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这天拜折进京之后,因为行辕尚未设定,便在天皇府中安宿。到了半夜,忽得一个怪梦,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引他重到花园之中,指指地下,向他说道:“你白天所得的那些财物,不及这地下的东西远甚。”曾国荃当时不知是梦,正想问明原委,突见那个白发老人,忽向地下一扑,顿时将他惊醒。曾国荃暗忖道:此梦来得奇怪,这个老人,不知是神是妖。他既对我这样说法,或者没有什么坏意。至于我白天所得这座府中的那些财物,本是无帐可查的东西。鲍春霆每破一城,准他手下兵士抢劫三天,朝廷不见得没有风闻的。朝廷对于老鲍,都能如此宽大为怀,我既辛苦了几年,至今始将南京克复,公理私情,我得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为过。且俟明天,让我命人在那老人所指的地方,掘出一看再讲。曾国荃一个人忖上一会,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即带几个心腹戈什哈,去到花园,按照梦中老人所指之处,掘了下去,仍是太平天国的玉玺二方,金印二方。曾国荃不禁大喜道:“金印倒还不甚希奇,这个玉玺。确是天下闻名的奇物,让我贡献朝廷,便可掩过其余财物。”

曾国荃打定主意,忙将玉玺二方,金印二方,复又专折送往北京。没有半月,即奉上谕,优加褒奖。

上谕里的大意是:贼据金陵,已有十二年之久,一旦荡除,实由曾国藩调度有方,谋勇兼备所致。两江总督曾国藩,著赏加太子太保衔,赏戴双眼花翎,锡封一等侯爵。署浙江巡抚曾国荃,著赏太子少保衔,赏戴双眼花翎,锡封一等伯爵。其余有功人员,着曾国藩会同曾国荃查明奏报,分别优赏。曾国藩、曾国荃,并着迅速到任,办理善后事宜等语。曾国荃既封伯爵,满城文武官员,都来道喜。曾国荃一一慰劳之后,单问萧孚泗道:“老典的毛病怎样了,此次攻克南京,你与他的功劳,真是不小。”

萧孚泗见问,起初犹是含糊答应,及至曾国荃再三盘问,萧孚泗方才试泪道:“已经不幸了。”

曾国荃大惊的问道:“你在怎讲?”

萧孚泗道:“昨天晚上,创处溃裂业已火毒攻心,竟于今晨二时去世了。”

曾国荃听说,目视徐春荣太息道:“杏翁,果然被你言中了。”

徐春荣道:“为国捐躯,李也不枉这一死了。九帅只要替他优请恤典,也是一样。”

曾国荃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可惜他没后人,不然至少可得一个男爵。”

萧孚泗接口道:“老典虽没儿子,他的妻子,尚在青年,标下打算接她到家,一起同居。”

萧孚泗尚未说完,满座人众,无不称赞萧孚泗为人大有义气。

徐春荣等客一散,便向曾国荃告辞,要回刘秉璋那里。曾国荃忙阻止道:“杏翁不能就走,一则此地善后诸事,家兄还要借重长才。二则仲良不久可得江西藩司之缺,何必多此往返。三则杏翁此次替我计划军事,很有大功,我当给你一个明保。”

徐春荣笑谢道:“明保一层,万请不必。我因老母年高,即日便要呈请终养。仲良老师既有赣藩之信,我在此地候他就是。”

曾国荃因见徐春荣答应一时不走,立即办了一份公事,委他办理南京全省营务处之差。徐春荣再三推辞,不肯到差。曾国荃道:“这末且等家兄来到再说。”

没有几天,曾国藩已由安庆来到南京,因见善后事大,一面拜折到任。一面问曾国荃病体怎样,可能支持去到浙江到任。

曾国荃道:“浙江善后的事情,现由季高在办,兄弟实在不能支持,打算奏请给假回籍养病。”

曾国藩点头道:“这样也好,你既回去,可以将头一批的老湘军,带了回去遣散。”

曾国荃听说,自然照办,即日回湘而去。

曾国藩一等曾国荃走后,便催徐春荣快去到差,以便襄办善后诸事。徐春荣仍然不肯答应,说来说去,只等刘秉璋到来一见,就得回籍。曾国藩没法奈何,只好将那营务处的差使,另行委人。那时两江总督衙门,即由天皇府改造。犒赏克复南京将士的款子,已由新任藩司发放。

这天曾国藩正在亲自批札公事,忽据一个戈什哈禀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已被苏抚李鸿章的部下生擒到来。

曾国藩听说,不觉以手加额道:“此人擒到,大事方才算了。”

曾国藩说着,即命快把李秀成带上,由他亲自审问。等得李秀成带上,曾国藩见他神色虽然有些沮丧、一切举动,尚觉镇定。便问李秀成道:“你的罪案极大,既已拿到,有何说话。”李秀成朗声答道:“逆犯自知所犯,确属难赦。如果大帅能够网开一面,贷我一死,我当分别函知各处部将,不必再抗官兵。大帅这边,也好免得躁心。”

曾国藩想了一想道:“这末你且将供状写好,果有法子可想,本部堂就贷你一死,也非难事。”李秀成听说,马上磕上一个头,提笔就写,一连写了三天,约有四万多字。

第四天,李秀成正在写他供状的当日,忽见一个戈什哈进来报告曾国藩道:“顷据密探来报,说是伪幼主洪福-,已由他们的逆党拥护,蹿入江西广信境内去了。”

那个戈什哈说完,又见曾国藩似乎在生气的说道:“赣抚沈葆桢,所司何事,这样大案,为何不来移知于我。我既做此两江总督,责任所在,不敢放弃。”

又见曾国藩说完这话,即命戈什哈呈上纸笔,立即在拟一个奏稿。

李秀成忽将写供的笔,停了下来,向着曾国藩说道:“大帅大可不必躁心,洪福-既到江西,照我揣度,保护他的不是听王陈炳文,便是来王陆顺德。只要我一纸书去,定能教他们缚了洪福-来献。”

曾国藩不等李秀成说完,也把手上的笔放下,朝着李秀成微点其首的说道:“你能办好此事,本部堂自然可以把你将功折罪。”

李秀成听了大喜,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陈炳文,一封给陆顺德。

曾国藩亲自看过,发文营务处去办。便笑问李秀成道:“你们的那个四眼狗陈玉成,此人十分来得,现在究在何处?”李秀成忙答道:“他在婺源,大帅如果要他,我也可以将他招至。”

曾国藩摇摇头道:“此人杀人很多,不能赦他。”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忽见一个戈什哈送进一封公事,曾国藩接到手中,拆开一看,见是鲍超前来报捷的公事。内中说是七月初一,破贼于抚州许湾地方,斩首四万,同月初六,破贼于东乡、金-两县,现将擒获的伪和王吴大鼻,押解来辕云云。

曾国藩看完公事,命将吴大鼻带上。戈什哈出去带人的当口,曾国藩趁空问李秀成道:“这位吴大鼻,你可认识,他的手下,究带多少贼兵。”

李秀成答道:“吴大鼻是三等王位,他的手下,约有十万人数,他在贼中,很有面子。”

曾国藩还待再问,只见戈什哈已将吴大鼻带上。谁知吴大鼻见了曾国藩倒还不甚害怕,一见李秀成,早已远远的双膝跪下,称着李秀成道:“王爷在此,吴某叩见。”

李秀成见了吴大鼻对他如此恭敬,生怕曾国藩见疑,误了他的性命,连连阻止吴大鼻道:“我已被拿,现蒙曾大帅恩典,可以贷我一死。你快快叩见曾大帅,只要你供得好,或者也能保得性命,也未可知。”

吴大鼻听说,又朝李秀成恭恭敬敬的叩上一个头道:“王爷吩咐,吴某怎敢不听,否则吴某必死,决不敢向清朝官府乞怜的。”

此时曾国藩见李秀成还有这般势力,便将要赦李秀成的心思淡了下去。当时便随便问了吴大鼻几句说话,吩咐绑出枭首示众。又将李秀成发交首府审问。

李秀成一见曾国藩将他发交首府,便知没有命了,当时即向曾国藩磕上几个头道:“逆犯也知罪在不赦,起初还望大帅法外施仁,得保一命,现在是无望的了。”可怜李秀成的了字,尚未出口,两只眼眶之中的泪珠,早已簌落落的流了下来。

曾国藩也不答话,单将所拟的奏稿,拿在手中,自顾自的踱进签押房里,命人将徐春荣请至,即把所拟奏稿,交给他看道:“沈葆桢太瞧不起我,杏翁且看了此稿再说。”

徐春荣忙把奏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最主要的几句是:臣前因军务紧急,虽奉四省经略大臣之命不敢受,现因办理两江善后事宜,业已到任,对于敕书之语不敢辞。

原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虽然都是二品大员,对于本省的权力是同样的,可是皇帝给他们两个到任去的教书,总督的权力,却优于巡抚,总督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可尽心督同巡抚办理本省之事,亦须和衷共济。巡抚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凡事须秉承总督办理本省之事,毋得自专。这样一分,总督可以挟制巡抚,巡抚不能抗拒总督。清朝末叶的总督,对于巡抚,总是客气,从无照敕书上所载,行过事的。

当时的曾国藩,他虽有好好先生、忠厚待人的名誉,但是他对于大清会典的例子,真是烂熟如泥。他因江西巡抚沈葆桢,也是一位中兴功臣,且负知兵的好名声,深恐沈葆桢,将来对于他的公事,不肯事事依从,因此在奏折上提到敕书之话,并非预为安个根子,犹之乎百姓对于官府存一个案的样子。谁知那位沈葆桢,也是一个强项的人物,自知力有不逮,赶紧请开缺而去。

当时徐春荣看完奏稿,没甚说话。曾国藩方问道:“我的主要句子,杏翁瞧见了没有?”

徐春荣微笑道:“大帅的意思,职道略略知道,不过我料沈中丞,一定不来违反大帅的。”

曾国藩听说,也微微的一笑道:“只要如此,我自然与他和衷共济的。”

徐春荣也问道:“大帅既将李秀成发交官府,可是不肯贷他一死么?”

曾国藩点点头,即将吴大鼻害怕李秀成的事情,告知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听完道:“保留李秀成是个办法,杀了李秀成也是一个办法。”

曾国藩道:“现在捻匪之势不小,倘将李秀成留下,从好的一方面看呢,让他前去收拾余烬,自然是事半功倍。倘从坏的一方面看呢,狼子野心,难免不去与捻匪会合,那就是养痈成患的政策了。”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职道是百姓一方面的观念,大帅是朝廷一方面的观念,倘若易地而言,大帅或者赞成职道之话,也难说的。”

曾国藩听了大笑道:“杏翁真直心人也,此言一点不错。”徐春荣道:“听说四眼狗现在婺源一带,犹在负隅。南京城内的人民,遭此大劫,只要西风一起,即有号寒啼饥之叹。职道本是在等敝老师来此一见,就要走的。那知敝老师迟迟吾行,不知何时才到。”徐春荣说到这句,不觉失笑起来道:“职道因为那个四眼狗,如此愍不畏法,日来似有抚髀之叹了呢。”曾国藩听说扑的一声,忽将徐春荣的手,紧紧捏住道:“杏翁,你真肯再替我出一次马么?”

徐春荣又笑道:“职道已在自告奋勇,怎么不去?”曾国藩听了,方才放手大笑道:“杏翁,你此次奏凯回来,我一定封你为汉寿亭侯。”

徐春荣听了一愣,似乎不解此话之意。

曾国藩又大笑道:“杏翁,你也是一位饱学之士,怎么连三国演义,也没有看过不成么?”

徐春荣听了,方才明白曾国藩这句说话的意思,乃是等他打胜回来,准他去见他那老师刘秉璋,当下也就笑着答应。

曾国藩便命徐春荣以两江营务处的名义,统领二十四营头前往婺源,打那陈玉成。徐春荣正待起身退出的时候,曾国藩忽向徐春荣咬上几句耳朵,徐春荣点头会意,各自一笑走散。作书的做到此地,却要卖个关子,暂且按下。

先叙那时南京的督粮道一缺,已由曾国藩到任那天,委了曾国荃的幕府,江苏补用道王大经署理。岂知这位王大经观察,还要比较曾国藩来得道学。

曾国藩原是因为王大经的道学,方才委他署理这个粮道,方能涓滴归公,于国于民,均有利益。却不防这位王大经对于督粮之事,虽然打得井井有条,事事能使曾国藩满意,可是他于职守之外,偏要前去干涉一府两县的事情。

这末他所干涉的究是什么事情呢?说起来倒是一件风流韵事,原来那时的南京,先被天国之中的人物,十二年的一括,莫说民间寸草无存,就是地皮底下的有些窖藏,也被那班天国的兵将,掘个无遗。再加破城之日,不免玉石俱焚。虽经曾国藩谕知两司,以及一府两县,赶紧设法筹款,繁荣市面,无如当此兵燹之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市面不好,百姓更不聊生,所以徐春荣已向曾国藩提过。曾国藩因为一时没有大宗款项可筹,只好严催藩司,运司,粮道、支应局、牙厘局、各司道赶快办理。

南京的钓鱼巷,本是最负盛名的窑子,一班老鸨,以及窑姐儿,从前因见天国的政令,注重女权,所以不敢高张艳帜,作此神女生涯,及至克复南京,自然要借恢复承平之乐的题目,大家再整旗鼓,方有饭吃。

其时的江宁府,姓桂名中行,很有一些政治经验,他见钓鱼巷一带的妓院重兴,虽然没有大张晓谕的前去保护,可也决不去做那些打鸭惊鸳之事,甚至老鸨妓女和人打官司的时候,这位桂太尊还能稍给她们一点面子,这就是取那古时女闾三百,兴隆市面的意思。

独有那位王大经观察,一经闻知其事,不禁气得北斗归南起来,立即传见一府两县,狠狠的申饬几句。当下一府两县,等得王观察发过了火,方才一同说道,大人所谕的禁娼之话,卑府卑职等,既已一行作吏,这点公事,似乎还不至于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市面如此萧条,若不稍宽一点禁令,这个市面,恐怕更加不成样子了。王大经一见一府两县,竟敢不奉上司命令和他抬杠,这一气可是更了不得了。他等府县走后,便叫粮差去抓。谁知老鸨本已各衙门打点好了的,粮差奉命出去一趟,连鬼也没有一个抓来。

王大经明知粮差受贿卖放,他便不动声色,亲自去抓。后来虽然被他抓到一两家,可是粮道没有班房,没有刑具,只好仍然发交府县。府县知他脾气,顾他面子,也就簿责了案。

王大经既得甜头,他就从此常常亲自出去抓人,府县看不下去,便去禀知曾国藩。曾国藩听了笑上一笑,等得王大经上院的当口,却也劝阻一番。恰巧这位王大经,以为禁娼决不错的,仍然瞒了制台常去抓人。

有一天的下午,王大经出去拜客,经过秦准河下,忽然听得一片丝竹管弦之声,夹着几个妇女的笑语,他就大不为然起来。一个人坐在轿子之中,一边拍着扶手板,一边发话道:“这还了得,那个大胆的,青天白日,竟敢画船萧鼓,在此河中饮酒狎妓,我不办他,誓不为人。”

王大经说完之后,立命住轿,亲自走到河边,抬头一望,正见一只头号画舫,里面坐着十多个穿红着绿,抹粉涂脂的妓女,一边唱着滢词艳曲,一边向着岸边摇来。

王大经此时早已气得人肚皮里装了狗矢,却也学了一个乖,恐怕发火太早,那船不肯拢岸,倒也没法办他。所以一声不响,一直等到船靠岸的当口,他就亲自奔上船去,那有工夫再行细看,单向几个妓女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们今儿在伺候谁呀,连王法也不怕了么?”

内中一个很年轻的妓女,听了他话,即不慌不忙的,抬起一双玉臂,飞快的向着后舱廉内一指道“你这位大人,自已去瞧去。”

王大经至此,不禁也会一愕,忙暗忖道:这个滢娃,究仗谁的胆子。不料王大经的念头尚未转完,忽见后舱之中,有个老者搴起廉子,拍手顿足的朝他大笑道:“本部堂在替我们给营务处饯行,却是一桩私事,竟被老同寅前来捉破,真正有些惭愧呀惭愧。”正是:

做官只怕来头大

发气还须带眼尖

不知这位老者,究是那个,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