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酒佣先行,要骗和尚。他哪里知道尊者道力宏深,手指处,古庙店家都是化现假设。酒佣只道是真,一直奔来。是屋妇人毫不差异,他从后门而入,只见店中妇人独坐,见了酒佣欢天喜地,便叫一声:“马义哥!久不见你,何处行走?”酒佣道:“在你娘家帮作。”乃问:“娘子如何独自在店?丈夫哪里去了?”妇人道:“丈夫邀游东印度国,去久未回。这店我自支持,正此无人,想个帮手。你来甚巧,我看你少壮伶俐,便做个夫妻也好。”酒佣大喜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有件不平的事在心,今夜要报复他。”妇人问:“何事不平?”酒佣道:“我当初在你花柳店帮工,其实要贪你三妹,岂知你家严肃,乃结交几个弟兄,入伙劫盗,指望掳成婿。不料国度中来了两个和尚,劝化了寨主,解散了众伙。我事不成,忿恨和尚。谁想他一路来投宿两店,我两次报他仇恨,都未遂计。今幸路过此处,必然投你店中,指望你夫妇替我报这仇恨。谁想你孤身在家。”妇人道:“此事何难?和尚们哪个不贪色,待他来,我把个风流态卖弄出来,你可寻几个强邻来,捉拿出气。但如今丈夫未回,我且与你权做个夫妻。”酒佣听了这话,动了欲心,哪顾人言,就同妇人入内屋同寝。这哪里是三家店里一佳人,却是五戒门中千变化。后人有几句说明尊者圣僧,哪会欺人幻术,只因人心险,便有人心印。尊者之心,坦然明白在耳。诗曰:
禅心原不幻,安有幻弄人?
只为人情幻,因开幻化门。
如如常自在,妙妙莫须真。
嗟彼凡愚汉,徒劳精气神。
按下酒佣与妇人入屋同寝。且说尊者,只因酒佣计较、元通说魔,道力自然变化出庙宇、村店现前。酒佣见了飞走先去。尊者却与元通慢慢行来。天色尚明,偶遇一老汉子,雪鬓蓬鬆,麻鞋竹杖,走近前来,道:“二位师父,天色将昏,欲往何处?”元通答道:“东行化缘,少不得望门投止。”老汉道:“我地人家稀少,往来只有一个三家店住宿。此店夫妇非良,却不是你出家歇的。”尊者道:“前有古庙可安。”老汉道:“颓庙难存,怎禁风露?不弃草茅小舍,暂留一宿,便斋不洁,聊供行厨,有何不可?”尊者合掌称谢。师徒随着老汉到得他家,便问道:“二位师父哪里来?到何处去?”元通备细说了一番,随问老汉姓名。老汉笑道:“我姓郑名修,世居此乡,耕种为业。”一面说名姓,一面修斋款留,收拾净室,安宿师徒住下。那酒佣被妇人扯入卧房,恍恍惚惚,歪缠了一夜,及到天明,睁眼看时,哪里是客房三殿,原来半厦庙堂,妇人是一块大石,压着他身,哪里挣扎得动。叫喊无人,苦恼万状,方才想起长老必是高僧。一念归正,叫了一声:“救苦慈尊尸这尊者正在老汉净室里打坐,偶然叫苦的“慈尊”二字入尊者之耳,偶向元通说道:“业障自作,当须自受,何人苦你。悲哉!悲哉!是你添了我这一种因缘,反反覆复。元通,你可往村店之后,古庙半厦之间,方便癡愚,无碍普度。”元通领师旨,走到古庙半厦处,果见酒佣被石压住。远通用力掀石救起,酒佣拜倒在地,口口声声只问:“老师父哪里?”随着元通到尊者面前,磕头谢罪,说:“小人恶念害僧,自作罪孽,愿师尊赦宥。”尊者答道:“汝投幻妄,吾自无心,既悔前非,即是善己。”酒佣拜谢而去。后人有感颂尊者普度七言四句。诗曰:
石头原是石头块,破庙如何有妇人?
想因普度成功德,感动高僧护道神。
且说尊者在郑修家里度化了酒佣,早起要行。老汉愿留供养几日。尊者见他意诚心敬,便住下不提。
且说梵志师徒在花柳楼混扰一番,恐徒弟不守道范,生出事来,乃绕一弯,迂逕小路而走。让过三家店,却来到一边海的地方,问乡里居人,复找大路。居人说道:“师父们,你错走径路;反远正途。我这地方唤做巨鼋港,一向好行,近日只因海洋潮发,拥来一条白鳗,约有五丈余长,十围粗大。这鳗,也不敢说它。”本定便问:“怎幺不敢说它?”居人道:“厉害,厉害。说起来神通广大,变化莫测,却不是鳗,竟成鱼怪。我乡村居人,若是不说它,敬奉它,便求它降些好事,一一依你。若是慢了它,再说它,就怒起来,丫头孩子,也吃你一两个。”本智听了,向师父说:“想是个精怪。我们既闻知,须要与地方除害。”梵志道:“事便好,只是行路之人管这闲事?”本智说道:“师父差矣!我们为甚出家?遇害不除,逢灾不救,空为慕道。”本慧道:“本智说的是。”乃向居人说:“我们出家人,极善驱邪缚魅,便与你乡村扫除患害,也是功德。但只是借那空闲居宅一住,方便行事。”居人不敢应承。少顷,听见的传说,就来了十余居人,这人方敢悄悄说出。众居人内中有一老者说道:“游方僧道,多有除妖捉怪的,也是缘法。大着胆寻间屋,住下这四个师父,再作计较。”本定道:“作甚计较?”老者也扪口不言。居人说:“老头子,你讲又不讲明,难道我们是不怕的。”本智笑道:“且依老翁借空屋住下再议。”师徒乃问:“宅子何处?”居人趑趄,欲走不走,待言不言,总是乍相逢,不识众道神通,怕口快,惹恼妖精作怪。等了半日,方才领着师徒到一空宅。梵志住下,便问老者:“白鳗如何作怪?”老者道:“离村五里,就是巨鼋港。这港口有个巫师居住,专与居人禳解灾福。只因潮拥这鳗来,成精作怪,居人被它害得不安。若是师父有本事,可除得,便去惹它。若无本事,莫动它也罢。”梵志道:“可有庙宇幺?”老者道:“无庙宇。若有庙宇,居人侍奉,便是降福正神。他却只附着一个巫师。恼了它,只求巫师,方才免得。”梵志听得老者之言,乃向徒弟说道:“这巫师便是怪鳗使从,要除它,须探巫师的来历。”当下居人收拾斋供,师徒住在空宅不提。
却说哪里是白鳗作怪,原来是巫师有些幻法,炼的耳报,但凡居人有甚事情,这耳报便向巫师报说,因此居人若说他不是,便作威福,骗人祭祀,假托白鳗获利。这日,巫师正与人祈禳,耳边忽报:“地方远来了四个游方道众,计较要除妖灭怪。”巫师听得耳报,大惊,忖道:“好好的生意,何处道众来此搅扰尸随使一法,叫两个徒弟,带了四把铁钩子,走到梵志空宅处,把师徒四人,方才要钩着头髮扯去。哪知他四人都会法术,手眼快的,一转变,倒把两个徒弟四脚四手倒吊起来。好本智,手执着一条大棍,盘问他:“白鳗何故成精作怪?你们何故听他役使?”巫师徒弟泣道:“哪里甚白鳗,皆是我巫师设骗村人。师父们饶了我罢。我巫师却也有些本事,只恐他不饶你。”本智笑道:“也罢,放你回去报信。”乃将钩子放下,三人得命奔回,备细说出。巫师却早已有耳报先知,大怒道:“何处野道,如此无礼!若不处他,怎在地方行教?”随在港内取了些蚯蚓,共有二三十条,叫一声:“变!”都变成大蛇,直奔梵志住宅,把一个宅子填塞将满,都张牙吐燄,向师弟四个逼来。本定、本慧未曾提防,被蛇束手足,裹腰腹,挣扎不得。梵志与本智便使出法来,就把他前来钩子一撒,叫声:“变!”只见那钩子,一把变十把,将蛇条条钩出门外。却不曾救得本慧二人,被那蛇缠缚住了,不由得自己走出宅门,望港上巫师处去。居人不见是蛇,只见两个小道捆手缚膊,就如妖精捉去的一般。梵志与本智见了,没法救援,只得随着本意二人,也来到港口。但见巫师立个坛场,坐在坛内,叫道:“白鳗大王吩咐,把远来侮慢大王的野道,送入港内深水,赏赐小鳗。”跟去看的与居人老者,都上前哀求,说道:“远来道众经过此方,不识威灵,冒犯获罪,望乞赦宥。居人愿备牲醴祭奠谢过。”巫师道:“大王发怒,说尔等容留野道,亦当加罪。还为方便,太是无知。”说毕,又叫快把野道推入港内。只见本慧二人昏昏沉沉,两眼看着师父。梵志忽然叫一声:“本慧徒弟,何不仗出慧剑!本定徒弟,切莫要乱了刀哇!”又看着本智道:“徒弟,你为何不放出大光明来?”梵志一面说,一面口中唸唸有词,把手望东连招了几招,只见海港上陡然狂风大作。众居人看了,个个立不住脚,都叫:“好大风!”怎见得?但见:
吼声震地,聒耳轰雷,海扬波浪滚千层,树连根叶飘万叠。屋瓦飞空成蝶舞,行人窜耳作獐慌。那里是:千林静息鸟和鸣,但见的:八面威扬妖尽扫。
大风刮处,陡然本慧跳钻走起,打得个坛场举物粉碎。本定雄赳赳发作,倒把那巫师背捆起来。本智执着大棒叫:“巫师!你何处学来手段,敢在我们跟前斗宝?”巫师却也不慌不忙,把肩背一抖,猛然手内也执着一根大棒舞将起来,照着本智一棒打来。本智抡着棒劈空迎去。他两个在港岸上使出武艺,只见本智气馁棒乱。这舞枪弄刀,却是本慧二人原来在家本事,近又习学了法术,便掣出剑来,望巫师斲去。巫师徒弟甚多,一齐簇拥上前。梵志也拔出慧剑相敌,众人搅闹一团。众居人看着说道:“原来都是些成精作怪的,冤家撞着对头,必定看两家谁胜谁负。”看着巫师敌不过本智,众徒弃棒要走,被梵志使了一个缚魅神通,带了巫师归来空宅,审白鳗来历。巫师乃实说道:“假托鳗精,要求祭祀“。众居人方才明白,却又替巫师告饶。巫师只是磕头求释,情愿入门为个弟子。众居人备斋拜谢。
梵志师徒辞别要行,乃问大路。居人指引:“过了巨鼋港,转过一山,山有重关,便通红墙庙路前行。”梵志谢了众居人。巫师惶恐,再不讲白鳗旧话,却随着本智,要做个弟子。梵志说道:“汝要皈依,吾亦不拒。但只是门徒已多,行道不便。汝既发心,此去到了大路。凡见青鸾摩云,或是道士寻徒,你当为吾输力。吾自有报于汝。”乃附耳向巫师云云而去。后有讥梵志一心只是不忘赶道童者五言四句。诗曰:
长途行已远,门弟久既收。
青鸾无翅迹,何苦法频留?
按下梵志师徒问道前行。且说尊者在郑修老汉家,连住旬日。老汉见尊者开度酒佣这件奇事,乃闲相问道:“酒佣何故石压?师尊道力却也甚深。老汉日前也有两件奇事请教。”尊者答道:“酒佣机械迭出,欲伤人,却先害自己。世事以无端出,自无端人,釐毫不差。倒不知老叟两件奇事何也。”郑修蹙着眉道:“老汉平生辛苦,挣得几亩田产,耕种度日。村间有一豪强大户,倚势凌弱,每每侵占许多,他家益富,我地日削,天理不知何处。日前我这屋后,当初不知何地,偶凿池塘,掘出金银一瓮,当时邻众皆知,便各争抢。忽然金银尽变为鱼虾,众心骇异。就是老汉为此着恼成病。师尊有何道教我,且疗这病。”尊者听了,合掌道:“善哉!善哉!势利迷人,乃人自迷,夺人之有,终有人夺。”郑老又问道:“病却何疗?”尊者答道:“元无有病,又从何疗?还以无疗,其病自愈。”郑老不解,乃问元通。元通答曰:“吾师之意,明明说莫仗势侵,冥自有报,莫迷财利,最是病人。”郑老笑道:“老汉终是不解。”元通答曰:“只当原来无有。”郑老方才点头明白。师徒一日与郑老闲行田间,径路小道,草茨乱生。尊者举步轻慢,一步数观。郑老问道:“师尊你一步三看地,且行慢足轻,何故?”尊者道:“荒田径道,人无足迹,多有蝼蚁。重足急行,所伤实多。贫僧心念在此,故不觉举步轻慢。”郑老歎道:“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仁兽且然,况有灵者?师尊善念,老汉敬仰。”又行几步,见一池塘,涸乾彻底。尊者道:“天旱无雨,池塘乾涸。”郑老道:“我这村有雨不旱,且是水洼污地,只因当年畜养鱼虾,被人偷取。老汉恨忿骂道:』鱼贼你只偷个有,若池无鱼,你有何窍?『古怪古怪,自发此言,三载虾也不生一个。虽绝了偷的,却害了畜的,如今池水也不存。师尊,这段情理何故?”尊者答道:“鱼虾虽湿化,亦秉性灵。你畜种杀机,他盗种恶业。只因你巧中一语,咒骂两种恶消。池乎,涸乎,成就善知识的功德。”郑老问道:“师尊,这功德何见?”尊者答道:“如水灌禾,为日渐长,自见在老叟之子孙。”郑老听了,把手一指道:“师尊!你且看那前边高房大屋,气燄腾腾,子孙蕃衍,善功何在?若论种恶,却也说他不尽。”尊者举眼观看,只见那高屋上,祥云卷出,瑞气飞扬。尊者道:“这人家善解不祥,何言种恶?”郑老道:“这就是侵占我产之家,受他害者莫不欲食他之肉。”尊者道:“恶固如老叟之说,但不知他曾行有何善?”郑老想了一想,道:“他也曾行了一件善事,未必就解了他恶。”元通道:“老叟,这家却行了一件甚善事?”郑老将欲说,只见远远一人走来,乃道:“要知是甚善事,老汉记不切,问这来人自晓。”来者却是何人,知他何事,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