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干庵
邑西南八十里包村,有枕干庵。庵有老头陀,善居积,藏镪巨万,身衣破衲,俭约食苦,无锱铢浪费。僧徒十数人,日分块粥为常。惟精舍连络,颇壮观瞻。黄白累累,恐为众僧所侵蚀,或窖地下,或砌壁间,瘗藏诡秘,虽近侍莫测其处。
一夕,有强虏结队来寇,提刀执炬,蜂拥而入。缚老头陀,加刃于项,以问藏金所在。头陀引颈就戮,坚不吐实。盗乃搜取大团焦,中穿一孔,贯秃颅 于孔中,承以双宿,状若三木囊头,积薪环其四周,引火以劫之。头陀窘甚,因以藏金告。盗取之,嫌其少;引火如前,再窘而再告之。数满千金,始哄然以去。
头陀悸甚,祷于诸檀越,以备御守之策。遂于僧舍中起一钟楼,高可百尺。当巷中计里设险,随地创一棚,钲悬其内。约寇至,则鸣钟高楼,各弄钲声,迢递相应。丁壮俱执杖阻隘,断桥塞径,以绝盗之所向。自是,始无复盗患。
而庵有沙弥法宝者,性狡黠,广结纳,淫于樗蒲之戏。远近无赖子,日诱宝行破戒事。浪掷金钱,无异粪土,虽邓通铜山,有日不暇给者。初惟窃取头 陀私蓄,以供挥霍。比头陀觉察,防守加严,狗盗之术无所可施,则以倍称之息,署庵产以立债券,腴田百顷,典质殆尽。老糊涂不知业已易主,尚蒙着两眶盲眼, 计较佃人租课,不肯涓滴漏算。及怛化后,尽倾箱箧,不敷法宝债券。储积无遗,香火渐以零落。
幸法宝不数岁寻卒,继嗣者犹勤农业,不致兰若就荒。偶值暴雨,佛壁坍塌,现出白金千锭。因旁刹建书舍数十间,近村攻举业者,咸托庇焉。然人识老头陀多窖金,而香火再传,所得仅见此数,他无知其处者。
有村学究包某,年三十以来。家室和顺,子女完备,薄田数亩,稍赡晨夕。唯以砚田食税,岁取无多,管城子无食肉相,潦倒寒窗,颇自倦于笔耕。又 值岁凶米贵,支绌难堪。一日,为索欠者所困,妻聒夫出贷他所,以图姑缓燃眉。某思亲友间,无处可通周恤,尝读书枕干庵,与某僧交较厚,肺腑之隐,每相倾 吐,或可往告所需。
及之庵,问僧某,则托钵远道,行脚尚在百里外。清风两袖,怯怯未便归休。饭钟已报,因留与众阇黎共完斋供。饭罢,偶步佛堂。见两白鼠相逐以趋,尾之,至莲座侧,遂失所在。窃自谓独识窖金之秘矣,因隐其事,不以泄于人,而密思所以取之之法,乃决计披剃为庵住持。
是夕,宿方丈中。翌日而归,假债事与妻角口。妻亦仳离自悼,相与忿争不决。某遂净发,入枕干庵为僧。人谓闺闱诟谇,亦寒素家之恒事,何至竟悟 空门,决绝如此?杖锡以来,晨夕留意窌金。夜阑人静时,搜索几遍,迄无所得。积数年,意亦淡然。蒲团困坐,较诸牛衣相对时,徒增孤寂耳。
白足桃泉,懒浇花径;赤身守钵,怕恋桑门。因复蓄发,更入红尘。然而妻孥非复我有,室庐货于他人,孤影无依,凄然肠断。兼之笔墨俱芜,并无 生业可理,无炊谁爨,不灶何烟?因慨然慕子胥之为人,一筐一杖,往来市肆间,以行吹箫故事。柴扉倚晚,米不充囊;草荐侵寒,块堪作枕。早识苦携歌板,难唱 莲花;何如雅伴烟炉,闲翻贝叶?风雨相寻,饥寒交迫,不再岁间,饿殍已填沟壑矣。
初,包某弃家如屣,人无解其意者。某亦坚于箝口,不以告人。及某行乞垂毙,始言其欲得窖金之故。噫,苟为身家之故,而贪恋黄金,犹曰妻孥累之耳。而包某乃欲抛弃妻孥,苦攻财利。设或得之,意将何作?况乎其未必得也。虽然,天下之包某固不少也!
箨园氏曰:财物之陷人,甚矣哉!人以贪黩之故,或为盗杀人;或为奸诡计,以术杀人;或为不情之夺,而以忿杀人;其故不一,然皆有欲害人之心, 以酿之祸也。若思得窖金者,凡一切谲诈心,狠忍心,荼毒心,俱非所有。以是为贪黩,于贪黩乎何尤?又安在有杀人之事哉?然而妄心所在,结成幻想,有意外之 想,则有理外之幻应之矣。乃老头陀之爱金,只欲窖藏以秘之,其意不可解;包某之爱金,意至弃家以徇之,其理更可奇。卒之,老头陀之多金,几以盗终其命;包 某之徇金,且以丐丧其身。无杀人之情者,转而自杀于己,则亦无往而非杀机矣。
黠贼
黠贼某甲,言者忘其里居,少行狗盗之术,狡黠过人。年富多力,两手各握一钉,插壁砖灰缝砖中,左右手互相更递,可缘墙入人家。或置长竿倚墙外,抱竿以上,身轻如猱,窃掠多案,未尝败露也。年且六十,儿孙盈膝,家亦小康,遂辍少年业。
时方除夕,设筵行酒,举家团栾相庆。甲嘱:“诸儿辈自主觞政,酒酣则各归房就枕,无预老人事。余今夕略有私念,不谋与诸儿行乐。惟需佳酿一壶,肴馔可口者数事,供置席间,饮酌可自由也。”家人听命而退。
甲厅事中有扁额高悬,贼乙窃匿其中,甲盖早觉之矣。时察家众声响俱寂,乃祝曰:“梁上君子,抑何避面之深,长令老人岑寂也?苟能饮,则杯箸俱 备,不妨一拌酩酊。”乙知不能匿,乃下。甲慰之曰:“汝无事畏缩,不汝疵瑕也。吾盖过来人,而老受戒香者。近有一事萦心,第苦贱躯残朽,力不足以当巨任, 而碌碌辈又不足与倾肺腑。今子有腾身绝技,屈于穿窬小用,则骥足何以克展?”因擎杯劝之,曰:“姑饮此,事有汝我俱利者,当为来年之约,假君绝技,恁我资 本,必有佳兆也。”
遂相与酾酒对酌,欢若平生。且饮且告之曰:“里人有钱植夫者,君知之乎?其为人慷慨好义,救人不避险难。因与邑宰不合,今有苗三虎贩硝杀 人,宰方有意株连,欲置钱于法。钱已脱身远窜,匿迹莫知其处。仆之客侦知之,仆不敢言也。钱有弟,起家鱼盐。虽有积赀,不足供钱营干;且闻株连事,恐递相 引祸,乃牒诉植夫私党凶恶,骨肉素相仇怨。因请剪除孽党,所由覆盆之下,益无天日。抑钱有姊,嫁新安富儿。其未遇时,尝构奸杀巨案,赖植夫为之营脱,今新 任郡守,与邑宰固有年谊。苟获尺素相通,其危可解。钱曾遣客投书于姊,姊竟落落不颐。仆与钱并无轇轕,但见事如此,则胸中块垒,积不能平。古闻无片长者, 其人谲;有真技者,其人诚。子岂其人乎?”
乙曰:“事易为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仆将挟匕首,夜伺钱仇之寝,而刃其颅,则一切水释矣。”甲曰:“否!否!钱与苗名在案牍,今其 仇为盗所杀,其由来可知矣。踩缉而盗无所得,则苗固死,钱又安得有生理?兹所需惟白金三千,则事事贴然矣。近处无可为计,且钱姊负心太甚,此项固当于彼取 之。明岁了却上元佳节,谋当来即也。”乃盟而去。
及期乙来,甲囊资斧数百金,盛饰行装,水行舟楫,陆行车马,甫达新安。伪为卖参者,得以数踵钱姊门。时其姊婿一麾远出,姊以系心家政,不肯轻去乡里。藏钱数万,缄置所居楼上。管钥之司,必躬必亲,即切身婢媪,不以假手焉。逻守非无男子,然只环绕四垣,递传更点而已。
一夕,夜漏三下,闻楼上腾掷有声。数呵之,而其声如故。乃使婢媪辈明灯执械,登楼侦之。见错落布地,灿灿然皆朱提也。中有练事老媪,默挥诸婢 下楼,密告主母言:“天赐白金,不可令有声息,致阻飞金之来。”主母欣喜,乃悉戒诸婢,各箝其口,且促之早就衾枕。而己亦屏息罗帏,假寐以待。天既晓,闯 视楼上,则键鐍摧残,箱箧尽启,不见新金飞来,徒叹旧金飞去。
盖甲既侦知钱姊藏金处所,乃携同膂力悍键者数人,伏伺墙外,以为接应。令乙升屋,掷金以诱其贪。而痴心婆子,果信为天赐白金,戢伏不敢少动,一任其卷藏以去。计黠甚,亦毒甚也!甲乙得金归,为植夫营干外,犹得各拥巨赀,居乡里、称素封焉。嗣是俱辍业改行,为良士云。
奇盗
山右寿阳县龙门河北,有富民聂翁,号称百万。膝前五六人,皆操估计业。惟第三子读书,仅博一衿,屡试秋闱不售。年半周甲,犹就先正讲学。延一塾师,年近古稀,同邑明经也。
偶一日,有美少年昂然而入,不揖不让,自登上座,甚倨。师起,请其姓氏。客曰:“萍水相逢,何必姓氏?”师曰:“然则客非故人耶?”客曰: “到处人情,何必故人?”师曰:“虽然,客固胡为来者?”客曰:“但见贵居停,当剖衷曲。”师请聂翁出,客曰:“鄙人同好,有性命之忧,乞假二千金拯 之。”翁曰:“诺!”检箧出金,如数以馈。客曰:“翁之嗣君,业诗书者,共有几人?”翁曰:“诸儿皆豚犬,惟第三子忝附泮林。然亦驽劣不才,故尚淹滞巾服 也。”客曰:“三公子今岁秋闱,至省后必当过我,我期公子于城北毗卢庵之西舍后园。指日为信,千万贲临,毋爽约也。”乃携金以去。
届期赴其处,客果先在,以封函授公子,嘱曰:“此矮屋中关节也,闻捷后再当道贺。”遂别去。榜发,果获第。及谒座师,座师问曰:“汝家尝通 劫盗乎?”聂曰:“家世书香,安有通盗事?”座师曰:“事有大奇,疑不能释,是以相询耳。往者拜命出都,一夕宿旅馆中,夜将半,忽有短衣客突立灯下,言为 德望家乞一榜之恩,辞之不获,劫关节以去。及阅汝卷,文甚淹博,本应入选,是以拔之。今已名登蕊榜,前车原可不提,但不识何由得盗力如此?”聂诡其词曰: “家严贸易河东,遇有溺者,捐金拯之。今岁有少年来授关节,自称其父为河东溺者,兹奉严命,以所得来饷,效衔结之报耳。实不知其为盗劫之也。”座师以其言 近理,遂不复疑。
箨园氏曰:盗贼之报德,每较世俗为有信,特以文闱关节报,为大奇耳!然翁虽素封,乃以素不识面之人一言相索,肯出二千金为赠,其慷慨处固非 世俗所能。况纨绔之子,年逾而立,尚依函丈讲学,彼冥冥中亦当有以奖劝之也。翁以不稍吝惜之故,获此奇报。彼为守钱虏者,应亦知悔矣。然而世有守钱虏,或 语以名场战胜之荣,彼固瞑然不动也,将如彼何哉?
走无常
以生人走无常,小说家多言之,其理似可信,似不可信。然而自诩其走无常,而欲骗金帛于阳世者,此不可信者也;自厌其走无常,而求免差遣于阴司者,此可信者也。
黄村人蔡玩,弱冠时走无常者。十年以满,心惮其役,祈神祷佛,修水陆道场,唱演《目连救母》,百计忏悔,才得除名鬼牒。凡一切走无常者之希图 诳骗,好作大言,或谓冥判簿上代查阳数,或谓阎罗案前代乞高年。玩言:“皆妄也!终岁差遣,不过为鬼役作前驱耳。惟每月朔望日应卯,一过冥判前;元旦贺 岁,一拜森罗殿。然尔时所见阎罗王,三肃以退,不敢仰视,安有言语可通?即冥期已促者,亦必待签下始知耳。前此所知者,不过如阳世差役议论囚徒之罪,旁听 审断之词,揣度情节,料其必无生理耳。森罗殿乃关节不到之处,走无常者安得包揽作弊耶?”
蔡名在鬼役时,缄口不谈冥事。及退卯后,间一泄之,大抵惟劝人读书为善。其在阳世有学问渊深,素行方正,不获发轫者,及至阴世,凡阎罗王以 下官,皆此等人为之。冥曹虽称铁面,亦未尝无圆通之处,唯于守钱奴,科法为最严。盖以文士之在阳世,衔怨于若辈者多也。故凡冥票注名为守钱奴,无不锁封 者。非必每死一人,辄用生人作无常。有用生人者,必有关碍故也。亦有票上未列生无常,而事有未便,为鬼役所雇倩者。
邑城有富商某,蔡以走无常,尝两至其家。富商之姬七人,惟第五姬最娇艳,然性汰侈,多暴戾不情。偶忆及适口物,虽夜半,必烹调以进;而持箸 一再嗛,辄弃去。或馔食甘美,偏骂五味不调,或衣制精工,故寻破绽,舍之改怍。挞婢见血,犹嘈聒不休。尝以细事杀两婢。家有塾师,闻其暴,颇不韪焉。或因 以谮于姬,遂大为白眼,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种种乖异,类如是也。
其后塾师捐舍,得为宛郡冥判。时五姬阳限已满,下札邑城隍,票列鬼役,有蔡名,并标女无常。女无常者,城东之唐姓也。时富商门户未衰,冥役 不得入。票限子时上刑具,时甫黄昏,蔡与女无常先进。见一媪秉烛立姬床前,一四十许丽人候其侧,姬倚卧富商怀,手握丫髻女,两泪俱垂,语曰:“不谓娇养儿 命薄如此,年未七龄,便已无母。”哽咽久之,又谓丽人曰:“二姐姐,汝妹以性不容物,不克永年。平昔恃宠而娇,不无小忤犯。姊姊七人中,姐姐为最慈,一切 疏漏处,望勿芥蒂于胸。娇女藐弱,情实可怜。念妹八年欢好,用敢托孤于姊。”丽人曰:“妹无过虑,偶犯星辰,调理尚当平复。脱有不言,妹儿即吾儿也。”姬 曰:“虽姊言如此,然吾杀人子多矣。”尚欲再言,泣“呜呜”不能连续。一婢捧碧瓯以进,姬略尝之,曰:“参汤耶?”婢曰:“是也。”曰:“另易热水来。” 因再以沸汤饮之。转谓商曰:“此时略觉清爽。翁亦过劳,姑易王妈来。”商乃下床去。
蔡复出见诸役,问夜早暮,役言时尚可稍缓也。俄有陈姓女无常,拘一媪至。盖姬之旧役,尝怂恿杀婢者,铁锁郎当,手足皆梏。徙倚间,听梆声三 击,役曰:“可矣。”乃授蔡铁索。蔡入,女无常臼:“闺阁人挤拥一室,余往上刑具,子立寝门待之。”半晌时,哭声陡起,女无常已牵姬出。姬见媪,骂曰: “老淫妇,陷我也!”媪曰:“婢子知罪。此去途中,尚须婢子为主人应唤寒薄。鬼钱无半纸,公人赀费,尚乞主人点缀。冀得略宽刑系,以便奔走。公案前一切罪 孽,婢子自任之,原无干主人事也。”
语移时,而地方鬼已为姬扛送冥资数笼,轿马各一,驺子舆夫俱备。姬解一笼,分给诸公人。于是,姬得代步,而媪亦得弛手足之锢。蔡生人,无所 用冥镪;或有所获,无过借给诸鬼役,以待物化后之所需。而蔡与女无常,仅至城隍庙缴票销差而已。其点解赴郡,则另有母夜叉押送。自此以往,姬、媪之如何发 落,非蔡之所得而知。
越二年,富商禄尽。有府牌锁封到县,标役亦列蔡名。商有婿,三科后之孝廉也。蔡持铁索以入,婿方立寝门,头上红光焕发,蔡趑趄却步。适有成衣匠,为婿裁孝衫,呼往问短长。蔡即入,锁翁以出。
未移时,翁之冥镪、舆马俱至,鬼役曰:“奉府判特札,以白足点解,舆马无所用矣。”蔡问众役曰:“五姬之赠可受,翁之贿赂独不可行乎?”役 曰:“妇人无刑,故其费可受则受之耳。府判生时,虽为五姬所短,然人生世上,凡有一才一艺,招嫉忌而被谤者,夫岂少哉?谤者不足言,听者为可恨也!况札开 商罪一百七十馀条,所关妄听者十之三。使商无可坐之条,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判恐鬼役作弊,私缓商刑,乃更饬委员押解。委员者,奚姓,商父之受业门生也。 生时奇穷,商事事严避之,若恐其祸己。奚尝挟笔砚,访亲常州,不遇,资斧断绝,落拓旅店中,无以作归计。时富商适由姑苏归,过其地,烧烛饮于邻店。歌妓十 二人,同声对曲,带唱猜拳,丝竹管弦,一时嘈杂。逆旅主人谓奚曰:「邻店客,公之乡人也。客富人,公往告以情,谊关桑梓,当蒙矜恤。」奚微窥之,知为商, 素悉其待人鄙薄,谢不往。主人强之,奚曰:「君为我先容,吾将整襟以待。」主人乃为白姓名于商,商曰:「是其为人,固尝识之。回里时,相见自有期,何必是 也?」主人曰:「奚客贫不能归,所由请谒耳。」商曰:「异哉!彼在客,我亦在客;彼不能归,我独能归乎?且我有金帛,为若人投赠,何不为诸姬更增一席 哉?」主人曰:「公拌一分缠头,可救奚君一命。」商曰:「语益奇矣!歌儿爱之,索一金臂缠,予尚未允,何暇为旁人惜命哉?」乞怜一更许而商怒,并唾主人好 事。奚羞忿之极,明日往城楼僻处,雉经以死。今为押解委员,恨商已极,谁敢以私情待商者?”
蔡有姨妹,尝赁为商家灶妇,颇见恩待。以是不忍于商,稍存左袒意。欲偕鬼役等,随送一日程。虽无可解厄,或稍调停以饮食。因告鬼役曰:“公等袱裢包裹,必雇脚夫。第今愿效犬马,随送公等至郡,可乎?”鬼役曰:“不敢烦驾耳。如是甚佳!”乃并驱以去。
既上道,奚坐篮笋上,一仆执铁蒺藜走其前。商徒跣,苦石荦确;而梏以铁缭,其重十斤以下。两足葛藤,步甚艰涩。奚必勒使疾驱,仆但闻奚一声喝 打,铁蒺藜必五击连下。行未半日,满背鳞鳞伤痕血渍,顿觉肤肉如腐。蔡虽哀其觳觫,终不敢稍为乞恩。但于驻舆处,引至暗陬,喂以冷炙,饮以泉水而已。再十 馀里,商竟倒地,不可复行。
奚使以铁蒺藜促之起,仆曰:“血肉狼籍,并无容针之空。虽旧恨不能消,然自是以往,刀山油釜,事事赏心快目,何必使老伧奴毙于中途也?”奚 曰:“言颇近是,可喻令自行,恕不更挞矣。”商曰:“虽不见挞,而痛楚之甚,两胫俱非我有,魂将烟化矣。”蔡祷于奚仆曰:“贵上人业行方便,尚乞再开一线 恩,将团集商手足桔而缚之,悬诸担头,合包裹肩任以行,不愈于徘徊难进乎?”仆以闻于奚,奚可之。再夕而及郡,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试探审问消息。只以魂 出已三日,急于还舍,故到郡即归,不复知其究竟矣。
蔡除名鬼篆后,所言阴曹事不一,难以尽志,此特其详尽言之者。然虽述其情形,并不露其姓氏也。
箨园氏曰:余未冠时,每岁西成,必一至黄村,经理秋稼,住蔡丈家者,将十年。每日夕,纳凉豆棚下,多索丈言阴曹事。丈初不欲言,余曰:“阴曹 之有罚,所以示儆也。秘不泄于人,儆于何有哉?”丈曰:“发人祖、父之隐事,子孙累世之玷也。安得不慎?”余曰:“人犹有子孙,及有子孙而知廉耻者,是其 祖父之恶,犹未贯盈者也。十恶之家,并无子孙可辱矣。且君第言其事,而讳其名焉,可也。”自是,丈,阴曹事,多有言之者。丈言:阴曹者,所以补阳世之缺 陷。阳世之宜赏而犹未赏者,阴曹赏之;阳世之宜罚而犹未罚者,阴曹罚之。阴世之赏,赏德亦兼赏才;阴世之罚,罚奢亦兼罚啬。富商之遭报于怨家也,非惟阴曹 有此巧合;人世狭路相逢,往往有若或使之者,何尝非阴曹之簸弄,故示之以必报也。然原其得罪之由,受者刻骨,施者不觉也。圣人言仁,必先言智。能自知其所 行于人者之足以取怨于人,则庶几矣。
鬼伴
道光丙戌夏六月,吴生复轩,应试郡中,案未发,轻装先返。由郡及泾城,其程百里。行及桑坑,去城尚十里,天已将暮。逆旅主人呼于门中,谓: “天气阴晦,月色不佳,客可息足矣。即患昼行炎热,何如早宿早发?”生不应而行。盖生有同堂兄设肆城南,廛舍清敞,宾至如归,故不愿投逆旅宿也。
去桑坑里许,转过平冈,晚烟掩蔼中,见有短衫客,倒盖挂于肩,包裹负于背,踽踽前途,相去不过半里。生念前去经幕山,从葬处荒冢累累,不无 恇怯,思与结伴以助胆。乃迈步追及之。问知客系黄姓,邑南之黄村人,以公干回自郡城。黄还问生,生亦具以姓名里居告。黄曰:“先生想应试者,案犹未出,何 便归耶?”生谦词以应之。
因相与谈试场事,颇似阅历人,不作门外汉语。生曰:“似子吐纳,尚不腐俗,何便作衙隶营生?”黄曰:“生本书香家,胸中亦略沾墨汁。伯叔兄 弟辈,多列庠序,叔某,现以舌耕,糊口贵府。”生曰:“某即君之大阮乎?是其设帐处,与仆只一巷相隔耳。朝夕过从,甚亲昵也。与子固属世交,客路相逢,信 非偶然。”因互讯生平,及城中居止。
且行且语。一更许,前抵北城。时因考试,城门不扃,相将径入。至城隍庙前,黄谓生:“此去某铺不远,余此间小有耽搁,不得复与君周旋。明早,当诣城南相候耳。”遂别生去。
生越宿抵家,即访黄叔,言:“昨晚独行甚怯,幸遇令侄。作伴过幕山,深慰凄凉景况。令侄语言蕴籍,饶有书生气象,屈业隶役,深为可惜。”叔 曰:“某家子侄辈,无作牛马走者。君所遇者何名,其年几齿?”生曰:“令侄之名某,年近三十矣。”叔曰:“使某侄尚存,年固若是也。”生讶曰:“是语令人 大惑!岂向之见者,非人耶?”叔曰:“某侄生时,颇不顽钝,亦曾读书应试。年甫弱冠,便已物化,君诚见鬼矣!”
生恍然曰:“是矣,彼为鬼役,所由夜投城隍庙。仆自不关心耳。进庙时,未见庙门启闭,事固可疑也。惟仆本因畏鬼而求伴,不料为伴者之即鬼。今而后,将何处求人哉!”
箨园氏曰:余以是岁补博士弟子员,亦未俟案发而归。计先复轩行不过十里程,盖已在鬼前矣。求人得鬼,天下往往有此,特当其时不之觉耳。
潘封
潘封者,芜湖人,家住都陡门。貌魁梧,美髭髯;勇有大力,拳法精妙,枪棒娴熟。家贫,不足以自给,遂陷为盗。然掳掠江湖,未尝杀人,以故数劫巨案,而术终不败。年垂五十,储积丰赡,子女盈膝,遂罢少年业。
捕役辈知其能,每遇难获重案,往往就之请教;或有急难者,辄慷慨周给。一日,过春谷城,遇捕管某,要入酒家小饮。时已残腊向尽,管忧窘乏。封 匆匆逆旅,囊无多金,苦不能济。适饮罢出肆,见有裘马少年,鸣鞭过其前。封曰:“君事济矣!我姑待君于此,君其追之。步年出南门,必下马而溺。君但笼其 马,请少年返辙,谓家主人尚有要语相商,彼必解金以赠。得金即返,不须过逼也。”从之,果得金一囊。
归,问封曰:“均此行道者,何由知少年之金可索也?”封曰:“君为捕役,茫不知盗乎?彼过城而骋,加鞭以求其速,而目多左右顾,避捕也;出城而下溺,欲察后来动息耳;乃日已向晚,马行才至此,所劫必来自远道,故得金可释也。”封知盗之明,类多如此者。
身虽武士,语言温婉,人无老幼,皆得论交。或问少年行劫事,每畅谈不讳。言其生平所心折者,得两人焉,一胡僧,一闺秀,俱有绝技。
胡僧遇于潞安。时封行潞安,见有少年一车两马,一仆从役,囊有巨金。封属意焉,跨一款段,日傍车轮,或前或后;夜则同店止宿,一房仅隔。饭 后,少年来窥封于舍。封援入攀谈,始知少年固书生也。囊中所携,皆他人物。意甚怜之,遂不复萌劫取念。明日,少年披星早发。封既无事疾驱,遂晚;觉,三十 里矣。又明日,去少年愈远。屡顾往来客,无足措意者,怏怏以行。日暮且宿,闻逆旅主人言,有东京少年,车载千金装,为胡僧所劫。封知为书生金矣。
北路响马,封识行径颇熟,遽驱马聘而疾驰。一日夜,追僧及之,叱曰:“贼秃奴,行将何往?囊中宝物,乃吾友人性命。如不见还,必不留汝生路 也!”僧怒,挺刀来迎,封举巨斧抵敌。才数斗,自知不胜,脱而疾走。僧力追二里许,势已将及,封大窘。遇一破庙,后院墙高不盈丈。封一跃,逾墙而入,僧亦 随入。封伺其堕地时,自后斧其颅。颅伤,犹飞足反蹄封胫。封阻仆,而僧已脑浆迸出矣,乃解僧腰缠以去。
又尝至定陶,见一庄,人烟不稠,而仆从皆衣罗绮。夜窥其庐,荧荧华烛,照耀庭阶。时当残暑未消,诸侍婢兰汤浴罢,各摇齐纨扇,坐竹榻迎凉, 处处人声,知不可入。夜及三漏,语倦归休,珠帘放押,院宇萧条。封层层进内,径窥深室。主人翁不知何处远出,一主母年未三十,高鬟松鬓,态度嫣然,不施朱 粉,肌肤如玉,真天人也。独坐藤榻上,斜倚絺葛引枕;傍一紫檀小几,烧银烛一枝。持书在手,频频展看。无他侍婢,一丫髻雏娃,执鹤翎扇,缓缓扇其侧。又延 一更次,始呵欠伸腰,置书几上,呼婢进茗。举瓯略一吸,辄卸簪珥,展衾就睡。
封探楼阁中,白镪累累,不甚收摄。欲携数铤以去,而心恋美人不能舍。密瞩珠帏,银缸犹灿,门扉略掩,屈戍常弛。室无男子,娇弱可欺,因而色 胆如天,竟迈步以进。启幔窥之,纱裳一幅,粉膛犹露,眉偃慵眸,唇含笑晕,春睡海棠,其娇媚难以言罄。封此时,一颗头颅正不复作项上想矣。遂引手展衾,探 其胸。美人方醒,就手握封腕,腕欲断。觉《西游记》所渭“紧箍咒”者,当无此苦痛也。
封知其能,即跪而请命,百口呼:“太太恕小人无知,恩苏蚁命!”美人曰:“汝既无能若此,何便作盗?杀之,徒污人刀,归休!”一言未已,已 掷封出窗外矣。封恐复难之,即强起,腾而升于屋。回视美人,已衣而起,秉烛恁窗,笑曰:“既乞恕死,当改悔自新。若犹存妄念,死丧无日矣!”
封自是倍切戒惧,卒为善士,以终其天年云。
巴嫣嫣
有孟贾之者,邑人之职经纬业者也。勤于顾杼,因而小有资本。遂贩布作客,往来淮泗间。尝私一孀妇,曰巴嫣嫣,年二十一二以来。夫本梨园子弟,为侯门臧获,饶有积储。以故巴恋金帛,未肯改适。而素性俭约,又工针黹。孟腰间绣彩层叠,尽巴娘手迹。
孟每岁半年出,半年居。不独旅人资斧,悉赖巴娘;并且年少性豪,呼卢赌彩,皆巴娘为偿债券。巴娘识孟凡五载,床头黄白物,业已十去四五。孟不 费一文,而锦衾绣枕,消受一生脂粉。习惯成自然,遂拥丽人若己有。即婢媪辈,亦奉事俨如家主。估计或不利,辄掇巴娘库藏,以弥缝阙略。权在掌握,撺掇由 己。
巴娘一纤弱女子,当其一意,颟顸精明,固非所任;即耳目所及之处,犹谓吾有即若有,无所容其计较。而孟贪人狼性,吞噬无已,因说巴娘曰: “侬之与卿,非有两人也。敢以发肤自私乎?数岁以来,多分甘润,悉置膏沃于桑梓之乡,意在为卿早营菟裘,以备鱼轩之迓。方寸之诚,卿能察之,不待侬言也。 第恐久安故土,未肯轻去其乡,彼此隔离千里,声息之通不易。吾乡桑柘,连阴比户,皆勤蚕事。计什一之利,抱布尚不如贸丝。金陵去淮城四五百里,为吾乡赴淮 适中之地,往来较便。倘益以千金资本,创丝业于白门,庶乎多财善贾。壅积既饶,则行止俱便,其时意东而东,意西而西。纵以云山迢递,不喜莺迁,而旧贯相 仍,亦安鸠拙。此所谓兔有三窟之说也,同心人岂有意乎?”巴以迷于情好,信孟已深,于是尽出藏镪,并钗饰倾筐授孟,听孟所为。
临行,巴誓之曰:“妾之性命,胥在君手。脱有差失,则喘息休矣!远道风波,劫江多盗,当时时以妾为念,未可稍任疏漏。”孟曰:“闺闱口角, 偏多絮絮,此真妇人之见也。侬未弱冠时,佣于朱富翁家,走汉皋,押运财货,动以万计,随身只一老苍头。虽有拳棒教头作护从,而渺尔丈夫,尚须听侬调度。来 往江湖四五年,从无失着。视此区区,真泰山之一撮,沧海之一瓢耳。而卿繁琐若此,夫岂有疑于侬耶?”巴曰:“不然,妇人家眼孔,不比丈夫之巨,只觉一钱如 命,故不得不一言以相托也。”孟曰:“无容过虑,自识提防也。”乃满载所有以行。
至扬州,为石尤风所困,系缆江都门,连日不得行。同舟有严姓客,放浪不羁,觌面即订为盟友。孟以身挟巨资,衣履加饰。淡笑间,往往以多金自喜。严固惯客维扬,多识脂丛粉薮,闷坐无聊,时挈入城散步,因而问柳寻花。
有粉头吉庆者,貌仅中人,而给于口。孟惑焉,贪恋笙歌,流连衾枕,渐倾肝胆,尽吐巴娘之情。庆曰:“嘻,信如子言,则巴娘一淫婢也!古之美 人,方且千金买笑。卓文君自呈身于司马相如,人犹訾之;况以深闺弱质,破费多金,买此萍水知交,何轻贱一至于此?妾等饥寒切身,主张出自父母,似此生涯, 殊非得已。然亦颇知自爱,王孙公子其自愿倾囊,以求邀青盼者,不知凡几。妾不自解,何多落落也。巴娘之蛾眉皓齿,自必高出妾辈上,而甘作赔钱货,此真淫妇 之不知自爱者矣!君知有前车之鉴乎?前夫之物,可属之君;后夫之物,亦可移诸人。天下美男子,非于君叹观止也。他日有多上于君者,则君亦危矣!虽然,妾亦 不戒予口:君与巴娘,欢好有年;妾以无盐之姿,邂逅之好,疏不间亲,而乃肆为评论。所谓以不人耳之言来相劝勉,徒令人憎絮聒耳。”孟听吉庆言,虽不尽是 之,然已心动。
庆知其术行,于是一饮一酌,处处殷勤;床笫之间,更加款昵。渐觉妖情诡论,足以迷惑人心。乃复进言,曰:“妾累君久,橐中累累者,耗及数百 金。妾貌不惊人,性又粗笨,荷承厚眷,此心何以自安?吾母可憎人,贪黩难盈溪壑。妾独怜君客路,纵家富陶朱,安得有随身金穴?妾自悔髫龄坦易,不知爱惜金 珠,涓滴胥为母有,腰无私蓄,未有助君挥霍。妾欲留君,无说可解。去归休,妾固非不肠断,然而死活由妾也!”
孟曰:“呸!扬州夸富丽之乡,管窥之见,何自小若此?隔家千里,虽远水难为近火救;然数百金之破费,何至困人于旅琐?卿虽廉介,不忍过取, 然侬实属意久矣。视卿箱笼无多,室庐湫隘,衣履钗钏,不合时宜,行当为卿新之。汝母所须,不过阿堵物。拌给数千贯,以餍其心,百年鱼水,当有可谋,忍言去 耶?侬性不喜悭吝,无烦卿为琐琐也。”
庆曰:“君固豪举,妾非小性。苟在他人,将速之倾覆;而左坦之私,不得不代为关切。第巴娘与君,好合日久,深情厚意,恐有天仙于此,尚不足 夺其宠爱,况远不逮巴娘者乎?妾虽委身有志,启齿维艰。不意巨眼人善察人隐衷,非前世木鱼功德,修不到此也。”孟曰:“卿诚爱我,巴娘何能为?且我亦何所 爱于巴娘?巴娘强我耳。”
庆曰:“近者,吾母亦谓君诚笃,可托丝萝。君盍与母决之?”孟以问庆母,母曰:“残年向尽,两口衣食,颇可自给。老妇家本兴化,客寄于扬, 已三年矣。伊父守业乡井,从不预吾母子有无。老妇亦久有归志,只以琐事牵绊,大约半年后,当得清厘。我固不求重币,君亦休索妆奁。伊所自有,悉听携之以 去。我念只在得所付托,了却儿女终身,便释重负矣。”孟喜甚,数旬留恋,不复更作归计。
盖孟之初狎吉庆也,心犹系念巴娘。继听吉庆教,觉巴娘行动,固有可疑。久之,而谗说得行,新好爱笃,所谓巴娘者,遂消归于爪洼国矣。沉湎酒 色,仅淹三四月,腰缠己罄。典质箱笼,又复支持旬日。庆母谓庆曰:“客惫矣。”庆曰:“寒儿佩囊中,尚有黄金二钱。要而取之,则不复相识矣。”其夕,庆谓 孟曰:“钗钏数事,皆院中花样,不合良家妆束,方更新之;适三姨姆赠青藤臂缠一双,意欲镕一指环作镶嵌。尚欠黄金二钱,君其为我谋之。”孟曰:“似此区 区,诚易事耳。”遂出金授之。
庆曰:“君固久于江湖,所阅多人,见有如妾廉洁者乎?相处几半年,从不窥君佩囊。若在他人,早攫取之矣。”孟洋洋甚得,盛气谓庆曰:“所值 几何,谓足当卿一盼?然侬亦限于客邸耳。苟使香车偕归梓里,即欲筑金为屋,亦当为卿成之。岂至以有限之费,劳卿启齿也?”庆曰:“尝有相妾者,谓当作富家 主母,其言果验矣!”庆知孟已别无长物,遂与母谋,伺孟出,移避他院。比孟至,庆母告之曰:“适汪姨病肺,庆往省视。今晚恐不得回,烦君姑就旅邸,暂宿一 宵。”孟诺之。
明日至院,见庆室卧榻空悬,帘栊寂静,物事零星,骇甚。寻问其母,母曰:“君祸吾母子矣!数年来,债券积可盈尺。迩日责负者,络绎不绝,咸 谓庆儿现受富翁之聘,百琲明珠,已归掌握。以故索偿甚急,拍案叫嚎,势如狼虎,庆儿于昨晚二鼓后归来,娇弱儿那能堪此暴横?遂以惊怖成疾。今择僻静处,避 嚣去矣。君速归,谋取千金来,安置一切,毋以庆儿为吾累。吾只思料理债券,俾庆儿得所依托,便当归息故园,以耕种为生活。可再以空囊之累,受人凌辱如此? 庆儿无他语,但嘱君早谋下聘物。渠在院中,多一日耽延,即多一日懊丧也。”
孟无奈,垂首回邸。明日,且复来,母曰:“君犹未去耶?想千金可以立办,不待取诸家藏,诚吾母于再生之福矣!不然,将别有异能奇术,可堪为 我解围乎?”孟曰:“否,否,欲得庆娘谋面以去耳。”母曰:“嘻,是贾害也。债主纷纷,方欲挟庆以要我。匿之犹恐不深,尚敢公然相见耶?君其速行,唯拌却 老妇一命,与债主当旗鼓。君与庆儿,有一于此,已非吉兆,况其俱至?虽有苏、张之舌,无以排此难也。”孟又叹恨而去。明日再至,并庆母亦不得见矣。徘徊终 日,无所为计,乃痛哭而行。
孟每岁行贾,其资本必有赢无缩。此归两袖清风,无所可解,唯言中途覆舟,性命几于不保。自此以怯于风浪为辞,遂不复贸易他乡矣。
居三年,淮城之音耗久绝。一日,方登场打麦,积秸于庭。忽火自秸中出,烈焰腾腾,不可向迩。幸人手众多,扑救移时,乃息。俄而他处又作,则又 扑之。自此,日必三四惊:或闺中亵器,忽升于庭;或开甑取饭,而沙砺满中;甚至夫妻同寝,比及晓,孟则赤身露卧厕中,妻又与佣工共枕。颠倒簸弄,百态不 齐。惊扰月馀,忽夜半无故火作。孟无子,一妻一女。火球迸射,门迷不得出,遂煨为灰烬。
孟虽强逃得脱,然已须发俱焦,肤肉炮烂;又睹妻女之惨,号咷哭叫,致成狂疾。每跪庭中,乞巴娘饶恕,言其为恶妓吉庆所赚,原非有心欺骗。又 有时厉声作巴娘语,谓:“丧心猪狗,汝本意骗我金银,自资豪富。恶妓之见夺,抑系天不汝容。故假手贪婆,为汝消耗也。汝试思,一架破屋中,除汝贤荆人两片 臭皮肉,更有几何长物?数十贯贩布资本,半假诸东里娄翁。非由阿娘佽助,得完此券耶?嗣是舍宇皆新,田园绵亘,一丝一缕,谁非阿娘物?岂除却贪婆所骗,遂 无足容汝感念者乎?”骂罢,辄引杖自击,血流被面;或以锥刺太阳穴,狂叫而绝者屡矣。
家人震恐,更番为之逻守。越数日,守者亦懈,遂自剸刃洞心而死。其乡人,有至淮上者,闻巴娘待孟,再岁不至,愤恨自刎。此报之所以惨也。
箨园氏曰:天下有同此负恩之人,而或则非之,或不非之者,亦视其情何如耳。巴娘之助孟,与孟之资吉庆,固皆出于情愿。然庆负孟则可,孟负巴则 不可。何者?巴之于孟,情在亲而信之,实重孟之为人,而欲托之生也;孟之于庆,情在狎而玩之,明知庆之为鬼,而甘投于死也。人之有恩于我,果视我之为人, 固不可不以人报之;人之有于于我,本视我以为鬼,又何必不以鬼报之?故巴之死,得为孟祟;而孟之死,不得为庆祟也。然则报复之间,只有不情之人,未尝有不 情之鬼也。
唐待诏
唐待诏,名臧,年少有胆略。设铺于唐族之东村,铺故唐四海之铺也。四海以与人忿争,缢死铺中,遂空其室,无敢栖止者。臧恃其胆,居之逾年,亦无大异。
一夕,既就寝,沉沉欲睡。有吟哦声,咿唔侧耳。初不甚辨,及宛转重叠,渐谙其词,曰:
碧海青天夜未央,泠泠玉露草成霜。孤灯寂寞兰房里,冷焰无光懒上床。
有意盼郎,怕见天光。东寺钟撞,西邻鸡唱。伤心归去了,红袖泪沾裳。
倾听一时许,愈辨愈晰,恍惚间竟为所魔。身累重赘,负若百钧。口欲喧呼,咂咂不能成声,尽力撑持,牢不可脱。久之,若有唤者曰:“文老翁来栉发矣。”始遽然以醒。
起欲燃灯,苦无火种,念对舍有为叶子戏者,乃启扉造之,述所闻于众,且言其魔。众曰:“魔亦常事,何遽见怪?”臧曰:“魔固不足异,特其词甚 异耳。”众曰:“汝不过从鼓儿词中窃得数语,便欲持以诳人?去归休,毋徒乱人意也。”臧曰:“谓予不信,请看明日。若果文老翁来栉发,即予言非妄矣。”众 曰:“姑俟明日验之。”臧逡巡乞火以去。
及门,见黑影如树,当门而立,两手招臧欲捕之,惧不敢入。复回,又以所见告。众曰:“大怪事,偏汝多见!鬼不过贪恋戏局,欲作壁上观耳。天已将曙,何难再停片刻?”臧乃留其舍,侵晓始归。
归不多时,有杖而至者,则文老翁来栉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