈出去料理午饭。

家树阻止不住,一等沈大娘出去,即朝凤喜一笑道:“您且坐下,我有话和您说。”

凤喜忙向家树身旁的那张方凳上一坐,一双乌溜溜地眼珠子盯着家树问道:“您有什么言语,我妈不在此地,您尽可以说啦。”

家树瞧见凤喜此时的情态,大有小鸟依人的味儿,又笑着道:“我说我在此地吃饭也好,不吃饭也好,都是小事。”

凤喜急问道:“这末什么事情才是大事啦?”

家树忽被凤喜这样一问,反而臊了起来,只好没意思的一笑,便去喝茶。凤喜赶紧站了起来,用手去摸茶碗道:“凉了吧,快莫喝它,让我替您去斟过。”

家树轻轻地把凤喜一扯,教她坐下道:“我不甚喝茶的,您别忙这个。我现在要问您一声,您家里究有几个人吃喝,一个月有了多少贯数,就可以咬谷了啦。”

凤喜叹上一口气道:“我正为这件事情要想和您谈一下子。照我这两天的境地,我还是去吃那个把式饭反而安稳得多。”

家树一愕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做女学生反而不好么?”

凤喜摆着脑袋道:“您不知道,让我来告诉您听。我的老子死得早,全亏我妈养活我大的。那知我们娘儿俩,已是吃死饭的了,倒说还要养活一个不成器的叔子。”

家树道:“您的叔子,可是那天在天桥地方替您弹着三弦子的那个倒草胡子么?”

凤喜点头说道:“不是他是谁啦?一个人既要抽大烟,又要吃死饭,谁能养得起啦。”

家树微笑道:“照您说来,您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开支也不大。”

凤喜抢嘴道:“您可别说不太,一个月没有几十块钱,不能过啦。”

家树道:“您别愁,一个月几十块钱,我的力量可以对付。”

凤喜仍是发恨地说道:“您是照顾我,就算情愿,我是一个稍具天良的,却不肯把人家雪白的大洋钱,养着一个活死人。”

凤喜说时,她的一双眼圈,似乎有些发红起来。家树安慰她道:“您既不愿意,我可以给他几个钱,让他自立门户去也可以的。”

凤喜连把双手乱摇道:“不行啦,不行啦!您今儿给他,他可以明儿就完。我又不是不曾办过的。”

家树正待答语,已见沈大娘一个子,急急忙忙的端进一大盆红烧蹄子进来。家树忙站了起来,对着沈大娘客气道:“我就是在此地吃饭,您也不必弄莱。”

沈大娘听说,又不觉喔唷了一声道:“樊爷,您在开我的顽笑了。这些不中吃的东西,怎好说它是菜啦!”

说着,又对凤喜皱皱眉头道:“您那叔子,又去抽烟去了,现在灶下只有我一个,您快帮我摆上碗筷啦。”

凤喜忙答道:“您去,您去!碗筷我会摆的。”

沈大娘走了出去,忙又回进来对着凤喜将嘴一嘻道:“您问过了樊爷没有,他一向喝的什么酒?”

家树不等凤喜转问,即接嘴道:“我不会喝酒,千万别去买。”

沈大娘自己说着道:“这不行,要末我去随便买点白干吧。”

家树忙朝凤喜道:“我真不喝酒。”

凤喜连声答话道:“不喝就不喝,不买就是啦。”

沈大娘反身出去,凤喜将嘴朝着家树一举道:“请您帮我抬一抬桌子。”

家树道:“你们娘儿俩,加我一个,只有三个人,何必又抬桌子啦。”

凤喜蹙紧了双眉道:“还有一个大烟鬼,他是做事情照例不来的,吃东西,怎会不到?”

凤喜尚未说完,他那叔子沈三玄,早已狗颠屁股似的伛偻而入。见了家树,忙不迭向他一揖到地的恭维道:“樊大爷,您老人家,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菩萨。那天您在天桥场子上,一出手就给一块大洋钱,我就知道您是一位财神爷爷。”

家树连连摇头道:“什么话,什么话。您别说吧,我真憨蠢啦。”

凤喜恨恨的岔嘴道:“三叔,您快去帮帮我妈吧。此地有我张罗,不用您来敷衍。”

沈三玄听说,急把双眉一耸,舌头一拖道:“侄女儿,这就您在此地拾作,我去帮您妈去。”

凤喜爱理不爱理的样子,仅把脑袋一点,即与家树两个去抬桌子,以及摆上碗筷。家树瞧见沈三玄一直往厨房里去了,便轻轻地笑问凤喜道:“他叫什么名字?我见他脸上的色彩,更比前一向厉害了。”

凤喜先请家树坐在上首,自己坐着主位,一面用她的手帕,去揩家树面前的碟子筷子,一面说道:“人家本叫他做沈三弦,因为他的弦子弹得还不含糊。现在又有人叫他做沈三玄了。因为他这个人,遇事就弄玄虚。至于他脸上的烟容……”

凤喜说到这句,已将家树所用碟子筷子揩好,再去揩着她自己面前的东西;同时又朝家树微瞟了一眼,接着起先的话头道:“照我说来,还得怪您啦!”

家树笑着道:“怪我干吗啦?”

凤喜始笑上一笑道:“谁教您给了我那么许多钱。请问他不去抽大烟,去干什么啦?”

家树本和凤喜相对坐着,因为两手闲着没事,正在拨弄面前筷子玩耍,一忽儿把那筷子分了开去,一忽儿又把筷子拨了拢来;此刻一听见凤喜因她叔子抽大烟的事情,明在怪他,其实暗在感他。心内虽觉乐意,面子上却将筷子拿到手中,擎得老高,假装要去打凤喜的样儿道:“您再说,我就打下来了。我的给您钱,本是帮助您的全家咬谷的,谁又教您送给他抽大烟去的呢?”

凤喜把她眼睛一眯道:“我倒是句老实话,您若不给这笔钱,他每天只进账了一二十个铜子,教他拿什么去抽大烟啦?”

家树听了,放下筷子一笑道:“这样说来,倒是我把钱给错了,反而害了他了。”

凤喜正待答话,只见她妈和叔子俩一同端了热烘烘的几样菜蔬进来,忙去帮同摆好之后,对着家树微笑道:“真的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请您随便对付着吃些吧。”

家树笑上一笑,又教沈大娘、沈三玄两个一齐坐下。沈大娘对着沈三玄说道:“您就同您侄女陪着樊大爷先吃起来,我还得替您们装饭去。”

凤喜接口道:“妈呀,您来陪他,让我替您去。”

沈大娘笑着把手乱摆道:“好姑娘,您别在樊大爷面前装幌子了,我问您一声,您那一天帮我弄过一顿半顿饭过啦?”

凤喜生怕她妈再说出些不中听的说话出来,一边催她妈快去装饭,一边忙用筷子把每样小菜夹些送到家树面前。家树笑着道:“大家自己吃。别客气。”

沈三玄的肚子里,本是少有油汁的,今天却占了家树的光。他只把他筷子伸到那碗肉碗之中,嘴上虽对家树请啦请啦的乱喊,可是他的手里独拣好肉去夹。凤喜气得不去瞧他,等得她妈装进饭来,一同坐下吃着。大家一时吃毕,沈三玄第一个首先溜了出去,大概又去抽他大烟去了。沈大娘料定凤喜还有私房话儿要和家树去说,忙把残羹剩菜,收拾出去,老不进来。

凤喜先去踏了一阕风琴,家树站在她的背后,连声赞好。凤喜加力踏着,又时时的回头望着家树一笑。家树弄得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便把凤喜拉去并排坐下,捏着她的双手道:“您真聪明,将来一定成为一位不栉进士的。”

家树说话时,瞧见凤喜手上的那只金戒子,陡然想起美娜给他的那只钻戒,不觉一吓道:“坏了,坏了。万一遗失,那才不成说话了。”

凤喜忙问:“坏了什么东西,唬得如此模样?”

家树就把美娜私赠钻戒,以及美娜长得十分难看之事,统统老实说与凤喜听了。凤喜望着家树,把嘴一披道:“我不信,您是怕我吃……”

凤喜说到这个吃字,下底的那个醋字,还没出口,已经觉到这话太忘其所以了,于是忙不迭的缩住。又朝家树一笑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无论怎样生得不美,总比我好得多啦。”

家树越想越怕,不及再答这话,立即站了起来,马上要走。凤喜慌忙把家树一拦道:“您别忙,我还有不少的话要讲啦。”

家树摇头道:“有话明天再说不迟。”

凤喜也站了起来道:“您别担心,陶府上是男有当差,女有丫头,我说没有那么大胆的毛贼敢进去的。”

家树皱眉的答道:“不是这般说法,我总不放心。”

说着,就向房外走去。可巧碰见沈大娘双手端上两杯热茶走来,一见家树,忙问道:“樊大爷,您可是要小解么?”

凤喜已经追了出来,答着沈大娘的话道:“妈呀,他掉了一样要紧东西,此刻要回去一趟。”

沈大娘听了一怔,两手一震,满杯子的开水,立即泼了出来。凤喜忙去接着杯子。

家树就趁这个空挡之中,跑出沈家,跳上一辆车子,一脚回到家里。走进书房一瞧,桌子上面并没那只戒子放着,还当刘福替他收藏好了。急把刘福唤进问道:“我桌子上的一只大钻戒,您瞧见了没有?”

刘福一愣道:“什么大钻戒?我没有瞧见。”

家树把脚一跺道:“完了,完了。”

说时,又问道:“我今天出去之后,可有什么闲人来过?”

刘福道:“表老爷一出去,我半步都没走开,所以屋子门也用不着锁。”

家树听说,忙又四处找遍,那有丝毫影子?刘福忽然想起道:“要末今天早上,陈更生,陈先生是来过的。他见表老爷还没醒来,他说停刻再来。直到现在还没来过。”

家树摇着头道:“他不见得会偷东西的。”

刘福听说,因为责任所在,当然万分着慌。家树忽问道:“您们老爷、太太,可曾来过?”

_刘福道:“老爷是一早出去,我没有留心他可曾到这屋子里来过,太太直到此时还没起身。”

刘福说到这里,忽把手向里进的院子里一指道:“太太出来了。”

家树赶忙追了上去,对着陶太太说道:“表嫂,我把何二小姐给我的那只钻戒失掉了。”

陶太太不待家树说完,忙接口问道:“您可记得在什么地方失掉的啦?”

家树回头向他屋子里一指道:“我是放在书桌子上的。”

陶太太听了,忽把双眼珠子一突,盯着刘福道:“这还了得,你在管的甚事?”

说着,便向家树住的那间屋子里跑去,可是拖着鞋跟,不能走快,她虽不管;谁知未曾跑上几步,她的一只尊足,已与她那鞋子,宣告脱离关系。赤着脚板的走了好几脚了,赶忙反身回去,用脚套上鞋子。再同家树奔进屋子,先朝书桌上一望道:“这些东西,怎么可以到处乱摆的啦?”

此时刘福已经跟了进来,急岔口道:“今儿我真一步没有离开门房里,只有陈更生陈先生早上来过一趟。”

家树又把他脑袋乱摆道:“陈先生是有身家的人,怎会偷东西?”

陶太太接着摇手道:“人心难知,这倒不好说的。”

家树还未答话,忽见伯和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陶太太先对伯和说道:“我们家里有了贼了。”

伯和一怔道:“可是表弟失了什么东西么?”

陶太太又说道:“他把何二小姐给他的那只钻戒放在桌子上,竟会不见了。”

伯和听了,也发急的说道:“这还得了,快快去报警察。”

家树忙岔嘴道:“我说去报警察,也没道理。”

伯和忽在身上摸出一只钻戒,送到家树眼睛前面一晃。陶太太一把抢到手中,没有去瞧钻戒,先就恨恨地白上伯和一眼道:“人家急得要死,您还在这般的玩儿不当正经啦!”

伯和也恨声的答道:“您不要乱怪人,您且瞧了这只钻戒再说啦!”

起先家树和刘福两个也当伯和拿出来的只钻戒子,就是失去的那一只,心里正在高兴,及至听到伯和如此说法,方知是另外一只。此时陶太太已在瞧那钻戒,一见是家树自己的那一只。忙问家树道:“您不是说借给一个朋友的么?”

说时把嘴向着伯和一努道:“怎么又在他那儿啦?”

家树不及先答这话,忙问伯和道:“我是借给陈更生的,何以到了您的手中?”

伯和听了大大一惊,忽又没有说话。家树又问道:“这只东西,可是更生托您带来还我的么?”

伯和点点头道:“是的。”

陶太太一面把那戒子交还家树,一面又问伯和道:“这末不见的那只戒子,到底怎样办啦?”

伯和摇头道:“我说去报警察,表弟又不赞成。”

家树道:“不是不赞成,我深知现在的警察老爷们,确没前清那些马捕快的本事。”

伯和道:“表弟您不知道,北平的警察,不比别处。”

陶太太便问家树,他的不赞成去报警察,另外还有什么意思。家树道:“我的不愿去报警察,是怕闹静满城风雨。倘被何二小姐知道,定要疑心我爱上这只名贵戒子,故意推说被窃的啦。”

陶太太大不为然样儿的说道:“这真所谓因噎废食的政策了。”

陶太太说了这句,正待发表她的意思,忽然闻得电话铃响,赶忙跑了进去。

伯和一等陶太太走后,先将刘福支使开去,然后悄悄地对着家树说道:“我近来早已疑心陈更生是个坏人,不过没有拿到他什么凭据。今天早上,我在娥姁那儿闲坐。后来见她出去有事,我便在她一只手提皮包里头东翻西翻,本想藏过她的一样东西,唬她玩耍,于是就把这只钻戒藏在我的身边。当初并未细看,等到回至医院再去瞧瞧戒子,方才认出是您的。我正在疑心您与娥姁没甚关系,她问您借去出出风头也在理中。直到此时,才知您是借与陈更生的。这样说来,陈更生必是她们一党了。”

家树听说,忙将前后之事仔细一想,连连把脚一顿道:“对啰,对啰!”

说着,又低声的说道:“这样说来,娥姁要告表嫂的事情,恐怕是他撺掇出来也难说的。”

伯和道:“说起此事,撺给他们的那些钱,我得还你。”

伯和说着,即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交给家树。家树忙推却道:“我和您还分家不成?”

伯和皱眉道:“分家不分家,倒是小事。这桩事情,倘若没您这样釜底抽薪的一办,我这一份人家,早被您的表嫂拆散了……”

伯和的了字,尚未离嘴,陡见奔入一个人来,指着他请问道:“怎么叫做拆散人家?”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描写家树之在凤喜家中,又是一样笔法。复因失去一只钻戒,引出一只钻戒。真与“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诗句相仿。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