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下池取箩筐,不知池中一段树根,绊着足跌了一跤,挣扎不起。非是不能起,乃钱钞在腰坠住,又被水蛇咬了足,若似众蛙齐攻,遂落水不起。可歎负义之人,狼心之辈,天理报应不差。
且说众斋公到得清平院,万年接着,便问常素病安。常素答道:“托赖安痊。”窦雄乃说道:“自道场毕回家,小子便添了疾痛。莫不是道场瞻礼劳苦所伤?”道副听了,笑道:“斋公越疑劳苦所发,越致疾病难痊。你的病根,若不是小僧与斋公喝去,怎生能解这冤愆?”吴作便道:“小子午梦,也有此警。感得师父们解救。”尼总持听了,笑道:“一事同情,只是冤愆。吴斋公已解,更添了一种善因。窦斋公若要病除,那牧童坐下当捐金救解一二。”邵禁道:“我等正来求师,再建一功课以消罪愆。”道育说:“功果只在人心,人心只看积善。上善慈悲,方便物命,次善方说道场。”众友听了,各各称谢。窦雄乃当三僧面许愿,去找寻牧童所骑,道:“小子捐金赎养。”道副笑道:“斋公执一不通。方便门中,一见生慈,何必去找牧童骑的?村乡何处不是牧童所骑?苟有不忍之心,即是解脱之路。”道副说罢,众各欢喜,赞歎辞行。
只见众友走回池边,见一死人漂浮池面。吴作却认得是捉蛙汉子,忙叫地方捞起,那钱钞尚在腰间。众友都察此情,必定是贫人胜财不起。吴作见那汉手犹扯住破箩,乃想道:“人心邪曲,以至于此。”乃叫地方挖地安瘗而去。窦雄果去访牧童不着,遇有鬻耕牛的,捐财救了两头,病乃大安。后有说吃斋吃心五言四句说道:
莫谓斋不良,清心净腹肠。
灵明腥不混,福寿自然长。
话说这平宜里有众斋友,结个八斋社。却有几个少年英俊,结个六艺社,又有几个游闲子弟,结个六博社。六艺社中有一个英俊,名唤高义,却与六博社中一人名唤高仁,二人乃弟兄,同父不同母。高仁居长,高义居次。一日,高义见兄日以樗蒲为戏,博弈为欢,乃正色谏兄道:“兄长年过三旬,上当扩充先业,下当训戒后人,勤耕种使荒旱不饑,事经营使资财不乏。亲近贤人,受些师资之益;观看载籍,得些道理之传。光阴迅速,少壮不再,若失了此时,不奋起精力往前去挣,老大来做一个浪蕩游闲。万一落在人后,这耻辱何当?”高仁听了,道:“阿弟,我且不问你别的,只就你说落在人后的耻辱何说?”高义道:“世间人心不古,炎凉最甚。想那上古人心只敬的贤能才德;如今只敬的富贵荣华,贤能若是贫苦,便受人的轻贱,虽贤能不受他的轻贱,却也旁观这些情态可嫌;再若不贤,乃诸人得贱,这何等耻辱!还有一等,明知耻辱,乃甘心去受,不是负欠被耻,便是假贷受辱。仔细思量,可不当趁此少壮做个本份经营,把游戏且咬牙禁戒。”高仁笑道:“阿弟,你说的一团道理,只是你未见透。我想人世间岁月无多,欢乐有限,精力易竭,钱钞有分。趁时力挣固是,逢场欢乐也该。阿弟,独不见里中张某,穷年累月,挣的家财巨万,留与不能保守子孙,一败无存。可怜他存日熬清受淡,竟成何用?李某占人田产,夺人庐舍,与亲邻做尽冤家,不捨分毫享用。如今田产庐舍依旧,子孙复归原主。又如王某,穿破衣,吃藿食,终日劳苦,力挣家业,不捨分文赡养父母,越挣越穷。赵某抛妻子,离家舍,外地经商,虽不贪花酒之场,却不顾妻子之养,买卖不着,累年折本。看起这几人,空负了花柳场中无限乐趣,博弈局内有兴采头。”高义道:“阿兄,你见差了。你看谨守本份的,能有几个如张王李赵?却峥嵘兴发的甚多。即不兴发,安安稳稳,不失了家业,不受人轻鄙的,满眼皆是。那不守本份,花柳场中乐有限,博弈局内没采头,蕩尽家计,遗贫子孙,皆是且图一朝再作计较,不顾后日摆布不来。”高仁听了高兴之言,拂了他意,往门外不悦而去,走到那博弈社内。
这社内有一人,叫做皮诨,见了高仁来迟,乃问道:“高兄,今日何来迟,且面带不悦之色,何故?”高仁道:“正是在家被我阿弟高义讲说了一番,我一时听他言,深拂了我要戏耍的兴头。走出门来,行在路上细想他言,也是个道理。”皮诨问道:“高义讲说一番甚话?”高仁道:“无非劝戒莫结此社,当结他那六艺社。”皮诨道:“你却如何答他?”高仁便把张王李赵说出来。皮诨道:“你说的是个道理。如何一路行来,想他言有理?”高仁道:“我想那八斋社众人,终日聚谈,不讲些前因后果,便说些吃素看经。恶念不生,善功常积。便是吾弟六艺社,众人终日讲习,不是礼乐,便是书文。你看他们都是清白往来,淡泊交情。吾弟日日归来,安舒适意。我高仁终日到这社中与列位讲的,不是村酒野花,便是呼卢喝雉,有兴时真也乐意,没采头却也挠心。十日三朝,倒有几回懊恼,或有兴而来,或败兴而归。仔细思量,吾弟之言也是一番道理。果然日日走入这社,一则也觉惮烦,一则也觉没趣。”皮诨笑道:“老兄,依我小子说,还是我们社中有个最苦,却有个最乐。”高仁问道:“老兄,我们社中何事最苦?”皮诨道:“失了采头,一宗苦;等友不来,两宗苦?”高仁道:“等友不来,如何苦?”皮诨道:“比如方才老兄来迟,小子闷起来真也苦。若等得一个来便乐,再有一个来,乃成了三人之局,何等快心!此不是最乐。”高仁笑道:“只就老兄说这最乐,我们且乐一时着。”当下,又有几个相继来社,他们依旧博戏不提。
且说八斋社,常素当年只因迁改祖父坟冢,那祖父亡灵不安,乃于冥间泣诉在报应司主者,诉道:“子孙常素,将吾既已安厝,不是得了气脉,他怎能兴起家业?家业既兴,便就癡心不足,听信人言,把一个安静神魂动摇得不安。这也当示警戒。”主者听诉,说道:“人家子孙为父祖不安,迁改有理。岂有为自己富贵,把一个既安的亡灵迁改?这个不孝,当以贫病报应。”当时素故有贫病,却幸遇高僧度脱,自己悔过复新,归家病体安痊。又得了道场荐拔,故此常素的父祖解了忿恨,得超净界。却好魂灵儿正过八斋、六艺社前,见无数亡灵相集。这道是八斋社众斋友的先亡,为子孙造了罪业,拖累冥司,今幸各陈己过,在僧前得其解脱,善功超度。那道是六艺社众英俊的前灵,为后代会友辅仁,不待道场也超升云路。却有几个亡灵,咿咿喔喔,嘁嘁咂咂,说的是六博社中某败了家业,苦了他在日经营;某不顾妻孥,坏了他后代贫苦,且终朝执迷不悟,造下荒亡罪业。常素的祖先见闻了这几个亡灵说的冤业,乃上前说道:“你等之事,我已得闻。你便哭倒了山岳,也转不过他戏乐心肠,除非示一个警戒,也叫他亲谒高僧,自然悔过消愆,你们方超天界。”
只见亡灵中现出一妇人形来,说道是高仁之母,只因高仁不自知非,拖累她冥司受苦。常素的祖先问道:“你家如何把你妇人拖累?”妇人答道:“高仁係我所生。我夫与他后妻,俱得了高义英俊的善因,超升云路。如今高超拖累着我。”常素的祖先道:“你去或梦戒,或见形,母子有情义相感,料高仁自生悔悟。”说罢,一阵寒风,各灵尽散,惟有高仁之母,同着皮诨的先灵,听了这些说话,乃计较去警戒二子。这晚却在社门外等候这两人出来,思量要迷的迷,打的打。谁知他这社中,众人快心戏耍到个乐极忘归的时候,尽夜交欢。这两个亡灵,设了一个计策,乃变了地方官长巡役模样,陡然起一阵狂风。高仁与社友正乐,那阵风忽地:
冲开社内门,刮灭堂前烛。
烈烈似神号,阴阴如鬼哭。
只听黑地里说:“拿着这个,锁起那个。”吓得高仁东跌西倒,爬起来往门外飞走。皮诨诸人手摸脚踹,乌洞洞的只往门奔,一个个慌惧说道:“地方官长拿住若问,只推说六艺社,或指八斋社中。”只听得暗中说道:“推不得!六艺社却要考察你六艺之能;八斋社便要试验你八斋之善。推不得!高仁猛然说道:“我只推说是清平院高僧处来。”只这一句,顷刻风息,明星朗月,社屋里哪有个人蹤!各人都站立门外,高仁乃向皮诨说道:“分明风起灭烛,暗里人声,这会不见了。我常听八斋社友说,清平院寓着演化高僧。方才只一言说起,便消灭了怪异,况亲去参谒,必有善果。”皮诨道:“时已夜深,社中尚有灯火酒具,且续一夜之欢,明日再去。”高仁道:“小子被这一惊,古人说得好:』乐极生悲『。想方才虽无官长之事,却受了官长之惊,不如趁此警戒家去罢。”乃飞走回家。只见高义在堂,秉烛对卷,衣冠未解。见了高仁来家,乃上前迎着,说:“阿兄,如何此时方归?”高仁随口答应:“有席相留。”乃问:“阿弟,如何不去安眠?”高义道:“兄外未归,弟心悬挂,安得去卧?”高仁又问道:“如何衣冠不解?”高义道:“一则阿兄未归,怎敢科头跣足?一则卷对圣贤,怎敢毁冠囚首?”高仁才把社中刮风起怪,备细说出,道:“真个古怪。”高义道:“理之所有,不为古怪。倒是阿兄尽夜不归,忘家博弈,乃是古怪。”高仁又说到一句推说高僧便风清月朗,高义道:“我亦闻有高僧演化本国,住居院中。后日当与阿兄参谒。”按下不提。
且说祖师在静室,忽出定向三弟子道:“我于静中,与一尊者讲论演化功果,当随类普度。尊者道吾琐亵真乘。吾以菩萨普济,虫飞蛇动,皆在光中。尊者道:』虽然有言,不若无言为上乘第一。『“道副问道:“尊者是谁?”祖师道:“吾见尊者临渊观鹤,宛似十七位圣僧。”道副乃称赞道:“尊者大慈,愿我师亦如尊者。”祖师乃复说:“我等寓此,闻风而来的善信人等,有疑当与解脱。汝等且代吾言,吾此静功,约有数日。”祖师说罢,闭目跌坐。只见三位高僧,向万年长老说:“吾师习静,我等亦欲驱烦。少俟闭关数日,如有随喜来的善信,长老可代我等应答,毋辜来意。”万年乃问道:“比如善信来的,有往昔作过根因,今日善恶征应,弟子愚昧,焉能告戒?”道副笑道:“长老不问,吾亦忘言。吾昨于静后检点,前因,早知征应,但于事琐屑。既欲长老承应,当明以说。”乃说一偈道:
无益无益,无劳积习。
未见泰来,每观否极。
道副说偈毕,各入静定。长老乃掩了静室关门,自于方丈跌坐,把四句偈语写出,黏出在方丈壁间。却说高仁同着高义走到清平院中,只见清清冷泠,往来僧俗稀少,殿上钟鼓不闻。高仁道:“想是高僧离院前去。”高义道:“高僧不设形迹,那里在装像模样动人。”两个只得走入方丈,见了万年长老,便问:“高僧何处?我等特来参谒。”万年道:“这师父们止静闭关,善信来会不早。但闭关时,留了一偈,小僧也不知何意?”高义忙向壁间看念,把头几点道:“真是高僧。”高仁也看了,说道:“先知鄙事,果是非凡。只是未明白六博怎叫做无益?却有几宗无益的事?”万年乃问道:“善信,这偈语二位参详点首,必有感悟。”高义道:“正是。我弟兄两人,正为六博社中一宗怪异事,特来求师解脱。”万年道:“六博之事,果是无益,高僧先见不差。善信若欲知无益见宗,依我小僧说来,却也损多。”高仁道:“便请教无益有损几多?”万年道:“小僧有几句词语,二位试听。”乃说
博弈倾财败产,终朝耗气伤神。忍饑受饿逞机心,设诈欺瞒少信。不顾父母妻子,慢了邻友姻亲。损人名节累官箴,裕后光前宜禁。
高仁听了,说:“长老说的,果然种种无益有损。只是橘中为乐,烂柯是仙,也非不齿的鄙事,实乃消闲散闷的高风。”万年道:“有三余乐事之暇则可;无一局赌墅之雅则不可。小僧说的是群居终日,无所用心;借言博弈则不可,若再加好饮贪花,则不可之甚。”高仁道:“便是我一两人博弈,怎累官箴?况小子非官,何箴可累?”万年道:“小僧也不知其故,乃是高僧留下偈外余言。且说善信若不明白,自有征应之处,归家可见。”万年说毕,高仁哪里明白,那博弈之心犹然未化,乃向高义说道:“阿弟先归,我于村前望一知己友去。”高义听了,说道:“终是未会高僧,亲领妙理,阿兄尚然触格心胸。”乃辞了万年而去。
这高仁依旧往六博社中来戏,只见社中无一人守社。坐了半晌,看看天晚,心情正闷,却好皮诨走将来,见了高仁,一手扯着他衣,说:“散了社罢,莫要惹出事来。前夜捉拿怪风,昨夜众共见了,已各自回心家去,做本等事了。”高仁问道:“众人有甚怪异昨夜共见?”皮诨道:“昨日你不曾来。我等众人在此戏博,依然一阵怪风过处,来了几个褴缕疲瘵之人,似精非精,似怪非怪,看着我等啼啼哭哭,说了两句怕人言语。我们故此散去了。”却是何人,说的何语,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