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陶情抚掌高谈,说道:“我们四个弟兄,在人世间也是个好汉子,怎幺心情都不一?好酒贪花,逐利逞忿,终日营营,在我们自己身上,只当原来不曾有也罢了,怎幺结构在世人心上,叫他生出许多祸害?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苦被个吴厌伙计,朝夕酩酊,放肆颠狂,惹出莫大事来,连累我官司受拷,逃不过明有王法。却又被冥官较个功罪,几乎转推到地狱,受无限苦楚。幸亏神司黄封册籍解救,叫我劝化列位弟兄,各各心归于正,勿苦了自身,兼害了他人。列位契兄弟,若肯听我劝,小弟从今日守我本份,做些淡薄生理。王阳阿弟也寡慾养心,葆合太和,资些寿命。艾多阿弟量人为出,无吝无奢,一任天生,莫多克己。惟有阿弟,你这分心魔王做不得,做不得。大则性命不保,小则灾殃受苦,都是你忿忿不平,自家惹出。依我说,今后放个汪洋度量、阔大心情,自然人亲人爱,果是虚怀善柔。”王阳听了,拍手笑道:“阿兄,你可谓恕己责人,口是心非。我们三人个个都是你勾引。只说小弟日前在客店,偶见明月,只因沽得一壶,便惹动数句,扯出一段情词,受那老汉咕哝了半夜。”艾多道:“便是小弟,也只因你这三盏,想起那万斛。”魔王道:“不消讲,只方才喽啰被阿兄这瓶儿,弄得七颠八倒。”三个人把个陶情说得主意不定,恍恍惚惚,说道:“是我勾引。我那车子上瓶堆瓶满,一发取来,我们弟兄尽醉方休,且在这分心寨盘桓几日,再作理会。”正说间,只见喽啰来报,寨前又来了三个客人。魔王便叫:“拿了他来尸喽啰方才去拿,却被这三人打倒。魔王听得大怒,执了一根棒,走出寨门,大喝一声:“何处行人,不献金宝,反恃众生事!”这三个客人也大喝一声道:“我们也是世间好汉,去寻些买卖做的。你是何人,有金宝快早献些出来,与我过客做赆礼,便饶你这毛贼性命!”分心魔王听了,道:“哎呀!倒骗起我们来了。你是甚好汉,也留个名姓。”只见三个客人,一个开口说道:“你问我有名,说与你听。”

好汉名儿说你知,世间有我正当时。

利名场里称独好,富贵丛中肯让谁?

偏多那敢争吾少,计较谁能把我欺?

饮酒从来先我醉,逢财到处佔便宜。

寻花问柳般般耍,美味珍馐件件齐。

喜我盈厢并满库,教人退让且差池。

弟兄三个人间世,一个真强一不癡。

你如问我名和姓,吴厌名儿说与伊。

魔王听了,笑道:“原来是一个害不足症候的客官,倒想我们的金宝。”吴厌也问道:“你是甚人,阻我行客?通个名姓来!”魔王道:“问我名姓也有,我说你听。”

我姓名儿天下晓,父娘生来出世早,

从来心性不和平,蕩着些儿便作恼。

也曾仗剑斗牛冲,也曾冲锋山岳倒,

也曾浩然塞两间,也曾怒髮安尸扫。

夸我好刚使出来,说我逞忿动不了。

那知我是英雄豪,赫赫威风真不小。

灵通关上知我名,分心寨内要金宝。

结交四个契弟兄,名唤分心老太保。

两个通名道姓,正要动手动脚,争打起来,却好陶情在寨前看见,道:“休要动手!原来是吴厌老伙计。”吴厌见了陶情,笑道:“老伙计,你如何在这里剪逕寨中?”陶情便把别他的事情说了一番,乃问道:“老兄,你别后在店家,还是开店?还是另寻生理?杯中物还是终日不离幺?”吴厌道:“自别了老兄,终日醺醺,也还仍旧,把几贯本钱,也只为这些忍不住,都消磨了,无计资生,懊悔不及。因此前往远方外国,寻些生理,却遇着这两个朋友,也是无策度日,我三人遂结纳做个忘年友,离了家乡,投托个人家过活也好。”陶情问道:“怎叫做忘年友?”吴厌道:“这-个朋友,说起来与你分心兄弟性格差不多。也只因他着怒好恼,少年心情惯了。这一个朋友秉性愚拙,站便站个呆,坐便坐个呆,他年纪老大,有几分直朴,故此不论老少结交,所以谓之忘年友。”陶情听罢,便请三人入寨,尚有余瓶,随排小宴。大家计较本分生理,却没本钱,都看着艾多,说道:“如今要生理,非艾多兄弟设处,断乎不能。”艾多道:“本钱不难,只是要寻个地方。”吴厌道:“小弟也访得有个国度中,尽好做生意。”陶情道:“哪个国度中?”吴厌道:“离此数百里,有个震旦国度,人民广众,三百六十行,件件可做。”陶情道:“便散了这寨中喽啰,守本分生理,是个千稳万稳上计。”分心魔王依从,一时散了众喽啰,烧燬了寨栅,裹了些金宝本钱,前往国度中走。他七个人正走上路头,便错了行境。恰好一个白鬚老汉走近前来,陶情便问道:“老翁,我们是往国度中寻生理的,错了路境,请问一声:“这几条路从哪条走是正道大路?”老汉道:“从中走是大道,这几条是小路。近来地方人要近便,皆从小路,把个大道不走,他说大道迂远,殊不知大道坦坦,该走该走。小路儿虽近便,却邪僻险峻,天气晴明,尚有高低难走,天阴雨雪泥泞,其实难行。你列位却是做甚生理的?”陶情便把本行说出。老汉听了,便骂道:“你这伤天理的,只图赚人钱钞,哪里管人损伤!且莫说你一心忠厚,把醇酿美味卖与人,那人贪你美味,多少倾家害病!只说你们,不忠厚的,把水搀和在内,吃了你的,淡薄可当,泄泻难忍,破人肠腹,致人疾病,罪过万千。可恨!可恼尸老汉说了,不顾而去。陶情笑道:“真正晦气,方才出门,便撞着这个拨嘴老汉。”吴厌道:“陶兄,倒是我与你做过伙计,知道搀水情弊,哪里就有百千罪过?世间做假搀水的生理甚多,难道都是罪过?”陶情道:“正是。莫说吹肉、灌鱼、挑葱、卖菜和水,就是贩绫鬻缎也用些水,何独责备酒家作罪?”王阳笑道:“这些和水不伤人,惟酒却渗人肠腹,罪过在此。”艾多道:“谁教吃它,又费了我?若知情不隐,便搀尽井泉,何有于我!”七人口说步乱,便不觉走人邪僻小路,按下不提。后人有七言四句嘲饮水酒说道:

馋口流涎贪味美,图钱害理搀和水。

费财肠腹又遭伤,不饮免教醉后悔。

按下陶情众人行走僻路小道,前往国度中各相寻生理。他其中却有生平不善经营,专厂倚靠人身过活;学好本份,把主人件件做来合当;不学好挟邪,把主人种种行去逆理。按下众人在路不提。且说元通老和尚阳神广照,见”四里“改名换姓远投异乡去了,他四弹之教已明,普度之因既了,入定关中,一尘不扰。一日,在净剎中,偶然出静,吩咐行者:“是日当净扫焚香,只恐国王到来。”说罢,仍复入定。那行者偶然失记,地也未扫,香也未焚。却说国王,名号异见王,乃是达摩老祖之姪。王素不重释门,一日命执事官导引,到清宁观里看叔。老祖知其来意,乃命徒弟道副出观迎接。不意王先到净剎里来,看见剎中行者懈怠,不扫殿焚香,大怒,便问:“主剎僧道是谁?”行者答道:“只有老和尚闭关入定。”王走至关前,见关门封闭,乃叫左右启关。只见老和尚盘膝闭目,端坐关中。王一时怒起,叫左右打关,剎外用火焚烧。左右把关扛出剎外空地,行者泣哀求饶,王怒不解,方才叫左右举火,只见那关内,火腾腾燄起自焚。火光中一朵白莲现出,莲开,一个和尚望空而去。当时左右回报,异见王不信,喝令将报信执事官拿下拷罪。一时便惊动了达摩老祖,正在观中,命徒弟道副接王,忽然叫一声:“徒弟,我姪王怀不信心,焚了元通和尚。他那里知正当和尚示寂,化火自焚?左右回报,王即将其欺,下执事于狱,汝能救否?”道副答道:“弟子虽有救心,却无救计,料王驾来,我师会面,自有方便。”

正说间,只见一个僧人走入门来,向老祖恭礼三拜。老祖见了,便问:“汝自何来?”僧人答道:“弟子自震旦国来,名唤波罗提,以夙因得投师门下,望赐收录,备弟子数。”老祖道:“夙因果是不虚,只是汝方来此,便有一事用汝。汝能正王不信三宝、救下报信官之拷幺?”波罗提答道:“师命不敢违,愿往救正。”老祖问道:“汝以何计救正?”答曰:“世人不信,总自怀疑。火里生莲,道本不谬,莲开见僧,理实不虚。只以未始有见,因以启疑。弟子微以神通力摄他归正。”老祖点首道:“事成而返,当以功录。”当下波罗提即走至净剎。时王在剎中,正吩咐驾临清宁观,只见一个和尚立于阶前,望王稽首。左右都不知僧从何来,王越发大怒,左右不报。僧即言曰:“臣僧能上不自天,下不自地,左右前后,四方不自。我王左右,怎得知而报?”王曰:“谁也?人不有实立之地,怎生而来?汝见立阶前,何云下不自地?”波罗提听得,即踊身而起,浮于空中,道:“我王见臣僧所从何处来否?”王一见,即举手招僧,说道:“予知僧神力矣,司下地相与一谈。”波罗提乃自空而下,问道:“我王疑和尚化火自焚,火里莲生,莲中僧见,下报事者于狱,有之乎?”王答曰:“予正谓其诳。”波罗提乃把手一指,只见空中大火炎炎,光内莲花百千万朵,朵朵上都现出僧人,盘膝而坐。王见了,笑道:“此空幻耳,岂为实有!”波罗提答道:“世事未见,原属空幻;见后又岂为实有?比如王不焚关,空也;焚关,后空也;执事未报,空也;报而王疑,疑而拷,后空也。即王驾坐剎中为有,返驾而回,皆属空幻。”王笑曰:“此论可推广否?”波罗提曰:“可推而广。比如王前斋供,食毕放箸即空。只是怀不信而拷执事,虽说空而可怜,执事蒙不白疑冤,受诸苦恼,愿王发信心,开天宥,原属空来,着些实报耳。”王曰:“既属空幻,又何实报?”波罗提答道:“一慈着善,善自有种,种善得善,即是报也。”王笑起来,吩咐饶了报信之拷,驾临清宁观看叔,仍命僧众与元通和尚修斋,令波罗提主坛。后人有谈万法皆空五言四句:

万法眼前实,过眼即皆空。

只有善因果,报应不空中。

却说达摩老祖令波罗提救正,国王不信,去后乃面壁入定。左右到观中,见老祖入定,随报王:“老祖入定。”王此时便信左右之言,回殿而去。波罗提主坛,斋事既毕,回观适遇老祖出静,波罗提上前参拜。老祖道:“我知汝微现神力,正王信心,他日演化功成,自见汝一臂之力。今日吾徒道副修持,当借汝切磋功果。”波罗提拜受。老祖又问:“汝自震旦国来,彼国秉教善良否?”答曰:“善良固多,作业时有。非师大阐化缘,只恐迷而不悟,众生染着,堕入无明,多生障碍。”老祖道:“一切恶业,不独异国众生,误造迷染,便是本国多有。予欲演化本国,赖汝首开方便之功。”波罗提听受谢退,老祖面壁而坐,二师各归静室。正才放参,只听得半空笙箫声响而来。道副听得,便问波罗提道:“师兄,你闻得乐音否?”波罗提道:“闻在师兄之问后,不闻在乐音之响先。”道副道:“既已闻音,响来何处?师兄能辨其音,作何凶吉?”答曰:“响自空来,其音多吉,近地必有喜庆之事。我以神力通闻,其乃送子于善门者乎?”道副问道:“人间育子,空动笙箫,何人吹送?”答曰:“积善应以和风,万籁自成佳韵。积恶应以厉气,一门必有怪征。寿夭贵贱,皆兆于此。”道副听得,合掌诵了一声:“祖师,积善降祥,积恶降殃,人可不知修积?我当于静定中,游观善因何在。”说罢,波罗提一笑而去。

却说道副发了这游观善因志愿,果于定中根寻笙箫音响之处。他缥缥缈缈在虚空中,果见祥云霭霭,一簇长幡宝盖,跻跻人来。乃上前观看,见无数童男童女,摆列前行,后边一位神司押着。道副稽首问道:“神司押这些童男童女何处去?”神司答道:“此皆善人所积,吾今送与他为子为孙。”道副道:“僧闻世有善人,亡后自归善道。比如那善人,不论士农工商,富贵贫穷,却都是些长者,怎幺俱是些童男童女?”神司答道:“此未始有劫也。比如善人尚存在世,只就他善功一造,善念一举,冥官注笔应有子孙,随降诞佳儿佳女。待他积善不倦,且莫说他长生注福,只说他百年回首。却是轮转后劫,前亡后化的司主。”道副又问道:“比如这童男童女,俱是一般形貌,其中宁五个大小高下、参差不等的?”神司道:“又在他善功大小,自成个高下。只要世人固守善因,莫教悔改。”道副合掌念了一声佛号,说道:“此是现在善功,僧知报应神速,如此不差。若是世间为恶的,却是怎样送子送孙与他?”神司听了道副这一句,便皱着双眉,却又怒恨了一声,说道:“我已说与你僧人,恶的自有转轮一劫,这其中条款却多,僧且静听吾说。”乃是几般条款,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