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话说玉环正在起数,听得太太昏过去了,他也不问哥哥的下落,忙别了章员外,飞奔回来,一面叫人去请医生,一面奔后房。来到床前,叫声:“母亲怎样了?这会可好过些了?”只见夫人二目扬扬、四肢冰冷,只有心口内一点之气,连话也说不出了。小姐见了这般光景,不觉一阵心酸,不由得凤目中扑簌簌掉下两行伤心痛泪,哀哀的道:“娘呀!娘呀!你倘若有些长短,这客途之中举目无亲,叫我如何是好!”可怜小姐哭得凄凄惶惶,难分难解。小姐只是哭,不防章员外爱才心重,见玉环有些来历,便跟进来,小姐哭的话都听见了,便叹道:“好个少年美貌,可惜穷途落难!”便推门进来劝道:“钟先生不要哭,且等医生看了脉,看是如何,老夫帮你。”小姐收泪谢道:“多蒙老公公盛意。”正是:纯良终有报,穷途遇好人。

不一时医生到了,入房看了脉,道:“此症皆因心思过度,苦痛伤中,要用二两人参做两帖药方好。”小姐道:“寒士家风,这二两人参如何备得起?”章员外在旁道:“不妨,老夫这里倒有两把人参在此,不知可用的?”遂在荷包内取出一个小小包儿,双手奉与先生道:“请教先生,可用得否?”那先生打开一看道:“用得。”遂撮了群药,一拱而去。章员外道:“钟先生,先将此参煎头一剂与令堂吃,二剂不够,老汉返舍叫人送来便了。”小姐道:“怎敢当公公厚赐!”员外道:“先生不要过谦,医病要紧。”

小姐只得收了,谢道:“家母若得回生,皆公公所赐矣,何日报此大德?”向员外倒身就拜。正是:萍水相逢如骨肉,谢君高义实难忘。慌得章员外忙忙扯住道:“些些小事,何须如此!老汉暂回,煎药要紧。”遂出房去了,玉环自和丫鬟在房煎药。不提。

且言章员外和玉环说话等件,却被章江和紫萝小姐在外看得明自,等员外出来,使问道:“爹爹,此位是谁?爹爹因何如此待他?”员外道:“可怜,再不要提起!方才在观外闲游,见一个起数的招牌,上写着‘武进山人’,与水月庵钟兄差不多,又是武进人,因近前看着年纪、面貌,又与钟兄一样,因请他起一数。不想他的才情敏捷,与钟兄又是一样。及至问起他姓来,却又姓钟,你道奇也不奇?正要问他细底,不想他的小厮报说他母亲要死,就彼此相别了。及至跟他入内,听他哭声甚哀,因怜他年少多才,半途落难,故而赠他人参救母。你道惨也不惨?”说着说着,员外眼中倒掉下泪来。公子章江和紫萝小姐等听了此言,大家叹息。正是:合家俱生慈悲念,问道穷涂恻隐多。

话说章江和紫萝小姐听了员外之言,都有怜念之心,章江道:“我平日曾问过钟兄,他道并未有本家兄弟等人,家内只有家母和一个妹子,年方十五岁,尚未联姻,他所以每日思乡,时的啼哭。几次写信,并无回音,每日挂念。前日还在我面前说要回去,不知可曾动身?难道就是他母亲不成?他却没有兄弟,只有妹子,年纪又小,此位却是何人?”

员外道:“等他母亲吃过了药,待我再向他一问,便知端的了。”公子道:“说得有理。”三人说说笑笑谈谈,也就各处顽耍去了。不想紫萝小姐,他因爱上钟山玉的才貌,有心与他,听得恐是他的家眷到了,小姐就背着公子,私自前去窥探。正是:此日猜疑总不识,谁知总是一家人。

话说章小姐带了一个小丫鬟,在钟夫人客店前走来走去张望,却好玉环出来取碗水洗药,顶面遇见章小姐,两下一望,彼此留神。玉环是有心事的,遂取了碗进去了,不提。

单言章小姐一见玉环,留神一看,只见他:

娥眉尖上轻云淡,犹如柳叶春晴,

凤眼梢头露未干,好似梨花含雨。

说甚么美貌潘安,强似风流张敞。

章小姐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我不信天下有这等美貌男子!倘若是钟郎的弟兄,就是天生一对美貌才郎了!”

不知章小姐在外思想,再言钟玉环服侍太太吃了药,看着太太睡了,坐在旁边思想道:“方才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我房前顽耍,甚是多情。我看他珠翠遍身、香风扑鼻,正如广寒仙女、月里嫦娥,我钟玉环若是个男子,倒是天生一对了!想奴在家之地,随着母亲看花玩月,也是这等穿金戴翠、倚绿偎红,谁知今日被奸臣陷害,弄得一家骨肉四散分离,可怜奴瘦损腰肢、花容憔悴!”想到伤心,不由得泪下。正是:愁人莫怨从前事,想起愁来愁更长。

玉环想了一会,又道:“方才难得这位公公高义,萍水相逢,便赠我人参救母,甚是可感!不知他姓甚名谁?若是母亲病好,还要去拜谢他才是。方才他又问武进有个钟山玉,我可认得,难道我哥哥昔日进京之时从此经过,认得他的?不然,我哥哥竟不知可在这里了?也罢,去问他一问,不知可在这里了?”想罢,忙吩咐丫鬟看好太太,就走出房来,来寻员外。员外却同院君、公子、小姐在客堂里吃茶。玉环来到客堂,见了员外,便深深一揖道:“方才多谢员外!”

员外道:“岂敢!先生请坐。”玉环遂与院君、公子、小姐见了礼,就在侧边坐下。外边尼姑又捧进一巡茶来。玉环吃过了茶,员外道:“令堂此刻好些么?”玉环道:“多谢员外,家母此刻定规睡了。”员外道:“这就好了!”玉环道:“请问员外尊姓大名?尊府何处?”员外道:“岂敢。在下姓章名曲,字文高,舍下就在西湖上住。请问先生大名?尊府在武进那一门居住?”玉坏道:“不敢。晚生双名玉环,舍间在武进城外丹凤村居住。”员外一听此言,正是:心中越发生疑惑,却把新朋问旧朋。

那章员外听得玉环又在丹凤村居住,越发又是与山玉同村了,便问道:“那丹凤村共有几家姓钟的?”玉环道:“只有寒舍一家。”员外道:“这等说,那位钟山玉兄却是先生何人?”玉环道:“不敢,就是家兄。敢问员外是那里会过的?”员外便把山玉当日如何流落杭州,如何卖画,如何与章江相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玉环听了,不觉喜上眉梢、春风洒面,对员外道:“多谢盛情,家兄又蒙照应!”正是:话逢知己言言好,强似他乡遇故知。

员外道:“还有一言不明:昔日听得令兄曾说,他井无令弟,不知先生还是同胞的弟兄,还是远房的宗支?”玉环听了此言,不觉羞红满面,含糊应道:“是同胞的。拜托员外寄一口信与家兄,就说母亲病在雷峰观中,十分沉重,叫他速速前来,要紧!要紧!”员外道:“老汉回去便说。”玉环道:“如此,多谢了。”一拱而别。正是:相逢不相识,犹如路旁人。

玉环小姐自去服侍母亲不提。单言那章员外父子二人见玉环去了,大家疑惑道:“事有可疑。怎么向日山玉说没有兄弟,这个兄弟又是那里来的?”章江道:“回去一问,便知明白了。”那紫萝小姐在旁道:“哥哥也不须问,我也猜到九分了:此人并不是钟相公的兄弟,有几分是钟相公的妹子。”章江道:“何以见得?”小姐道:“哥哥不曾留心听他的言语,方才他道丹凤村只有他一家姓钟的,除非宗族可知;又道他名玉环,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及至爹爹问他还是同胞还是远房,他红了一红脸,却像回答不出的意思,含糊过去了;后来他去时作揖低头,我留心看他,只见他双耳有眼,分明是除去了耳坠的模样,这还不是他妹子女扮男妆来的么?”正是:聪明还有聪明客,伶俐还有伶俐人。

章小姐这一席话,把个员外与院君、章江听了哈哈大笑道:“会猜!会猜!有理!有理!”章小姐道:“但是一件,他们女道家这样远路迢迢的奔到杭州,又非看山,又非看水,家中必有大故,单人逃出的。”员外道:“女儿之言有理。”遂在身边取出二三两散四银子,拿到客房边,叫道:“钟先生,我得罪了,些许菲意,权为小菜之需,再同令兄来奉候便了。”玉环道:“怎敢又劳厚赐!”送至大门而别,不提。

单言章员外等下了船,不多一刻到了家门,章江也不回,即到水月庵来送信与山玉。山玉见礼已毕,章江道:“特来恭喜,令弟来杭奉候!”山玉道:“又来油嘴了。我并无舍弟,何得相戏?”章江道:“还要强辩!小弟现在会来,那名唤玉环的是那一个?”山玉听说“玉环”二字,吃了一惊,便道:“那是舍妹,章兄如何晓得?”章江听说“舍妹”二字,果是女子了,暗暗称奇,便把雷峰观拈香,怎么会见,怎么谈心的说了一遍。山玉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是家母到了!章兄,托你坐坐,弟去看来!”说罢,一直去了,竟奔西湖大路而来。随着星光一气跑去,不觉走下五里大路,抬头一看,只见一派茫茫大水,并无去路,又无渡船。原来是山玉心急,不曾细问,却走错了。正是:足下此回迷了路,不知又起甚风波。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