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梵志见众道人乃习俗染成,好奇弄法,虽然敲钟打鼓,结彩扬幡,却是个灯烛的道场,那里做得实用因果。见这众道人齐齐整整,威仪体面,都是有家私势利的,可以借些来历,遂他游方修行之志。乃乘他夸好道妙,就跟进一步说道:“修些有用的道理,必须借势能行。”众道人问:“道何势?”梵志乃说道:“贫道欲借个大大施主、富贵檀越,与贫道成就了这九转还丹、一真合圣的功德。”众道人听了,个个不答。梵志复又说道:“如众位力量不能一人成就,便是三五人共力合成也可。”只见道人中一人答道:“师父,你要寻大头脑施主,我这村却少,往东百里,有一村,名唤势里。这里中富贵人多,有一庙叫做通神庙,庙有一僧在内出家,颇知道术。师父们若到彼处,可以如意。我等此地结会,不过是火居有家眷,焚香课诵,修祈来世因果,况师父说的九转,不知还甚幺丹?一真,不知合谁家圣?”梵志听了他言,笑了一笑,便起身辞谢要行。众道说:“师父既来,请安坐。待我们供奉素斋而去。”梵志师徒听得前行百里,有势里、通神庙,哪里肯久住,吃了些素斋,师徒们往前行去。后有指明水火龙虎道法诗。诗曰:

火属心兮水属肾,龙虎坎离交相认。

风从虎啸云从龙,识得玄诠当谨慎。

按下梵志师徒往势里行来。且说密多尊者与元通在灵通关度化了雨里雾四人,暂住空宅,次早东行在路,师弟子闲叙一路来相逢的人物事迹。元通乃问道:“师父,我等离国度行来,并未见个光明正大善人君子,都逢着些琐琐屑屑。如昨日这关前一起有姓名的众人,虽被弟子说破了他去,他这心肠,生来不悔,又不知何处去算人!可怜愚昧的,被他勾结坑陷,怎是师父法力,驱除了这业障。”尊者答道:“徒弟,我若不言,你却怎晓!我若说出,此业人了昏愚,殊为可悯。我如今言与不言,只教你自省悟。”师徒闲叙间,却走到一处,见四面没有行人,乃是荒沙去所。尊者道:“徒弟,怎幺这路的大道只因讲话迷失?”元通道:“徒弟看来。”元通左望右顾,找寻大路,却走到一处海沙浅处,见一人踉跄在水中行走,渐入深洋,若艰难形状。乃想道:“海中行走,莫非捕鱼?试叫他--声,问个路境。”大叫数声,那人不应。元通又想道:“此不像捕鱼,莫非泅水?却又如何挣挣锉锉、踉踉跄跄,宛似迷路失水,无目之人?他一心惊恐,何暇答我!”乃裸衣人海去扯这人。这人摸着元通之手,方才开口,气喘喘的说道:“老哥救命!我是个聋瞽之人,往时到海边,等贩海的商船,乞化些钱来。今早到此,被狂风把我刮倒,不知如何失脚海中。只因双目不见,哪知东西南北!两耳不闻,怎听水响人声!进前不敢,退后不能,往左不知,往右不识,惊惶苦恼,怕的淹没死亡。大哥救我登岸,得了残生,阴功保你福寿。”元通听了他说,便扯他手,引上海岸。这人上得岸来,谢了元通,就问道:“大哥,哪里是红墙庙?”元通问道:“哪个红墙庙?”这人听不见,只问红墙庙,两个正浑问莫解,却好尊者近前。元通把这人失水聋瞽事情,说知尊者。尊者道:“此人为利失水于茫茫苦海,何不探水势早早回头是岸!他既遇救得生,寻家找道,幸喜还不昧良心。这红墙庙必是他来的路境,指与迷人,便就还了我们大道。”元通听得尊者之言,乃登阜处,向四面观望,果然见南来东往,正中左处一座红墙小庙,便引着这深深拜谢。后人有五言四句叫明。诗曰:

茫茫苦海内,世法迷昧多。

岸头有红庙,取道必须摸。

话说聋瞽人摸着庙墙,便大胆前走,行近半里,就有人来,见这人浑身水湿,便问情由。元通却把前情说出,因说他耳目不见不闻,失水的寒冷苦楚。行人歎息,因问元通来历。元通说出东行迷失途路。行人道:“师父,你们走虽大道,此去东路迂远。近来因人奔新开邪逕,便迷失此途。不是此红庙尚存,行商过客谁不错入迷途。前走却无处栖止,须是这红庙清净可住。”元通听得,与尊者回走红墙庙来。远看窄隘,近前却也不小。高门大殿,宛然一座禅林;邃宇重楹,却是满堂圣像。师徒进了庙门,只见殿内走出一个僧人,相见叙礼,便问尊者来历。尊者一一答应,因问僧人道号。僧人答道:“弟子法名正持。”也叙出家始末。尊者见庙临海岸,果是尘情不扰,主僧贤德,可共安居,便与元通住下。日间化缘,夜里打坐。却说这正持和尚,与尊者师徒终日讲些静定工夫,他方知空门的实行,乃向尊者说道:“弟子虽披剃多年,终日只知接待施主,有时诵唸经文,叫行者敲钟打鼓,唤沙弥点烛烧香。今朝方识得修行的本业。却只是有一件,请教师父。弟子禅关未透,凡念每生,习静不静,求静反抗。这却怎生持守?”尊者答道:“师父?你思名顾义,入道何难?你若求静,其心即动。”这正持和尚哪里解悟尊者玄旨,却又夜夜随着习静。一日打坐天明,尊者见他色相变常,灵光却似入幻景象,乃与元通说道:“正持入定不出,必是业魔缠绕。”元通答道:“正持入定不出,正乃得彼常清,何为业绕?”尊者答曰:“色相失了真常,灵光必有他向。”元通问道:“师何以度?”尊者答曰:“待他出静,吾自有度。”后有说:

化缘禅和子,几个识修真?

静修识得处,须忘贪与嗔。

却说这正持僧人,虽是披剃出家,终日忙忙应教,哪里知道静定工夫。只因伴师徒学习,勉强跏跌,便成幻境。却说他静中,一灵飞越,有如驾雾腾空;五体端凝,却似木雕泥塑。忽来岭畔,偶见白鹤凌霄,遂赏心乐事,夸道:“好白鹤!”怎见得好?看他:

毳毛弄雪,丹顶呈珠。抟风摹汉,上盘桓于九天;展翅垂眸,下瞻视乎四野。山明水秀,都在他颉颃之下;树头林杪,尽教的俯仰之间。

这正持方夸扬好鹤,不觉便入了鹤窍,却飞在半空,遍观海岛。恰好玄隐洞间那一只病鹤,正在青鬆深处,白石洞前,往来行走,见了正持这灵人的白鹤,意气相投,便抖擞六翮,屈伸双足,一翅直上虚空。他两个翱翔霄汉,俯仰乾坤,见山林树木葱翠,岗阜巅峦凸凹,赏心乐处虽多,却有一纤介意。雌鸣雄不应,乃是一种伴道根因;彼乐此不知,只因两意不通言语。正持化鹤,虽遂了夸扬心肠,却入了邪迷境界。又因这心中喜悦,乐处不似人能言语,说出最乐极佳,乃是个不言语的物类,把心一急,便出定觉来。见尊者师徒在堂中对坐,方才说出这段情景。尊者不言,元通乃笑道:“正持,你持守不正,已入幻门,几成物化。”正持也笑道:“弟子们出家在这庙内,只晓撞钟打鼓,念佛看经,答应一村施主,收些月米斋粮,哪知止静坐禅,祛魔绝妄。”尊者听得,也微微笑道:“坐禅止静,正是僧家本领,脱却生死机关。若只攻钟鼓香花,化缘秉教,便与在家凡俗,只多了几根鬚髮。”正持了悟,稽道谢教。

一日,与元通海岸闲行,见大海汪洋辽阔,正持乃问元通道:“师兄,你看大海茫茫,无涯无际,世间可有与他比并的?”元通答道:“我与你心胸宽广,比并也无差。只是莫生风浪。”正持问道:“怎幺莫生风浪?”无通答道:“广大光明,怎幺教他波涛光涌严正说间,只见两三个海鸥飞来飞去,随波上下。正持便问:“海鸥来往,是恋海不去,还是海恋鸥来?”元通答道:“还是海鸥相恋。”正持答道:“鸥恋海,海岂恋鸥?”元通也笑道:“如何叫海阔从他来往,有以使他不去?”忽然风生浪涌,见两只海舟泊浅。正持又问道:“舟人在海里,还是海在舟人眼里?”元通答道:“总是海、舟、人都在这里。”正持不能解。却好尊者见二僧闲行海岸不归,恐其世事触目乱心,乃步至海边。果见他二僧站立海之上,见了尊者,端庄恭伺。尊者便问:“正持师有见解否?”正持答道:“弟子与元通师兄,正在此辩难不解。”尊者道:“何事辩问?”正持道:“弟子说:『大海茫茫无边无岸,世间可有与他比并的?』师兄道:『我与你心胸广阔可比。”』尊者笑道:“此内大包,法界比不得,比不得。”正持道:“弟子见海鸥来来去去,状如不捨,不知是海恋鸥、鸥恋海。师兄道是海鸥相恋。”尊者道:“谁教海引鸥、鸥来海、你二人恋恋。”正持又道:“舟人在海里,还是海在舟人眼里。师兄说:『总是海、舟、人都在这里。”』尊者道:“谁教你我都在这里?”尊者与元通、正持三个海岸上闲讲。

只见海舟里几个客人,见海岸三个和尚站立,俱各猜疑。一个说是抄化的,一个说是做道场、吃了斋闲走消食的,一个说是庵庙里招商接客的。只见一个客人道:“何必猜疑,浅沙可登上岸,相会一问自知。”众客上得岸来,彼此叙礼。客人便问:“三位长老站立海岸,讲论何事?”正持便说:“红墙庙住处化缘贫僧。”尊者也答应:“附搭在庙居住,欲东行前去。”客人道:“小子们却也东行贩卖货物,偶遇风波,暂泊在此。二位师父必善法事,便顺搭小舟,我等正欲修一善功,祈保风恬浪静。”尊者听了,顺舟东行。一面谢辞正持,一面附搭海舟。上得船里,狂风不息,尊者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顷刻风静浪平。众客大喜。后有称扬尊者登舟、平风息浪功德五言四句。诗曰:

海浪汹汹日,天风烈烈时。

慈悲有尊者,静定仗阿弥。

风既平,浪自息,舟人驾船东撑,却来到一海洋港口。客商要停泊贩卖货物,尊者便辞别舟人登岸。客商见尊者平定风,同声乞求道力,拥护行舟。尊者乃将经文一卷,送客供奉。客商方捧经在手,果然天风效灵,转顺而去。尊者上得岸来,方欲问东行大路,只见港口一座牌楼,上有三字篆文。元通识得,向尊者说道:“东行有了路头。师父,我们行舟,摇摇心倦,且在这牌楼下,少歇息片时再走。”尊者道:“正是,正是。你可将经文取出,诵念几卷。”元通依言,取出经文,方展卷诵念,便引动港内多人都来聚观。只见高树枝头,一个乌鸦声叫不休。众听经的掷石打飞鸦去。倾又飞一灵鹊来枝,声叫不住。众人听经如故,毫不介意。经文诵毕,尊者乃问元通:“徒弟,你见鸦鹊枝头同一声叫。缘何众人,一恶掷石打鸦,一喜任鹊聒噪?”元通答道:“众心恶鸦声恶,故掷石打鸦。众心喜鹊声好,故任其噪。”尊者道:“汝言又拘在海舟,都在这里,哪里知道善恶?在鸦自取好善,恶恶出自人心,鸦岂自知?况它乃无心音声,便动了十方法界之憎;人若有心作恶,未有不动了万年之臭也。”

正说间,只见鸦鹊去又复来,那听经多人又掷石打鸦,连鹊都惊飞而去。元通偶发一言说:“列位善人,由它罢了。或者禽鸟也来随喜。”只见众人中一个老者说道:“你这和尚,怎幺说鸦鹊也来随喜?我等在此随喜,便也是禽类也。”元通忙陪笑说道:“贫僧也只为说,人与禽鸟,各随其性,既飞来,却被善人以石打去。这其间根因,便有个两失其性也。”老者道:“如何两失其性?”元通道:“鸦鹊被石惊去,善人因鸟怪贫僧一言之犯。”那老者听了元通之说,笑道:“这和尚讲的倒也有理。”把手望空一指,说道:“长老,我便还了你个两全其性。”只见空中飞来两个鸦鹊,连声不住。众人听得,齐叫:“好老道!”尊者见了,把慧眼一看,对元通道:“此幻法也。海港老人,如何会法?”乃把一手捻了个心印,只见那鸦鹊,化了两块石头落地。老者怒起,说道:“和尚!如何破了我法?”元通笑容恭敬起来,道:“老善人,贫僧往东行度,偶顺海船,到贵方化缘,少坐歇息,有何力量敢破老善人之法?且问老善人,何等道法被贫僧们破了?”老者道:“我们有几个会友,都是在家修行火居道人,平日虽结会焚香课诵,却人人都拜了师,习学几种法术。方才见长老坐地诵经,走来观听,只因鸦鹊根由,是我偶施小法,怎幺仍还化石?必定长老又有高出我的手段,破了我法。既说东行化缘开度,且请到小村,与我众道友相会,供奉些素斋,指一条大路前行。”尊者听了,便起身跟随老者,过长街,转小道,却来到一座高门大户人家。果然有几个火居道人,在门前站立讲话。见了尊者师徒,都迎入屋内查叙来历。尊者便说出名号、东行缘由。众道乃问同来老者,如何得遇二位长老。老者方说出鸦鹊根因。只见一道人说道:“游方僧道法术手段,强中更有强中手。比如我们有几件法儿,哪晓得有个法里法,如前日去的那几位道众。”只这一句,有分教,惹出慈悲念度,尽有情因,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