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等得更生走后,忙将房门一关坐在桌旁,起初本想写给绮华的,后又一忖,绮华对于眉香是生死不易其志的,接到他信怎肯送去?只有直接写给他的那位大姨妈顾太太,方有效力。他既打定主意,马上提起笔来,哗喇哗喇的写上七八张信纸。信中大意可分四项:第一项是,眉香来到北平,有工夫去进公园,有工夫去拍照片,却没工夫前去瞧他一瞧。人各有志,当然不能强勉。不过眉香的和他不关痛痒,已可概见。第二项是,从前他的父母,他的妹子,确曾和他说过打算要将眉香配他,他的不敢贸然应允。还是恐怕眉香母党关系,重视婆婆,轻视夫婿,将来决没闺房之乐。对于眉香本人,却是极端推崇的。现在自从眉香到过北平之后,即以姨表姊弟的情分而言,那有过门不入之理?内中有何别情,他当然不敢悬拟,但因此事,这场亲事任何人不能再好撮合的了。第三项是,他对眉香的性情,既有以上列论,不敢故作违心之论,强说赞同;但对眉香的人材,眉香的学问,仍旧十分钦佩的。只要不谈婚媾,亲戚仍是亲戚。他因陈更生再三求他作伐,他故写此一信,要求大姨妈俯允这头亲事。第四项是,这头亲事若成,眉香既有举案齐眉之乐,大姨妈也有半子之靠,以后不必三心两意,再愁眉香的终身大事。家树写好了信,从头至尾的复看一遍,觉得此信一到上海,他便从此不受麻烦了。及命刘福用快邮寄出之后,晚饭已经开出。他因做了此事,心里十分舒泰,不觉胃口大开。
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见陶太太和何丽娜两个,手搀手的一同含笑走入。何丽娜一见家树,先和他亲亲昵昵行了一个握手之礼,然后微蹙双蛾的说道:“密司脱樊,我那美娜舍妹,真不成器。您得瞧我面上,千万千万不必怪她。”
陶太太忙替家树代答道:“二妹子不过稍稍有些孩子脾气罢了,其实人很爽直。我们表弟何致怪她?”
家树起先插不进嘴,只好含着笑的站在一边,一任何丽娜陶太太两个去说,等得陶太太说完,他才一面忙请何丽娜坐下,一面吩咐刘福撤去碗盏,始对何丽娜笑上一笑道:“密司何,令妹赏饭,我因没有复元,未曾赴约,正在十二万分的抱歉。您怎么还要这般说法?这真正使我愈加负疚了。”
何丽娜嫣然的一笑道:“密司脱樊,您真做人周到。……”
何丽娜的到字犹未离口,忽见她那令妹,穿着一身极讲究的巴黎晚服,一个人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见她面,不禁一愕,要想退去,已经不及。陶太太笑着上去一把握住美娜的粉臂道:“二妹子,您决防不到您的姊姊此刻会在此地的。”
美娜一边在和家树点头招呼,一边又在答复陶太太道:“我因门口没有我们姊姊的汽车,自然不知道她在此地。”
美娜说了这句,便问丽娜道:“姊姊,您的车子呢?”
丽娜先将美娜拉至身边坐下,方才指指陶太太道:“她忽然想吃什么花旗蜜橘起来,我只好叫车夫开了汽车到东安市场去买,所以您没看见车子。”
美娜听说,又问家树道:“密司脱樊的贵恙想已大愈了。今儿就是我们四个一同去到北京饭店,先吃大莱,再去跳舞可好?”
陶太太生怕家树一口拒绝,得罪了人,忙对美娜笑着道:“我们表弟饭是吃过了的;只要他身子受得住,一定奉陪您二小姐去跳舞。”
家树只好接口道:“我虽没有气力跳舞,单是奉陪二位密司前去逛逛,还不碍事。”
美娜一听家树满口答应,早把上次倒霉的一股怨气,抛入东洋大海去了。当下即催家树快换衣服。丽娜笑着道:“汽车还没来啦,忙些什么?”
陶太太亲去替家树换上一身漂亮西装,因见家树没有戴着戒子,便笑问道:“您的戒子放在那儿?让我替您戴上。其实钻戒不比金戒,又不会戴坏的。”
家树笑答道:“我借给一个朋友了。”
美娜冒冒失失的岔嘴道:“密司脱樊,不要把您那只戒子借给女朋友了吧?”
陶太太忙又接口道:“他不甚出去交际,除了您们二位,他的女朋友很少。”
美娜听了此话,不禁大喜,只是掩口狂笑。彷佛家树已经做了她的禁脔一般。丽娜瞧见美娜太觉忘形,怕被家树见笑,赶忙暗暗地给了她一个秘密眼色。美娜至此,也会将她那张银盒大脸,红了一红。恰巧刘福已把车夫买来的花旗蜜橘送了进来。陶太太分给大家吃过,即与二何一樊,一齐坐上汽车,开至北京饭店。
大家进去之后,陶太太首先瞧见伯和已在那儿,便笑着指指家树对他说道:“您瞧,今晚上多了一位病张生了。”
伯和一边先与大家招呼,一边又笑答陶太太道:“他是少年人,这点小病不算什么。”
丽娜岔嘴道:“密司脱陶,您也不老啦。”
说着,即将她那一张樱桃般的小嘴,向那场子上一歪。伯和已知其意,便和丽娜先去跳舞起来。美娜瞧见她姊姊已去跳舞,慌忙捏住家树的衣袖道:“我们也来一个可好?”
陶太太忙不迭的拦阻道:“他没气力,恐怕不行吧?”
家树立即指着他的脑袋道:“我头昏的厉害,改天我一定奉陪密司何好好儿跳舞。”
此时陶太太的跳舞兴致也上来了,便托美娜道:“二小姐,我说您还是陪着我们表弟坐着说说吧。那天不好跳舞啦?”
美娜不等陶太太说完,顿时用出她那水牯牛般的气力,忽把陶太太向那场子中间一推道:“您去跳舞您的,密司脱樊这人,一准交给我就得啦。”
那知陶太太是个杨柳腰肢的人物,本来风吹吹都要倒的,如何禁得起美娜的那样一推?一时身子不能自主,立时左晃右荡的冲入场子中间,连连把腿用劲站住,还觉晃上几晃。幸亏事有凑巧,只见从那场子旁边,飞快的闪出一个美貌少年,趁势一把就将陶太太的身子拿住,笑着说声:“好险啦!”
陶太太业已吓得满脸绯红,连声喘气,一见正是她往常最欢喜和他跳舞的朋友,索性向那人的怀中一倚道:“请您稍稍扶我站一站,停刻我和您就跳舞。”
那人连连答应,就让陶太太倚在他的胸前;同时只觉得一种粉腻花香,荡人心魄的味儿,一阵阵地直向他那鼻孔攒入,那儿还能再待?当时也不再问陶太太已否喘过气来,只把他那一个非常活泼的身体,向右一让,一臂插入陶太太的隔肢窝中,正合纽约南特魏门派的那种极新式的跳舞姿势,马上跟着跳舞起来。陶太太既在尽情的跳舞,彷佛吃酒的人,踏进了菜馆一般,那有工夫再顾家树。家树本来很恶美娜,但是已经被她紧紧抓住,生怕她又蛮不讲理,和他拉拉扯扯,象个什么样子,索性乖乖的去和美娜一并排坐着,想出说话问她:“还是先吃几样大菜,还是停刻和大家一起再吃?”
美娜很满意的笑答道:“我不饿,我只爱和您在这里谈谈。”
说时,忽然一怔道:“我托您代买的化妆品,您已写出了信没有?”
家树只好老实说道:“我还没有写,今儿回去一定写。”
美娜连连摆首道:“别忙,别忙!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我老实和您说一句,我家里现成的化妆品,恐怕北平最大的店铺子还不及我的多啦。”
美娜一边在说,一边望了一望场心中的那些跳舞人众,觉得无论那个男子,都不及家树长得体面,心里一乐,嘴上就会情不自禁的发出一种肉麻的昵声,向着家树央求道:“密司脱樊,我们本是世交。我想求您,对于我这个人,不问什么事情别客气,可好?”
家树见了这等形状,心里委实只想作呕,面子上却又笑着答道:“我这个人,最不会客气的;若是客气,今儿晚上,带着病的也不来此奉陪您了。”
美娜听了直笑得前仰后合的,不知如何而可。忽又四面一望,瞧见满场子的人众,跳舞的在跳舞,瞧闹热的在瞧闹热,连那些茶房侍役,也在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断没人去管着她们俩的闲帐。她见有此机会,先对家树轻轻地说了一声:“密司脱樊,我有一样好东西,请您赏鉴一下。”
家树摇头答道:“我年纪轻,没有鉴别的能力。”
美娜不答这话,又去顺跟望了一望丽娜,始在身边摸出一样金光灿烂的东西,忽在家树眼睛前头一晃道:“您瞧,这是什么东西?”
家树忽被那样东西晃得眼花撩乱,急把脑袋向后一仰;同时又伸出了项脖子,绷下嘴唇皮远远地仔细将那东西定睛一瞧,只见是只约摸有双角子大小的大钻石戒子。不禁一愕道:“这是火油钻,恐怕有十多个克勒吧?我晓得凡是火油钻,只要上了一克勒,已经很贵。这颗钻石,既有如此大法,真是一件贵重物品了。”
美娜听说,又把那只钻戒收了转去,向她中指上一套,反手送到自己眼睛前头,一边瞧着,一边说道:“您的眼力真不错。这颗钻石,足足有二十个克勒,还是家父那年到外国买回来的。一共只有两只,一只给了我们姊姊,姊姊戴了不上两月,不知那天丢掉了。我们爷爷要去登报招寻,我们姊姊却淡淡的说道:『既已丢了,谁肯送来还啦?如果有钱的拾了去,他们会保存的;没钱的拾了去,让他们发个小财,也算间接的做了一桩好事。』”美娜说到此地,又朝家树一笑道:“密司脱樊,您说,我们姊姊可是一个败家子。”
美娜这样一问,却又不待家树答覆,又在自顾自的往下说着道:“我的这只,却是宝而藏之的。平常时候不肯轻易戴它。”
美娜说至此处,忽又除了下来,诚诚恳恳地递给家树道:“密司脱樊,请您收下。这是『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的意思啦。”
家树那肯接受,连忙含笑的说道:“这样的宝贵东西,密司何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美娜接口道:“对啰。这样东西,本不应该随便送人;正为不应该随便送人,只有送您。”
美娜还怕家树推却,于是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家树的左手,硬替他藏上之后,即在家树耳边说了一句道:“您快别客气,这是我的一片心;若被我们姊姊瞧见,那就反而无私有弊了……”
美娜的一个了字还没说毕,丽娜已经跳完,同着伯和两个直向她们这里走来。美娜将家树的手飞快的一推,便去迎着丽娜伯和二人道:“您们辛苦了,快来休息一下。”
丽娜伯和一同笑道:“真的有些乏力。”
说着,便在美娜家树的身旁坐了下来。家树既听美娜说过那句无私有弊的叮嘱,自然不敢当着丽娜面前,把那钻戒去还美娜。美娜料定家树不肯贸然收此贵重物品的,她忽和她姊姊咬上几句耳朵,并不再打家树的招呼,一径向休息室里而去。家树当她另有事情,自然未便钉着问她。等她走后,又去敷衍丽娜一番。说话时候,可是不敢提起戴有钻戒的一只左手。就在此时,陶太太也已跳完过来,还没坐定,连声说道:“饿坏了,饿坏了!”
伯和听说,忙不迭的吩咐侍役,快去开五客大菜来。丽娜笑着道:“只要四客就够了。”
陶太太忽觉美娜不在眼前,忙问丽娜道:“二妹子呢?”
丽娜道:“她对我说,她还约着一位朋友在新光电影场中,所以预先走了。”
家树发急的问道:“怎么,她先走了么?”
陶太太望了一眼笑着道:“怎么,您们俩还没有说够不成。可是舍不得她先走么?”
家树不好说出要还钻戒之事,只得好没意思的一笑,没有言语。丽娜问家树道:“密司脱樊,您要喝什么酒?”
家树笑答道:“我不会喝。”
伯和又吩咐侍役先开几瓶白兰地来。陶太太白了伯和一眼道:“您若还要跳舞,不许喝酒。”
丽娜把头一摆道:“密司脱樊,既去喝酒,须得密司脱陶陪我一陪。”
陶太太笑上一笑道:“这就卖您大小姐的面子。”
等得大菜和酒来了,大家随便吃着,伯和一边大杯的在喝,一边又笑问丽娜道:“密司何,二妹子怎么喜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们打交道?您瞧,她又一个人先走了。”
丽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始答话道:“她是没笼头的牲口,不必提她。”
家树只用一只右手在吃大菜,不知怎么一来,忽听得哗喇喇一声,已将那只大莱盆子,碰落在地打得粉碎。一场子的跳舞人众,大家都在远远地瞧他。伯和一面在叫侍役快快收拾开去,一面又笑怪家树道:“表弟也太写意了。您瞧,一只手吃东西,怎么不要打碎碗呢?”
丽娜忽向伯和眯了一眼道:“一只大菜盆子,值得几文?何必又怪你们表弟。”
伯和笑上一笑,大家吃完。陶太太硬要家树去和丽娜跳舞一次,伯和也在一旁竭力撺掇。家树弄得不好意思,只向丽娜痴望。丽娜却大大方方的说道:“密司脱樊,您若不疲乏,我们就去跳它一次。否则改天也可以,何必定在今天。”
伯和此时也有醉意,忽地一手拉着丽娜,一手拉着家树,又同时将他们两个的身子,向着那场中间,轻轻地一送道:“快快去吧,别客气啦。”
丽娜含着笑的,顺手即将家树一拉,就此跳了起来。家树到平以后,尚是第一次跳舞。少年好胜,只怕别人瞧他不起,因此用出种种特别姿势。丽娜一脸欢容,万分满意,有时微微点首一笑,当然是钦佩家树的表示。谁知家树只顾跳舞,却将手上戴有那只钻戒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及至跳舞归座,丽娜百话不说,急向陶太太悄悄地咬上一句耳朵。陶太太不待丽娜说完,忙奔到家树跟前,给他一个不防,很快的把他左手扳了起来一瞧,跟着打上一个呵呵道:“这才对了,这末为什么又放二小姐先走的呢?”
家树本在虚心,此时怎么禁得起陶太太这般的和他开顽笑,当时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只想乘机溜走。伯和也是一个鬼灵精,早已防到这着,一手先将家树抓住,同时又在噗哧噗哧的好笑。还是丽娜,因为这桩把戏都是她首先发明的,恐怕太臊了家树,那就不好。忙替家树解释道:“这桩事情,有甚希奇。我那二妹子本来有带三分精神病的。”
说时又怪陶太太道:“我方才通知您的意思,原是说密司脱樊,不知我那二妹子的性情,又在掮她的木梢了。她是今天高兴送你,明天不高兴就可以要还的。”
陶太太明知丽娜此话,是在替家树解围的,才方放了他手一笑道:“我说顽是顽,真是真,依我主意,还是交给大小姐带了回去吧。”
家树听到这句,恍同囚犯遇了大赦一样,正在忙不迭的除那戒子。丽娜却连连地把她身子一躲,双手乱摇道:“我可不敢管这闲帐,我们二妹子,有时也很好,我说一句,她就听一句;有时碰在她的蹩扭上,我常常地吃冤枉啦。”
伯和笑着道:“这等小事,不必多说,我们还再去跳舞吧。”
丽娜首先答应道:“好。”
陶太太忙将家树的袖子一拉道:“我也和您来一个。”
家树皱着眉的站了起来道:“我的这只左手,彷佛戴了手铐一般,教我怎样跳舞啦?”
陶太太带笑的呸上家树一口道:“您起先跳过没有?”
家树见问,暗暗的说上一句道:“我不知犯了什么风流罪,今晚上罚得我这般模样。”
家树的念头尚未转完,早被陶太太用脚一勾,抓住手臂,到那场子中间去了。他们两对男女,尽情尽意的跳毕之后,仍坐丽娜的汽车回到陶宅。丽娜今晚上格外有兴致,又在家树房里坐上一会方始独自回去。
陶太太等得丽娜走后,方才关照家树道:“表弟,您以后真要好好的对付她们两个才好啦。”
伯和摆着脑袋道:“这有什么要紧,就是得罪了二傻子,也不碍事的。”
家树恨得把那只戒子除了下来,朝着地上一丢道:“我真倒运,不知怎么会碰到这个活鬼。”
伯和忙去拾了起来,对着陶太太笑道:“我说还是您替表弟解这个围,明儿顺便还给美娜去。”
陶太太也笑道:“我可不来多事。”
伯和听说只好放在桌上。因见陶太太们有倦意,便催家树早睡,自己同了陶太太也去安歇。
第二天早上,伯和犹未起身,陈更生忽又来到,刘福跟入,正待喊醒家树。更生一见桌上放着一只极大的钻戒,顺手拿到手内,方对刘福说道:“不必叫他,我到别处弯它一弯再来。”
刘福不知就里,当然不去阻拦。等得家树起身,因为昨天晚上,把他闹得头昏脑胀,竟将钻戒之事,忘个干净。不知家树何时才能想起?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恨水先生之特长,全在善于描写人所不经意之处。今作者之描写,竞能同一书名,先后而不合掌,洵可谓瑜亮并生矣。昔之李白诗人也,至不敢题黄鹤楼,而题别一凤凰台。作者亦名诗家也,才力更较李大,无怪其所设之小说函授社,桃李盈门,声誉雀起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