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缪寄萍接见康有为,即把自己新著《新学伪经辨》一书给康有为看。康有为看了,觉内里说《左氏春秋》是伪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托诸左氏之名,且言孔子作春秋以素王改元称制。其中无论合与不合,但这等议论实是新奇。若此书当作是自己所著,出俺康某的名刊刻了,尽博得个名誉。但不知用什么计策能赚得此书?继又想道:若赚得此书,纵然中不得举人,回去仍挂起一个不屑考试的招牌,像孔子杏坛设帐一般也好。况且孔子可以改元称制,我亦尽可改元称制。那时,尽有些好奇慕异的到我处从学,就不患没个虚名。既得虚名,又不患不赚得金钱使用。当下想入非非,一头说一头要弄计赚骗缪寄萍的书。再谈一会,就说道:“足下大著,真是眼光如炬!但小弟仓卒不能详细拜读,请借回去一看,待拜读过后,当即送还便是。”那缪寄萍虽有文名,仍是有点谦虚的,就答道:“彼此知心,便互相切磋,有何不可?但此书是小弟费多少工夫著得来,总祈不可失去。”康有为道:“小弟实视大著如金科玉律,珍重不过的,哪有失去的道理?请足下放心罢。”看见缪寄萍已应允借书,便不再久坐,立即兴辞而去。

回至寓里,见人就说道:“这书是缪寄萍所著,托弟删改的。”这些话,以为缪寄萍是个有文名之人,且要托他改削,可见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了。其中听得的又不知托他删改的是什么书,有信他是真,亦有知他是假。康有为却不多管,自赚得那部《新学伪经辨》,就立刻打点离京,直回广东而来。那缪寄萍自被康有为借去那书之后,一连几天不见康有为交回,心中焦灼,即着人投函康有为住址,要索回那部书。不料到康有为的寓处,都回称没有康有为那人。原来康有为往访缪寄萍时,并不说真住址。缪寄萍料知康有为是来图骗自己,这时他必已回广东去,欲寄书来广东责问他,又不知寄书哪处。气得缪寄萍七窍生烟,因此逢着广东京官,就问康有为现住广东那里?也说起他骗书一事。那些广东同乡官都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你自己著了一部书,怕不多时,他要出自己名字,当是自己著的,要出版行世好骗人去呢。”缪寄萍听得广东同乡官各人之言,也目定口呆,懊悔不及。后来数月,缪寄萍因病在京身故,康有为骗他的书,再没追究,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康有为回到广东,因自己不能中举,以为羞耻。所以亲朋有到来问他是否到京应试的,他倒一概不认。只说往北京游览,并没有进场。纵然有知得他的,他唯有放厚面皮,没命的说谎便了。只是日前因入京,几次亲朋借下银两,此时不免到来讨问,康有为没得偿还,就自说道:“日前与诸位借下银子,实因小弟新近著了一书,要寻本钱来出版,故出于借贷。待此书出版卖得款后,定然清楚,总求赏脸,再延几时罢了。”各债主听罢,细想他要卖了书然后还债,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如此无赖,正如财到光棍手,问他亦是无用。落得强做人情,便不再讨问。康有为好不得意,一面把赚得《新学伪经辨》一书改了一字名为《新学伪经考》,即付梓出版。又忖北京里头自翁同龢以下,一切文臣都讲《公羊》学,凡翰苑中人倒趋风气,看来自己求科名一件事是紧要的。因不时要把《公羊》来看,凡与人相见,不过两三句,就提出《公羊》两字来。约一月后,那《新学伪经考》已经出版,因广东靠北京较远,且缪寄萍又已弃世,有哪个知道那书不是康有为著的?在那书本不算得合理,但当时好奇之风,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为非,尽有十人以为是,自然有些人来看康有为。那康有为此时,料知来见的中了自己计策,又自忖他们既然中计,总要自尊自大才好,令他们颠倒。因此逢着他们,自称己是康夫子,指天画地的乱说。原来康有为却有骗人手段,见着稍有聪明的,就赞叹他以为笼络之计。见着愚昧的,便出夸张手段,所以一切愚昧的,尽有惊他为神圣的了。

康有为见自己虚名渐渐出现,次日就在城里觅了一间馆地,贴起《康馆》两个字来。果然有十数人从游他,那十数人为首一名,是姓陈名千秋,字礼吉,是南海人氏,文字本不大好,却有一点口角聪明。他从前见不甚出名,就说历来从学的老师,总不认得他文字,故借从游康馆以为奇异。康有为更乘势赞奖他,自然相得。第二名姓梁,名启超,字焯如,是新会人氏,那人本有些文学,却得同邑举人谭彪指点得来,亦曾在吕拔湖、陈梅屏两举人处从学。那时已中了举,因为年少见识不定,就中了康有为的毒,要从游他。其次如林魁字伟如,徐勤字君勉等十来人,到了康馆后,康有为这时见学生太少,已郁郁不乐,唯外面还撑住架子。那日对学生道:“某今日可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了几句话。

看官试想:世间人本没一个不好戴高帽子的,今见康有为赞他是天下英才,都喜得手舞足蹈。康有为又忖,自己是个师长,真要装几分老成才好。便天天穿着粗衣布履,装得十分朴实,言语也不多说,行动时却步步踏正,严严肃肃。这样说来,你道可恼还是可笑呢?但有一件奇处,那康有为在馆虽如此装整,只是夜里常常不在馆歇宿,你道什么原故呢?因康有为那一种色心是很重的,每晚饭之后,也走到娼妓地方留宿,到了次日方始回馆。其中有些朋友同行的,也说道:“你天天装得这般老实,偏夜夜宿柳眠花,就不是事了。”康有为答道:“昔李续宾当咸同年间带兵,每到一处,就抢夺良家妇女到营里快活。曾有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竟道是:好色乃武夫小节,绝不追究。那李续宾好不感激,后来竟在三河殉难尽忠去了。足下此言真少见多怪!”那些朋友又道:“李续宾只是以汉人淫掠汉人妇女,满人自然不怪他。且李续宾也未尝装做道学的,足下天天要做孔子,难道孔子也夜夜嫖妓不成?”这一番说话,康有为真没得可答。惟他虽经朋友挫折,究竟性还不改。初时犹瞒了学生,渐渐学生也知道了。

论起那些学生,既知道康有为是外道学内小人,本该知他不是个正派,怎奈康有为偏善笼络,没一天不赞学生好的,因为自己要做孔子,就把门下学生各改了一个贤名:改陈千秋的唤做超回,改梁启超唤做轶赐,即是言超于颜回轶于子贡之意。那些学生好不欢喜,因此又纷纷替康有为招罗学生,凡在省城读书的朋友,各自运动他去康有为处从学,那时又增多十数人。康有为一发得意,每到出堂讲书,自己说起时,也称自己是康子,故当时附近邻馆说出康馆来,不知几多笑柄。那康有为师徒总不计较,以为任他笑骂,惟将来自己一定是圣贤的。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正是直隶南皮张之洞。那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本翰林及第出身。由山西巡抚调来两广,已经数年。想起从前粤督阮元创设学海堂提倡文风,也留得个名誉,在广东省里便要步他后尘,好博个名声。就创了一间广雅书院,凡系两广人,举、贡、生、监尽可考进读书。那院规较别间书院尤严,志在造育文才,实科举时代不足怪的。恰可那广雅书院的山长梁鼎芬已经满任,将行另请别人充当那席位。那康有为听得广雅书院的山长定例薪水甚优,自忖若得这一席,那些进息尽过得,年中二三千金实胜过自己授徒几倍,年中尽够挥霍。便决意要钻营这个山长席位,已托人斡旋多次,其中听得的,都以他为狂妄。因那许大的书院,那山长定须甲班翰林,方能请他。奈康有为以为自己不知有几许声价,为多谋些进款之故,不畏出丑,要觊觎这个席位。当时他托人钻营,有直辞是说不来的。又有见他奢望,故意揶揄他的,就答道:“尽可使得,因足下许大文名,张督那里若不请足下,还请谁人呢?”康有为道:“不差,因张督亦是能文的,料然最喜欢《公羊》学。试想广东省里头虽有许多进士翰林,若论《公羊》学,尽让俺康某坐第一把交椅。故若在张督跟前一说,就没有不请我的了。”那些揶揄他的听了,倒不免暗笑。惟康有为得意洋洋,以为戏他之言是真,也当广雅书院山长的席位,定到他手里。

回馆后,即大集学生说道:“我这馆位住不久了。”各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道:“因广雅书院山长一席,今番定须聘我的,我为教育人才起见,不得不去。”各学生听得,不免以为奇异,便问道:“闻广雅里头,非举、贡、生、监不能进去读书,那学生尚要举、贡、生、监方有进院读书的资格,恐做山长的必须翰林进士才使得呢。”康有为怒道:“你们真不懂事!今时风气还同往日么?你道我不曾中举,就不能教得举、贡、生、监么?就是现在我馆里头还有举人生员从学呢?”说着指住梁启超道:“那姓梁的轶赐不是举人么?不论什么学问,近今中国尽算我了。况且前任的山长梁鼎芬,他虽然点过翰林回来,但已革了多时,就不算是翰林了。是那梁鼎芬皮底子只像我一般,难道他做得那山长,我就做不得不成?”各学生听到这里,倒不敢造声而退。康有为回至房里,满意望所托的朋友快来回报,好打点往广雅书院上场。

正胡思乱想,忽门房传进一个名刺进来,康有为细视那名帖,是“朱一新”三字。原来那朱一新号鼎甫,本浙江人氏,亦由翰林出身,曾任监察御史,那时已到了广东。康有为见他来会,忆起从前是与他认识的,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康有为道:“足下一旦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没什么事,因贵省张督帅请小弟充当广雅书院山长,所以小弟到各朋友处一坐,说一声。就各家大馆,小弟也到过来,因贵省多才,小弟谬膺张督重聘,统望指教指教。”这些话那康有为不听犹自可,听了,登时面色变起来。因自己正希望得这个地位,一来多得些款项来应酬挥霍,二来声价也增许多。今忽闻请了朱一新,自然愤怒。且方才自己正对学生说得高兴,忽闻此语,不特扫兴,实在失羞。又想日前自己托许多人钻营,不论得与不得,因何不回覆自己?想罢,更忍耐不住,便说道:“你做广雅山长么,可是真的?”朱一新道:“哪有不真?难道这些事还不顾面要说谎么?”那几句话又打着康有为心坎。康有为又道:“你可有应允没有?”朱一新道:“推辞不得,已应允了。足下因何要大惊小怪呢?”康有为一想,道:“实在说,因小弟听得那席位,张督起意要聘小弟的,足下有什么手段移过自己来?”朱一新笑道:“足下莫错听,偌大书院的山长,哪有要用一个荫监生的道理?”康有为当下听得这话,又羞又愤,不免暴躁起来。正是:

可怜今日难争气,只恨当年未进身。

要知康有为更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