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奶公一连说了两句被他料到,方对家树说道:“老少,我早料到您娘一定暗中派有监督您的人,在您左右。否则您的一举一动,她在烟炕之上怎会知道?我所以临走的当口,把信付给关家母女转交,就是防的这着棋子。那知我的那位关大哥,虽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却没有我的细心。他们爷儿三个,一到北平,就去找我,说是他们有件要事,走得匆忙,已有信去道谢您了。”

奶公说到这里,又朝家树一笑道:“我可没有信给你。”

家树听说,方始如梦初醒的,拍着桌子道:“怪不得我朋友给我的信,常常会没有收到的。”

奶公又问道:“老少此次出来,莫却说家树一听见外面又在高喊客来,赶忙抬头一瞧,就见门帘一动,走入一个人来。伯和即对那人说了一声:“我说今天回来,不失信吧?”

说完这句,又指着那人,对家树说道:“这位就是此地《平安晚报》的老板,近来又是我的好友,陈更生先生。”

原来家树,非但对于陈更生拿了手枪威逼眉香的事情,一点没有知道,而且又见绮华常与他跳舞,虽然不见得就有什么婚姻之约,但是一无讨厌他的情形,他可瞧得出来。既是认为绮华的朋友,再加一位平素熟人,一旦在异地相逢,当然很亲昵的。急去和更生握手道:“更生兄是几时来到此地,组织这个贵报的?”

更生一壁连声答称:“不久不久。”

又和伯和说道:“我与家树兄的令表姊眉香小姐,还是极知己的同学啦。”

伯和听说大喜道:“我还当你们不认识的。”

说话之间,更生已在问家树何时到平,现住何处,是否来此求学。家树一一告知,单是瞒过他与眉香的那段事实。此时那位翠凤姑娘,已由后房满脸脂粉、遍体绫罗的笑着走将出来。因为更生本是常来的,只不过朝她微微的一笑,便打起精神的,却来应酬家树。家树在上海的时候,偶尔也在堂子里头到到的。嗣见那些妓女,大多数都是脂粉捏成,衣裳装就的货色;若没那些红红白白、花花绿绿一切东西,涂在她们脸上,绷上她们身上,简直好说不成人形。他既厌恶南朝金粉,因此对于北地胭脂,本也打算见识见识,或者因此能够碰出一个千里良缘,得着一位如意的配偶,岂不更妙。况且他那学堂里本有一课国语,对于平津言语,也能对付一二。此时既见这位翠凤姑娘虽然不是国色,可是她的讲话干脆,举动流利,觉得比较南国佳人,别有一种风味,所以也与翠凤谈谈说说,并不觉着时光长远。还是伯和因见天色将黑,便命翠凤赶快喊桌正菜下去。家树早知道北平窑子里的规矩,牌饭排场已与上海堂子里的酒席相仿。若是一桌正菜,至少要百十两银子的开销。当时忙向伯和阻止道:“你要请请我们更生先生,那就不说;若说单是为我,可以不必如此费事。”

更生接嘴道:“家树兄,您是初来,自然不甚知道你们这位令表兄的事情。”

更生一壁口上说着,一壁就去将翠凤的衣袖一扯道:“我们不久就得喝她的喜酒了。”

伯和并不推辞,单说:“这个喜酒应该要请你们喝的。”

等得菜已摆上,伯和更生两个,一同笑问家树道:“您叫谁,可要我们荐几个好条子给您?”

家树摇首道:“我是来读书的,不比你们二位,各人都有事业。自然难免应酬。”

更生拍着家树背上道:“现在的世界,应酬一门是不能省的。况且你与伯和在一起,更加不能免了。”

翠凤走到伯和跟前站定,先把她那两只小腿一绞,右脚搁在左脚背上,又拿手搭在伯和肩上道:“我说此地的小本家小珍珠姑娘,长得很不错。这位樊爷,不是她,谁也配不上啦?”

伯和笑上一笑道:“好是好的,可是她的脾气难缠,既要拣人,又要拣钱。”

说时,望了家树一眼道:“他又不想和她攀相好,我说还是另外找一个吧。”

更生在旁岔嘴道:“我也赞成我们家树兄做她。你们莫忙,让我把她妈喊来,此事交给我办就得啦。”

翠凤听说,马上很乐意的出去,喊那本家。家树起先听见大家在商量他的条子(注:北平叫局谓之叫条子),他还随随便便。此刻一听他们三个,对于这个小本家,说得如此郑重,就把他那少年好胜的脾味儿,发了出来。不禁暗忖道:“我虽常听人说,叫做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是指从前太平时代而言,现在各业不景气的事实,差不多到了极点的了,怎样一个吃把式饭的小女子还有这般架子?我倒偏要瞧瞧她,她自己究竟长得怎样……?”

家树刚刚想到此地,忽瞧见翠凤已同所谓的那个女本家一齐走入房来,又见那个女本家确有一些倚老卖老的样儿,见了伯和更生两个,仅拉嘴一笑,一屁股就在伯和身边坐了下来。方朝他望上一望,问着伯和道:“这位就是您的表弟樊爷么?”

说着,又在嘴上自语道:“我瞧这位樊爷,不过十七八岁吧?”

伯和笑答道:“他也廿一岁了。”

更生接口就把他们要将小珍珠荐给家树的说话,说给女本家听了。这位女本家,又打量了家树几眼,方向伯和笑着道:“陶爷本是我家的财神爷爷,您的亲戚那有错的?”

说时,因见一个龟爪子,正送进两壶酒来,便关照他道:“快去招呼小珍珠姑娘一声,说是陶爷替她介绍客人啦。”

伯和站了起来,把手向家树、更生二人一挡道:“你们请坐,我也不去请外客了。”

家树走近桌子旁边一站道:“真的只有我们三个么?”

更生即向首席的位子一指道:“家树兄,您也不用和伯和再让了,快请坐下吧?”

伯和道声对啰,就请家树坐了首位,更生坐了二位,他在主位相陪。翠凤跟手送上纸笔,更生提笔写的是,本胡同五云班陈绿云。又问伯和道:“您呢?”

伯和想上一想道:“也叫本胡同四喜班的冠英吧。”

更生写好道:“还有呢?”

伯和道:“您只叫一个,我也叫一个。”

更生不依伯和道:“那不行,我是怕我们的绿云发酸,所以不叫别个。”

翠凤笑着接口道:“陈爷,您就不怕我发酸不成?”

伯和一面把更生的那枝笔,抢到手中,替家树写好小珠珍的条子。把笔一丢,又将他的嘴巴很快的向着翠凤一歪道:“快拿开。”

翠凤顺手拿开纸笔,便去向桌上斟酒。斟到更生面前道:“陈爷是量宏的,让我叫他们换大杯。”

更生急将杯子一按道:“不用换,我这几天事情忙,在戒酒。”

翠凤便不再说,又替伯和斟上,抿嘴一笑道:“我今儿不是瞧着您在请樊爷面上,连半杯也不准您喝。”

翠凤说了这句,还没放下酒壶,已见小珍珠一个人偷偷掩掩,悄悄地站在门外,把她眼珠,从那门帘缝中望了进来。就知小珍珠在偷瞧这个姓樊的,是否真的年轻;倘若是个老的,她就可以转身回去。翠凤心里虽在怪小珍珠的架子太大,但要拉拢她与家树成功,正想前去招呼她进来的当口,已见她妈也瞧见她这宝货女儿的行径了,急将脑壳往前一伸,恨恨地高声说道:“这位樊爷,还是一个孩子啦。……”

女本家的啦字犹未离嘴,只见小珍珠也已瞧见家树是张俏脸蛋了,立即一脚跨进房来,走至家树背后一坐。女本家因要另去招呼客人,就朝大家点点头,先行出去,伯和笑着对小珍珠说道:“您怎么这般忙?我是三不两长在这间房里的,也和您少会。”

小珍珠一边偷眼在瞧家树,一边含笑答道:“陶爷包涵一些儿,我要帮同我妈照料一院子的事情啦,一时真有些招呼不到客人身上。”

更生抢着说话道:“小珍珠姑娘,您真能说话,您瞧说得多么冠冕。”

小珍珠的嘴巴本来不肯半句让人的,今天是一则见家树很对她的胃口,二则又知更生掮着他的报馆招牌,到处在敲竹杠。差不多的客人,还好得罪一下,他却不能得罪;又因急于要和家树说话,没有功夫再与更生多说。当下只给了他一个极神秘的一笑,回过头去,可巧和家树打个照面。趁此也向家树一笑道:“樊爷的公馆,打在什么地方啦?”

家树将嘴指着伯和道:“住在他的公馆。”

小珍珠又回头问伯和道:“陶爷,您的公馆,不是就在此地转拐不远么?”

说着,又不俟伯和答话,又向家树笑着道:“樊爷,这是您可以常常弯过来的了。”

家树因见这位小珍珠长得总算罢了,对他又没一点架子,便也连连点首道:“只要您不怕麻烦,我可以长来和您扯谈的。”

小珍珠一边点首答应,一边又朝翠凤,将嘴只向门外一努。翠凤已知其意,忙提高喉咙喊了一声:“请师傅!”

伯和更生一同哎哟一声道:“难得,难得。小珍珠姑娘今儿也要破例一唱了。”

他们说话时,小珍珠已经离座,单朝家树一笑,立刻挺直了腰干,橐的橐的走至房门口站定。那时早有人将那大鼓架子摆到小珍珠的面前,跟着送上一副歌板,一根很细竹子的鼓签子。小珍珠接到手中,打扫了一打扫她的喉咙,回头朝那坐在门外的一位师傅低声的说了一句《单刀赴会》。那位师傅先将手上的弦子一理,同时又听得铛的一声之后,马上接着弹了起来。小珍珠直等弹了一个过门,方始把她左手的歌板试了一下;又把那根鼓签子,先向鼓的旁边一擦,然后再向鼓的中心,用劲的敲上一下;跟着又把歌板一响,于是响遏行云,声惊四座,一低—高,一疾一徐,神乎其技的唱了起来。及至唱到关公,见那个周仓忠心耿耿,出面仗义执言的时候,即趁机会,将计就计,右手接过那青龙偃月刀,左手一把抓住鲁子敬的衣襟,直向江干行去的那段词句,她的那串珠喉,分外提得高了;那把弦子也分外弹得紧了,当时满屋子的男男女女,大家留神一听,真象有位英气勃勃、威风凛凛的关壮缪公,抓住了一个心胆俱碎、全身发战的鲁子敬,一步一步向那江干行去的神情,宛然就在大家眼睛前头的一般。不但如此,甚至连那长江之中,什么滔滔然的水声,什么呼呼响的风声,以及岸上吴军的军声,船上蜀军的军声,彷佛统统都攒进大家的耳中去了。第一个就是陈更生,忽把桌子一拍,跟手大声的喊出“好——么”二字,同时又把好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么字的尾音,喊得极重极重!家树至此,也会情不自禁的随声叫好。小珍珠一见家树叫好,自然把她的末了一段唱得愈加出色。唱完之后,仍到家树身旁坐下,掩口微笑道:“樊爷,我的应条子,从来不唱的。您若不信,您问我们翠凤姑娘就是。”

家树忙笑答道:“承情,承情!您方才的这一段,真可以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的了。”

小珍珠虽然不懂文言,总之在捧她,是知道的。因见更生所叫的陈绿云,伯和所叫的冠英,都已来过走了。方知她也坐得很久远了,当下悄悄地把她的脚,去将家树的脚一碰,同时又低声的说了一句“过会儿就到我屋子里去坐坐。”

说了这句,又把眼风向着伯和、更生两个跟前一飘,含笑的出房而去。

翠凤忙问家树道:“樊爷,我这个媒人,做得怎样?我进她们这个院子,也有三两个年头了,见她第一个条子,能够这般上劲?真是头一遭啦。”

更生接嘴道:“家树兄,你的艳福不浅,令人又妒又羡。”

伯和也在一旁点头道:“如此说来,姐儿爱俏的一句老话,真不含糊。”

家树竟被大家恭维得只有傻笑,等得席散,更生托故先走。伯和又与家树谈了一阵,始同翠凤姑娘,亲送家树来至小珍珠屋子里,说是要借干铺。那时小珍珠去应条子,尚未回转,早由女本家招呼着。因为陈更生已去向她献过一番殷勤,简直说得家树这个人,犹同活财神转世一般。更生固有他的怍用在内,但是这位女本家一听此言,岂有不正中下怀之理?当下忙将家树、伯和二人竭力的敷衍一阵。伯和生怕家树不惯熬夜,眼看他睡下,方同翠凤回他们屋子里去。

第二天早上,家树正想起身,女本家又来教他再躺一刻,家树这一睡直到午后方才醒来。及到伯和那边一同吃过了饭,就问伯和可有信纸信封。伯和问他寄信给谁,家树笑着道:“我真荒唐,出来了二十多天了,还没有寄封家信呢!”

伯和道:“这有什么要紧。你索性再迟几天,我总想托你去问姨夫借一笔要紧钱呢。”

家树皱皱眉头道:“我说过不行就不行,难道我还哄你不成?”

家树说到这里,忽然笑着道:“我倒有一千块现成钱在此地。”

说时,转过身去,摸出绮华给他的信,拣出那张邮局汇票,把信随便一塞,便转身递与伯和道:“这一千块钱,您先用起来再讲。”

伯和一把抢到手中,笑嘻嘻道:“您既给我,我就老实不客气了……。”

说时,即把那张票子,送至翠凤的眼睛前头一晃道:“只要再有这样子的一笔钱,我和您的事情,就可以勉强对付了。……”

了字未曾离口,连连的又把那张票子,交与翠凤,叫她替他收藏,翠凤很快活的收好票子,不免心里有些感激家树。便笑着问道:“樊爷,你这般样的帮您表兄忙,我们又怎样的谢您啦?……”

翠凤尚未说完,只见一个人,突然的一脚跨进房来,接着话头说道:“您在替我们樊爷做媒,难道还不好算谢他不成么?”

家树见说话的,就是女本家。便去请她坐下,第一句开口,就问小珍珠起来没有。女本家一边坐下,一边连连摆头道:“早呢,早呢!她的条子一晚上至少有几十个,昨儿晚上来家,差不多要天亮了,所以没有过去招呼您,您可不要生气。”

家树把头一别道:“这是什么话儿,莫说她是干的正经,就是一时忙不过来,我也得原谅她啦。”

女本家听说,乐得将她一个身子,前仰后合的拍手笑道:“这真正是您大人有大量了。我这傻丫头,倘能和您真在一起,就是她天大的福气啦。可惜她的亲哥子早去世了,否则见了他这妹子业已长大成人,已在替我赚钱了,岂不把他乐死。”

翠凤打趣道:“您既没有儿子,又这般样爱着我们樊爷,您就认樊爷做个干儿子吧。”

女本家呵呵大笑道:“只要他肯认,那个忘八羔子不答应。”

伯和忽朝家树深深一揖道:“我倒不防到,您一到此地就有这样的一位好干妈。”

家树到底脸嫩,当场不好去驳大家。谁知他们一男二女,越说越真,彷佛业已一言为定的一般起来;再加伯和近和翠凤二人打得十分火热,因要去得女本家的欢心,他也老着脸,在叫女本家做干妈起来。

大家正在有说有笑的当口,忽见小珍珠,随便穿着一件扫脚背的浴衣,蓬头散发,粉痕满脸,笑嘻嘻的一脚跨入道:“你们乐什么?也让我知道一些些儿才好啦!”

说着,就靠近家树身旁一坐,抿嘴一笑道:“您好,昨儿晚上,占了我的床铺,害得我只在我妈脚后头,宿了一宵。”

说时,又把手向她身上,一轻一重的胡乱捶着道:“我到此刻,浑身的骨头,还在酸疼啦。”

家树此时,只觉一阵阵粉腻花香的气味儿,熏得他的心里发荡。同时又见翠凤走来,把她的手,向小珍珠肩上一搭道:“您妈已经认了我们樊爷做干儿子了。我说干妹子和干哥哥俩,一张炕上躺躺,也不见得有人前来捉奸的啦。”

小珍珠瞧见翠凤和她打趣,也会将脸一红,正想答还几句的时候,顺眼瞧见家树的椅子上,忽有一封开口信和一张照片落在那儿,忙去拾到手中。先将那张照片一瞧,见是个比她还要标致的娘儿们,扮着那个十三妹火烧能仁寺的一张戏照。只因是张软纸,外面的硬壳纸,大概寄信不便,业已除去。急把家树的衣袖一扯道:“这位美人儿是谁?”

家树起初因见小珍珠把他无意中落了出来的信和照片,拾起在看,本想前去抢回;后又一想,若去抢回,反要闹得无私有弊起来,况且他妹子的信上,本是写得大大方方的。索性就让小珍珠去看,也不怎样。所以小珍珠问他是谁,他就一笑道:“信上有字,你自己去瞧就得啦。”

那知小珍珠半个大字也不识的,只好把信交与伯和,硬要伯和念给她听。伯和此时已经认出是眉香的照片,也想看看信内的说话。又见家树并不前去抢回,他便放心的一边瞧着,一边念了出来道:

大哥手足:妹送别后,甫出车站,正遇眉香姊姊乘车赶至,只差一步,大有望尘莫及之叹!妹遂邀伊同归。据谓伊接到大姨母之急电,连夜回申。言时复出千元钞洋,谓系大姨母赠大哥作程仪者。妹即援长者赐不敢辞之例,已代收下,特此寄上。大哥既离乡井,对于经济方面,当然愈宽裕愈佳也。又另奉眉香姊姊照片一张,系伊嘱妹寄与大哥者。收到后,速将到津近况连同婶母病状,一并示知为要。家中均安匆念。叔婶姨娘二妹均此问好,匆上即请旅安。

伯和一口气念完,不知小珍珠听了有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又别开生面,描写伯和更生以及翠凤小珍珠母女之状态,完全绘出各人之心理,非如记帐式之旧派恶习也。家树至平,即允伯和同寓勾拦中,表面似在情理外;若按当时事实,即读者投身处地,亦只如此,则又在情理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