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底脚跟带了时间移动,照旧过了两天。

萧涧秋和一队学生在操场上游戏。这是课外的随意的游戏,一个球从这人底手内传给那人底。他们底笑声是同春三月底阳光一样照耀,鲜明。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操场上的人也预备休歇下来了。陶岚却突然出现在操场出入口的门边,一位小学生顽皮地叫,

“萧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萧涧秋随即将他手内底球抛给另一个学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来。两人没有话,几乎似陶岚领着他,同到他底房内。他随即问,

“你已吃过中饭了么?”

“没有,我刚从采莲底家里来。”

她萎靡地说。一个正洗着脸,又问,

“小弟弟怎样呢?”

“已经死了。”

“死了?”

他随将手巾丢在面盆内,惊骇地。

“两点钟以前,”陶岚说,“我到她们家里,已经是孩子喘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孩子底喉咙已涨塞住,眼睛不会看他母亲了。他底母亲只有哭,采莲也在旁边哭,就在这哭声中,送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底灵魂了!我执着他底手,急想设法:可是法子没有想好,我觉得孩子底手冷去了,变青了!天呀,我是紧紧地执住他底手,好像这样执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谁知他灵魂之手,谁有力量不使他蜕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没有眼睛的,否则,见到妇人如此悲伤的情形,会不动他底心么?妇人发狂一般地哭,她抱着孩子底死尸,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后两位邻舍来,扶住她,劝着,她又那里能停止呢?孩子是永远睡去了!唉,小生命永远安息了!他丢开了他母亲与姊姊底爱,永远平安了!他母亲底号哭那里能唤得他回来呢?他又那里会知道他母亲是如此悲伤呢?”

陶岚泪珠莹莹地停了一息。这时学校摇着吃中饭的铃,她喘一口气说,

“你吃饭去罢。”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说,

“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两人听铃摇完,学生们底脚步声音陆续地向膳厅走进,静寂一忽,萧说,

“现在她们怎样呢?”

陶岚一时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胆怯一般,慢慢说,

“妇人足足哭了半点钟,于是我们将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牵着采莲,一边托他们一位邻舍,去买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来,采莲底母亲向我说,她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了,她说,

“‘不要葬了他罢,放他在我底身边罢!他不能活着在他底家里,我也要他死着在家里呢!’

“我没有听她底话,向她劝解了几句。劝解是没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将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实并不怎样新,不过有几朵花,没有破就是,我再寻不出较好的衣服来。孩子是满想来穿新衣服的。像他这样没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当然要去了,以后我又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孩子整齐地,工人和小棺都来了。妇人在床上叫喊,‘在家里多放几天罢,在家里多放几天罢!’我们也没有听她,于是孩子就被两位工人抬去了。采莲,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含泪问我,‘弟弟到那里去呢?’我答,‘到极乐国去了!’她又说,‘我也要到极乐国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说,‘说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问,

“‘弟弟不再回来了么?’

“我吻着她底脸上说,

“‘会回来的,你想着他的时候。夜里你睡去以后,他也会来和你相见。’

“她又问,

“‘梦里弟弟会说话么?’

“‘会说的,只要你和他说。’

“于是她跑到她母亲底跟前,向她母亲推着叫:

“‘妈妈,弟弟梦里会来的。日里不见他,夜里会来的。陶姊姊说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亲这时非常旷达似的向我说,叫我走,她已经不悲伤了,悲伤也无益。我就到这里来。”

两人沉默一息,陶岚又说,

“事实发生的太悲惨了!这位可怜的妇人,她也有几餐没有吃饭,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样子。女孩虽跟在她旁边,终究不能安慰她。”

萧涧秋徐徐地说,

“我去走一趟,将女孩带到校里来。”

“此刻无用去,女孩一时也不愿离开她母亲的。”

“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么?”

“邻舍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头说,

“实在凄凉,悲伤,叫那位妇人怎么活得下去呢?”

萧涧秋呆呆地不动说,

“转嫁,只好劝她转嫁。”

一时又心绪繁乱地在房内走一圈,沉闷地继续说,

“转嫁,我想你总要负这点责任,找一个动听的理由告诉她。我呢,我不想到她们家里去了。我再没有帮助她的法子;我帮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们家里去了。女孩请你去带她到校里来。”

陶岚轻轻地说,

“我想劝她先到我们家里住几天。这个死孩的印象,在她这个环境内更容易引起悲感来的。以后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刚刚死了就劝她转嫁,在我说不出口,在她也听不进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镜内的影子,强笑说,

“那很好。”

两人又无言地,各人深思着。学生们吃好饭,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陆续地走来走去。房内许久没有声音。采莲,这位不幸的女孩,却含着泪背着书包,慢慢地向他们底门推进去,出现在他俩底前面。萧涧秋骇异地问,

“采莲,你还来读书么?”

“妈妈一定要我来。”

说着,就咽咽的哭起来。

他们两人又互相看一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着眉,又问,

“妈妈对你说什么话呢?”

女孩还是哭着说,

“妈妈叫我来读书,妈妈叫我跟萧伯伯好了!”

“你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

“睡着。”

“哭么?”

“不哭,妈妈说她会看见弟弟的,她会去找弟弟回来。”

萧涧秋心跳地向陶岚问,

“她似有自杀的想念?”

陶岚也泪澄澄的答,

“一定会有的。如我处在她这个境遇里,我便要自杀了。不过她能丢掉采莲么?”

“采莲是女孩子,在这男统的宗法社会里,女孩子不算得什么。况且她以为我或能收去这个孤女。”

同时他向采莲一看,采莲随拭泪说,

“萧伯伯,我不要读书,我要回家去。妈妈自己会不见掉的。”

萧涧秋随又向陶岚说,

“我们同女孩回去罢。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气再到她们底家里去走一遭。看看那位运命被狼咀嚼着的妇人底行动,也问问她底心愿。你能去邀她到你家里住几天,是最好的了。我们同孩子走罢。”

“我不去,”陶岚摇摇头说,“我此刻不去。你去,我过一点钟再来。”

“为什么呢?”

“不必我们两人同时去。”

萧明白了。又向她仔细看了一看,听她说,

“你不吃点东西么?我肚子也饿了。”

“我不饿,”他急忙答,“采莲,我们走。”

一边就牵着女孩底手,跑出来。陶岚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影子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转到她底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