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奶公一连说了两句被他料到,方对家树说道:“老少,我早料到您娘一定暗中派有监督您的人,在您左右。否则您的一举一动,她在烟炕之上怎会知道?我所以临走的当口,把信付给关家母女转交,就是防的这着棋子。那知我的那位关大哥,虽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却没有我的细心。他们爷儿三个,一到北平,就去找我。说是他们有件要事,走得匆忙,已有信去道谢您了。”

奶公说到这里,又朝家树一笑道:“我可没有信给你。”

家树听说,方始如梦初醒的,拍着桌子道:“怪不得我朋友给我的信,常常会没有收到的。”

奶公又问道:“老少此次出来,莫非已经察出顾家小姐的为人了么?”

家树便将上海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奶公。奶公听完,不及先答这个,单说:“昨儿老少的信上,说是要托我办一个真的何首乌。我知道这个何首乌,五十年如拳大,叫做山奴;一百年如碗大,叫做山哥;一百五十年如盆大,叫做山伯;二百年如斗大,叫做山翁;三百年如栲栳大,叫做山精,现在那有真的?”

家树道:“我这婶母,和我娘一样的,她要这个东西,我除非没有法子好想,若有一点法子好想,无论怎样,也得替她办到。”

奶公侧头一想,忽现笑容道:“我倒想到了,这样东西,只有红须子手里,或者还拿得出个把来。要末就托关家去办办瞧。”

家树忙问关家可在此地,奶公道:“他们一到此地,没有几天,就往沈阳去了。”

家树忽望了奶公一眼道:“奶公可肯陪我到沈阳去走一趟么?”

奶公点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老少空走一趟,也难说的。”

家树正色道:“我知道。好在我为婶母的事情,就是空走一趟,也是应该。”

奶公因见家树天性纯厚,使人可佩,便笑着道:“说走就走,此刻还可以动身。”

家树道:“可要带行李?”

奶公笑道:“不必,不必。诸事有我,老少只多穿些衣裳就得了。”

家树忙去藏了一些钞票,恐怕他的叔婶阻止,推说去到北平有事,立即同了奶公去上平沈火车。

到了沈阳,奶公同他先找一家客栈住下。随后关照他,说是他去找关家。此地人生路不熟,教家树一个人千万不要出去乱闯。家树当然答应。等得奶公走后,家树又不好写信给他父母,怕他父母不知底细,怪他一出门就乱跑。家树在客栈里,既没一点事情,只好买些报纸消遣。直到晚上,始见奶公一个人慢腾腾地走将回来。家树忙问可是找不着他们。奶公摇摇头,一屁股坐下之后,方才笑着说道:“关家老夫妇,又到黑龙江去了,只有关姑娘一个子在此地。我把此事告知了她,她说:『既受您的大恩,无从报答。这件事情无论怎样,总要想出法子办到。』”家树大喜道:“只要她能替我办到,我还要从重谢她。”

奶公道:“这倒不必,就让她在老少面上尽点力吧。”

说着,又问家树,明儿可要出去逛逛。家树道:“我现在一心只注在这件事情上头,也没心思去逛。”

奶公一壁点头,一壁又问家树,报上可有什么新闻。家树笑上一笑道:“现在的报纸,实在没有什么可看。”

奶公笑了一声道:“老少,您可知道这个东三省,迟早总要被倭奴占去了么?”

家树不信道:“现在我们也进了国联的,就是我们的武力不及倭奴,难道堂堂的国联也不说一句公话不成?”

奶公在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道:“且瞧吧,一个人不靠自己,单靠别人,终究不成功的。”

家树本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此番一则为了他婶母之事,二则有他奶公在一起,总算他胆子大的了。其实他的一身之事,一家之事,都管不了,那儿能管国事。岂知这样的一连几天,早将家树闷得发慌,又知托人的事情,不好十分催逼,只好找些不相干的话头,去和奶公闲谈。奶公也知他的意思,也去拣些有兴味的酬世锦囊,讲讲他听。又过几天,家树竟发起寒热来了。幸亏奶公替他延医服药,直至半月过后,方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一天晚上,家树和奶公两个业已睡下。忽听有个女子打门的声音,家树侧耳仔细一听,似乎象那关姑娘,忙同奶公前去开门。一见果是她,又见她手上,拿上一个小包袱,连忙请入道:“关姑娘,今番真累了您了。”

奶公也接口问着道:“所办的事情怎么样?”

关姑娘先向家树道了在上海没有面谢的歉,始含笑点头道:“幸不辱命,总算办妥。”

说着,使把包袱打开,取出一个尺把长的红木匣子,再把匣子打开,向着桌上一摆,对奶公道:“严五叔,这件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您老人家是内行,请您过一过目再说。”

家树先去一看,只见匣子里头,彷佛睡着一个活的小孩一般。奶公走来将邪『小孩』拿到手中一看,复又送到鼻子上一闻,连连笑着点头道:“真的,真的!至少也有百把年了,这是山伯。”

说时,又朝关姑娘很乐意的一笑道:“樊太太真有福气,您的这件功劳不小。”

家树听了乐不可支,先请关姑娘坐下,又命茶役去喊点心。奶公又笑问关姑娘道:“这件东西,到底在那家寨子里弄来的?”

关姑娘瞧见奶公这般称赞,心里方始放心。一面瞟上家树一眼,一面对着奶公说道:“严五叔,这件事情,做您侄女的虽然销了差,老实告诉您一声,可大费了周折了。不是我那秀姑姊姊亲自出马,做您侄女的真没有脸面来见您啦!”

奶公听了一愕道:“什么!他们父女俩也在这儿不成?”

说时点心已经送上,家树忙请关姑娘上坐。他和奶公二人,打横相陪。关姑娘略略谦逊一下,也就一壁吃着,一壁又接说道:“我们寿峰大伯伯,因为要教我们爸爸办桩事情,本是约在黑龙江一个地方相会的。秀姑姊姊呢,一个人就在离开此地八十里的猫儿堡上老等。我知道金家老寨里有这东西,我以为我们爸爸和他们的交情很是够得上,所以独自前去,向他设法。谁知他一口复绝,说是有是有一个的,可惜前几天,已被一位知己朋友要了去了。我一听如此说法,只好再拜托他替我另想别法,就是要些代价,也可以的。他仍旧推得干干净净。我见一丝没有法想,方始去找秀姑家姊,问她可有法想,因为秀姑家姊,已经知道……”

关姑娘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家树,又接说道:“这位樊少爷帮过我家大忙的。秀姑家姊的为人,她是向来不肯管闲事的,她所以常常在说,我们姓关的人家最好不要受人家的好处;一受了好处,是报答不尽的。”

奶公见关姑娘一口气说到此处,未曾一停,额上的汗珠儿,已在一颗一颗的迸将出来。忙朝她笑着道:“关姑娘你且停一停,吃完了点心再讲。”

关姑娘站了起来,抹上一把脸,又回至原处坐下道:“我已吃饱了,你们二位请用吧!”

奶公因见家树一点不吃,只在眼巴巴的望着关姑娘,索性一个人统把点心吃光。等得茶役收拾出去,沏上茶来,方朝关姑娘一笑道:“您此刻可以说下去了。”

关姑娘笑了一笑,又接说道:“我们秀姑家姊,本是把我当做同胞妹子一样的。我有错事,我的父母,倒不说我,她却第一个要说;我有为难之事,我的父母还没有替我办妥,她早就替我办妥了。所以这件事情,她才亲自出马。”

关姑娘又一直说到这里,微微地喘上一口气道:“我还听她说,为了此事,几几乎和金家寨里闹翻啦!”

奶公急把大拇指一竖道:“你们姓关的里头,她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我别样不佩服她,只佩服她不受人家好处的主张,真正确有见地。”

家树因见眼面前的这位关姑娘,已经使他十分惊奇。此刻再听见奶公和关姑娘两个,都在互相称赞那位关秀姑,心里只想立即前去道谢。又因一则时候匆促,不能再事耽搁,二则不敢冒昧前去请见。此时只好一刻儿望望关姑娘,一刻儿望望奶公,弄得反没什么说话。奶公瞧见家树尽在望他,便问家树有何说话。家树方才想起一件事情,咬着奶公的耳朵说道:“我想再谢关姑娘几百块钱,您瞧怎样?”

奶公连连摆头道:“不必,不必!她也决不再收的了。”

说着,又去对着关姑娘笑道:“这件事情,我们老少将来还得酬谢您姊姊秀姑娘的。不过我们明天就走,您又怎样?”

关姑娘也笑道:“我们秀姑家姊最怕这个谢字。”

说时,又朝家树一笑道:“樊少爷,你将来万一遇见我们秀姑家姊,千万不必提起此事。她本是帮我忙的。”

关姑娘说到这句,又对奶公道:“我自然在此地等他们。”

家树连忙向关姑娘打上一拱道:“承教,承教!今儿晚上,也好算是他乡遇故知的了。我们到北平再会吧。”

关姑娘听说,把头一点,又去和奶公轻轻地说上一会,告辞而去。家树送走关姑娘,再把那个何首乌拿起一看,还把舌头伸出了半天,缩不进去。奶公替他藏好之后,一宿无话。

第二天他们开发栈资,坐车回到天津。奶公把家树送到樊公馆门口,对他说道:“我不进去了,我和老少就在北平会面吧!”

家树和奶公分手之后,忙不迭的抱着那只匣子,奔了进去。门房里的人,一见家树回来,连连的飞报进去。第一个奔了出来的就是淑宜。淑宜一见面,不依家树道:“哥哥,悠说到北平去了,怎么那里没有您的人呢?”

家树不及答话,只拉着淑宜来到他婶婶房内。可巧他叔叔也在那儿,家树急将匣子呈与端本,又简单妁说出大略。端本尚没听毕,樊太太早听清楚,首先一乐,居然略略提高了喉咙道:“这末快请那位医生去。”

端本就把匣子递给静宜,自己出去吩咐,等得医生来到,先去一瞧,不禁一吓道:“这是山伯,那儿找来的?恐怕没有一二千两银子,不能办到吧!”

[缺]静宜忙问怎样服法?医生道:“每天用陈酒加黑豆,煎服五钱。三天之内,定有奇效!”

大家听说,自然大喜,急去照办。医生走后,樊太太立即去捏着家树的手,抖凛凛的点首道:“您真好,真能干。我倘能够服了这个仙丹,做第二世的人,我就认你做亲儿子吧!”

家树正在谦逊,只见他叔叔拿了一封信,走来交给他道:“这是你妹子寄来的,已有好多天了。”

家树赶忙拆开,就见眉香的那一张戏照,连同一张一千元的汇票。静宜还止十五岁,原有孩子脾气,马上趁家树的一个不留意,将那照片,抢到手里,还怕家树要去抢还,连逃带奔的,跑至她妈那儿,递给她妈手内去了。家树只好瞧完了信,又瞧过日子,笑着问端本道:“叔叔,这封信可是我走后就寄来的?”

端本还没答话,忽见一个家人,来请家树去听电话,说是由北平陶公馆里打来的。淑宜又抢着告知家树:“哥哥,您一走后,我们两姊妹就打电话去问陶家表嫂子,还当您到了她们那儿去了。谁知您真有能耐,会到沈阳去办了这桩大事。”

家树不及答腔,忙将汇票连信,藏在身边,匆匆的去听电话。听毕进来,樊太太先问道:“可是您那表嫂怕您被拐子拐了去了么?”

家树也笑着把嘴向淑静二人一努道:“都是两位妹子去唬她,她怎么不发急呀?”

端本因思沈阳地方,虽不甚远,家树竟能亲自跑去,托人办到这件名贵东西,心下当然十分高兴。便走到樊太太跟前,拿起眉香的那张照片一瞧道:“这孩子,真个长得怪俊。”

同时又摸着胡子,朝着家树微笑。家树自幼就有些怕他这位叔叔,非得要等他不时在抹他三把胡子的当口,方敢前去和他说话。今天见他如心乐意,顿时胆子一大,即把那张照片,从他叔叔手中取了回来。向着淑宜眼睛前头一晃,又往身后一藏道:“我说她比你个子高些吧?……”

谁知家树的吧字,犹未说完,又被静宜偷偷地走到他的背后,将那照片扑的抢到手中,飞风似的又跑到她娘面前去了。淑宜用指在她脸上,羞着家树道:“哥哥既与眉香表姊这般要好,还要瞒人做什么?”

家树也想去开淑宜一个玩笑,忽见静宜在问她妈道:“妈呀,你说说瞧,还是眉香表姊俊啦,还是陶家表嫂俊啦?”

樊太太望着帐顶答话道:“这位表姊俊得多。”

静宜又问道:“她和绮华姊姊比起来呢?”

樊太太又笑道:“也是她俊些。”

静宜又笑问道:“我们姊姊呢?”

樊太太把嘴微微一撇道:“你们妹姊俩,都比不上她。”

静宜听说,脸上就有一些不愿意,又故意悄悄地偷瞧了她老子一眼道:“这末爹爹常在夸奖的这位姨太太呢?”

樊太太不等听毕,就立即气烘烘的说道:“这个骚狐狸的鬼脸,还不及人家的脚根儿啦。”

家树听见这话,恐怕病人因此生气,那个何首乌岂不白吃?当下忙向静宜讨还了那张照片,又劝他婶婶静心调养,定会立即痊愈。樊太太点点头道:“这末快去休息休息,不要您也累出病来,那就不得了啦。”

家树点头答应。回到他的房里,还没坐定,忽见一个管家,并未先来通报,匆匆的导入一位客来。那客不待家树开口,马上就一把握住家树的手,跟着道:“我的老表弟,您真把我想死了啦!”

家树一见非别,正是他那嫡嫡亲亲,亡母方面多年没有会面的姨表老兄陶伯和。不禁一愣道:“伯和,刚才表嫂还打电话给我的,您从那儿跑了来的呀?”

伯和也一怔道:“她有电话给您么?我还是昨天来到此地办件私事的。”

家树忙请伯和坐下,伯和把手装着抹胡子的式样道:“他在家么?”

家树看了一看手表道:“大约已到银行里去了。”

伯和又问道:“病人好些没有?”

家树告知大略。伯和忽把眼皮一抬道:“您倒溜到沈阳去玩去了,险些儿没有把您表嫂子急疯。”

伯和说着,又朝家树极郑其事的说道:“我有一件事情托您,我此刻就回平去,您肯不肯陪我就走一趟?”

家树点头道:“我本要住到您那儿去的,方才表嫂子也叫我早些去。”

伯和听了大喜,立即站了起来,催着家树快走。家树笑着道:“这末也得让我进去关照一声。”

伯和又把双手乱扬道:“快去,快去!迟了赶不上两点钟的这班火车了。”

家树真的只往上房一转,回了出来,一样不带东西,即与伯和同往车站。买了车票,直到平站。下车之后,又随伯和跳上一辆兜生意的汽车,同时又听得伯和在关照汽车夫,说是开到百顺胡同凌霄班。家树至此,方笑问道:“凌霄班不是窑子么?您此刻巴巴结结的去干什么?”

伯和将手向空一按,不叫家树说话,等得到了凌霄班的门口,伯和给过车资,对着家树一笑道:“我要和您说的说话,只有此地可讲。”

家树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伯和走入。一跨进门,就见一个龟爪子,已在高声喊着:“客来!苗翠凤姑娘屋子里打帘子。”

又见伯和并不理睬他们,单同他走进一间很干净的屋子,叫他坐下。指着一个十七八岁,尚未梳洗的姑娘,对他笑道:“这位就是我认识的苗翠凤姑娘。我来替您介绍介绍。”

说着,又朝翠凤微笑道:“这是我表弟樊家树,您瞧他长得怎样?”

又见翠凤连把头点上几点,似乎很有情致的叫了他一声道:“樊爷,请坐。”

跟手又敬瓜子。伯和忙把手向翠凤一挥道:“您快去收拾去,让我和樊爷就在这里谈几句心。”

翠凤点头答应,又对家树说道:“樊爷,我向你告个假,停刻儿再见吧。”

家树也欠身微笑。翠凤走入后屋之后,伯和走来和家树一并排坐下,话未开口,自己先笑了起来。家树暗忖道:“这样看来,人家说他死好嫖,到不是冤他的了。”

家树转念未了,伯和已在和他说着道:“我近来有笔私房用度,打算去问姨夫暂时移动几千数目,您瞧怎样?”

家树连连地将头一摇道:“钱在我那后母手里,他可不能作主。”

伯和蹙额道:“我真着急得很,这末托您替我向顾府上借去。”

家树笑问道:“我常常听得爹爹说,您在此地开着的这座医院,很是发达。为什么还要借钱?”

伯和听说,又恨恨地把头乱摆道:“您不必管我,只问您肯不肯替我办?”

家树听到这句,便将双眉一皱道:“我现在正和顾府上有桩交涉事情。”

伯和失惊道:“什么事情?”

家树趁此把他来意,详详细细的告知伯和听了。伯和听了笑着道:“我来讲句公道话,以她个人而论,这样的好堂客,那儿去找?但怕她将来到了您家,因为母党关系,不能不去联络她的婆婆,那就苦了您了。”

家树把手一拍道:“对啰,您才是我的知己。”

伯和忽又把他五官蹙在一起的说道:“我虽然是你的知己,但是我没有几千块钱,却不能过去,怎么办法呢?”

家树道:“您借钱的地方也多,不过要瞒表嫂就难。”

伯和连声说道:“着,着,着!您也是我的知己。”

说时又将后房一指道:“我不瞒您,我想娶她。”

家树摇摇手道:“我说似乎不妥吧。”

伯和笑上一笑道:“这是在帮您嫂子了,这事暂且不谈。现在有桩大事,先要你答应我,再讲别的。”

家树忙问什么大事?伯和捏着家树的手道:“我要您陪我在此地住几天,方才回去。”

家树知道他那表嫂的醋劲儿,比他婶子好得多,而且他也有一点私心,只好答着道:“好在我左右没事情,就成全了您这个久旱逢甘雨的把戏吧!”

家树说完这句,勿听得外面的龟爪子,又在高喊客来。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叙至由沪而津而平矣。作者描写个性,诚与原书工力悉敌。至写伯和夫扫,与原书判若两人者,此系反字关系,不得不尔者也。昔李白不敢再题黄鹤楼,而凤凰台一诗,亦不弱于崔氏,此书即取是意。况作者确为斫轮老手,下文变化无穷,引人入胜处,读者宜注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