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薛冰如倒在地上,她绝不是做作,心理上所受的打击,教她支持不住身体。房门已经关上了,并无第二个人看见,自不会求得什么人的怜惜。她坐在地板上哭泣了很久,直等自己哭着有些倦意了,这才扶了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先对梳妆台上那面穿衣镜看了看,只见自己面皮黄黄的,满脸泪痕,眼圈儿全都红了。头上的长短鬈发,除了蓬在后脑勺之外,又挂着败穗子似的,披了满脸。便是大襟上的纽扣,也绷断了两个。看看房门还是虚掩上的,这就赶快抢着插上了暗闩,然后在洗脸盆架上放了水,着实地洗漱了一番。这又不算,更朝着镜子敷抹了二三十分钟的脂粉。这才打开房门上的暗闩,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朝了镜子梳理头发。她之所以打开门上暗闩者,她以为江洪究不能那样忍心害理,看到自己哭得那样凄惨就这么一怒而去。根据以往的情形说,每遇到这种事态,他一定会转念过来慢慢加以安慰的。料着在今天这一番重大谈判之后,不能这样地简单决定,他必定还会回来加以解释的,若是关了门,很会引起他的误会,以为自己出去了或生气了。这样想着,她索性将房门半开着,好让江洪到了房门口,便看见了,那样,他就无退回的余地。

她这样地设想了,她是自己替自己解围,可是直候到晚上十二点钟,也不见到江洪转回来,幻觉中设想的一段事迹,终于还是一个幻觉。自下飞机以后,便是一团高兴地预备给江洪报喜信,闹得那顿午餐,也不曾好好地吃。接着在旅馆里和江洪开谈判,几乎把心都气碎了,直到现在,还是下午喝的两杯酸梅汤。这时已死了等候江洪重来的心,便走出旅馆,就在附近街上找了个广东消夜馆去吃点心。她因为是一个人,便走上楼在火车间座位上,找了一个对墙的单座。有一天不曾正式吃饭,自也很想吃饭。便叫着茶房来,要了一个和菜吃饭。卖晚报的来了,她买一份晚报,将身子移着向外一点,就了灯光看报。没有看到几行,忽然有人笑着叫道:“孙太太,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冰如抬头看时,却是老房东陈太太,便起身相迎,笑道:“遇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那间房子租掉了吗?我现在还住在旅馆里呢。”陈太太笑道:“法租界的房子,那怎样空得下来?不过你要住,我总给你想法子,你就在我屋里挤挤也没有关系。”冰如道:“那倒不必,随便哪里请你给我找间房子就是。我住在大江饭店三百零八号,你明天给我一个电话,好吗?”陈太太道:“可以,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了。我等着要回家去,明天再谈。”说着,她向楼下走。冰如忽然想起一件事,追到楼梯口上低声笑道:“陈太太,你是老同学,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和孙志坚在香港离婚了,你还是叫我薛冰如吧。”陈太太怔了一怔,问道:“孙先生回来了?你又和他离了婚?”冰如鼻子哼着,说了一声是。陈太太因为这是楼梯口上不便多问,补一声再见,到底是走了。冰如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在这里吃过饭后,自回旅馆去安歇。不料到了次日早上还未曾起床,就听到老用人王妈叫着太太。冰如开了门让她进来,因道:“你还在汉口,没有走吗?”王妈道:“我听说上海向内地不好走。我若是奔到上海,还是停留在那里,那我就不如在汉口漂流着了。”冰如道:“哦!你现在有工作吗?”王妈顿了一顿才道:“工作倒是有的。我特意来看太太的。”冰如脸色变了一变,因苦笑了道:“我和孙先生离婚了,你不要叫我太太了。”王妈也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因问道:“孙先生到了香港,一定会到汉口来的了。”冰如随便答道:“明后天也许会坐火车来的,你还找他?”王妈道:“我们一个当用人的,自然愿意多有几个做主人的帮帮忙。”冰如将眉毛皱了两皱道:“我不愿意你提他,你以后不要向我说到他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大概是陈太太告诉你的了。”王妈道:“是的,我的新主人家就离陈太太那里不远。”冰如见了她,倒有些手足无所措的样子,在椅子上坐坐,又站了起来,斟了一杯茶待要喝,将杯子在嘴唇上碰了碰,又放下来。王妈站在一边,见她神情恍惚,只得告辞,冰如倒还送了她两步,站在房门口道:“等过几天我事情定妥了一点,你还是到我家里来吧。”王妈听了,倒站定了脚,回转头来笑道:“你还肯用我吗?还是旧人好啊。”她说时,还向她点点头。冰如虽觉她这言语里面,颇有点讥讽的意味,也不便怎样追问,由她去了。但是王妈去了之后,她后悔没有留下她来谈谈,因为自己坐飞机到汉口来,本来是投江洪的,料着他这样年轻的男人,过去又还存着相当的友谊,一个年轻而又貌美的女人去向他提婚,是不会有问题的。所以自在香港和志坚离婚之后,根本就没有顾虑到回汉口以后的行止怎样。现在江洪闪避得干干净净,这却把自己弄得成了一位毫无倚靠的妇人,早上起来之后,除亟亟地买两份日报看过而外,却不知道怎么是好。在旅馆里坐着是无聊,出去呢,又无目的地。而陈太太约着打电话来的,也没有了消息。

闷不过,倒闷出来个主意,买了美丽的信笺信封和许多新出的杂志回来。在旅馆房间里掩上了门,便用着玫瑰色的墨水,将钢笔来写信给江洪。这信还怕别人交邮不妥,亲自到邮局里挂号寄出,方才回旅馆来。回来之后,便是看那些杂志。她心里自想着,只要江洪稍微有转圜之意,总在旅馆里候着,不要失去这机会。第一日如此,第二日如此,第三日还是如此。每次出去,总要告诉茶房:“有人来找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的。”这样,她不能好好在街上吃一顿饭,或买一件东西。甚至便是到邮局里寄信给江洪,也是忙着来去。可是她实在是神经过敏,三日以来,除了王妈,并没有第二个人来过。她后来出门,已不好意思交代茶房假如有人来找的那种话了。可是第四日早上,终于有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刺激了她一下。却是报上发现了一则给孙志坚的小广告。那广告这样说:“志坚先生:知你已脱险来汉,有要事奉告。请到志成里八号王寓一谈。女仆王妈启。”将这小广告看了两遍,心想,她有什么要事和志坚谈呢?这广告当然是有人代拟,她背后还有什么人出主意吗?照说,她无非是叙述困难,向姓孙的要几个钱。大概是不会提到我薛冰如头上来的。那么,这件事也就不值得注意了。

这已是仲秋的天气,江岸马路的梧桐树,已有十分之二三的焦黄叶子,柳树的叶子,都长着每叶二三寸长,变了苍绿的颜色,西风刮过树梢,叶子吹得唆唆有声,天便成了碧空净三个字所形容的情形,透着这武汉三镇在天气中,颇觉得伟大雄壮,顺了江流望去,极东天水相接的尽头,隐隐约约地,浮起了几片白云,有几片鸟羽一般的东西,在水面上浮着,那正是东去的船帆,看长江的水,起着微微的白花浪头向那鸟羽的地方滚滚而去,令人起了一种故都在望的感想。这样看着,不免顺了江岸向前走着。这里正有一列高大的柳树,有七八株,它们凌空摇曳着波浪似的枝条,苍老的柳叶,在日光里拨动了阳光。树下是一条水泥人行路,略略撒布了几片树叶。有一个戎装挂剑的人,单独地挺立在路的外沿,正对了江心出神。虽然那柳条不时地在他的军帽上拂摆过去,他也没有加以注意。江洪心里也就想着,这正是一位怆怀祖国的同志。慢慢向那人走近,看那后影,倒有些像志坚。心里也就想着,这必是自己心理作用。因为自己正想着他,所以也就看到这人影像他。但不管他是谁,究竟是一位同志,倒值得和他一谈。心里这样想着,脚步是越靠近了那人。

脚跟上的铜马刺,碰了水泥地,那格外是铿锵有声。那人受了这声音刺激,终于是回转身来了,彼此四目相射之下,各个地咦了一声。江洪抢上前两步,握了那人的手,叫道:“志坚兄,我们到底是见面了。”志坚笑道:“你很好,身体还是这样康健。”他说话时,向江洪周身上下望着。江洪脸色正了一正,因道:“志坚兄,我很惭愧,我对你所托付的事,不但没有做好,而且还坏了你的事,这简直不成为朋友了。但你一定能原谅我,尊夫人的行为,一切皆出于误会,她何以会有了这误会,我真是不解与遗憾。你能够原谅……”志坚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摇手道:“你所谓的尊夫人,早已不是我的夫人,我对她仁至义尽,良心告诉我,不必理她了。你还提这个做什么,我今天上午遇到王玉与王妈之后,我对你不但十分谅解,而且十分钦佩。必须一个确守私德的人,才可以办好公事。必是一个对朋友守信义的人,才可以对国尽忠。疾风知劲草,到现在越是让我认识你更深一层。这也就让我知道自己没有错交了朋友。”江洪听了这话,说不出他心里那一份感动,只有握住了志坚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

志坚倒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朋友,不要为了这件事为难,我们有我们的前途,把这不相干的小事,丢了开去吧。”江洪道:“虽然,这样说,我良心上是很受着处罚的。我正在竭尽我最后的一份力量,要促使你两个团圆。连你约会一个时间……”志坚笑着,连连摇了手道:“用不着,我明天就要离开汉口。”江洪道:“明天就要离开汉口!你到哪里去?”志坚将手指了长江的下流头,因道:“你看,这白云下面,江水上面,无穷尽的前途,都是我们的锦绣江山,我要到这白云底下的最前线处。”江洪道:“这话是真?”志坚笑道:“还有什么不真,我也用不着为这个撒谎。明天下午三点钟,有一只差船去九江,我要坐了那只船走。”江洪道:“哦!是的,明天有一批人到南昌去,取道浙赣路,到广德宣城去,你是随了这批人走吗?”志坚挺起了胸脯子,扬着眉毛笑道:“若要打回南京,我该比你先到了。”江洪道:“你刚刚到武汉来,怎么也不休息两天,就要到前线去?多少受着薛小姐一点刺激吧!”志坚笑道:“哈哈!照你这样说,倒是她的伟大之处了。我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上司的命令,是我连日在江边散步,发生的作用。每次在江边走着,看了这东去的江流,我就想到了东战场,我就想到了南京。因此,我见着几个老上司,表示我的志愿,我要即刻回到前方去。正好有了一批干部人才,要上江南去工作,上司就把我的名字,写在名单内了。我们当军人的,在国家存亡关键中,这样才是正当的干法,女人的离合小事,算得了什么?”江洪听他这番言语,站在柳荫下面,望了大江滚滚东去,很久没有做声。志坚笑道:“你觉得怎么样?不赞成我的话吗?你究竟比我年轻两岁。老弟台!”江洪微微笑一笑,因道:“我不是想着这个。我想着,你既是初来,又快要走,我应当接风,又应当饯行,今天晚上,我们约两个朋友叙叙,好吗?”志坚道:“那无须,我们是精神道义之交,不在乎此。你想我明天下午走,今天也应当抽出一点工夫来,在汉口办些未了之事。”江洪笑道:“那么,我倒要驳你一句了。晚上你没有工夫赴朋友的约会,这个时候,你怎么又有工夫在江岸散步?”志坚点点头道:“你这话有理。但是这几天以来,不知是何缘故,无论有多少事,我必得到江岸上来散步一番,才可以解除胸中的烦闷。这个散步的瘾,今天已经过了,不是你来,我也该离开这里到武昌去了。”江洪道:“好,我也该过江去,我们一同走吧。”志坚毫无芥蒂,自是如约过江。有许多老朋友,知道他们有点女人的三角关系的,倒很奇怪。以为他们不但不发生冲突,而且友谊如旧,这实在出乎常情。朋友们正这样惊异着,到了明日,更有可惊异的事。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志坚将一挑简单的行李,运上了差轮。纷扰了一小时,把铺位弄好,把送行的朋走辞走,知道距轮船开行的时候,还在半小时以上,就站在小轮的天棚上,手扶了栏杆,对了江天望着出神。心里也正想着,下次再到武汉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武汉成了个什么局面。

她将报看完了,照例是写一封长信,来消磨这上午的时间。却在这时,茶房敲了两下门,接着道:“薛小姐,客来了。”茶房对薛小姐之来客,好像是一回很堪惊异的事,所以特地敲着门,代为报告一声。冰如本人,自是格外惊异。但她脑筋里,立刻联想到,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自己住在这旅馆里。而同时皮鞋上的马刺,碰了楼板响,分明来的是一位军人,这绝不会有第二人,绝对是江洪了。口里哦了一声,便来开着房门,但门开了,却让她又喊出了第二个“哦”字。第一个“哦”字短促,表示了高兴与所想不错。第二个“哦”字,声音拖长,表示了奇怪而所想太错。原来面前站的不是江洪,却是在香港离了婚的丈夫孙志坚,他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制服,手上提了一只旅行袋。他笑道:“请恕我冒昧,我可以进来吗?”冰如手扶了房门,正站着出神,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当然可以。”志坚走进房来,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周围看了看,觉得手脚无所措的样子。冰如将椅子移了一移笑道:“请坐。”志坚这才有所省悟,慢慢坐了下来,冰如将桌上摆的信纸信封移了开去,问道:“哪天到的?一来就有什么见教吗?”志坚先看了一看她的脸色,然后笑道:“我不会耽误你写信,有十分钟的谈话就可以了。我是前天由粤汉路到的。昨天见过了几位上司,对我都很好,朋友都不曾去看。”冰如笑道:“我并不问你这些事。”志坚将手移着桌子上的茶杯,搭讪着望了桌面,想了两三分钟,点头道:“我知道你不问我这个,但是我的话必须这样说了来。这样,表示我也没有看到江洪。今天在报上看到王妈登的小广告,说是有事和我商量,我就按着地点去了。真猜不着,她在王玉那里帮工。王玉似乎还不曾嫁人,而且还在追求江洪……”冰如听到这话,不觉脸红了,瞪了眼问道:“你……你……你怎么知道?”说着,又摇了两摇头道:“这话不对。王玉那样乱来的人,江洪早已知道了,他难道还会去接近她?”志坚道:“据王妈说,本来江洪是不大理会她的。但是自前两天起,他们倒是天天在一起。而且江洪在她面前说,他绝不会爱你,王玉对这种情形,很是得意,我便想到你的难堪,也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只问王妈有什么事找我。哪……”说着,志坚将桌上放的旅行袋一指道,“这里面有我许多相片和一柄佩剑,是我给你留下在南京,作纪念的。据王妈说,你离开南京的时候,已经上了船了,忘了这东西没带来,二次又进城去,以至于赶脱了船,坐火车到芜湖才赶上船。只这一点,你那情深故剑的行为,使我冷成死灰的心,又热起来。王妈把这袋子交给我,让我留下作纪念,说是你离汉口时,丢在那所租的房子里的。我倒起了一点疑心,这东西丢弃了几次,还是在我手上,也许我们也可以分而复合吧?”冰如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将脸微偏着,望了窗子外面。志坚既说了,倒不中止,又把桌上的茶杯子向里移了一移,因道:“现在这情形,你不是闹得很僵吗?依我的意思,以前的事,可以一齐忘记掉了,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冰如赫赫地重声冷笑了一阵,接着道:“那不是个笑话吗?婚姻大事,也不能像儿戏吧?”说着,不但把脸偏过去了,而且将身体由椅子上转了过去,左腿架在右腿上,两手抱了膝盖,脸子一板,表示毫无可以转圜的余地。志坚站起来,手提了那旅行袋,笑道:“薛冰如小姐,对不起,我打扰你了。”说着,点了两点头。

冰如还是那样朝外望着,并不回过脸来。志坚也不再说什么,带了笑容,悄悄地走了。冰如坐着,一点也不动身子,只是呆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薛小姐,你好哇!”冰如回转头来看时,又是一个意外的来宾,王玉却笑嘻嘻地站在房门口。志坚走时,不曾带拢得房门,这时,人家很客气地打招呼,倒不好意思拒绝她进来。硬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哦!王小姐,请进来坐吧。”王玉进来了,笑道:“薛小姐,请你原谅我多事,我是代人送信来的。要不然,我也不敢来打搅。”冰如道:“我在这旅馆里,并没有什么工作。请坐请坐。”王玉就坐在志坚刚才所坐的椅子上,因笑道:“刚才孙先生来过了啊!我们在电梯口上遇到的。”冰如不免将脸红了,因强笑道:“我们都是遭遇着一样的命运。”王玉笑了一笑,却没有答复。冰如搭讪着给她斟了一杯茶,又站在梳妆台前的镜子面前,摸了两摸头发。王玉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告诉你一点消息,就是我和江洪的友谊,现在倒很好,你寄给他的信,也都收到了。他说,他和孙志坚的友谊很好,他绝不能让你爱他而和孙先生离了婚,而且根本上他不曾在你身上想到一个‘爱’字。他若肯爱一个离婚的妇人,那他的心早就有所属了。”说着,两道眉毛一扬,也将手抚摸了两下头发,接着笑道:“薛小姐,你绝不会疑心我是来报复的,要在你面前表示什么胜利。我完全是一片忠厚之心,来劝你两句,还是回到孙先生怀抱里去的好。”冰如听了她第一句话,眼泪已经流到了眼角里来了。只是自己有了一个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在王玉面前示弱,所以极力地把眼泪忍住了,反故意做出了一番笑容,把她的话听了下去。等她说完了,索性向她点了个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都是同样命运的人,还用得着王小姐来劝吗?”王玉笑着摇两摇头道:“虽然说命运相同,也不完全相同吧?我虽不必回到姓包的那里去,但我始终就在人家追求之中,倒也不见得前途怎样悲观。薛小姐现时住在旅馆里,这就很感到寂寞了。”冰如脸越发的红了,由桌子对面椅子上移坐到较远床沿上去,身子有些抖颤,含住了眼泪,向王玉望了望:“你这还不算在我面前夸耀着胜利吗?可是人的境遇是难说的,你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更不如我。”王玉还是很从容的,笑着站了起来,打开了手提包,取出四个扁纸包封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江洪托我送给你的,大概是你给他的信吧?他全数退回了。可是我声明,这是江洪包好了才交给我的,我并没有看到信。”冰如想不到有这一着棋,周身只是发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王玉笑道:“我告辞了,最后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也不一定要爱江洪,但在这一段过程中,我要将他把握住,你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志坚既是还来要你回去,你正好借了这一步台阶下台。这是实情,你若以为我有意挖苦你呢,那只是你自己牺牲这个绝好的机会而已。”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后,却又推了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她又笑道:“薛小姐,不要灰心,努力吧。”说着,她把门一带,方才走了。冰如就这样呆坐在床上,丝毫不晓得移动。这样总有二十分钟之久,她忽然想着省悟过来,又哇的一声哭着,倒在床上了,这么一来,王玉不表示着胜利,实际上是大大的胜利。她出了旅社,坐了辆车子,直奔了一家广东馆子,在楼上一间小雅座里,遇到了江洪。他笑着站起来道:“对不起,要你做了一趟邮差。我静坐在这里喝茶,并没有吃东西,意思就是要等着你来同吃。”王玉坐下笑道:“虽然我不辞给你当一次邮差,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以往,我很受过她的奚落,好像一个女人和丈夫离了婚,就不是人了。现在呢?”江洪向她连连地摇了手道:“不要提这个了,不要提这个人了,我们点菜吃饭吧。”说着,把桌上的菜牌子,交给了王玉。王玉将菜单子放在怀里,望了他笑道:“我的意思你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做着和我要好,让薛冰如死了追求你的那番心。你之所以如此,又无非是要她和孙志坚言归于好。可是,她不会回到孙志坚那里去的,她不好意思回去,她也不甘心回去。”江洪将肩膀抬了两抬,笑道:“你已报复得够了,何必还要损她?”王玉道:“我告诉你,我是按照你预定的计划做的。果然十点钟的时候,志坚就来了。他没有想到王妈是在我那里,先有些惊奇,我又告诉他,我们的友谊很好,我还要把冰如给你的信退回去,他又是一番兴奋。可是这位先生,是太不受他离婚夫人的欢迎,我到旅馆门口,他已经饱受冰如的白眼,退了出来了。”江洪道:“这是我顾虑得错了,我免得冰如疑心是我们做成的圈套,所以让志坚先去。假使让你先去刺激她一下子,也许志坚后去,比较的让她容易回心转意。”王玉道:“他又飞不了,假如她可以回心转意,孙志坚此后还可以去找她。不过我看孙志坚的态度,也不会再去找她的了。”江洪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王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洪道:“我本来是一番好意,维护她由南京到汉口来,不想把我这番好意埋没了,倒让他夫妻拆散了。我与志坚十几年的老友,我简直无脸见他。”王玉笑道:“你有这番志气,那就很好,现在所缺少的是一番决心。有了决心,她自然就不会纠缠你了,这决心你应当知道是什么。”江洪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宣布我和你结婚。”王玉听着,点头微微一笑。她这样一笑,双眉飞舞,却给予了江洪一种更大的印象。陪着王玉吃过午饭以后,他已知道志坚住在哪里,单独地便到旅馆里去找他,到了旅馆里时,茶房笑着说:“这位孙先生,很少在旅馆里。不过你要会他,也不怎样难,他成日地是在江边散步的,我在江边,遇到过他好几回了。”江洪想着,只有法租界附近一段江边,比较的幽静,自己是个老在江边散步的人,当然还是到那种地方去寻找他了。他如此想着,故走向江边去试试看。这自然是不能发急的事,他到了江边先站着定了一定神,向周围张望了一番。

正如此出神,却有一只手搭在自己手臂上,笑道:“志坚兄,我来送行了。”志坚回头看时,却是江洪,他也穿了一身军服,精神抖擞地站定了。志坚握了他的手道:“你公事很忙,又何必如此?”江洪笑道:“在我们的交情上,不得不如此。”正说着,汽笛呜的一声响。志坚道:“船要开了,你快登岸吧。”江洪并不慌忙,在衣袋里取出一盒纸烟,一盒火柴来,抽出一支烟,递给了志坚,然后取一支自衔在口角,擦了火柴,彼此燃着烟。志坚道:“不必客气了,你请登岸吧。”江洪手夹了纸烟,指着江面道:“你看秋高气爽,正是军人勇往前进之时,秋江如练,和老朋友谈谈,看一程江景,多送你一程,又待何妨!”说时,船身有点摇荡,已是发动了鼓水轮子,离开码头了。志坚道:“呀!真的,你送我到哪里?顺风顺水,船行很快,你打算在哪里登回岸来?”江洪笑道:“我送你到宣城,也无所谓。”他说着,喷出一口烟来,态度很是悠闲,志坚这倒有些愕然,不免对他身上望了出神。就在这时,看到他胸前换了一方新的证章,番号是白布书着楷字,第一列××集团军总司令部,第二列上校参谋,第三列江洪两个大字,上面盖了鲜红的硃印。志坚哦了一声,握着他的手,紧紧摇撼了道:“好朋友,好朋友!”这时正是顺风顺水,船到了江心,便走得很快,回头来看汉口的江岸,原来泊船的码头,已隐约杂在白云秋树里。和武汉两百多万人都别了,同时那江岸码头上,正有两个少年妇人,站在树下,对这开行的轮船呆望着。一个是薛冰如,一个是王玉。王玉道:“薛小姐,你怎样知道江洪走了?”冰如道:“我刚刚接到他一封信,说是三点半钟,在这里坐差轮到九江去,要转赴江南。不想来迟了十分钟,没有赶得及上船。”王玉道:“我倒是比你先到这里十分钟,见他在烟棚上和孙先生握着手。他们为了祖国,不要女人了。”冰如呆呆地向江心那只轮船看着,但是那船越走越远,缩成一点影子,漂到水天一色的里面去,那一缕苍烟,却还在云里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