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母

湾沚镇南货铺,有楼五楹,积储冗杂,惟东偏半楹地空隙落落。学徒项喜子设榻其间,独卧无侣。一夕,方假寐,有四十许丽人,推楼窗以进。项觉胸次恍惚,情 怯怯殊不自安。丽人抚项曰:“儿无恐,我胡氏,乃神仙者流,非啮人者。以儿孤寂,来共晨夕耳。儿家世零落,深堪怜悯,能母我乎?我且福汝l”

 项少失怙恃,闻胡言,乃投拜于地,而再呼曰:“母。”母以银如意授项曰:“愿事事似此,无患家道不兴也。”嗣是朝往暮返,相呼相应,母子其子,子母其母 矣。项尝问母里居,母曰:“本北产也。然而朅来无定,谁为吾里居者?今母子团聚于此,是亦一里居也。”母无他异,惟浣濯之需、缝纫之事,初未见其操怍,而 布置悉已完备,项甚便之。

铺中人咸知项有狐母,或夜窥其窗,见项谈笑自若,无睹狐母者。母时以红罗帕挈佳果遗项,多千里外物,味甚鲜美,非其 时亦可致也。又尝训项曰:“世所谓廉士者,不惟取之廉,用之必更廉,未有用之不廉而能廉于取者。我辈韬光晦迹,动止非人所能窥。苟不自节制,何物不可取? 冥冥者不敢行,况昭昭者乎?童稚之年,虽一铢之细,不敢妄有挥霍,则养廉之道也。”

项问估计之术于母曰:“世所谓「人弃我取」者,其说果是 乎?”母曰:“是亦有道焉。贷殖者之所忌,眼热也。往往前人之所科,后人争趋之。众趋之物,其得之也难,则贵价购之矣;众归之物,其出之也难,则贱价售之 矣。夫安得为利乎?若夫丝棉粟麦之为物也,则又不然。来取者之日见其众也,我则可取也,以其缺于此者之多也;来取者之日见其寡也,我则不可取也,以其足于 此者之多也。”其论事之爽利如此。母尚布素、崇俭约,往来者几五六年,未尝见其衣罗绮也。

铺主刘翁,一日语项曰:“汝渐来亦已成人,尚未有室 家。盍乞恩于胡母,助汝金为中馈之谋?”项唯唯。他日请于母,母曰:“此儿终身事,余岂能寸刻忘怀?特欲择佳妇耳。今得之矣!儿明日乞假,东行六里许,有 菜畦灿灿着黄白花,曲径南折,逡巡半里许,翠柳垂垂,方塘绕其东,丛棘亘其西,劈竹作藩篱,苍翠荫合。有高髻峨峨、阔眉松鬓、掐花以走者,儿妇也。好丑儿 自相之,归请于居停而媒焉,凤卜必谐。临时余当为儿筹策,勿虑无资也。”

如所嘱以往,事事皆验。归以冰上人请诸刘翁,翁不之诿也。胡母以五十金饷纳采亲迎,恰敷其用。事竣,刘翁检箧金,适失五十之数,封志宛然,而银杯羽化。思喜子行聘之物,乃悟胡母之欺己也。然谋由己发,用出己手,遂甘受其侮而不敢言。

项既成室,胡母遂去,不复来。新妇淑慎宜家,而琴瑟敦好,后生三子。项以善贾,卒为富翁云。

箨园氏曰:天下有妄人焉,思得吕祖之指,点石成金,以供挥霍;否则,沈万三之聚宝盆苟可移赠,营营者亦堪稍暇矣。又不然,得一狐友焉,世间黄白物,不难 凭空摄取,予取予求,不汝疵瑕,家有钱树子亦不过如是也。虽然,以狐之往来不睹、取携由我,若持此以行其猫偷狗盗之事,彼富室金银又何处可窖哉?庸讵知天 下有主之物,不特函封箧锁,不能于黑暗中以曲术相摆弄;即深山大泽,抛置于泥沙瓦砾中者,亦必神鬼守之,非其人莫与属也。彼铺主之所以教,狐母之所以取, 皆项氏子之所应得,而狐母者特假之术,以还其所固有耳。或疑因铺主之吝而狐故弄之以为戏,则非也。

邑人翟某,作客无为州,流连旅馆者数月。馆 舍宏敞,翟宿东厢中。一夕挑灯展卷,坐窗下。白板双扉,仅掩一扇。忽闻履声橐橐自西廊来,及门而止。翟举首瞩之,见一人窥半面于门扇间,年少无须,身衣月 白布衫。数呼不答,而人影随灭。秉烛迹之,寂然也。他日又见之,一如前状。以问馆主人,主人曰:“此狐仙也,人所常见者。”翟思得狐仙而友之,则金帛不难 致也。明日具祝词,爇瓣香以祷,而求为之友。嗣是,狐迹永绝,经月不闻声息。此狐之来窥,未尝无飞鸟依人之意。特以翟之愿望奢,虽有铜山金穴,不足以餍其 贪心,故不敢复近之耳。项喜子廉于取者,母狐者五六年,尚因刘翁之教而始一请于狐。此狐之所以母之也。然而项亦卒为富翁。可见无求于人者,未必有亏于我 也。

董子龙

繁昌之荻港镇,质库中有帮伙董子龙,泾邑人,乞假回里。荻港去泾百馀里,再日可至也。明日有自泾来者,言其路过分界山,有旅人死于盗。观者如堵,莫能识其姓氏,或指为荻港典商。以其地连泾界南邑,地保不肯问,已往召泾保矣。

铺中人闻为荻港典商,群相惊讶,因诘其状若何。则曰二十馀少年也,纤而颀长,身衣月白布衫,罩以哗叽马甲,肩一赭黄布袱,伞则太邑崔铺,紫泥戳记宛然也。闻者大骇,皆曰:“是必董子龙也,冤哉死乎!”

当兹田家莳插时,典质者终日络绎。子龙以家报唤归,得书之日,即欲束装;牵云拽雪,强使停趾,意终不释。可见大劫难逃,阴曹勾魂牌有以促之去也。昨日之行,晨光未泛,即匆匆上道。纵觅代步,路出朗陵城,亦当投宿。何遽昏愦若是,夜走分界山?盖自投罗网也,乃鬼物有灵。

自得传语后,屡见妖异,伯有之厉,百态交作,履声橐橐,恨声呀呀。器物腾掷砰砰然,鼓掌击桌拍拍然。不惟黑暗中妖声叠着,即白昼亦多惊扰。典主人慰之 曰:“子龙兄,明理人也。归鞭之速,性急自负耳,非有趣之行者。寿数虽促,膝下已有雏行;归正首邱,尚当千年血食。无若悠悠者,枉作魑魅。倘听吾药石言, 善自珍爱,当建水陆道场,超拔汝罪孽,上登天堂。况汝既一灵不泯,冥冥中当加意助力,追摄凶人。俾得及早正法,抵偿汝命。若铺中同伙,皆汝旧好。今汝死, 且为神,尚赖关垂呵护,何遽缪行作祟,甘居于鬼狐之列?生前明理人,不应如是也。”瓣香屡祝,终以不应。

时有赎者,典商竖子手持照票,盛气往蹑货楼,将按票对号查给。行甫及梯,突有巨捆,掷自楼门,适当竖子前,刮面以堕。惊视之,则即所查取货也。铺中人无不咋舌者。

典主人既许子龙醮忏,因即走伻归吊,就便助赀追荐。不谓事有大谬:家有生子龙,无死子龙也!分界山之盗杀旅人,年貌衣履,适当其似耳。既闻其异,即日束装,偕伻赴典。疑团既破,而伪鬼之作耗,亦自此杳矣。谚所云“疑心生暗鬼”,诚哉是言l

箨园氏曰:“妖由人兴”之说,岂不信哉!鬼在灵台中,不在夜台上也。因风影之讹传,致人心之恍怯,孰意冥冥中即有鬼之冒托而来者?人无肝胆,故鬼得弄之以为戏耳。愿天下有气男子,力持其有主之天,无俾好事鬼揶揄而窃笑之也。

江本直

皖城有坐地虎江本直,一布衣猾棍,把持衙门,要结官府。省垣中所有乐部优伶、琵琶小唱,以及上竿踏索、藏钩耍戏,一切操烟花业者,无不寄其膝下。或有远来流娼,不投谒江老者,寸步不能施展。

省有唱档子者三人,曰康龄,曰寿龄,曰爱龄。爱龄之貌颇下之,康龄韶年妖态,娟丽可人。寿龄生有左性,持躬严重,或手犯之,辄色然变,然而厚貌丰颐,圆如满月,不似烟花中作薄命妾者。

时有李殿撰探亲皖城,耽情诗酒,恣意声歌。又有桐城令曾公,以罢篆羁留省垣,与李为莫逆交。李喜雏娃,每饭必康龄辈与俱。曾之专宠曰二顺,端庄流丽,妓 院中名姝也。李方倚翠,曾更偎红。二人俱有洋烟癖,迷香洞里,重帘不卷。榻上长明灯,密对枕头俏影,吐雾喷云,香风缥缈中,消尽天台岁月。其时洋烟之禁綦 严,江本直内结曾、李,外合公差,通连一气,搜缉私灯,风波屡起,弋获颇肥。曾既为二顺落籍,李亦拌纳百琲珠购得康龄,心终不忘寿龄,必思一箭双雕。束装 之日,强委数百金撺取寿龄,已载入船舱矣。

江本直诡谲百端,有鲁阳回戈之力,略施幻术,竟使秦廷璧返,合浦珠还。李殿撰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酬报复之心,因复停棹不行,列叙江平昔之恶,诉于臬使周公。公风厉棱棱,极赵盾夏日之威。听李诉,立饬怀宁县曾令,刻日锁江赴案。

曾令者,即前桐城令,调补首剧,受篆固未久也。江平昔鬼蜮之行,曾且倚如狼狈。故虽奉严谕,未敢轻举,惟密遣干役伺之。适江行过署前,役等来报。曾即便 服出迎,谓有切务待商,遂相与联臂归署。具言“臬宪急欲见公,当为我一往,无甚大故,幸弗恍怯。”乃以肩舆送诸臬署,闻者无不为江骇汗。

周公 竹篦厚寸许,每自下公案行刑,但杖二十,无不毙命者;又尝以两指探人目眶,出其珠。棍徒畏公如虎。比江至,即传班升座,刑具并列。江上堂,故作龙钟老态。 公问江生平恶状,江托耳聋,应对参差,故言李买歌姬事。公怒呼,使掌颊二十。齿血淋淋,丹流唇吻,胶渍猬毛。公颇怜悯,怒亦稍减,姑上刑具,下于狱。

来日覆鞫,狱卒请盥。江曰:“官怒未息,留此血唇,可冀矜怜。若必就沐,掌颊之酷,未可复免也。”及跪,公见江白须沾污,血迹模糊犹在,因亦不甚噪怒, 惟吆喝使自供。江曰:“两耳不聪,乞给纸笔,当录供以呈。”公可之。江坐地握管,顷刻成数千言,叙曾、李风情,颠末甚悉。

公览之,总以案情棘手,非卤莽可以成狱,仍囚系之。查江于数年前曾充刑房书吏,使人检察旧案,寻其弊窦,亦卒无所得。又复出示招告,凡城乡百姓,有能据江某劣迹及曾受其陷害者,均许指名控理。示下,而人不赴控。曾、李既为所挟,而罪状又无从论坐,狱无可决。

淹禁月馀,公升陕西方伯,议欲释江。而江以讼无原告,狱不征实,必求判有定谳,不肯便出囹圄。公窘于无词,遂为纳粟,予以上舍衿服,始罢其事。

李二妈

李二妈,上虞沈钰之妻;张大妈,其大姆也。二妈悍鸷横暴,与大妈同爨,屡凌虐大妈。大妈夫兴茂,性柔懦,日视大妈冤苦,惟俯首隐忍而已。李每诋张,必兼 侵兴茂,谓其:“恇怯无能,不敢严闺训,纵容娇懒妇,欲养作娼妓耶?”种种恶声,不堪聒耳。李卷发麻面,大眼浓眉,狰狞如鬼。张貌颇韶秀,故李常詈为淫 婢,善狐媚笼络无气男子,使不能赠一拳。张或偶辩是非,未有不遭其横挞者。含冤积恨,欲诉无门。

一日,张以浣纱偶留溪上,家有鸡为丐者攫去。李怒捽张发痛殴,张不能堪,雉经以死。李自知遇张不情,恐其鬼之报怨也,乃覆殓于棺中,头脑四肢,各布生铁以厌之。兴茂知之,而不敢问。

李产一子,张无子,惟一女,名富姑,方七岁。兴茂以其童年失恃,且知二妈之不容也,遂乞与邻村郭某家抚养为媳。越十五年,富姑且乳矣,乃告其父曰:“往 者母没时,儿虽稚齿,然已略有知识,父亦知母死之覆身入殓乎?颠倒十五年,鬼亦惫矣,何至今尚无意相救耶?”茂曰:“慎哉,毋多言!脱令二姆知,吾父子尚 望活耶?”富曰:“嘻,胡畏惧至是哉?或不敢公行其事,苟暮夜无人时,私启其棺,弃镇铁而反正其尸,谁能禁我哉?”茂曰:“善!”乃密约健工,夜半发冢更 殓歃之,衣衾有加焉。又恐冢土翻动,见者疑之,诂旦趣工,持畚锸而故培其陇。二妈不之察也。

是时,二妈子娶妇已三抱孙矣。忽梦张曰:“汝毙吾 命,殊酷已极。予今牒于冥王,将歼汝骨肉而甘心焉。”其年钰死,而其子亦夭。冢孙年十二,性敏慧,为其舅郑二所钟爱,携往荆襄,将习估计业,江行遇风,舟 覆堕水死。李抚二孙,并养雏女一,涕洟茅舍中,亦觉晚景之不佳矣。然而狼心不改,暴戾如故,邻里共患之。寡媳郑氏,知其所为不善,时时劝谏,弗听也。

一夕,李与孙俱已就寝,惟郑及雏养女尚勤夜课。四更火作,郑与女冒烟以逃,不遑顾李也。其时,烈焰飞腾,黑灵芝燔耿霄汉。四邻麇至,隔火呼二妈,犹闻喧 喊之声。然而火球迸射,门径已迷。流光闪烁中,隐约见其手挽雏孙,势将夺门以出。逼火而仆,爆烈移时,腥臭不可耐。比天明火熄,于灰烬中出其骨,亦零星不 全矣。

最异者,庭前有桑树数株,去屋檐五丈有奇。严冬雪后,枯叶尽脱,林立空条,悉为火灼,颃樻拳挺,黝然焦炭。火力远不相逮,不知何由连 及。殆亦故为其异,以示天报之显也夫。箨园氏曰:人世之冤深似海,呈控不力。所谓司牧者,谁则有心垂顾耶?此阳世之积,皆固然也。不谓夜台之鬼,身死骨 冤,幽闭十五年而冥报无闻。阴曹之玩视民瘼,与阳世又何以异焉?岂压镇之法果有益哉?或谓二妈之毙张也止一命,而报及全家,不亦过当矣乎?虽然,二妈之于 张,既毙之而又阴锢之,其罪情固不止一命也。况毙其夫、毙其子、毙其孙,而不遽毙其身若雏,未始不冀其改悔而更从宽典焉。至暴戾如故,而劝谏弗听,则尽室 焚之矣。

干支国

前明崇祯时,避闯贼之乱。有武昌诸生于摩竭者,字禹门,夙擅才名,而生时不偶,落拓无依,旅居福宁之五丈溪。从役一老仆,姓公,因其多髯,人以公髭须呼之。客久囊空,谋生无计。公本舟人子,长于用楫,因而操舟为业,于自主舵,以载往来商贩。

一日,有客赁其舟,将走蔗洋。询之,亦荆楚人之避难者,姓解名坚。其居停姓海名保,小字狐奴,盖福之洋商也。依托甫半年,而旅橐已稍润。乃劝于舍操舟 业,从海客泛洋。于从之,相将见海。海虽商贾中人,而雅喜文墨士,见于深器异之,遂相与为海外之游。船出大洋,为飓风所薄,涛摧浪卷,茫无津涘。忽然,天 轰地塌,船堕漈水下。回视海水壁立,势不可以复上。泛泛者不知几千百里,卒遇一岛,舟乃得泊焉。

其地山势盘旋,树木丛杂,峭壁危崖,寂无人迹。明日,舟人共出。攀罗扪葛,搜得一径,缭绕羊肠,荆榛四合,似非往来惯道,然知其中之必有居人矣。只以穷荒怪薮,莫敢深入。窃意苍莽中必多猛兽,乃数十人持械连臂以行。

逡巡二十馀里,始有修途横亘。更十馀里,则人烟在望,鸡犬相闻矣。趋诣之,屋庐联比,居民环聚,耕作不异于中国,而衣履整洁,动止闲雅,俨然有王化者。 问此何地,曰:“干支国也。东行五里,可睹城郭。”寻至其处,巍巍百雉,高耸云霄,其上竖嵌一石,光润如玉,书曰“干支国”。下有横额曰“朝阳门”,知为 东城矣。

方入郭,为关史所阻,问:“客何来?”以“中华”对;问符节,答曰:“因舟行不利,失路至此,无符节也。”乃仅放海、于两人入,从人 俱不得随。城东隅旷廓多山,葱茏绿树中,惟茅舍数椽,远近相望而已。其辐员凑集,多在西南城。约行二三里,所见悉峻宇飞甍,迤逦而来,无非缙绅巨第。过数 弄,渐达康衢,人声腾沸,廛舍高闳比户,牌搂森列。各为额题,字画百态不齐,而人语亦方音互变,然皆有译可通。

叩问其详,惟本国人情风俗,事事与中国同。有不同者,皆遐方绝域、贩卖往来之徒。其招牌字义,各以国书通,以故为中国人所不识。

国有献宝馆,馆主人通识殊方异宝。每岁四月八日,诸肆货主同诣献宝馆,甄别宝货。海狐奴亦洋商领袖,舟中货物填溢。第恐锦绣之属,不足以当诸商异玩。然 既会逢其适,亦姑誊录货单,投刺于馆。乃大为馆主所欣悦,即时延为上宾。盖国中素尚中华绫锦,时以岁逢大比,向例胪唱后,甲首以下,各赐宫袍美锦有差。盖 仿古元纁币聘之意,而袍与锦皆须中朝物,重华制也。是岁甲首宫袍,求之尚未有得,献宝馆方切忧惶,海狐奴来如其候,所谓“当土者贵”也。至四月八日,万商 同宴,独援海登首座,而海遂获利无算。馆主人以其名闻于总财,总财闻于国主,授金库大使,解亦授副使焉。

海问馆主人以“干支国”命名之意,主 人曰:“国所以主岁者也,凡二十四气。十干、十二支,悉纲维于是焉。每遇甲岁,有鸿钧大使者来典试。凡有血气者,皆得赴试焉。今岁甲戌,不日天使下临,乃 国之大科也。”海喜,以所闻告于。于名心綦热,因勤攻举子业,以待试。海既受职,日惟与解在金库主政,而于独羁留别馆。来船泊岛下,留公髭须掌焉。

有伶人宝官者,于献宝馆演戏识子,因而时相过从。一日,宝趣于游金翠园。时场期已近,举子云集,名胜之区,游人杂沓。园有万花楼,倚山结构,形势颇高,能收远景。于携宝登楼,沽酒共酌。宝虽伶人,颇娴吟咏,侍于酣饮,畅谈甚得。

对座有四客,冠履崭新,随从繁众,纵横赌洒,意气甚豪。宝识之,告于曰:“首座者姓卢,名重环;次座者姓相,名有皮,即前科甲首相有体之昆玉也。馀两人 亦赴闱场者,未能详其姓氏。若卢与相,直「没宇碑」耳,请招之来而验之。”乃趋对座声诺,唧唧数语,卢、相俱至,相揖即坐,各询邦族。而卢、相语言多腐, 俗气熏人。于不能堪,趣宝移趾他处,而卢、相诸人犹恋恋随之。

沿西廊,过一小舍侧,入水榭中。东转曲桥,一门启焉,额篆“碧玉琅玕”四字,植 竹其中。有楹帖数联,款多华人名氏。于疑海鱼天涯,安得华人笔墨?举以问宝,宝言:“无异也,每科主试者皆华人。甲寅岁,岳忠武王来主鸿钧大使,其科取以 冠甲首者,虎将也。甲子主试者为惠子,而蒙庄为之融,定甲首得相有体卷。庄嫌其腐,惠强拔之,而庄不能争也。”且言且指四篆,以询卢,卢曰:“望王良午四 字,何不识之?”有闻者绝倒。

无何进院,于文思汩汩,其意良得,自谓稳摄巍科,不作第二人想。乃榜发,而主司双盲,依旧孙山名落。宝自外至, 告于曰:“「望王良午」已名登甲首矣。”出示题名录阅之,甲为卢重环,乙则王大兰,丙相有皮,丁田尔耕。盖是科主试官为李斯,而杨布副之,同考官则以尉迟 敬德、秦叔宝为之。二公者,曾拜爵为门神,而卢之父本贵家司阍,故得夤缘推毂焉。国有东门骞者,斯之贫贱交也。及斯之至,骞以病未入场,斯求骞不得,因求 其次,而卢氏子遂徼幸焉。

于乃喟然叹曰:“昔淮阴受萧相之知,刘平赖钟离之引。仲父虽能,非鲍叔而不显;但阳信美,遇邓骘而乃升。自古英杰之士,谁则无藉而兴者,况竭也?樗栎不材,茑罗无力,孤身海角,萍寄荒陬,乃欲与大力者争时命而强功名,何不谅如之?”呼天痛哭,不觉昏倒于地。

宝以其困顿穷荒,迍邅时命,深堪怜悯。瀹茗救之,半晌方苏,谓宝曰:“卿其去我哉!我无面目复见卿矣。卿以色艺名重国中,歌台舞榭,岂少富贵往还?而愿 惓惓于远窜之穷儒,亦谓其尺寸之长,不难自奋于清流耳。何意鲰生无命,徒然腮暴龙门。若果屈于宏才硕学,斯亦甘心纳款。乃旗鼓相当者,只在「望王良午」之 辈,仆诚狗彘之不若矣!”

宝曰:“论此等物事,贱如我辈且羞与为伍。然而气运推移,非关人力。夫物穷则变,变则通。今君于姓,于者鱼也。试而 不售,特不化龙耳,终无失其为鱼也。鱼以水为天,以海为壑。海狐奴,君之良友,现居金库,富埒王侯。国例二十四气,吉凶神煞,职事繁多,固以考入甲榜者论 补其职。然捐赀纳粟,亦有旁门;请托赂遗,更饶捷径。但挥数千金,不难立膺显秩。盍藉海力为变计乎?宝请为君谋之!”

乃往说海,曰:“自明公 税驾于此,不半载而万商之利悉归明公,诚哉富有之大业矣!虽然,人之所贵于富厚者,以其资身家、济乡里而厚子孙也。今君富夺石崇,而孤零海国,还乡无路, 骨肉无以同其乐,戚友无能丐其恩,子孙无可延其世。虚拥多金,有何益哉!”海曰:“何以教我?”宝曰:“于生与君有金兰之谊,而大比失志,腾达无由。然尚 有可趋之途,公诚舍数千金,资其营干。在君第去其一毛,而于生受无穷之惠。无损于己而有益于人,君其有意乎?”海曰:“善!苟有利于禹门者,虽万金不惜 也,其恣君所为。”

宝乃为于援例纳金,又复交通当道,上下夤缘,得除授青龙神职,主雨水事。虽官不及海,而宦囊已渐润。至其政迹多声,诚不负 于宝官焉。于感钱神力,刻木像祀之,示不忘本也。海与于所领职,皆以十年秩满当迁。于有急流勇退之思,乃约海与同罢职。海亦心惮履险,不敢恋栈,遂乃上表 辞位,挂冠俱去,优游林下者又十馀年。

宝官言:“漈水长落漈,每三十年则一年满。闻诸父老,今二十九年矣。明年春,落漈当复平。来船在岛下, 多有缺坏者,篷缆之所需,当整而新之。时至则发,毋以濡滞贻误也。”海、于韪其言,以告公髭须,使预为之备。并出藏金,购诸商珍异。明年春,公髭须来告落 漈满,遂即择日以行。宝官心仪上国,于感其依恋之情、挽推之力,乃携以俱归。至海澄,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访海之故居,已荡焉无有存者。因与于俱返 崇阳,尽货珍异,为富民乐太平焉。

禹门捐馆时,风雨迷暗,霹雳一声,见有青龙腾踔,凌云而去。嗣是,崇阳之风雨多调。至今岁旱,辄迎神于龙泉山焉。

箨园氏曰:干之系于支也,各因其所属以互相代谢,此循环之理,虽圣人所不能易者也。于氏子何得以非类者冒迹其间哉?一闻被黜,辄哭倒于地,抑何不谅之甚 乎?于称名下士,夫岂鲫鱼名士耶?宝以夤缘之术,置于青云,于遂感钱神之力,刻木祀之。殊不知雨水之司,亦于命之所由然,无关推挽也。虽然,争名者于朝, 争利者于市。鱼不得水,则相煦以沫,相濡以湿,几何不索诸枯鱼之肆哉!

卢裁缝

卢裁缝,繁昌人,与同邑蔡林儿妻陈氏有私。陈与林 儿不睦,有琵琶别抱之志。卢以成衣业出入缙绅家,因藉虎威之助,撺取陈以为室。陈之在蔡也,帷箔不修,结纳者固不止卢一人。有屠肆殷大鼻者,交尤密,故归 卢后,月上柳梢之约仍所时有。黑暗私踪,虽未尝令裁缝知,然悄无人处,与大鼻对坐闺中,亦往往为裁缝所觑见。

裁缝性顽劣,喜怒无恒。得大鼻酒肉,便与把袂促膝,语刺刺不休。或砧釜不获舐润,则汹汹然恶气喷人。虽唠叨毒口,未尝明辱殷屠,而指桑骂槐,意固显然有属也。以此陈与大鼻俱心忌之,遂定谋杀。裁缝尚喜蜗居僻陋,孤寂无邻,不难为所欲为。

一夕卢又作恶,陈曰:“何必尔?酒肉固所自有,须知豚蹄之奉,必有所祝。毋徒灌黄汤,不问餍口者之何自来也。”卢曰:“刀尺小技,亦华屋中客。乃只鸡斗 酒,如许矜持,真村妪识见也。”妇笑骂曰:“不识谁家残筵下,搜起一片零星骨朵,便尔油溢唇边。往取束薪来,若不枉嚼蛆,当许汝醉饱也。”羹熟饮以酒,酩 酊尽一瓶,不能复坐,遂倒地卧。

殷本暗藏幕中,至是招之出,而商所以毙裁缝之计。殷欲缢杀之,陈曰:“似此徐徐结束,太烦人力,不如锋刃之奏 功捷也。”殷曰:“血淋淋殷红满地,事易败露。”陈曰:“易耳。”乃取大浴盆,实荻灰满其中。时裁缝已烂醉如泥,任人簸弄。殷假裁缝作人彘,横卧盆灰上。 穿刀刲血,灰尽淹渍成块,无涓滴外溢者。气既绝,乃移其尸委阡陌间。

天明,有牧竖驱犊过其处,见有布杉露莽中,意谓人之所遗失者,心窃利之。 趋视,则一僵尸倒沟侧。惊绝奔喊,里人咸集,始识其为卢裁缝也。鸣官勘验,知为冤死。执陈氏入城,连日不为讯鞫,遂为隶役教供。戚友邻舍衣食足以自给者, 株连殆尽。人心皇皇,一时腾沸,而杀人者早已窜避无踪矣。邻邑南陵,一打鼓担、一弹棉匠,俱被株连毙命。

案延三载,宰亦再易。追捕正凶,杳不 可得。后某宰以案久不结,恐干吏议,乃缉一农家子(亦尝与陈氏有染者),使狡黠吏教其以狱自承,且绐之曰:“杀卢者,陈氏也。汝与陈氏之奸情已实。倘按陈 氏以因奸杀夫,奸陈氏者安得不死哉?汝第承以黑夜遇人于田陇间,问之不应,心疑为鬼,挺刀刺之,实不知其为卢裁缝也。此误杀之罪,所坐无过于监候,遇赦即 释。如是,则陈氏可以不死,其德汝也必深。汝遇赦后,陈氏舍汝谁归哉?”农家子信之,遂画“误杀”供。

狱上,农家子论抵,而释陈氏焉。

箨园氏曰:卢裁缝之于其妻也,苟实不知,则亦已矣。知之,而佯为不知,又欲挟之以为口吻之利,以致数犯所忌,固已有死之道矣。顾卢裁缝之见杀不足奇,而 农家子之论抵则深可儆也。不贞之妇,昵之者以为阴骘无伤,不知妇有污行,彼此葛藤,一人肇衅,殃及人人。彼农家子非杀人者,乃以与陈氏有染之故,卒为殷大 鼻作替身。九幽十八狱,又何处叫屈哉。

何永寿

何永寿,浙西人。其父荣庆,贸易鸠兹,积赀饶裕。年四十馀,以病归家,不半载而亡。时寿甫十龄,家无成人,强暴者百计侵掠,赀财耗散略尽。荣庆在时,为寿聘胡氏女。胡止此一女,爱之綦笃。年十七,爰赋于归。倾家所有,悉资奁赠。惟留田二百亩,为颐养资。

寿既娶,藉妇奁赀经营商业。以鸠兹为其父旧游处,遂挟资至其地,开一金珠铺,握算甚工。岁有饶益,而悭吝性成,涓滴无漏,衣粗布,饭脱粟。虽庆贺相寻, 或与诸显者相往还,而衣冠错楚中,不以缊袍为耻。亦不惯宴客,间一款宾,不过茶肆中供清茗一瓯,佐谈口而已。或有劝之纳粟者,则曰:“囊中黄白物何害于 我,而必驱之充盈府库中,以贫助富哉l”

内弟胡昌,胡氏之嗣子也。胡嫁女未几,夫妻相继卒。昌不善治家人生业,田产所遗,渐以不支。又值岁饥,家况愈窘。闻何以胡氏赀得富,乃假贷戚友,修装抵鸠兹,冀得何力,以图生计。何峻拒之,不赠一钱。胡进退无据,遂佣于染缯者之家,而习艺焉。

何铺掌肆有冯甲者,胡之中表也。年十二时,即学习于何铺,阅十五年矣。廉谨敏决,事事赖以经纪。甲弟冯乙,亦客鸠兹,货毡毯为业,伶俐有口辩。少年放诞,恣情花柳,浪解腰缠,渐以狼狈,债台屡累,困不得偿,时时称贷于甲。甲每规抑之,终以孔怀之谊,不忍竟诿。

一日,因乙告急,手袖洋蚨二十元,将往酬之。遍索市肆无所得,或以青楼告。甲暴怒,将力斥其谬。问途而往,甫及门,辄有大声呼“客至”者,内嚎应之。过夹道,有媪来,导甲自侧廊入,则赤阑左绕,依墙西走,一门如圭,小弄通焉。

行数十步,进一院。蕉叶葱笼,窗纱掩映,有高髻婢立檐下。甲逡巡不进,婢曰:“客故迟迟何为者?”甲曰:“问冯乙耳。”婢曰:“入就座,自相告也。”甲 默然。婢曰:“此高小姑妆次,非啮人者。”启帘促之入,室庐幽雅,左壁下置一榻,几上洋钟宝鼎,陈设都丽;对榻设六座,锦茵绣褥,俱甲所未见。婢曰:“姑 坐此,小姑甫晨起,结束犹未竟也。”须臾,老媪进茗。

甲与婢媪方数语,有婢隔帘声唤:“请客内坐。”媪即代移茗碗,婢启帘纳入。一丽人衣水红 短袄,花绣镶嵌,绚烂炫目;葱绿裤底,凤头纤瘦,鞋未兜跟,云髻半偏,脸含宿粉。倦步徐迎,朱唇慵启,惟凝眸点颔而已。媪指丽人曰:“此高小姑也。”甲唯 唯就坐。略询邦族,甲问:“有冯乙者,闻其往来此地,果有之乎?”小姑以“不知”对。甲曰:“非有他故,昨渠谋贷青蚨三十贯,今取至耳。”小姑曰:“此事 当问吾母。”遣媪去。

移时乙至,见甲骇曰:“奇哉!脂丛粉薮中,不肖者之所留恋,道学人何由至此?平昔哓哓,颇不容于同气。己则如是,而乃相 煎太急耶!君既自堕淤泥,弟坐此积债三百镒,倘不代为出脱,则同拌一死耳l”甲闻言,期期艾艾,舌卷不可复语,双眸汩汩,两泪俱下。乙曰:“盍早为计?徒 作楚囚相对,无益也。”顾媪曰:“余身陷数百金,专赖此公取偿。若事急或有不测,惟向汝辈索人。当牢守勿懈,吾去矣。”负气以出。

甲曰:“猰 狗之啮人,不可以言语相争,谁能以德施而受此怨报哉!”乃振衣而起。小姑问:“将何往?”甲曰:“行矣,弗复顾矣;从此参商不相见矣!”小姑曰:“唉,是 诚易易哉。不闻所嘱乎?人或不测,将惟我辈是索。不能相福,毋以相祸。请姑待乙来,则去住由君耳。”俄焉,环佩丁当,粉白黛绿者五六人,相随俱至。燕语莺 鸣,围如铁桶,迷花蛱蝶,无路可出。甲对诸丽人历数乙短,众无不诋乙而颂甲者。

烟花应酬,齿牙伶俐,语言契合,坐久忘归。日已曛暮,烧烛垂 帘,酒肴备列,甲犹愤不就坐。诸姬嬲使登席,团团列侍,一肴一馔,各以箸头挑进。调弦劝酌,移盏就唇,一腔忿恨,消于瓜洼国矣!席有金宝者,彼此酬酢,眉 睫间早已暗通消息。众因相与执柯,或推或挽,送入金宝房作合焉。尤云殢雨,彻夜绸缪,直至曙色透窗,始朦胧睡去。

冯乙之引甲入彀,原与诸妓设 谋。是夕即暗宿邻房,侦甲动静。及至日已向午,甲晨梦方醒,睁眸启睫时,乙已坐床前。金宝方揽衣起坐,粉胸半露,红锦抹胸,倦态恹恹,兀然不动。侍儿进水 烟,兰麝三四喷,渐而下床结束。甲顾见乙,惊悸惭汗,无地自容,急推枕起,整衣扣钮,垂头坐镜台前,默无一语。婢促靧面者再,卒不应。乙呶呶聒耳,烦絮不 堪。甲怒,搴帘欲遁,金宝趋止之。

正扭结不解,有甲友方焕如适至,乃劝使皆坐,说甲曰:“花月游戏事,规矩中安索解人?此地当柔肠用事,乃昂 昂然作大阿哥气象,是真焚琴煮鹤,杀风景矣!人生行乐耳,何苦自招烦恼?况足下笃爱友于,今昆玉当迍邅之际,正应面议救援,俾得悔过自新。大丈夫释憾于杯 酒间,今夕弟治卮酒,为两君通好。敢有二三其德者,当兴娘子军以问罪。”甲乙俱为解颐。于是整席荐觞,猜拳谱曲,挑弄谐笑,极尽欢娱。甲兴致之来,亦自忘 其忌讳。两人沉溺脂粉,不出院门者匝月。

何之内弟胡昌,以何之弃之也。忿甚,益勤廉自励。旅橐稍完,辄弃染缯业,自作商贩。资积日饶,颇好声誉。结识缙绅,攀附文墨士,惟与何不通庆吊。

甲之恋金宝也,适值胡氏大男行婚冠礼。冠履之客,踵相接也。甲诳何,谓代胡氏支持宾客。何以甲索谨厚,深信不疑。甲心欲得金宝,而百琲之珠无能谋者,遂盗何铺金银数百镒,买金宝以逃。

明日,何以失金控甲,词兼涉乙。乙与胡谋,转以生死无着向何索甲。何溪刻多贪,素失街邻欢。因而众咸徇甲,谓其必无盗金之事,衿士愿为甲甘结,而不直何。何恐久讼耗赀,乃复捐金请和,而讼始罢。

钟和尚

族兄潘狄,年少无赖,恃其血气之勇,刚狠好斗。尝从公人捕盗南湖,盗船蜂拥,火药迸发。狄团伏水底,枪子纷纷,水声击若钲鼓齐鸣,激沫如飞。伏不得起,乃水行十馀里方脱。

行至溧水,得盟友十人,开一酒馆,命曰“好汉馆”。一日,有募化僧手提一钟,置铺案上。问:“何作?”曰:“钟重八百斤,每斤募钱一文,所索八百文耳。 有能举此钟者,弗索也。”诸伙无敢举者。狄自知非僧对,然性好胜,徘徊观望,欲乘间颠之。乃暗攻其后,和尚岸然坚立,无所撼摇,但一纵送,狄已跌堕康衢, 冥然昏愦,逾时始苏。急探溺器,跪而牛饮,尽一器,心始豁然。问和尚,则已提钟他走矣。

踪迹得之,尾其后。和尚曰:“不死为幸,何事复来?” 答曰:“愧技不如,愿乞指示。”曰:“能为我牛马走,则来。”曰:“能。”因以行装一裹委狄,使肩任之,重不能胜,跛倚行数十步,其状甚惫。和尚曰:“重 不四百斤,便乃如许作态,纤纤如儿女子。拳棒粗笨事,其何以堪?”狄固请从,和尚曰:“权过荒山,能否汝自决之。”

行数月,至一处,万峰峭 立,松杉蓊郁,一羊肠径崎岖石罅间。攀萝扪葛而上,出丛林一里许,顿觉山停水静,别有一天。有平坡,广数十亩,箭的马埒备焉。逡巡半里,过桥东折,有坞甚 深遂,兰若岿然。聚食数十僧,皆强有力;又有悍鸷少年寄此习少林业者,亦数十人。钟和尚之上,有父钟和尚者,有祖钟和尚者,且有祖祖钟和尚者。重门复道深 闭,方丈内狄所不能通问者也。

诸少年身皆轻捷,每跃起,迅如飞鸟。寺前银杏十数株,围可三四尺。有数少年,每晓起向树上疾飞一腿,迅即退立树 外。叶上露零如雨,无涓滴沾衣者。或立百步外,以丸弹杨叶,第认定何枝,弹丸风发。顷刻繁叶乱堕,无一存者,他枝不误损一叶。或立瓦一片,骈二指削之,则 一角落,而瓦立如故。或囊沙悬于四侧,人立其中,四面击之,囊无着身者。又有以手挟数十斤沙囊,耸身中堂,以指掐屋梁,而挂其上,半晌乃下。诸如此类,不 可殚述。人各一技,晨夕演习不倦。

因使狄自献所长。于是使拳弄棒,如“黄莺扑翅”、“拨草寻蛇”诸技,莫不竭尽平生之力。然而弄斧班门,略无 许可。和尚曰:“所有来此习技者,类皆弱冠以前。今汝年已三旬,技止此耳,乌能为力哉?及早归去,深自韬晦,或不失为善人之目。若必以区区自喜,好为卖 弄,死丧无日矣!”赠二十金,遣一老园丁送之出山。狄自是不复敢负气自雄矣。

箨园氏曰:所见不广,而以区区自喜,此盆成括之所以见杀,而马服子之所以丧师也。钟和尚之不传其技,即谓以菩萨心救世可也。

蓝山过客

张雨亭孝廉,设帐于蓝山僧寺。门墙桃李,多豪气少年。一日,有过客年可三十许,衣履不甚修洁,无随从,无囊橐,无雨盖,只身至刹。走殿上,迳视塑像一周,即旁窥书舍。与诸生语,皆以客为落魄旅人,大加白眼。进就雨亭,亦落落不甚为礼。客扫兴而出。

时方整洁神像,有护法灵官业已装就金身,未及正位山门,暂供佛殿上;有关帝圣像绘采未成,闲供山门外。客感其事,欲留数行墨,以示轻己者。因向雏僧索笔砚,僧乞怜于诸生,无肯予者。客于灰烬中,检得松煤,题壁云:

古来传语不欺人,佛要金装衣要新。

看汝灵官居上座,汉廷夫子在山门。

题罢,大笑而去。

雨亭偶步殿下,见题句大奇之,问髹漆匠谁题此者。匠曰:“适来缊袍书生所留墨也。”雨亭曰:“莫谓风尘中无佳士也!双睫俱盲,是失子羽矣。”使其徒追返 之。坌息至五里外,客尚息足路侧。要使回刹,且言师谢罪之深。客笑却之,牵裾固请,益坚拒不顾。诘其姓氏,卒秘不吐实,但言:“为谢乃师,仆姓名久不流露 人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非由诸公见拒也。”

徒知不可强,遂还报命。雨亭叹曰:“小子志之:士不可轻!徒自取「肉眼」之诮耳。”

戒牛肉

癸卯乡试,闱中有白须翁持一册,状如行脚僧之募化缘簿。遍行矮屋中,问有戒食牛肉者,则书名其上。友人吴某书焉,归而不食牛肉者半载有奇。

一日,饮友人家。僭置太牢,某戒不举箸。同座者咸劝之,因而不能自主,辄破戒,一作冯妇。归而胸膈饱闷,头脑冬烘,抱“采薪之忧”者,数日始愈。念必破戒之故,嗣是心怀恇惧,不敢再犯。

或曰:“此偶然耳,倘再犯面再困之,则信矣。”劝使再试,以观验否。某勉从其教,甫一下咽,疾即大作,身如炽炭,昏不知人。医治莫效,迁延旬日,卒以不起。

箨园氏曰:此事颇奇,此理难明。破戒罪不当死,况有劝之再试者,教诱人犯法,曷为无恙耶?初破戒而胸鬲饱,或曰此偶然耳;再犯而卒不起,殆亦适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