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骗

金陵多拐骗,一日,状元境来有湖南客,乘舆都雅,衣服炫耀,红缨冠,戴五品头衔。两仆,皆俊美少年。至昆和绸缎庄,采买绫锦,估计价值,持论中窍,迥系服贾当行。指名选货,自辰至酉,议价方决,计值三千金。启佩囊,出红票授庄主,往银号照验,不讹。

庄治肴馔,留客晚膳。客仆一,侍座隅给役;一争辩外厅,勒索抽丰。利口喋喋,希得贺兰羽毛袍褂,两从人各赠一副。庄言:“向来随从私饷,仍自得之主人。 须从价值中掏出私款,非有印板常例也。贵居停乃经纪行家,并未留有羡馀,可以波及君等。”仆曰:“我等为主人服役,往来阛阓,非从今日始也,断未有徒手归 者。惟解事者自识分寸,何待喋喋也?”强争不已。

庄许赠其半,仆言:“敝上人本不愿投贵庄,是我等怂恿而来。似此不知好歹,又何处不可成交? 货未取给,事尚可已也!”浮躁喧嚣,声色之厉,几令人难耐。庄怒其不情,因谓:“货价正嫌亏折,今既不谐,亦深惬本愿。”仆乃鼻晒之,谓:“名都买卖,岂 更有欺挟客侣如昆和缎庄者?既非所愿,何不还我银票?”庄益不怿,遂出银票还之,而以情告客。

客雷霆暴发,言:“我一生平论市价,权在己握, 从不使仆从当事。何物狂奴,猖獗乃尔!”立呼仆至,再批其颊,叱还银票。仆不敢出一语,即将票取呈主人。主人怒犹未息,以为此等恶奴,大乖主训,未可片刻 容留。乃锐意逼逐,仆遂鼠窜以去。客既还票,向庄主再三逊谢,然后称觞欢饮。更阑席罢,从容载货回船。

越日,庄往银号取银。则前票已缴,庄所持者,乃赝鼎也。盖客仆责逐时,暗中掉换耳。庄犹不信为伪,以为票经照过。号谓照者固非此票,两造哗争,各执一是,遂兴雀角,延案连年,各费数千金,始以和息罢讼。

焦德新

桐城人焦德新,挟万金资本,行商姑苏。舣棹阊门,未决何货可居。正欲延访市人,往投牙侩。邻舫载有丽人,两舱近接,略隔疏棂,窥得徐妃半面,秋波炯炯,令人黯然消魂。焦动辄不离窗隙,丽人亦终日留恋,未免有情。

密询篙工,据言丽人来自川省。同载有美丈夫,其孔怀人也,姓皮,名元庆。其父贸易来苏,已及一星周矣。因在苏别娶成家,遂尔无心桑梓,久断音书。皮苦家 遭瘟疫,老幼零落,仅馀兄妹两人。今春又遭回禄,益增局躅。妹渐长成,无主婚者,碍未受聘。只得尽括家资,携一婢一媪,与妹俱抵苏州,访父栖止。不期数月 前,父病身故。后母昆山人,满七后又复远寄外家。今南采莲巷,是皮父旧寓。现往此处,觅当时识父者,代赁枝栖,安置乃妹,再往昆山访母,查父遗业。

焦识皮情已悉,方幸名花无主,冀有作合天缘。明日,闻皮已于采莲巷税一客舍,肩舆迎妹,下船而去。焦心惓惓,殊不忍释。特嘱苍头,暗步香车后尘,紧依丽 人妆阁,买邻投趾。日使主计者,察皮舍动静。既知皮父遗业,因同伙奸滑,干没已尽。母窘,几绝爨火,尚望皮某供给,皮正无计可施。兄妹两人,惟日典簪珥, 支持薪水。因托邻人代妹择配,俾妹自投生路,免致相徇俱毙。

焦本痴心恋色,闻言深惬私悰,但恐家有结发妻,良家女不甘备小星。托谋往说,皮 云:“落拓至此,不便宜行事,岂欲掯妹为流丐耶?苟获侍栉豪门,则厚福良缘,便是前生修到。但先父尚多遗累,征债者不绝于门;故乡窎远,非重金难谋扶榇。 倘能不吝千金,使先父得归骨家山,不独鄙人私庆,即弱妹亦乐为孝女也。唯当修币下聘,行帖如礼,方为不负胞谊。”焦喜出望外,即遵皮命,择日委禽。

馆人谓焦曰:“客诚长者,姑苏恒多骗局。皮称来自远省,是否系已故皮某之子,其由来不可深晓。据言父故而有继母,主婚事固无妨,然人情叵测,倘花烛已 行,复有胞兄生父,出而讼君压良为贱。君在旅邸,雀角之兴,胜负难决,安保丽人必终为君有?今为君万全计,不如买舟驻阊门外,书成授金。当夕由舟中亲迎, 比晓舟发。虽有黠者,何能为力哉?”焦深德馆人教,依议驾船设榻。

二鼓后,人报绣幰将次临岸,焦即盛服迎候。其时灯烛辉煌,笙箫嘹亮。停辔船 头,启幕迎新人下舱。两媪扶掖,如捧芙蓉一朵。既举合卺杯,除去蒙头罗帕,共拥新人坐绣帷外,背灯不语,娇态动人。送亲者礼成辞去,谆谆嘱别,意甚牵挂, 言:“弱妹娇养,不惯受人委屈,唯望事事海涵。”言次,泪凝欲下。随送两媪,亦与新人再三温语,叮咛密嘱,又谓焦:“小姑雏年弱质,虽宛然一副好皮囊,而 外强中干,绣线彩笔外,并不识并臼刀砧为何物,唯姑爷怜之。”嘱罢,随皮某俱去。

时七月下旬,新凉乍送,残暑未消。舱内焰腾巨烛,气炙稠人, 大有盛夏炎蒸之意。焦令于绣榻左侧,卸去纱窗两扇,略透轻飙,待备新人夜酌。于是整顿华筵,安排杯箸。因恐婢媪等性情粗莽,语言唐突,乃一切屏去。自就新 人前,殷勤婉语,谓:“新人出阁时,离愁满抱,适口想多草草。今遇喜筵庆启,欢爱方长,正可展眉饮咽,以尽逑好之情。”再请就席,新人坚坐不应。焦曰: “自船窗一见,属意良殷,萍蓬浪迹,巧合丝罗。事关天定,非人力所能为。仆青春正富。家道小康,无一歉新人意者。虽复屈居簉室,亦由卿自许可。况家有糟 糠,性非悍妒,即使嫌于逼处,亦尽可另营别馆,各创一天,何遽幽怨乃尔?”开喻再四,终默不应。

焦疑缄口低头,亦新人常态。深闺处女,岂有初 次相逢,便肯自行即席?意欲冒昧牵裾,又恐反招羞态。只得仍倩婢媪辈,再为调停。婢媪方欲推挽就座,不谓蠢然一物,与木偶无殊。一时大骇,咸谓新人坐化 矣!焦急秉烛审睇,新人非他,殆巧制洋人也。千金无足深惜,但以入手佳人,一霎顿成画饼,愤怒之下,不暇三思,竟拽洋人投窗弃水。

讵知骗党早 棹吴艭,停泊左右,伺其动静。及见弃人落水,遂暗搭挽钩,将洋人摄去,毁匿无迹。比晓,皮某备设盛仪,峨冠华服,携仆媪来舟,藉通戚款,兼为阿妹、妹夫祖 饯。焦大怒汹骂:“骗徒,兽类!有何面目见人,乃敢假妆腔调?”皮伪为不知,转问见怒之故,舟子以洋人告。乃更询洋人所在,舟子曰:“问诸水滨矣。”

皮唾焦面,而叱之曰:“盲语奚来哉!昨晚花烛,尽人共睹,汝岂两目双盲耶?季子多金,便尔草营人命,未识阿妹有何触犯,便下杀人毒手?无故杀妻,律有明 条;况敢没尸无迹,反以诈骗诬人。果系洋人,必有证据,岂由汝指风说雨,便罢休耶?”遂立召约保,看守焦船。骤兴大狱,摄焦讼庭。幽系频年,勒限交人。上 下贿赂,万金已尽,始得与皮讲和,罢讼而归。

曹良贵

馀干人曹良贵,贾人曹毛子也。昆季五人,贵最幼,母甚爱怜之。然其生性拗且 惰,七龄使就馆,终岁逃塾。从师三载,不识一丁。或以馈遗小役,偶使将命邻舍,便撰出多少艰难,言其不能应命之故。晓睡,延至午后不起,醒必三四婢围床服 役,伺茗候烟,熏衣炙履,大肆排场。婢虽略无失误,亦必叫骂烦聒。下床后须挞数婢,为每日开场功课。自恨拳瘦力弱,难逞荼毒,则捉发撼使倒地,以足踏其 面。悍暴之资,益以蒙昧。年过二八,日出不知其为东,日入不知其为西;子不知其为夜半,午不知其为日中。躯体已及成人,竹马泥龙之戏,尚似垂髫小竖。恶名 外播,岁遗冰人觅聘,无肯与论婚者。

素与诸昆不睦,骨肉俨同仇敌。父恐败子无行,致累同气,因使析产各炊,自为生活。母识贵无能,恐终流为饿 殍,因留依己度日。贵日逐纨裤子弟,淫赌略无畏忌。岁馀分产已尽,渐致窃母簪珥,典质以供挥霍。箱笼俱空,支绌日甚。母亦深为痛恨,虽鹅眼一枚,检藏必 密。由是益加困窘,无路谋生,赌友不许窥门,妓馆大加白眼。或教贵谓:“汝母多有青衣未嫁者,何不背母携出,鬻诸勾阑?又堂上养赡,不少膏沃,亦可半价典 质;俟严慈寿终,再为杜绝:是皆可佐眼前欢笑者也。”贵闻教甚得,遂引出两婢,觅媒立券,获钱百馀贯。复诣烟花,重敦夙好。

有贵向日家奴,曾 消受小主毒拳者,遣嫁后贫惫不给,佣役妓馆,以事贵谨,恒荷赏赍。因私语贵曰:“主人囊中偶涩,此辈遂反眼若不相识。青楼中皆黑心婆子,何足系恋?婢子有 邻人蒋四姑者,年才二九,国色也。以家贫故,欲延一客稍助晨夕。青闺红粉,自是多情种子,不似花街柳巷,空具一副假面目。况家常风味,眼孔不大。主若舍此 投彼,保不烦多费也。”盖婢之邻女,实亦娼楼荡妇,时因风流疮发,休养就医。又苦日无进益,因托婢代觅昏愦男子。婢素识贵褦襶所由,诱使入彀。贵不知其绐 己也,相徇以往,见女甚悦。

贵性本喜张大门户,红粉初交,岂肯使人嫌鄙琐?况见美人多病,倦态可怜,医药倍当周至。百贯青蚨,何敷数日资用? 遂又浼恳牙人,将母膳田,觅得富人张大乖,立券质当,赚得青铜六百缗,尽数卷付四姑,以供参芩之费。未半月,贵觉下体燥痒,阳性酷烈,弥贪衾枕。但贵左 性,从来侍眠食者,不问若何诚谨,只取憎嫌。兹独心折四姑,夸为天下贤妇,百依百顺,不敢稍加声色。一月之间,胯下紫肿郎当,行动妨碍,寒热变作。

四姑已熟悉不材下性,宜刚不宜柔,稍加颜色,便自骂奴虐婢。只有宣布阃威,方使肆志敛戢。贵或患痛呻吟,四姑辄怒詈之,谓:“寒薄相,不惯娇养。小恙微 嫌,便尔如许作态。倘再不悛,逐客令当立下矣!”贵噤齿忍痛,无敢如何。四姑不便峻拒,姑听设被绣榻前,偃卧地上而已。再越旬日,肤肉斓斑,酿成腐臭。四 姑知贵症已危,恐有后来之累,逼使归家调养。贵只留恋不行,四姑终以受其重赠,未便逼逐过甚。乃授片席,俾卧空室中,晨夕给以双弓,苟延残喘。

贵母亦知贵恋蒋家,甚非佳事。一则贵性情乖缪,非母所能挽;再则恐以声张,致乃父知觉;三则贵本终年外宿,绝不轻归,月馀不面,亦属常套;四则贵或归 家,但使一足跨门,便须杯盘递手,稍见停留,雷霆暴发。室中但有贵在,晨夕莫思安息。老年人难以支持,只图无人喧扰,不归亦甚可意。所由典田、患疮,一切 未及觉察。

贵困蒋家,扶病挨延,又复强支旬日。婢媪辈本意恶贵乖张,加以腐气熏人,不可向迩,趋避唯恐不速。贵不自识名登鬼录,依旧擅作威 福,数日不与四姑谋面,辄敢乱世为王。婢媪至前,百端寻衅,因而无人过问。即或强逼一至,此以骂呼,彼以骂应,口众我寡,只得吞声饮泣,任其诋欺。思欲弃 此归休,而疮发头面,溃烂淋漓,人面不知何处,鬼状乌可见人?忿焰中烧,甚至几番闷绝。

四姑私心自危,恐以诱淫殒命,曹毛必不能甘。乃密买毛 之同好,阴探口吻。谁知毛恨子不材,本不以人类相视,但不忍自加毒手;苟获速死,便觉大快人心。而贵母亦以暗闻贵耗,思欲召归,又恐益触父怒;若竟听其自 毙,寸念究难委决。忧思蕴结,忽染险症,终日迷闷不语,只觉痰涎腾涌。虽医药急投,尚剩一丝喘息,然只恹恹待毙而已。

四姑既察得曹家确耗,知 贵毫无倚恃,势有可欺。遂使健奴,舁弃冷巷中。贵此时跬步莫移,身不由己,两目炯炯,冀有相识经过,可藉通耗其母。谁知冷巷萧条,本自无多行迹,安谋识面 之人,可托鱼鸿之便?是晚,有见者,气犹未绝。向晓往视,不知何时已奉到催死符,早度鬼门关。而贵母亦于是夕,导贵以黄泉先路矣。或以贵死报毛,毛终以父 子之情,不忍令其喂伺鸦雀,乃以桐棺收葬之。

富人张大乖,心念:吾以六百缗,受贵数百亩膏沃。价纵不昂,然究系逆子私鬻,只以其近,与己田有 连阡之便,故思谋而得之。若不乘此时出头耕执,倘毛他日不复认有此子,六百缗之券,不遂付东流耶?先入有夺人之心,遂率佣工数十人,牵牛往耕毛田。毛夺之 牛,讼作。官以父在子不得自专,况田系亲养膳,由逆子盗卖。若据曹之控词,则谋产毙命,张罪固有应得。第贵死究不由张,且贵用张钱六百缗。因而宽免深究, 姑置典价勿论,将券涂销,以息讼端。

箨园氏曰:曹良贵之死于蒋四姑,即《谐铎》所载金山白猿之死于薛狗也。人之大患,唯妻与子,乃至情不能忍,法不能刑。而造物之能,乃有此不待用忍之情,不待行刑之法。法终无害于情,情终无漏于法,则莫如薛狗之杀白猿、蒋女之杀曹子也。

韩宝儿

山左济南府,书吏冯某家患狐,百计驱遣不去。冯宅东有小园,花木阴盛,即为狐所窟。宅园内构小舍甚精,因地僻,久无下榻者。

一日,有戚董西老过其家。届晚未归,冯谓:“蜗居湫隘,安枕无隙地。东壁小舍,旷无居人,恐君惧狐,不敢屈君往宿。请约二三知己,剪烛斗牌,为消夜计。”董曰:“年高兴败,赌戏久荒,东舍既虚,老人胆壮,何惧狐耶?”遂携袱被,就卧东舍。灭烛登床,倒枕便成熟睡。

迨更深梦醒,仰见月色当窗,隐隐似有人声。心忖是狐,揽衣以起。鹤行至窗下,舐纸破一钱许,凝眸外瞩。见蔷薇架侧假山上,两人并肩坐。一颀长妇,年可四 十许,衣皂色单袷,妆饰淡雅,以右足支左膝上,纤钩不盈握,一手以两指捻鞋尖,一手兜跟振舄;一少女,年可二八,髻鬟高耸,中戴茉莉一枝,巍巍欲活,衣对 襟淡罗短衫,四围缘以花绣,下着茜红烟罗裤,手握宫纨,倒植膝上,口龁柄绳为戏。

颀长妇低鬟视足,满口喃喃,云:“汝等自欺人耳,人谁侮汝 者?”女曰:“姨妈无言欺人。马家福姊,手快尝若颠病作,惯爱调弄人。日前,人家作鲜鱼羹,盛磁盆中,倒筐罩其上。渠果馋涎莫耐,何妨分啖杯羹?乃并非自 图口吻,偏犯手徙磁盆置床腹,并未染鼎一尝,倒着腥涎满手。儿且劝姊毋学小竖憨态。儿无恶于冯家,唯以此地屋无三四楹,嚣尘烦扰。必多行不义,苦夺人尺寸 地,计每人尚无拳大空隙可安枕。马家园,空置五间厅,小舍数十橼,楼数十槛。无过阳春花盛时,设酒百日许,人踪稍杂。其馀暇日,即有假园享客者,所须止一 厅一舍耳。”

妇曰:“去冬胡辛姥家,不曾住马家园乎?未及四五月,辄便徙去,可知亦未必大佳。且闻马家有狾犬,栖止者晨夕凛凛,若履冰渊。纵 不为害,状亦深可怖人。况雏儿辈恒多不检,或犯其暴,后悔已迟矣。”女曰:“高楼深邃,去住宅迢迢不知几许,何无胆略若此?”妇曰:“非特我不可,现汝妈 亦不以汝言为当。”女曰:“但得姨妈首肯,吾妈吾自趣之。”妇曰:“汝自与汝妈言,吾不汝阻矣。”女曰:“诺。”因言:“今夕东舍为厌物所据,唯姨妈性善 耐;若儿,则早掇巨石,碎其颅矣。姨妈今夕,盍暂移衾枕到儿舍?儿新觅得南来银针茶,可启北窗,迎凉消夜。”遂并起,步入花阴而没。

董西老固 佣为马家园丁,听两人言,知将迁寓己园者。姑心志其异,以俟动息。归园三数日,寂无所见。一夕,漏已三下。偶忆狐言,思欲踪迹之。步过数厅事,蹑池桥,宛 转至一八角亭,坐石鼓上。是夜,月影模糊,望池北小楼,依稀可辨窗内烛光映纸。屋瓦上隐隐有物,成队自对檐跃入。董知为狐至,不敢警扰,顾来径以回。

次夕,早伺亭中。时七月望后,月上较迟,遥见小楼中烛光朗彻,寂无人声。一炊候,玉鉴腾辉,帘幕历历可睹,楼窗启处,有两美人凭窗耦语,繁琐不可辨。俄 而门关响处,有老媪出,设竹榻,唧唧自讼,言已三更向尽,尚无意偃息,想今宵又无安枕时矣。榻设复入,两美人掩窗下楼来,坐榻上。榻去亭近,辨认甚悉。一 即冯园中所见,其一丰颐瞻鼻,貌不稍逊前女,但病在贝齿微露耳。前见者为妹,后见者为姊。姊呼妹曰“宝妹”,妹呼姊曰“福姊”。

宝曰:“刘家 园池,不及此池之半。昨日妹见繁蕊尚未稍败,此则零落不堪矣。”福曰:“汝神思瞀乱,不盲于目,盲于心耳。亭左一片琼英,较刘家池有过之,无不及也。兹汝 管窥,仅一角耳。妹正青春及时,无怪情丝易着。然凡事当三思,朱门中人,非比小家子容易簸弄。妹来此仅一日,已三窥五公子矣。无谓我性憨佻,我所笼络,无 过失运家败产儿。夫岂不愿得佳公子以敦逑好?但心有所不敢耳。”两人谈兴方浓,董适喉痒一咳,人与竹榻俱渺,万籁寂然矣。遂怅怅以回。明日诣楼视之,鼠迹 蛛丝,帘旌如故,不似有居人房舍。董以所见告人,奈董素语夸大,往往谈天说鬼,闻者以诞妄嗤之。

马氏有五子,其第五子年才弱冠,有书楼与园仅隔一墙。因父母爱怜少子,虽七龄就塾,督课不欲深严。既三应院试不录,中心惭怍,思欲发愤自雄。爱此楼僻静,遂居以肄业。一柯姓老仆,随身服役。晨夕两餐,一租使婢橐饘从事。楼中不置炉灶,惟供水瓮,支铛煮茗而已。

一日,晨餐后,马方伏案临《黄庭》,闻桥弓底“得得”以行,并非使婢莲船声响,步至窗下遂寂。时方注念笔端,既已别无动息,遂亦置不追问。其日,老苍头 以事他出,晌午又闻梯上弓底声,拾级以登。正倾听间,觉窗外似有人影。俄而纸破成洞,吹风咻咻,气若兰熏,扑鼻动人。问:“谁为祟?”不答,嗤嗤低笑而 已。起就门扉,探首帘角,见一美人,娟好若仙,侧首斜对窗棂,凝神含笑,以指甲搔窗槅有声。意必宅中使婢,因问:“谁为汝主,至此将何作?”再问,不答, 笑益憨。马曰:“小鬼头,憨笑如此,故故不言,几令人闷绝!”美人笑曰:“谁须汝问来?”马曰:“语奇矣!汝非无因而至者,我不汝问,有何批文回缴也?” 因亦自笑,回坐窗下。

美人搴帘随入,袖出红帮四片,掷案上,谓马曰:“烦描一新,样不佳不受也。”马曰:“描则描矣,谁实遣汝者?”美人曰: “恐无来历,骗汝笔迹耶?”马曰:“不然,宅中近百人,侍儿中未见有妩媚如卿者,故必知为谁有而后快。”美人曰:“汝知韩妈乎?即吾母也。”马曰:“韩妈 在府三年矣,有女若此,何前此并不一见?”因问何名,女以“宝儿”对,谓:“婢子不恒外出,偶一至府,匿迹苏小娘妆阁,安得司空见惯?”

马 曰:“然则何以报不谷?”宝曰:“主命是遣,谁报汝者?”马曰:“笔墨长技,人求汝主母,汝主母不求人也。黠婢无诳我,我知有汝,不知其它。”宝曰:“豚 蹄祝篝车,所望何奢也?是欲乞恩主母,以婢子赏汝耶?”马曰:“咦,言当掌颊,俺尊长行,何言「赏」也?”宝曰:“妾不自爱,惟所欲为。”马喜,遂留不 遣。宝曰:“将仲子不畏人言耶?”马曰:“谁敢言者?”宝以手自画其颊,嗤之曰:“脸大于箕,敢大言乃尔?”马曰:“所恃地僻,人不能至耳。”宝曰:“门 不加键,犹有老褦襶,不无碍眼。”马曰:“柯老奉有远使,今夕不归矣。虽然,屈戍当谨也。”乃回身下钥焉。

日将夕,闻梯声。马曰:“婢送晚膳 至矣。”藏宝屏后,然后启扉。饭罢,婢去。宝冁笑以出,戟指加马额,戏曰:“婢去首五娘,顷刻金牌至矣。”马曰:“何惧五娘哉?”宝曰:“不惧五娘,何畏 婢如虎?甫闻梯声,辄尔衣裳颠倒。”马曰:“毋妄言。但汝来许久,保不为主母所觉。恐再至,难凭矣。”宝曰:“无难也,婢未鬻身君家,不过从母服役,行止 由我。府问,答以在家;家问,答以在府。不惟主母不知,即吾母亦未易觉察也。”由此,无夕不至。马既信为韩妈女,更无他疑,惟每夕安置柯老,使无窥破而 已。

董西老诚好事者,自亭中一咳后,屡伺无所得。延及九月中旬,夜凉人静,徐踱园中,又见北小楼,烛光掩映,红彻窗纱。因而潜诣其下,思欲洞 悉此中消息。奈楼上喁喁小语,听之不甚明了。念对舍尚有小楼,正与此楼并峙,乃往登之。两地相平,虽听楼中语,较下听上,已有分辨;然絮絮烦聒,终觉有头 无尾。月落参横,方将归患,忽闻墙门拔关声,有燧火自门中出,愈异之。既而人从楼下过,见一婢执燧前导,一健妇负美人以行,五公子随其后。董视美人,即莲 池侧所见为宝儿者也。拥健妇背,回眸注视公子,步步关切。

时新雨晚晴,地上苍苔犹湿,适公子足滑。宝惊燥,手拍负者恚曰:“公子且蹶矣!行不 顾公子,焉用燧为?杨妈,纵吾下地走,待扶公子行。”公子曰:“毋多虑,足不若是纤纤也。”宝坚意招公子,曰:“来,其傍杨妈以行。待蹶已迟矣。”公子被 呼切,且至。宝出手挽其臂,彼此葛藤,步益窘。杨妈怨曰:“但释手,公子不蹶也。必如是,则三人俱蹶矣!”踯躅半晌,始至小楼下。推扉入内,无问者。少 顷,语在楼上矣。董久候公子不出,乃悄步以归。

更旬日,复夜往对楼。倚立移时,有两人接武过楼下,且行且语,曰:“宝姑必不来,强勉促人行, 空劳往返耳!”唧唧嚷嚷,推园扉以去。历两炊候,池月东上矣。见前所谓福姊者,自小楼而下,扶壁过其前,口出怨词曰:“不来便已,痴婢媪亦恋情人耶?”行 数十步,望门而返,又云:“人谓我痴,痴不及此淫婢也。”徘徊月影中,负墙以息,而前婢媪亦回。福曰:“淫婢不回耶?”媪曰:“固知不回也。”

福曰:“自侬去家后,淫婢几日不回矣。”媪曰:“姑不知耶?自那晚,公子自送一归楼后,然犹终夜不听公子归。天及晓,即奉公子与俱去,已十二日矣。”福 哂曰:“痴儿尝告我,言公子已与啮臂盟,虽年八十时,两人恩义犹如是不衰也。”媪曰:“姑无谓人痴,姑不忆天津杨公子乎?不有杨公子,姑胡徙家至此?临徙 时,姑心急哀我曰:「妈欲徙家矣,谁为我救死者」?”福曰:“儿女子必谓不痴,惟无佳遇者可恃也。然俺虽痴,卒亦从母来徙。今据宝儿言,虽有刀临项上,不 去也。”

媪曰:“花容玉貌,迷人者也,何遽为人所迷?”福曰:“是岂可与俗人言哉?非为人迷,特以其美能迷人,故还以其美迷己也。迷人者岂曰 吾持此美,将迷此人乎?受迷者不知,迷之者更不自知。其迷人若是,迷己亦若是也。曾见其貌如媪,而能迷人者乎?以媪所不能迷人之貌,而闻为人所迷者乎?俺 今虽云觉悟,然每忆杨公子,尚时时堕泪。当被母强徙时,何尝无求死愿?宝虽可哂,亦可怜也!”媪曰:“此等言之,徒增懊恼。夜阑矣,盍归休?”福曰:“零 露霄浓,湿侵罗袜矣。”此语彼应,相将上楼去。董亦踽踽回舍,晨鸡再唱矣。

宝之初识马也,既昏而往,未晓而回。逾数夕,谓马曰:“行露之艰, 终非久计。况寄人闺阁中,窃出窃入,难保不为所觉。今君家园丁董西老,妾之母舅也。妾有姨母,赖西老乞得园角数椽屋,作栖止地,去此楼一墙仅隔。姨家表姊 嫁衣忙迫,妾已藉帮针线为名,告母来依姨妈居。从此两宅毗连,行踪无碍。公子不自泄,前宅必无知者。惟柯老前,须留心检点耳。”马曰:“柯老年迈人,晚贪 早睡。明日绐使移榻东厢,我两人事,神鬼不觉矣。”宝曰:“善!”

自是,白昼亦恒留不去。支炉煮酒,安鼎烹泉,事事皆宝纪理。怪错珍羞,亦时 时携至。暇则垂帷共砚,问字学书。数月间,便解谈经数典,咏月吟花。或随手作一花鸟,无不形神酷肖。马或偶有所需,不待启口,辄如愿以将。马以此,不独怜 其美,且怜其能。每与宝言:“吾自有卿,倚如左右手,不可一日离。但卿终是他家人,倘一旦失卿,吾有不憔悴死耶?今将输百琲珠,谋诸卿母。卿母其许我 乎?”

宝曰:“母无不许也。纵或不许,今日之事妾为政。妾誓死不作琵琶之别抱,亦无如妾何矣。虽然,患不在妾家,在君家。君有容妾地,妾以生 报君;无容妾地,妾以死报也。所惧者,人无常好。一至五娘手,百计残害:事优矣,只贬为劣;功成矣,反挠之败。天下事,皆论实不论名;独闺阁中,则论名不 论实。幸而先至者,得正名,君或否之,人谓君之偏心否之也;不幸而后至者,得侧名,君或贤之,人谓君之私心贤之也。人不使贤,貌不使美。膏沐脂粉,老者加 饰不为妖,少者稍施则为妖矣;暮夜衾稠,老者日溺不为妖,少者稍沾则为妖矣。”马曰:“人以为妖,吾不妖之也。有妖如卿,死于妖者,情亦恬矣!况床头母夜 叉,非妖不足以当旗鼓,仆正恨卿非妖耳!”

宝曰:“妾虽非妖,然有妖术焉。脱逢不若,无降将军也。”马曰:“卿诳我也。”宝言:“非诳。但所 谓妖术者,戏耳。幼时尝从姨父走江左,卖抬锦耍戏,学为种瓜偷桃之技,能作掩身法,朅来使人不见身。已成人,有冯妇改行之志,月前方始来归。君言宅中未尝 经见者,正以此也。恐君丑其行,故不以实告耳。今请为君一试。”乃使马闭己门外,扃锁如故,而转瞬间已为入幕之宾矣。更试他术,则韩湘顷刻花,左慈鲈鱼 钓,几于无幻不呈。马益奇之。

从来私好之情,初犹畏人窥测,加意提防。及至欢情渐密,未免检点多疏,作止任情,人言罔恤。柯老虽暮年昏愦,日 久亦略能觉察。即司餐婢,亦因形迹生疑,烦言啧啧。马疏五娘者,已逾半载,锦衾角枕,长叹子美忘此。每倩婢传词劝驾,公子但诳言身累沉疴,医者戒令养心静 室,不宜轻蹈闺闱。五娘终不释然,乃藉婢口,风影更为关切语,谓荒园冷落,不少术魅花妖。屡进危言,冀动姑嫜之听,以要公子归房。

母听五娘 言,呼公子叩问。公子以医戒对,母视公子,气体冲和,精神爽朗,不似妖缠困惫者,然亦不似有痼疾者。故虽不以五娘言为信,而书楼邻逼荒园,亦不能无疑虑。 五娘舍后,有静室三楹,趣使迁居。既可读书养性,亦便闺中照料。公子不敢违,遂将书砚迁焉。五娘明修栈道,原思暗度陈仓。不谓公子杜门谢客,无路可投,而 宝之相依如故。五娘益忿,每夜梯垣窃视,觉嘤嘤儿女声,恍惚在耳。昼日入室搜寻,了无踪迹,遂以妖告母。母以其无实也,不之信。

五娘因念董西 老尝言园中妖异,乃召而谋焉。西老曰:“妖固自言之矣,请弃人用犬。”于是瞰公子之亡也,纵犬猎其舍。犬嗅而入,狂骋逼帐后,拽女以出,咋其喉倒地,化为 狐而毙,衣服履舄如蜕。五娘大喜,将趋报姑。公子已自外至,拥死狐恸哭,欲裂脑自绝。婢媪数十人,围相扶持,一时鼎沸,莫可制止。母入,慰之曰:“儿无过 苦,母在儿安得死?母为儿杀犬,以报儿意,当何如?唯儿所欲,不汝疵瑕也。”公子闻母言,哭稍杀。徐起告母以女之贤能,请以其遗金,为市美材,殡之如人 礼。凡女妆奁所有,悉赍衔殓丧葬,封树无阙,心始可问。母诺之。乃杀犬,舁狐卧床上,设灵焉。

夜深人静,狐母忽来,相见各恸绝。狐母谓马曰: “死,亦痴儿自取,公子诚无负于痴儿!抑古人有言「狐死正邱首」,今兹所以来为痴儿请骸骨也。金珠宝物,非瘗埋所宜。盗葬之患,往往以此,反致有累死者。 亡儿纵有遗金,亦何必以虚耗报痴情哉?但杀吾儿者,儿仇也。若绝儿仇,而更置室以产子立后,使痴儿不为若敖馁鬼,是即所以报儿矣。苟弃情昵仇,不惟痴儿无 瞑目时,即老妇亦力能为痴儿图报复也!虽然,行妒杀人,犹有说焉。若董西老之代人肆虐,谁则能甘者?”言罢洒泪而别。回视床上死狐,已乌有矣。明年,西老 自刃死,人谓毙狐之报云。

公子赠宝诗甚多,都无存稿。或传其绝句数首,云:

入帐欢情笑语工,开襟先露抹胸红。被郎探试怀中玉,碍却从容脱钏功。

可儿憨态坐床头,郎要停留便小留。翘上凤头都不管,要郎亲手卸莲钩。

妙龄偏会识温存,痴语无征却细论。夜久不容郎善睡,枕边娇骂最消魂。

文袄才披钮未安,青丝随手挽云团。约鞋一绺金坭带,吩咐频搜被底看。

镜台通发晓窗幽,玳瑁梳拈半月秋。握手输郎香满掬,玉纤新带桂花油。

亦可想见其绮情矣。

箨园氏曰:美人自古多为妾,才子由来不做官。红颜薄命,所当与天下才人同声痛哭者也。顾行妒杀人,法禁不及此,胭脂虎所由横行于天下也。昔人谓疔妒无 方,医者查亦舟言:尝创一方,用之而效。言之亦足增笑柄焉。袁浦有一妻一妾者,其妻尝假作疯魔,持刀弄杖,日谋逞毒于妾。夫为延查诊视,查知其假,佯惊 曰:“症危矣!不速治,旦夕且不保。病患火结,火能攻火,惟炙可以已之。急市蕲艾一斤,分絷其手足而炙之。手十指,足十指,诸火必同灼,迟早俱为不可。手 足既炙,然后谨按要害处,次第炙,治则人可救矣!”言次,妇面无人色,瑟缩可怜。乃更语之曰:“无已,仆尚有通神丸,可以一试。如其不效,则非炙不可矣 l”既语而归,以米面和墨渖,团成二十丸俾服之,而病遂不复作。

李二高之

山东历城县马王庙,有李二高之者,磨浆饼为业。右手大 拇指,甲内有奇痒。虽无痛苦,然以所痒异,恒思欲疗之。或以为毒,宜炙;或以为芒,宜针,或以为痹,宜追风;或以为伤,宜活血;或且以为灾,宜祈神;或且 以为祟,宜符咒。百方并进,无一验也。李自十四岁时患此恙,至十九岁,阅六年矣。

是岁六月念四日,痒大作。虽有麻姑仙爪,所不能抑搔而止者。 其母方旋磨,高之呼母,迫母辍磨来视。无他可睹,惟自指甲外侧,上通臂膊,有黑缕,细仅如丝。搔之不达,刺之无门,无可为力。亦姑置之,仍旋磨如故。李痒 不自胜,擎臂翘其指,回项背首,口惟叠呼:“痒,痒!”眼光偶触,见有直影如带,腾出指甲上。嗣是,人遂昏愦,不复有知矣。

及醒,则指上黑缕 若失,而仰视屋梁,一切豁如。茅衣芦梗,不识何时已净卷无遗矣。所卷屋茅,尽积屋之前后,并无遗落室内。时方急雨倾盆,屋前后水欲成渠,而靡顶空房,绝不 沾濡涓滴。李母专意浆饼,亦不识屋茅所以尽卷之故。而远近喧传异闻,一时鼎沸。咸谓李氏室中龙起,爪劈屋梁飞去。相逐来讶者,络绎不绝于道。

时龙已去,所见未有他异。惟于卷茅坠处,检得黑豆斗馀,人多不敢食。有食之者,言其味亦与常豆同。当龙之始起也,形之所现,亦第如带而止,非若蒲留仙之志于《聊斋》者,有头角峥嵘之可怖。想龙为神物,其变化固自有不可测者。

箨园氏曰:《聊斋》所志眼眶中红丝,其异正与李二之指甲同,而蒲翁以为蛰龙之闭,固矣。惟是孟春之月,蛰虫始振;季秋之月,蛰虫咸俯。一启一闭,岁有常 期,何乃韬光晦迹至数年之久,始一旦透肤以出?若李二指甲之藏,似又非启闭之定理矣。意者阳德钟灵,感人气血,胎息絪缊,有化生之道焉,并非有龙之走藏其 内也。虮虫之生生,即小可以喻大,自无知化为有知。织梭之腾达,尚不尽诞妄,况血气之精灵,酝酿于造化者乎?

玩城头

白门风俗,有所谓“玩城头”者。每岁上元节日,人踪蚊集,群拥城堙上,迥环巡径,衔尾不绝。少年辈或钲锽铙钹,演打十番,以助游兴。附堞多酸枣丛棘,卖御黍米者,爆米成花,折枣棘枝,攒着米花于刺针上。游人暮归时,各擎一枝,宛然驿使梅花。见之者,知为玩城头来也。

有张某者,往游城头。受邻人李妇托,携其五岁儿以俱。沿城一匝,白日即已西斜,乃手托假梅花,自汉西门下城,寻就归路。步过新桥,遇其姻戚某,攀留晚 膳,意甚恳款。张累五岁儿,恐邻妇悬盼,坚辞不肯留。适有他邻某甲,亦玩城头归者。甲年十五,长儿十岁,固竹马泥龙之旧侣也。恰与张会,戚喜,为转托甲携 儿先返。甲亦欣诺,无难辞。张甚便之,遂留戚家,共赏灯节。

甲归,过己舍,与儿进舍小憩。值其母以斗牌他出,室内虚无人。甲顾儿所被体者,虽衣非锦绣,佩非珠玉,而布服花帽,缝纫新洁。欺儿憨弱,恶念顿萌,解缨脱纽,尽褫所著。儿苦力不能拒,泣言归必告母。甲惶窘,思事泄必有不利,不如杀儿灭口。遂取厨刀,刃邻儿以死。

甲并舍有乙妇,其儿年八岁,与甲亦戏游队中人也。闻甲归,方欲招赌簸钱戏,扣其柴荆,键不得人。心疑之,自门隙窥伺,见甲所作,大惊,遁回告母。母叱使戒口,无妄言。儿言事实不妄,母曰:“实,愈不可言!可徐以待其变。”

张邻李妇望儿不归,倚闻延立。寖届黄昏,踟蹰綦切,只得往探张耗,张亦未返。俟至更许,始见张踽踽以来。妇急问其子所在,则云早托某甲携归矣。及趋问甲,甲言并无其事。张证质甚悉,彼此哗辨,终夜不决。明日偕众踵叩张戚,戚言一如张。妇益急。

事闻于官,官不能鞠。乙妇心怜李子冤,欲代伸雪,而苦无实据。伺闲入甲舍,遍搜之。惟泥炉下气息乖异,遂发炉,得尸焉。盖甲爨炉,泥器也,以磁坛覆地, 而加炉于坛上以爨。其时杀李子,自顾蜗居湫隘,瘫埋无隙地,因脔割其尸,发坛覆置尸其中,然后覆坛、支炉如故。尸证既确,甲不能证,始供。

所褫儿衣帽,典于质库。所获青蚨无几,仅市灰制变蛋四枚,麦面市脯一饱,无他佳味也。甲行非甚无赖,惟生性饕餮,卒以陷身大辟。酒食之足以兴戎,信矣哉!

孙巧儿

孙巧儿,枣强农家女也。性淫荡,私好多人。酒盏歌喉,昼夜烦聒。有老父,近住邻房,耳闻目击,深所不堪,时时唾骂之。巧儿悍暴,无人子礼,父怒亦怒,有 过之无不及也。父无可如何,未尝不多所隐忍。奈巧儿放诞已甚,有非寻常可比者。每对人语,从无一言及“父”,但有“厌物”口号。惟会意者,知其所指也。

一日,巧儿与所私淫戏,恣为媟亵。父怨恨之深,唯有隔房痛诋。乃巧儿恶声之反,益激父,使无地自容。父怒不可遏,觅杖来奔。巧儿闭关坚拒,盛气坐骂于 房。父奋勇攻门,坚不得入。索器,得菜刀,探门隙,欲败其扃。巧儿怒益甚,谓:“犷狺老伧奴,胜不知止,谁真惧汝者?乃不欲复活耶?”拔关径出,夺父刀, 破颅毙父。里保报逆,锁巧儿以去。

官问奸夫,巧乃实首者十数,株连者十数,加功同逆,并未确指一人。有中表程某,年少书生也。貌甚俊美,为巧儿所钟爱,屡挑不就,心衔之。会有杀父狱,进扳程有奸。时讯同逆不决,官甚惶窘。适听中阃言,以赭衣授巧儿,使自决同逆者,授之衣以为定谳。巧儿得衣,即以与程。

程潸然呼屈,巧曰:“不能与君同生,幸得君与同死,平生之愿足矣!此去黄泉,欢爱正长,何事作楚囚相对耶?”程终啜泣不已。巧曰:“君自取此,谁则累君 者?妾自顾恣态过人,立意得俊雅如君者,与谐伉俪。三年前,曾有为妾执柯者,而君家不允。堂上双盲,遂以花眷玉貌,许与牧豕儿,不顾蹂躏红粉。若使君肯俯 抬,不特显托明婚,即使暗谐鸳偶,妾亦甘心自爱,不致以荒淫滋祸矣。总由着望不谐,因而积幻生枉,竟欲荼毒此身,与天下男子作一生痛饮。自误更以误君。然 此心固谓不如是,不安于死也。事至万不得已,思以今生之缺,托之来生。是则妾之自乐于死,并乐与君俱死者也。”乃巧儿爱程自切,程恨巧儿自深。

或谓巧儿曰:“卿语言伶俐,何遽作事糊涂?”巧曰:“正唯伶俐之过耳!自谓以此身付之牧豕奴,不如付之白刃之犹为不负也。”受刑之日,巧儿欣欣色喜,程泪至死不干。

箨园氏曰:人命至重,即巧儿实以同逆者成招,犹当研讯确供,方可按律处斩。奈何以明系牵涉之人,仅据逆女一赭衣之付,便为定谳哉?至佛氏来生之说,原为 现世之作恶无报者卒申罪案。而无知逆女,乃藉以牵毙无辜。何意来生之说,败坏一至于此?若牒此一重公案,申报阎罗殿下,吾知必撒此转轮一局,杜天下痴男女 之妄想,以相安于清净之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