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洪秀全,既准弥探花弥又奏,即今军师钱江,预备一切,以便陈玉成率兵去攻安庆。等得钱江的军械粮饷,刚刚办齐,陈玉成却变成一只四眼狗了。

原来陈玉成这人,武艺虽好,性子太急。平时打仗,每因性急之故,弄得美中不足,常有之事。此次既由弥探花保他去攻安庆,当时他就逼着吴吉士和桂子秋两个,用尽了各人的本事,急切之间,不能将那伤疤治得收口,陈玉成便急得双脚乱跳起来。

忽然被他想出一个法子。问着吴桂二人道:“这个伤疤既是不能马上收口,我想索性把我右额上面,也弄一个同样大小的窟窿。两个窟窿里头,统统嵌上一粒黑的棋子,使人看去,完全像个四只眼睛一般,大不了人家喊我一声四眼狗罢了。”

吴桂二人,只好依他办理。及至办好,说也奇怪,那个窟窿里头的血肉竟将棋子四面包住,宛同天生一样。

陈玉成自去照照镜子,不禁大喜道:“我的脸儿,本来长得难看,这样一来,倒也成了一个怪相。”

吴桂二人随便附和几句,便同陈玉成去见天王。那时天王正与钱江在谈军务,一见陈玉成那种相儿,不禁大笑起来道:“古时候有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杨戬,现在我们太平天国里头,又有一个四只眼睛的英王了。”

陈玉成听了,也就大笑道:“我本来望我多生两眼睛,好替天王查察奸细。”

天王点首问道:“现在你已痊愈,你要带着那些将官同去呢?”

陈玉成道:“獬面这人,第一须得带去。第二是还得多带船舶,因为安庆省城是沿着长江的。至于将官一层,我的部下已经够用的了,不必再要帮手。”

天王和钱江两个,因见陈玉成对于水陆两方,均在注意。即令獬面率着五百狼兵,去替陈玉成冲锋;又命苏招生、吴定彩二人,带领本部水兵,各率船舶一千艘,都归陈玉成节制。

陈玉成正待退出,又见钱江对他说道:“英王此去,若得安庆,最要紧的是:须将那里筹饷局总办,名叫张彦良的那厮生擒过来,我有用处。”

陈玉成忽把他的脑壳一侧,想上一想道:“此人似乎不是甚么名将,军师要他怎甚?”

钱江道:“此人虽非甚么名将,却是江督陆建瀛的宠妾张氏之兄。”钱江说了这句,又对陈玉成道:“英王不必管我,你只杀奔安庆。我当另派大将,在你背后,去攻九江。要使清军,不能联络,包你有益便了。”

陈玉成本来是很信服钱江的,当下只把他的脑壳连点几下,辞了天王,立即督队出发。

那时琦善本人尚在河南,单命一个名叫贵富的参领,率兵一万,来到湖北,帮助胡林翼而已。向荣见着钦差琦善只知自己,不顾国家,早就对着江忠源说过:他说琦善以十万之众,只在湖南按兵观望,真是贻误大局不小。倘能率着大军,迅速来到此地,以拊洪军之背;我们再击洪军之面,且有李孟群、李金凤兄妹二人,在助我们,此地自然不难立下,现在他却逗留不进;眼看洪军这般猖獗。倘若洪军一面与我们在此厮杀,一面再用两支奇兵,一取九江,一取安庆,那就使我们不能首尾兼顾了呢。

江忠源本在防得此着,一被向荣说中心事,不觉长叹一声的,便对向荣说道:“老帅所说,正与江某所虑相同。要末让我率了我的本部人马,去到太湖、宿松两处驻札。那里乃是安徽省的第一重门户,若是单靠那位蒋中丞去保守城池我就很不放心。”

向荣慢慢地捻着长髯,又跟着摇首道:“安徽省分,乃是江督陆制军的辖境。廉访擅自前去驻扎队伍,不免削了他的面子,恐怕他不甚为然吧。”

江忠源听了,只气得把他的双脚一顿道:“朝廷派了这班颟顸的人物来作封疆,真正的自己要失江山。”

江忠源正待再说,忽据探子来报,说是洪军那边,业已派了英王陈玉成率领水陆军队一二十万,打算偷过九江,去袭安庆去了。江忠源犹未听完,顿时把他的牙关一咬,双袖一勒道:“我现在只有不要这命,就去先和洪军拚了再说。”说字未已,早已头也不回的走了。

向荣眼看江忠源去后,暗自忖道:他还是位文官,都要前去拚命;我乃身为钦差大人,怎好不去杀贼。向荣想到这里,急急下令,会同张国梁两个,轮流着的去和洪军厮杀。

洪军方面,本有东王率领大军,专敌他们的。他们如用军队攻击,东王就命队抵御。他们如用李金凤的法术攻击,东王就命吴吉士、桂子秋两个,也用法术抵御。这样一来,直弄得向张二人,真正无力可施。

那知钱江真有奇谋。一等英王陈玉成出发之后,他就去向天王献计道:“此次英王的去攻安庆,当然越过九江那边关口。依臣之意,不如就命东王在此牵制向张江李四支人马,天王却暗暗的,亲率水陆大军,杀往下游。既可乘那江西军队,未曾防备,取之不难;又可去做英王的后援。弥探花的奏请三攻安庆,也无非取这急进之策而已。我们若没大军去随英王之后,英王孤军深入,也很危险的吧。”

天王连连点首大赞道:“军师言之有理,快请军师下令就是。”

钱江便请东王同了吴吉士、桂子秋、萧三娘、陈小鹃,统兵十万,在与湖北的官军厮杀。又命胡以晃、秦日纲二人,统兵十万,镇守汉阳,接应东王。又命忠王李秀成,率同新从广东来的,那个牢头禁子陈开,以及广西土匪首领,名叫林启荣的两个,带了二十万人马,径取九江。

自己便与天王统率大军百万,分作两路:一路由蕲水取道太湖,沿潜山趋三桥,直进安庆。一路由宿松沿荆桥,入石碑,会攻安庆。又以石达开为前部先锋;以林凤翔、李开芳二人为左右护卫。并将百万大军,分为五队:第一队是北王韦昌辉、谭绍二人,第二队是李世贤、黄文金二人,第三队是罗大纲、曾天养二人,第四队是洪仁发、洪仁达二人,第五队是洪宣娇、陈素鹃二人。又以状元刘继盛和榜眼二人,充全军的秘书监;探花弥尤猿渑兵营中的秘书监;万大洪、林彩新二人,充运粮官;赣汉英、洪大全二人充辎重运输官。钱江发令既毕,大家各去部署人马。

天王便谨择于太平天国三年,正月初十壬寅日出师,就是咸丰三年。出师之日,又因此去最重水军,除命萧三娘兼统船舶二千艘,守护汉口之外,又令陈坤书率领大小船舶八千艘,沿江进发。当时第一队第三队的人马,号称左军,直进宿松。第二队第四队的人马,号称右军,直进太湖。第五队作为左右两路的接应。

岂知钱江同了天王的大军,正在浩浩荡荡的进发之际,半路上忽见一个探子飞马来报,说是英王陈玉成连用妙计,已经克复安庆。天王洪秀全,一听这个捷报,不禁又惊又喜,弄得一时不及问话。钱江在旁,急命探子快快说来。

探子便详详细细的禀说道:“英王爷一等出发之后,即令心腹密探,分头去探安徽抚台蒋文庆,和南京制台陆建瀛二人的举动,嗣据密探回报,说是蒋抚台自从得了湖北失守之信,早已手忙足乱,一无办法。及知英王爷去攻安庆的消息,只得一面急将各处的镇台,统统调到省垣,保守城池;一面飞报南京陆制台那里,请他立发大兵援救。

“谁知那位陆制台的身边,有位宠妾张氏,一听安庆危急,她就披头散发,大哭大闹的对着陆制台说着,她有一位胞兄张彦良,现在安庆省里当差。安庆省垣若被我们这边夺来,还算小事。她的胞兄,乃是世代单传,倘有疏虞,就是陆制台去抵他命她也不能答应的等等说话。陆制台本也在想,亲到安庆一走,又见那位宠妾张氏,闹得厉害,当下便带同张氏,统率十万大兵,就向安庆开拔。

“英王爷一得此信,立命前部先锋尤大海将军,率领五千人马,改了清兵的旗号服式,去到安庆城下,叫开城门冒充陆制台的前站到了。那时那位蒋抚台,正在盼望援兵,一见陆制台的头站已到,怎么会防假冒,当即放入,命在义仓驻札。

“英王爷得着蒋抚台已中他的妙计,于是一面又用一个奇计。暗派奚英、袁豪两员大将,领兵三千,去到集贤关外埋伏,一面马上自率大兵,杀到城下。就令獬面将军,率着五百狼兵,放起信炮;城里的那位尤大海将军,也是一个信炮,立即杀到城下,大开四门,獬面将军同着五百狼兵,首先冲入;英王爷的大兵,随后跟入。

“当时那位蒋抚台,一见已中敌军之计,只得叫苦连天,随着那个寿春镇总兵,名叫李占鳌的,一同急急忙忙的逃出北门,想向桐城奔去。谁知刚出集贤关不远,走到那座龙山的林木深处,陡然之间,听得一个信炮一响,两边突出一彪人马,口中齐声大喊一声,蒋文庆快来纳命。喊声未已,奚袁二位将军早已杀出,就要活擒蒋抚台和李总兵二人。当时蒋抚台一想,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顿时自刎而亡。那个李占鳌总兵,虽有一点本领,可是寡不敌众,战了一阵,也被奚袁二将斩于马下。所有随从的清兵,没有逃走一个。

“英王爷既占安庆,复又下令,不论军民人等,能够生擒那个张彦良献上的,赏银三千。第二天大早,就有一二十个卫队模样的人物,果把张彦良献上。英王爷给过赏银,已把张彦良拘进一室。至于那位陆制台同了他的宠妾,是否退回南京,因为探子急于要来禀报,尚未前去探明。”

探子一直说到这里,钱江大喜的对着天王说道:“恭喜天王,贺喜天王。安庆一得,那座南京,指日即入我们掌握,固然可喜。就是这位英王,素来乃是一个有勇无谋之人,此次竟会连用二计,一得城池,一斩清吏,这真正的可为天王贺了。”

天王听说,忙把手向钱江一拱道:“这场大功,虽为英王所有,总逃不出军师调度之力。”

钱江连连摇头,不答这话,单命从人,重赏这个探子。奖他探得仔细,讲得清楚。探子谢了退去。

钱江又对天王说道:“英王虽得省垣,四面的外府州县,不能一时传檄而定,须得宿松、太湖两处的人马,都有捷报到来,方能放心。现在快快前进再说。”

天王听了,于是下令前进。刚走一程,又接探子报到,说是湖北的向荣、张国梁、江忠源的三路人马,已得安庆失守之信,弃了湖北,都已间道的分向宿松、太湖一带去了。

钱江即命从速再探。忙对天王说道:“如此说来,果然不出臣弟所料。”钱江一面在说,一面侧头似在想计,没有多大时候,忽然笑对天王道:“臣弟已有一计,必定可擒江忠源那厮的了。”

天王问是甚么计策,钱江接口答道:“臣弟料定江忠源那厮,一定去守潜山。我们赶快选出一个貌似蒋文庆的人物,命他假扮了蒋文庆,暗令黄文金率领本部人马,也是打着清军的旗号,假说蒋文庆已从重围逃出,要与江忠源会合同保庐州,再行谋复省垣。江忠源未必识破此计,那时便好活捉那厮。”

天王听了大喜,立即下令照办。

及至黄文金同了那个假蒋文庆,由碎石岭、沿三桥直趋潜山到达城下,已是三更时分。疾忙抬头一望城上,果然是江忠源的旗号。忙暗忖道:我们军师,真神算也。当下便命兵士叫城,说是蒋抚台到了,快快开城,江忠源那时尚未知道蒋文庆的噩耗,一听蒋文庆连夜到来,慌忙亲自上城观看,至见那假蒋文庆在那火光之中请他快快开城,又见都是清兵旗号,自然不防洪军再去用计。便一面传令开开城门,一面又对蒋文庆说道:“此城太小,不便再容多军,可请中丞二人入城,所有队伍,统统暂札城外。”

哪知江忠源的道声未已,城门已经大开。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只听得一声大吼,就见突然的闪出一员敌将,杀入城来。清军匆促之间,不能抵御。又在深夜,不知敌人究有多少,人心无不大乱。江忠源至此,始知他也中了敌人之计。只好急领本部人马,直出北门而去。黄文金进城之后,一壁下令安民,一壁连夜飞报天王那里。

天王和钱江二人,直至次日傍晚,始率大军赶到。钱江问知江忠源已逃,便仰天大笑道:“姓江的果有能耐。但是我已早经防到此着的了。”

黄文金不及去问此话,单说大军既到,可让我去追赶姓江的那厮。

钱江点首道:“你去追赶也好,倘若追到姓江的,只要死尸,不必生擒。因为姓江的乃是一只猛虎,他能早死一刻就好一刻。”

黄文金奉命,飞身上马,即向北门追了上去,沿途打听乡民,都说去得不远。哪知赶了半天,仍旧没有赶上。黄文金方在马上自叹道:“清军之中,确有人材,可惜没有一个好好的知兵统帅。不然,我们真正的还得大费一番手脚呢。”黄文金一边在转念头,一边仍向前面追去。

这末那个江忠源,究竟又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江忠源自从逃出北门,看看手下的兵士,已经逃散一半。虽然有万人,但是个个已同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一般,此时万难再战。只得率了残兵,直向前奔。

及到青草桥的地方,回头侧耳一听,幸没追兵之声。又见兵士们,个个都已人困马乏,万难再走。只得下令,暂且休歇一下。哪知那班兵士,不去休歇,倒也罢了,这一休歇,竟大都要瘫化起来。江忠源一见此种形状,连说不好不好,这种样儿,追兵一到,还有生理不成。立刻急又下令,逼着兵士前进。兵士无法,只得暗暗怨声载道的再向前走。走未多时,前站的兵士,忽又突然的鼓噪起来。江忠源忙去攫刀在手,一马冲上前去,查看究竟。谁知不看也罢,这一看,连他自己也会叫起苦来。

你道为何?原来见是一条大河,阻住去路。既无舟楫可渡,又没他路可走。江忠源至此,陡把他的双眼珠子一突,跟着吁了一口长气道:“此乃天亡我也。”

江忠源的道声未已,只见他的军中,匆匆的闪出一员猛将,奔到他的面前,双手先向他自己的脸上一撑。厉声的说道:“主将所负勇名。此刻怎么作此自馁之态。要战就战,要走就走。”

江忠源急将这人一看,乃是他手下的后营营官鲍超。江忠源又摇着头的答道:“春霆我自从将你向胡润芝中丞那里调来之后,你也助我立功不少。但是此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请问一声,叫我怎么办法?”

鲍超道:“我军虽败,大概还有万人。主将只管快请沿河前进,我来挡后。追兵果到,且看他们把我老鲍怎样!”

江忠源听了这句壮语,真就沿河走去。不防就在那时,陡又起了一片喊杀之声。非但岸上斜刺里冲出一彪洪军人马;就是水上,也有无数船舶都从小港之中杀了出来。此时鲍超的一营人马,又在殿后,急切之间,不能赶到前面。江忠源一见事已至此,生怕被那敌人活捆了去,于是也不再与鲍超一别,立时自刎,殉了清国。

水陆两方的洪军,既见江忠源已经自尽,都来争抢尸首,要去献功。幸亏鲍超一马飞到面前,一边提起江忠源的尸首,负在肩上,一边飞身下马,凫水渡河,如履平地。一种使人不敢正视的样儿,竟把洪军水陆两方的兵将,无不看得呆了。大家呆看一阵,方才醒了过来,渡河追赶。可是早已不见鲍超影子的了。大家只得把那江忠源未曾逃完的兵士,乱杀一阵,杀杀水气。

现在不讲洪军会同黄文金回报钱江,先把鲍超个人之事,叙他一叙,好使读者明白。

原来鲍超自从充发出去,被人救出之后,转辗的到了湖南,几几乎又至流落。后来还亏杨载福招募水师的机会,他就投了进去。先充兵士,继作什长,旋升哨官;复又从战岳州、金口有功,保了守备;再战武昌、汉阳两役,升了都司,改隶胡林翼部下。那时江忠源正驻兴国一带,因见鲍超每战皆捷,即向胡林翼咨调过来,任为后营营官。初意无非爱他饶勇,可作臂助,何尝防到日后他的尸首,全亏他来背去。

当时鲍超背着江忠源的尸首,既脱险地,一脚来到金陵。但是他的上司,已经全军覆没,一时无可投奔。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见一位长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他擦身而过;一见了他,慌忙驻马问道:“春霆何以只身到此?背上又是何人?”正是:

尸体又能全个返

英雄何惧出身微

不知那个长官何以认识鲍超,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