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瞧出陶太太并非真怒,又在说着瞧他面上,心里已经明白一半,脸上仍装莫明其妙的样儿,笑嘻嘻的问着道:“表嫂,到底什么事情?既是承您的情,瞧我面上,总得让我知道才好啦!”

陶太太听说,先坐到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去,方始答着家树道:“什么事情?您莫装憨!我只问您一声,您和他在那凌霄班子里逛得可快活?”

家树见问,知道伯和果不争气,又说梦话,给她表嫂知道,只好诌出几句假话道:“我道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在我说来,我倒是片好心。……”

陶太太不待家树说完,反而好笑起来道:“喔唷,我真不知道您是好心,倒要请教请教。”

家树正待答话,因见刘福已将脸水端入,便走至洗脸架子跟前一站,回头向陶太太说道:“您莫急,且让我洗了脸再讲。……”

谁知家树的讲字尚未说完,忽听陶太太已在连说:“你瞧,你瞧!”

家树还当说的是他,只拿了一块手巾,对着陶太太的脸上呆望。同时又见陶太太对着刘福说道:“这是给普通客人使的脸盆,怎么好给表老爷使的!”

又见刘福答话道:“外面没有现成的新脸盆,家人所以拿它暂用一下。”

家树听到他们主仆二人如此说法,忙不迭接嘴道:“这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个脸盆,也还干净。”

陶太太又蹙着她的双蛾道:“不是这样讲的。承您的情,住到我们家里来,虽然不能什么优待您。”

说着,又盯上刘福一眼道:“我们家里,难道连一只新脸盆也拿不出不成?”

家树不再接口,单去洗脸。刘福本是陶府上的一个老管家,此时也自知稍稍大意了一下,忙在一旁含笑的张罗家树道:“表老爷,停刻我就到上房里去换新的。”

等得家树洗完了脸,刘福又将牛乳、面包,摆在临窗那张桌上。家树走至陶太太对面坐下道:“表嫂用过了早点心么?”

陶太太点点头道:“吃过了。我睡得虽晚,起得可早。”

家树道:“伯和起来没有?”

陶太太笑着道:“早到医院里去了,还等此时。”

家树也笑道:“说起伯和,他也是一位堂堂的医院院长,人来客往,难免没有一些酬应。我在我们叔叔家里,似乎听得有人说他好嫖,我就有心同他到凌霄班子里去瞧瞧,到底是在真嫖呢?还是光是找个地方,应酬应酬朋友。”

陶太太便问道:“这末您瞧出了他的行为没有呢?”

家树笑上一笑道:“怎有这般快法。”

陶太太忽把她的嘴巴一撇道:“亏您还在我面前夸口。既是瞧不出来,便用不着去瞧。我虽没有亲到那班子里去瞧,可是比您去过了的还清楚些。”

家树听说,就把话头扯了开去道:“表嫂,我瞧北平地方,也没什么真的出色女子,怎么您敢说一个包字呢?”

陶太太噗嗤的笑了起来道:“您要到班子里找出色人材,真是笑话了,您莫急,让我把心腹话告诉您听。大前年,我们婆婆临终的时候,她有一个遗嘱给我。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亲表侄。自从她那胞妹子过世后,她又住在此地,离开上海好远,不能够常常地前去瞧您。又知道您的表哥,做人老实,所以单叫我做您表嫂子的,总得替她老人家照顾着您。”

陶太太说到这里,又忙问着家树道:“我不是就在那年上,住到您的府上,有两三个月的时候么?表面上虽说去谢孝的,实则是有意前去做个探子,怕您受了现在这位老太太的委曲。后来瞧见现在的老太太,除了口上叽咕之外,也还罢了。又见您那绮华妹子待您倒是真心,竟与她妈两样行径,因此略为把心一放。不然是,我早把您请到我家来同住的了。前一向,我又听见您们表哥说我们这位姨夫,似乎要将顾府上的那位小姐配您,我就替您好耽心,昨儿听您说,方始明白您的意思。”

家树此时,已把牛乳面包吃毕。刘福送上手巾把子,收拾空的杯盘出去。家树方答话道:“我正为这头亲事,才到此地来的。”

陶太太接口道:“此地就是从前的皇都。近年来,又办了市政,地方上总算还平静。”

家树脱口而出的说道:“昨儿我亲眼见出了一件类似绑票的案子。”

陶太太似不经意的说道:“北平一个大地面,偶尔出件把,自然难免的。”

家树正待答话,又见刘福来请陶太太去听电话。陶太太便站了起来道:“我去听了电话再来。”

家树将陶太太送至屋子门口,直看她走入后进院子,始把这所住宅,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大四合的宅子。北平本有两句俗谚,叫做: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北平的天棚,本比外省考究:凡是大宅子,天井之中,总有一只金鱼缸;北平住家,总有一两株大的石榴树;有钱人家,方才请得起教书先生;有钱人家饮食自必好的,所以家里的狗和丫头,都是吃得肥肥胖胖的。这两句俗谚,相传已久,无非说北平人家,凡够得上有这六件东西的,方能住得大四合院子。这末又怎么叫作大四合院子的呢?它的建造法,都是千篇一律的:两扇大门,照例临街,或是胡同;一进大门,便是小小的一间门房;和门房一并排着的,就是三间客厅;客厅的门,是朝内的,客厅门外,照例有一条弯到院子里去的、似阶沿非阶沿的小路;院子即是南方的天井,天井的两面,就是厢房;两厢房前面的一间,接近客厅,大概用作书房,或是客房的;两厢房后面的一间,大概用作卧室的;卧室两对面的中间,就是俗称堂屋。这种样子,也有叫做四盘一汤的。四盘是指四间房子而言,一汤是指天井而言,如此而已。又叫做小四合。照样的再加一进,才是大四合。照例都是平房,从不作兴有楼房的。伯和不过是个私立的医院院长,现在既住着大四合的宅子,却也不委曲他。当时家树将这宅子的形式瞧到眼内,又见天棚上,垂着不少的紫藤花,阶沿上下,还有许多盆夹竹桃,以及几株石榴树。那时已是废历四月初上的天气,家树闻着那些清香的花气,觉得很是心旷神怡。一时不愿回进屋子里去。正在闲望,就在此时,忽见陶太太已经换上一身很时髦的衣服,从那里进院子里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尚未走近他的跟前,就对他一笑的说道,_“您表哥刚从会丰堂饭馆里打来的电话,叫我马上陪你到那儿吃中饭去。”

家树听说,因为此来,本是随身衣服,既没什么可换,他就移脚,走出屋子,迎了几步上去道:“远么?”

陶太太把头微摆了一下道:“不远,就在大栅栏。”

说着,又关照刘福,一等他们走后,好好再将家树所住的那间书房收拾一下。说罢,即同家树走出大门,随便坐了两辆人力车,一脚来至会丰堂门口。家树随手给过车资,便随陶太太走入。

刚上扶梯的当口,已有两三个伙计,前来导着。单对陶太太笑着道:“陶爷已在十四号候您好久了。”

陶太太不及答话,一径向那十四号房间走去。家树顺眼望去,已见伯和一个人,口衔雪茄烟,站在房间门口等候他们。及至走近,伯和将身子一让,让他们进去道:“此地也没有什么吃喝,不过总算是家馆店。”

陶太太却在主位上一坐,又请家树坐在她的右手,伯和坐在她的对面,伯和对着陶太太一笑道:“我已把您喜吃的几个菜,统统点下去了。”

回头又问家树爱吃什么菜,什么酒。陶太太嘻嘴一笑,道:“表弟,您莫客气。吃完之后,我同您到跳舞场去,就好替您介绍几个女朋友。”

家树先答伯和道:“你既点了,是一样的,我又不能喝酒。”

说时,又向陶太太笑着道:“此地的跳舞场,恐怕赶不上上海吧?”

陶太太刚待答话,忽听有个熟人的声气,在那紧里边的一间房里,忙将左手一指道:“此刻就有一位交际明星在这里,稍停我就替您介绍。”

家树素知他这表嫂,既喜应酬,又爱跳舞,当然是熟人很多的。当下不过点着首答应而已。那时酒菜已经上来,陶太太对着伯和道:“表弟既不喝酒,您也少喝些。”

伯和嘴上正吸着雪茄烟,不能马上答话,仅将头一点。早已执壶在手,自斟自酌的喝了起来。陶太太最不爱瞧伯和喝酒的,单在告知家树道:“我刚才说的这位交际明星,也是你们上海人,非但长得二十四分标致,光是一身交际功夫,真也使人钦佩。”

家树一听是上海人,心里就不知不觉的有些厌恶起来,因见陶太太正在说得上劲,不便摆在脸上。

岂知事有凑巧,那位交际明星,刚刚走过。伯和面向外坐,第一个先瞧见,赶忙抬起身子,将手一招道:“密司赵,您也在此地么?快请进来。”

陶太太回头一瞧,也急站起。那位交际明星,一见家树在座,不禁乐得先去招呼他道:“密司脱樊,您怎会到此地来的?”

家树见招呼他的,就是赵娥姁小姐,也觉很奇怪的,咦了一声,连连站起道:“巧极,巧极!”

陶太太瞧见他们是熟人,也笑着接说一句道:“这真巧极。”

娥姁已在家树的对面坐下,先问绮华是否同来。家树摇头答道:“光是我一个子来求学的。”

娥姁虽知家树是陶氏夫妇的表弟,因为平沪相隔,不常相见,就向陶太太述了家树的一番好处。陶太太点头笑答道:“我这表弟,本来出色。”

伯和道:“既是跳舞朋友,我们晚上就到北京饭店去。”

原来北京饭店,也和上海东亚、大东、新新三家旅社相仿,因是外国人开的,仍旧沿用北京二字,未改名称。当下娥姁也笑答道:“应得奉陪。”

说时,伙计已把杯筷送上。娥姁把嘴向紧里边的那间房间一歪道:“我是被一班不相干的人物拖了来此,本要走的。”

说着,又朝家树很殷勤的一笑道:“陶太太既约我陪你去跳舞,今儿这个东道应该我做。”

家树只好客气几句。因见陶太太只在和娥姁讲话,又见伯和已是喝得酒气醺醺的,一个子站到房门外吹风去了。他就跟了出去一起站定,以目示意,暗问是否已将那四百块钱送与陈更生了。伯和回头望了一望陶太太,见陶太太和娥姁两个将脑壳凑在一起,正在谈那跳舞事情,并未注意他们。他才轻轻的说道:“昨儿上午就送去了。”

家树皱着眉头道:“您可知道小珍珠,已把我那信和照片遗失了。”

伯和又低声说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家树望了伯和一望道:“我妹子的亲笔,表姊的照片,怎么可以落在人家手上?”

伯和为人,本来有些随便,又笑答道:“就算在人家手上,难道因此好去抢还不成?”

说了这句,又问家树对于小珍珠这人,打算怎样。家树微笑道:“她倒是真心待我,说明不要我在她身上花一个钱。”

家树说到这里,已听得一个伙计在问陶太太,说是菜已齐了,可要再喊什么下去。家树只好回进房间里去,对着陶太太说道:“我已饱得醉酒的了。”

陶太太听说,即吩咐伙计道:“这末就端了稀饭来吧!”

伯和在外面接口道:“我也饱了,大家随意吃了一些。”

娥姁要去抢着会账,陶太太自然不肯。闹了一阵,仍是陶太太会的。陶太太一壁走下楼去,一壁在问娥姁道:“我想陪着我们表弟去到中山公园玩玩,您怎样?”

娥姁道:“我总奉陪。”

陶太太便叫伙计代喊汽车。

一时车子来到,他们四个人一齐坐上,驶到中山公园门口。陶太太给过车资,她就为首,导着家树等人进去。家树进园,第一眼瞧见里面的那些参天古树,心里就觉一乐。陶太太因见时候太早,游人很少,便同大家在各处兜上一个大圈子。方拣一处地方坐下,问着家树道:“上海没有这般好的公园吧?”

家树摇头道:“连哈同花园也不及这个。”

娥姁笑着接口道:“密司脱樊,此地的风景,决非上海能及得到的。”

家树对于娥姁,本是上海的跳舞朋友,后来见她一天一天的有意亲近拢去,因此和她渐渐疏淡。至于她和更生两个前去对付眉香的事情,真的一丝不知。此时既在北平遇见,不能也象上海的那般冷落人家,当下便笑答道:“所以我到此地来求学,一半也为这些名胜和风景。”

伯和插嘴道:“我在此地住久了,不知怎么,反觉得上海热闹。”

家树点头道:“各有各的好处。”

家树还待再说,偶尔抬头向外一望,只见一大群人中,她那眉香表姊,也在其内。再也仔细一望,不是眉香是谁?赶忙扑的一声,站了起来,就想追了出去。陶太太因和家树坐得最近,顺手一把将他拖住问道:“您瞧见谁了?”

家树不及答话,只把身子用力一扭,洒脱了陶太太的手,早已飞奔的向前跑去。陶太太因为穿的极高极高的高跟皮鞋,自知追不上家树,急把手朝伯和乱挥道:“您快追上去!您快追上去!瞧他究竟瞧见了什么人了?”

伯和不待陶太太说完,真的一直赶了上去。陶太太便在嘴上自语道:“他还是第一天到的此地,这是谁呀?”

娥姁一笑道:“这倒难说,即以我论,不是头一天碰见的么?”

陶太太听了点点头,将她起先那个奇怪的观念,总算淡了一些下去。直过好久,才见伯和同着家树走了回来。伯和不待陶太太开口,已在指着家树笑道:“你问他,可是在见鬼。”

陶太太因见家树,并不坐下,还在一个人站在地上出神,忙去将他一把拉来坐下,眼巴巴的问着道:“到底见了谁啦?”

家树见问,方才说道:“我明明瞧见眉香表姊。”

陶太太一听眉香二字,马上出家树的一个不意,用手向他颊上,弹上一个榧子道:“您这般的惦记她,还在哄我,不爱娶她呢。”

家树忙将脚一跺道:“我真的瞧见她。天下断没有如此相象的人物。”

伯和接嘴道,“您说相象,一定有个人在,怎么我连影子也没有瞧见呢?”

家树皱眉道:“连我也追慢了一步,不知她又走到那儿去了。”

伯和忽朝陶太太把他舌头一伸道:“莫非这个人,着了什么邪了?不然,怎么竟会如此一口咬定的呢?”

陶太太和娥姁两个,便问家树,可会眼花。家树死命的摇头道:“我怎会眼花!”

陶太太道!“这末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家树又眼睁睁说道:“她一向是学生装,今天自然学生装。”

陶太太听说,却把身子向后一靠,眼睛望着地上,稍稍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就算是她真的到了北平,既不到我家去瞧瞧您,而且还有闲空功夫来逛公园,她对您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家树起初因为眉香从没提过要到北平,今天忽会被他遇见,所以很是奇怪。及见陶太太如此在说,不便前去顶她,方始一笑道:“我也不过因她来得兀突,所以有些奇怪,其实干我甚事?”

娥姁在旁听见家树说得如此千真万真,便也认定眉香已来北平,生恐眉香迟早要见家树面的,于她总有一些不便,也来岔口道:“陶太太的说话很对,象这样没有情义的人,最好永远不要睬她。”

伯和摇头道:“我到此刻,还是说,不是家树眼花,定是瞧见一个相貌相同的。”

陶太太瞪上伯和一个白眼道:“我们表弟,他又不是瞎子,我倒要请问您一声,您凭什么就会知道她一定不到北平来的呢?”

伯和素来不敢驳他夫人一个字的,今天不知为了何故,他竟大胆的答道:“她在上海好好的念着书,来到此地干吗?她和表弟又非冤家,表弟一离上海,她还巴巴结结的寄钱和照片给他,何至不来一瞧表弟?”

陶太太忙问:“照片呢?”

伯和知道漏了嘴了,只好推说家树放在天津。陶太太因思伯和之话,似也说得有理,方朝家树一笑道:“此刻是真是假,究难知道,且过两天再看。”

家树本是毫无疑义的瞧见了眉香的,此时也不再提这话,单问陶太太还是再逛逛,还是就回去。陶太太伯和二人一同笑答道:“我们本是陪您来逛的,要问您啦!”

家树道:“这末坐在此地也没趣,还是再到各处兜他一个大圈子回去吧!”

伯和已知家树再兜圈子,明明要想前去寻找眉香,便首先赞成道:“这样也好!”

说着,即同家树和大家又去大大的兜上一个圈子。家树逛了一阵,并未再见眉香的影子,又见斜阳已挂树梢,即与大家出了园子,一同回家。谁知陶太太忽然的发起烧来,一面躺在床上歇歇,一面叫伯和家树两个,陪同娥姁去到书房里谈谈。娥姁一到书房,因见家树一个人没精打彩,对她没甚说话,忽然暗暗的去与伯和调起情来。伯和对于这个色字,本也有些象那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于是也和娥姁谈得十分入港。一个到口馒头,大有拜领之势。家树既见娥姁不去缠他,乐得假装不知。就在此时,忽见刘福送上一封电报,不禁一吓。不知此电,究是那儿来的?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开首描写一只脸盆,费去数百十字,读者切勿视为闲文。文中既可暗示陶夫人之优待家树,又在写陶夫人之举动阔绰也。家树一抵北平,首遇更生,次遇娥姁,足见此二人步步相随,其中大有文章。如此布局,均有章法。至写家树忽于中山公园遇兄眉香一段,是否又布疑阵,下文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