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繁县城的消息刚一传播,各个乡镇也便动摇起来。平日潜伏着的袍哥全出了头,这里设了公口,那里建立码头。大一点的地方,还组织起了义军——别于同志军,又不与同志军取联络的一种纯粹袍哥武力——大至二三百人,小至四五十人,舵把子一律自封队长。队长一登台,但凡地方上当公事的人就背了时,事权剥夺了,还被某大爷某队长唤去要米粮,要银子,说是为了公益,不出不行。大爷同队长势力所及地方,也立刻变了样:赌博,不消说是公开了;看看快要禁绝的鸦片烟,也把红灯烟馆恢复起来;本已隐藏了的私娼,也公然打扮得妖妖娆娆招摇过市。连带而及的茶坊、酒店、饭馆、生意都好。

年轻小伙子们,尤其家里有钱有田、平日吃惯喝惯的子弟们,差不多都跑出了家,追随在某大爷某队长的屁股后头,不问昼夜地在场街上耍得昏天黑地。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执刀弄杖打群架,不是打伤了人,叫娘老子出钱给人敷汤药,便是自己被人打伤,抬回家来,叫老子娘给自己找医生。至于估吃霸赊,逞强压善,那更不在话下。因此,不过几天工夫,便把好多平平静静的乡镇变成一种又热闹、又恐怖的世界。

顾家院坝也与许多粮户人家的院坝一样,用处不少。其中最大用处,便是收了麦、收了稻以后做晒场。最近顾天成自雇长年做的三十亩稻田的稻,一共打了二百多挑湿漉漉的谷子,就在这里晒干收的仓。所以院坝里没一根树,面地的红沙石板的缝隙中也不容长一茎草。

顾天成高声大嗓说道:“是我叫他回来的!”

顾天成登时就笑逐颜开。对楚用说道:“你看这娃儿多懂事!多伶俐!他妈总抱怨我溺爱他。像这样懂事娃儿,怎怪当老子的不喜欢呢?”

顾天成扇着他那柄尺二长的黑纸折扇,一面夹七夹八地把在场上听来的城内消息,说了一个大概。

顾天成今天脾气似乎很不好,不特不像往日一样,伸手去摸抚小花的耳朵鼻子,反而一脚头把它踢了一个滚。两条狗都汪汪吠着,夹起尾巴朝门外跑了。

顾三奶奶放下活路,抬头把问话的人望了一眼道:“有原因的。他前房有一个女儿,他带到省里走人户,不晓得咋个会走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他吓伤了心,所以连娃儿都害怕送去。我每回进省去看哥哥,或是到幺伯家去走走,有他一路,才把娃儿带在身边,没他一路,随你咋个说,咋个吵,他硬扣住娃儿不放,好像金娃子硬就是他亲生儿子……”

顾三奶奶尖起嘴唇笑道:“县城里出事,出它的事,你把娃儿喊回来做啥?”

顾三奶奶唤着金生问道:“这么早就放了学吗?”

顾三奶奶口里打着啧啧道:“够啦!够啦!要是当真喜欢娃儿的话,就该早点送他到省里去读书。老是留在乡坝里头,不是颠转把他耽误了?我说你溺爱,就是说你爱得不在正道上。刚才还同楚先生摆到这上头。”

顾三奶奶也比前一晌经佑收割时候清闲多了。坐在一张矮木椅上做活路——是她儿子金生的一双漂白竹布袜子——一面同楚用摆谈着成都学堂情形。

金生插嘴说道:“啷个没地方买?沈掌柜不是说省里就有吗?”

金生把书包拿进房里去后,没等他老子吩咐,就顺手把一根黄铜水烟袋给他带出,并且把纸捻也点燃了,一齐递到他老子的手上。

这话更怪了。楚用心里想道:“莫非她年轻时候也偷过人,养过汉不成?”再留心把这个中年妇人一相度,虽然被乡坝里的风霜侵蚀,肌肤不似城里太太奶奶们那等细腻嫩腼,可也不像一般乡坝妇女那样又黑、又黄、又粗、又糙。除了两只手由于天天做着吃重活路,不但变得骨节粗大、手掌宽阔,而且手上还有很多老茧。但是眉梢眼角风韵犹存,长脖细腰苗条如故,“唔!多半没猜错。黄家表婶不是说过:女人生标致了,都不大安分的?”

这股风当然也吹到顾天成办团的那个乡镇。

这样一来,倒引起了楚用的注意。把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一寻思,果然有点怪。不由眯着眼睛问道:“难道金生是你们抱来的娃娃吗?”

这一天,楚用更好了些。尽管脸上瘦得只见骨头,两只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鼻子显得更高更尖,两只耳朵薄得像张纸,可是左膀创伤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痛得火烧火辣。把左臂用带子络在胸前,右手拄一条棍子,居然不要人搀,可以慢慢走到堂屋门外,半躺半坐在一张用过多年、业已泛红的竹睡椅上。

这一天依然是个阴天。但是强烈的太阳影子从薄薄的灰色云层上逼下来,由于没有荫蔽,由于红沙石板的反射,就在堂屋门外的阶沿上,还是感到热烘烘的。

还是顾三奶奶自己把这疑团打破了,她说:“楚先生莫见笑。我是二婚嫂,我头一嫁姓蔡,金娃子是他蔡家老子生的。”

话未落脚,顾三奶奶的两颊突然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她还忙着拿手背把嘴唇捂了捂。大约也明白那句话是捂不回去的了,才埋下头去,笑了起来。

楚用等他拉了条板凳坐下,才问道:“县城里出了啥子事?”

楚用点头说道:“话是说过的,以后再研究好了。”他把右手伸了出来:“托你买的纸烟呢?”

他跨上台阶看见堂屋门外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他摘下草帽说道:“县城里头出了事了!”

他老婆不等他说完,便已喊了起来道:“真是不成世道了,做官人就该这么毒辣吗?十一二岁的小娃娃,懂得啥子厉害,亏他狠得下心。这样的人真该打!我在城里,我都要揍他两锭子的。”

一句话未完,顾天成带着他儿子金生,忽然推开栊门进来。一条又高又大、样子非常威猛的看家狗小花和那头养了十多年眼睛已经半瞎、皮毛已经擀毡的老母狗黑宝,都跟在后面,一边摇头摆尾,一边呜呜咽咽地向主人身上扑跳。

“金生今年十几岁了?”

“这个,我早晓得。”

“这个我也晓得。”

“看来,我们妇女真个要出头了!……”

“正要问你。说的是县城里出了事,本场上咋又闹到文王不安、武王不宁呢?”

“有这样的事?”

“是吗?”

“我也晓得省里学堂比乡坝里办得好,我哥哥早就跟我说过。我也想到把金娃子送到省里去读书,到底要好些。”

“并不小喽,还有啥不放心的?”

“就是他那老子嘛,总不放心叫娃儿离开。”

“对!你能干,你有本事,”顾天成瞟了他老婆一眼,“只可惜你今天没在场上……”

“女界同志会还不止一个哩。”

“女子还能开会演说。这回争路风潮,就出现过女界保路同志会。”

“女子已经能够进戏园看戏了。”

“噢!省城里头竟这样风气开通起来?”

“啊!纸烟。场上已经卖断庄了。我叫阿三到崇义桥给你找去。如果崇义桥也没有,那便没地方买啦。”

“啊!原来如此。”楚用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加以解释道,“妇女们死了丈夫再醮,男人们死了老婆再娶,原本平常已极,何况现在风气又已开通。你不晓得,省城里头好多讲新学的人正在提倡男女平等。啥子叫男女平等?就是说,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啥男人就应该高一点,女人就应该低一点,男人死了老婆不守鳏,女人死了丈夫就该守寡?现在只有一些老腐败还在反对,他们还在讲男尊女卑的旧道学,还在主张女子守贞,寡妇守节。他们还硬说现在世道不好,都是由于讲新学的人把风俗败坏了的缘故。不过这些老腐败到底是不合潮流的人,风气到底开通了,别的不说,比方寡妇再醮这件事,就没有人觉得稀奇了。”

“唉!你这个人才老火哟!全场上闹得文王不安,武王不宁。老师蹲在茶铺里球说书,学生娃儿满街跑也没人喊一声;我不带他回来,等他伙着那些浑娃娃去造反吗?”

“哪是抱来的?硬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子!……不过,不是他顾家的骨血罢了。……”

“再五个月就满十四岁。”

“为啥又不送去呢?”

“不是吗?女子已经能够进学堂读书了。”

“我怕不晓得省里有!可是哪个敢去贩来呢?不说路上不清静,就本场上那么乱法,哪个有心肠再做买卖?”

顾三奶奶道:“实在没有纸烟,楚先生将就吃你的水烟。再不然,就吃阿三他们的叶子烟也一样。现在你把场上的事情讲一讲,好吗?”

“场上事情嘛,没别的,就只一个乱。他妈的,啥子人都出了头,啥子人都在出主意。……有些人打算把黄蜡丁找回来,在场上设立一个公口,好同县城里段矮哥段舵把子联络。有些人赞成黄蜡丁回来,却不主张设立公口。主张成立一支义军,就推黄蜡丁当队长。他妈的,简直是九头虫当家了,闹来闹去,就没有我的事。”

顾三奶奶连忙问道:“莫非不要你当团总了?”

“口头没说出来,意思很明显。你想嘛,成立公口,我不是袍哥,我自然挤不进去。成立义军哩,团防本是就口馍馍,又有钱,又有人,我是现堂堂的团总,不提说推举我当队长,却另自推人,推的又是一个袍哥。不消说了,有义军,就不要团防,义军一成立,我这团总就喊垮杆歇台!”

“许你不赞成就完啦!”

“你倒说得好!赞成不赞成,总得有人来同你商量,你才好点头说赞成,也好摇头说不赞成。平日在公所里议事,我是懂得这些过场的。今天他们一直就不同我商量。他们只是热热闹闹讲他们的话,我憨痴痴坐在旁边,他们不理睬我,我也插不下嘴去。他妈的,看样子,硬像要把我摆干。我一肚皮的气,所以就走他妈的,等他们儿爷子去鬼闹!”

“唉!你不该走。”

“为啥不该走?莫非要等到人家彰明较著喊了出来:‘呔!顾某人,我们今后不再要你办团了。’我才走吗?”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顾天成泛起眼睛把她望着道:“那我又不懂了。你平日总说我这个人不知趣,今天我不走,才真是不知趣哩!”

“简直说得不成话!”顾三奶奶不由眉骨一撑,“我平日说你不知趣,是说你不晓得事情的轻重。今天,人家并没有彰明较著说是不要你,你冲走了,只算糊涂,好意思说是知趣!”

楚用看见顾天成勾着头只顾吃烟,样子很是尴尬,遂插嘴说道:“依我说,顾哥子这一冲走,或者也有一点好处。”

“倒要听听你说的好处。”顾三奶奶又把手上活路放下。

“是的,是有好处的。因为那些人既然没有彰明较著说出来不要顾哥子当团总,顾哥子自己也未提说要把团防改成义军,这件事情就算根本没有成议。顾哥子再一冲走,他们说不定也就不好意思再朝这方面讲了。”

“不见得,”顾三奶奶摇了摇头说,“你不晓得我们场上那些人,十有九个都是踩倒趴的。你若果软一点,你就吃不完他们的亏。比方说今天的事情,他不冲走的话,他们硬就不敢说出不要顾某人当团总。但是他现在走了,阿弥陀佛,人家还有啥子顾忌呢?恐怕他前脚一走,人家后脚就要光明正大提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一走,别的不说,团总一定是出脱了。”

顾天成的头低得越发厉害。

楚用对于顾三奶奶只管感激、佩服,但是看见顾天成在老婆跟前那样懦弱,那样像打败了的牯牛似的,心里又是笑他,又有点为之不平,因即说道:“顾哥子真个把团总出脱,或者还是你们的幸事,我说,顾嫂子倒要看开一些。”

他这一说,连顾天成都感到稀奇,不由抬头问道:“是咋个的呢?”

“咋个的?我只问你,你们场上今天闹着要找啥子黄蜡丁出来设立公口,要找他出来成立义军,是不是因为新繁县城出了事,他们才想乘机响应呢?”

“自然是这样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那么,如其新繁县城一旦平静了呢?”

顾天成略微有点愕然。他的老婆又把活路放下,瞅着楚用问道:“怎么就说到平静?”

“难道你们真就没有想到赵尔丰会派队伍来吗?”

“场上的人都说,赵尔丰的兵已经调完了。光是调去打你们新津的就上万数,到今天,尚没捞到周鸿勋一兵一卒,哪还抽得出兵来打我们新繁?即使抽得出兵来,他也未必把新繁打得下,你们新津的仗火就是例子。”

“我们新津,根本就与你们新繁不一样。光说那三渡水,就险得很!凡是走过南路的人,哪个不说:‘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何况你说过,周鸿勋带的又是巡防军里头顶精悍的一标人马,用的也是快枪快炮。此外,还有我外公侯保斋的同志军。你还不晓得我外公的声望哩!他既然出了山,去给他凑摆67的,光拿邛、蒲、大那儿州县的哥弟伙来说,就不晓得有好多。像这样又得地利,又有人和,赵尔丰那一点陆军,当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说他就抽不出兵来打你们新繁,我看却未必然。依照我的想法,无论如何,新繁,他准定要打下来的。因为你们新繁离省城这么近,又无险可据,在县城里的那个舵把子,不说没有周鸿勋同我外公那种力量,恐怕连西路的张尊、张捷先、孙泽沛、吴庆熙这班人都未必赶得上。张尊他们尚守不住一座郫县县城,你们县的这个舵把子便能守住新繁县城,这不是冲壳子吗?哪个能相信?”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有话说。

末了,还是楚用打破岑寂,他用右手撑住,把身体在躺椅上摆得更舒服了点,然后说道:“还有哩,县城打下之后,说不定军队就会分头下乡来的。到那时,各乡场上的袍哥大爷,你们想,还有不赶快收刀捡卦、脚底擦油的吗?袍哥大爷一跑,乡场的情况当然就不再像眼前这样乱了。”

“一点不差。”顾天成不住地点头。

“那时,袍哥大爷倒跑了,你们这些当团总的却怎么搞呢?军队下来没抓拿,难免不把你们当帽根儿68抓的。”

顾天成把水烟袋向土地上一顿道:“是呀!我们都是有身家、有性命的粮户们,却怎么搞呢?又不比那些没脚蟹,要跑,也没处投奔。”

顾三奶奶想了想道:“团防不比袍哥大爷的公口,也不像别地方的同志军,开办时候,还立过案,报过县,得过县大老爷的札子。团总哩,向来就是地方上一个当公事的人。我看,军队就下了乡,也没啥来头。”

她的丈夫白了她一眼,咕哝道:“倒不要这么说。自从十六以来,哪一县的团防没同军队打过仗?他们早已把我们团防当成同志军看待了。除非不遇合,若果遇合上了,总是说不脱的。”

楚用道:“所以我才说,你们场上的人若是真个不要你再当团总,对于你并不算啥子坏事,你们又何必怄气呢?”

又是一阵沉静。

顾三奶奶把手上的活路放在一只竹丝编的针黹篮内,一面捋取手指上的黄铜顶针,一面点头磕脑地说:“是咧倒是,团总出脱了,不当地方上公事,免得人家当帽根儿抓。可是另外一层,我们当家人若是把团总丢了,也有许多不便处,你楚先生就没有想到。”

“是不是说,叫化子丢了打狗棍,便会着狗咬吗?”

顾天成抢着说道:“倒不为这个。她的意思只是说,我奉了洋教以来,亲朋地邻都很讨厌我,如不戴上一顶公事人的帽子,地方上设或有啥子事情,第一个炸雷就会打到我的头上的。其实这是她多余的操心。我奉我的洋教,我又不曾仗教欺负过人。地方上的公益捐,只要摊到我的头上,从没有说过我是教民,不出。真的,我奉我的洋教,有人家屁相干!”

“咋个不相干?人人家里都在敬祖宗,敬菩萨,偏你一家堂屋里供的啥?”顾三奶奶一根指头指着堂屋后壁,原先悬挂天地君亲师神榜和顾三小房三代神主牌位地方,而现在只空荡荡地挂着尺把长一只黑色木质的十字架,上面嵌了一具好像是铜铸的耶稣受难像,“这东西看着就不顺眼!不说逢年过节,就在平时,到你家来走动的人,一进堂屋门,哪个不摇头?哪个背后不骂你忘本?若不是这些人引着客人到厢房去,看你顾家祖宗牌位还好好供在神案上,观音菩萨、文武财神、本宅土地神龛前,还是香蜡钱马一样不缺,怕人家不早把你这二毛子的窝巢打个稀烂?”

把丈夫排揎一顿之后,顾三奶奶又回头向楚用说道:“我想,场上今天,大家不瞅睬他顾三贡爷,倒不因为他没有把团防办好。大原因,就由于他是奉洋教的。你楚先生总该晓得嘛,袍哥大爷同奉洋教的,根本就合不来。”

过不了两天,楚用所猜测的事情果然实现。

新繁县,确实因为处在平原大坝上,既无山川险阻,而与省城相距又那么近。所以赵尔丰一接到禀报,登时就面谕王,把正在新都唐家寺剿匪的陆军六十五标统带周骏调去,收复县城,肃清匪类。

周骏是一个效忠清廷的年轻军官,又是金堂县人,对于川西坝的情形很熟悉。奉命之下,遂抽出步兵两队,骑兵一队,亲自率领,一口气杀到新繁城下。经过三个钟头密击,把据守在城头上的、只有少数前膛枪的同志军打死打伤了几十人,便把县城夺回,还几乎把段矮哥生擒活捉到手。

消息一传播,一些乡场上袍哥大爷都大吃一惊,虽未全部脚底擦油,可也做到了“得缩头时且缩头”;什么公口,什么义军,也都烟消火灭;原先一班当公事的人又阴悄悄地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

顾天成的团总位置得以保全,当然高兴,但是高兴得并不久。接着是知县官余慎的公事下来,要把几个乡镇上有力团防调进城去。理由是会同军队,增强城守。

顾天成从场上一回来,先到灶房找着顾三奶奶谈了一番。两口子跟即一前一后进房间里来找楚用。

顾天成首先搔着新剃了短发的头皮道:“嘿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回,真要劳你的神代我看看火色了。”

楚用从竹席上撑起半截身子,靠在床栏杆上。顾三奶奶连忙走去,把一床薄棉褥子——其实就是她儿子金生早年用过的被盖——拉来,给他垫在背后,一面说:“就这么躺着不好吗?何必要坐起来哩!”

顾天成面对楚用坐在床边上说道:“余大老爷在公事上限我三天,定要把册子上有名字的团丁全部带进城去,不准缺少一人,不准违限半天。少了人,违了限,都要以我是问……”

顾三奶奶没等她丈夫说完,就接过嘴去道:“我说这是余慎的鬼八卦,你信不信?明明是不放心我们团防,所以要把我们调进城去,免得我们在四乡跟他出事……”

“我们在公所里研究过,”她丈夫也是不等她说完,便把话头抢了过去。“为啥要把团丁一个不留地都调进城呢?包管是要把团丁编成军队,开到新都或者汉州那些地方去帮赵屠户打同志军……”

“这更可恶了!……”

顾天成连忙短住她的话头道:“唉!等我说完了,你再说,好不好?就这么打岔,也叫楚先生听不出一个头绪,人家咋好打主意呢?”

楚用道:“大概的情形已晓得了。……你要我打个啥主意?”

“就是说,我该不该听从余大老爷的调遣,把二百多名团丁全部带进城去?”

楚用一面伸出右手,向床前柜桌上去拿纸烟——是阿三从崇义桥给他买回来的孔雀牌纸烟——一面迟迟疑疑地说道:“这确是一桩使人为难的事。……照道理讲,知县调团防,你这个团总怎好不受调遣?……但是从大势上看来,听从了调遣也不好。……就不说照你们所研究的,要把你们编成军队去打别地方的同志军……这点,或者不至于。……顾嫂子说得有道理,他未必放心你们。……但是把你们夹在军队中间,就用你们在本县清乡,倒是有之。……不过,我们不是那个姓余的肚子里的蛔虫,这些揣测,也同押红黑宝一样,还是没准则的。”

顾天成道:“这些空话不讲也罢。你只说应该去不应该去?”

“已经把那些毛病都研究出来了,你难道还不懂得?”

“就是不懂得喽!”

顾三奶奶接着说道:“我懂得。楚先生的意思,叫你莫去。我也是这么想的,与其去了自投罗网,不如不去的好。”

“那么,不去就完了,横顺大家都不愿去的。”

楚用吹了两口烟子,想了想道:“光说不去也不对。你总该有个借口话,等他催你时,才好拿去搪塞。不然,他可以办你的罪,打发差人来拿问你的。”

“打发差狗来拿我吗?”顾天成笑了起来道,“那倒休想动得我一根头发。那些差狗,哪个不晓得我顾三贡爷是教民?嘿,嘿,三奶奶尽管讨厌堂屋里的十字架,可是用处还是很大很大的!”

“但是他把军队请来呢?”

顾天成不开口了,并且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所以我说,还是该准备几句借口话的好。”

顾三奶奶也点头说道:“应该有两句借口话。不过拿啥子来借口呢?”

“就说我得了急病。”

“不对。你病了,难道二百多名团丁也病了?是不是只你不去,团丁们另自找人带去呢?”

顾天成摆了摆头道:“做不到的。我不去,团丁哪个想去?并且余大老爷公事上,已经说明,以我是问的。”

好久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是很浓的烟子一股一股从楚用口里吹出。

几个花脚蚊子没声没响地从麻布帐角间飞出。顾三奶奶拿手去扑打,一个也没打着。

楚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天成道:“你们县大老爷既然调了几个地方的团防,你可曾打发人到那几处去探问过,看看人家的意思怎么样,都不去吗,还是有人去?”

顾三奶奶把巴掌一拍道:“是呀!这倒应该去探听探听……不光是去探听,恐怕顶好还是约一下,不去,就大家都不要去。”

“对!顾嫂子想得对。如其约好了大家都不奉命,你们县大老爷也就不能单怪你一个人了。”

顾天成点头说道:“同他们约一下,确是一个办法。不过我们这个县大老爷诡计多端,一计不行,二计又来。若不想个长治久安方法,老像这样癞疙疤躲端午,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十五的69,总不好。”

楚用道:“现在这个世道,一天不知要变多少回数,哪里去找长治久安方法!依我想,不如到省里去找人问谈问谈,研究一下这个世道到底要变成一个啥样子,再想方子对付,倒比眼前这样瞎摸好得多。”顾天成道:“硬是这样。他妈的,半个月没进省去跑一趟,好像啥子事都有点不清楚了。”

顾三奶奶道:“进省去跑一趟倒好。只是去找哪个呢?”

“怕没有人!就找你哥哥也行的。”

“不行,”顾三奶奶把头两摆道,“他是做生意的,不懂得这些事。”

“你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哥哥自从加入同志会,简直不像以前了。演说起来,满口新名词,好多人还说不赢他哩。”

楚用微微一笑道:“倒不要那么说。满口新名词的人,不见得就懂天下大事。比方说,我们同学里头,能说会道的就不少。但是说到懂得一点天下大事的,我看,也只有一个王文炳……”

顾天成一下就从床边上站了起来道:“你这个同学,我随时在铁路公司碰见他,不错,是个能干家伙。找他问谈问谈,就行。”他又伸手把额脑一拍:“我想起来,铁路公司里还有一个郝又三,我更熟,我还到他公馆里去亲候过,也同郝大老爷会过一面。……嘿嘿,对啰!一理起来,就有这么几个人,都是可以问谈的。”

“要照这么理法,我那黄澜生表叔不也可以问谈吗?尽管他是一个做官的人,可他就不赞成赵尔丰。并且他正在制台衙门当差事,他的消息比啥子人都灵通。你认得的那个郝又三,便经常到他那里打听消息。……”

一提到黄澜生,不由楚用不想到黄太太。自从左膀创伤不很疼以来,这个女人的声音笑貌又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脑里。每逢闭上眼皮,只要没有睡着,总觉得这个俏丽影子,好像就在身边似的。他有时想到,怎么能够躺在她的家里,让她像顾三奶奶这样经佑一下自己,别的不说,只要她那十指尖尖的手给他摸抚摸抚,说不定他还会少些苦楚哩!他就从没有想到家,更没有设想到他母亲、他姐姐,要是这两人服侍起他来,会如何地怜惜他,心疼他!

因此,他便把进城找人一桩事,说得分外要紧,活像要是不进城一趟,顾天成就不可能在乡间一朝居的光景。他的意思,只是想借此晓得一点从十五以来,黄家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也让表婶晓得他这个人是怎样地像英雄一样流过血。

进城跑一趟,决定了。可是谁去呢?听说北门倒打开了,也准人进去。可又听说,从城外老远起,便设有卡子房,沿途盘查,凡是打空手的乡下人,盘查得更严。若是稍有形迹可疑,便认为是同志军、团防、义军派去的奸细,不是抓住斫脑壳示众,就是丢到监牢里受罪。像顾天成这样一个打眼的人,而十六那天,又带了一二百人到城外去过,如其被人认出来,那还了得!顾天成当然不能去了,那么,谁去呢?

打发长年去跑一趟,对不对?本来像阿三那么老练,阿龙那么朴实,是可以打发去的。还有几个常到省城跑路的团丁,也都和自家雇用的长年一样可靠。但这又不是带个口信可以弄得清楚的事情,信哩,那是不敢写的,万一搜了出来,没一个逃得脱。

三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顾三奶奶突然叹了一声道:“只好我去了!”

“阿龙,路上还是清清静静的嘛,咋个大家都说得那么不好走?”

顾三奶奶坐在一架毫无声响的叽咕车上,——因为木轴心上特别涂抹了一些菜油脚子;也因为顾三奶奶一直是那样苗条秀气,年年夏至称人时,她总未超过天平称九十斤。因此,叽咕车才变成了哑巴车——尽管很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但沿途并未看见有什么着刀刀枪枪、据说逢人便要动粗的军队。并且绕过崇义桥以后,甚至连普通的行人也没有遇见一个。四下里全是静悄悄的,只有一派懒蝉噪声从树荫中间传出。

今天也是一个难逢难遇的大好晴天。早晨起过一阵蒙蒙薄雾,雾未散尽,一个小斗筐大的太阳便红通通地跳了出来。不多一刻,天边虽也生了云,而且朵朵云花虽也像平常一样,总想挤拢来结成一道灰色天幔,把太阳包起来。但今天到底不行,天空中有风。云幔刚一展开,风便把它撕出许多破孔,太阳的发光金箭立即从破孔中射出。早饭之后,到行人上路时,那片千疮百孔的云幔已被微风吹裂成一片片,一缕缕,像棉花,像轻绡的东西。太阳得了势,不惜把半月以来蕴藏在云层上面的热,尽情尽量向川西平原放下来。

阿龙被太阳烤得通身发躁,连身上披的一件土布大襟汗褂都感到有点多余。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草帽底下的鬓角边一直挂到下巴。叽咕车并不比平日载粪桶的高架车吃力,就因为热,就因为走得太快,竟自有点气息咻咻起来。

“嗯!因为我们走的是小路。”

阿龙也才抬起眼皮向四周望了望。平原上还是那个样子:东一处西一处的庄稼人户,有的是大瓦房院子,还带着一大片青郁郁的林盘;有的土墙草顶,连篱栅都没有,只屋前屋后种上几笼竹、几株树。黄金色的稻田里倒有几顶草帽的影子在中间蠕动,但那曲曲折折、像一条随便抛在田亩间的小路上,果然就只他一架叽咕车在走。

“你这话不对,”顾三奶奶不同意地说道,“真个不好走的话,大路小路又有啥子分别?”

“啷个没分别。你不晓得,军队开差是光拣大路走的。”

“为啥要这样?”

“因其小路太窄,队伍摆不开。还有的是岔路多,走得不对,要吃亏。”

“你想的呢,还是有凭有据?”

“没凭没据的事,能想得出吗?”

砰砰——砰——砰砰。一阵稻秆打在拌桶上的响声,从远处田间应过来。

顾三奶奶才注意到田里的庄稼:一大片熟得透顶的稻谷,都倒伏在烂泥里,掉在泥里的谷粒,已经在发芽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庄稼,不赶快收,几天阴雨,这一坝的收成就喊完了!”

“赶快收,也要人手来得及嘛!你默倒都像我们那里,活路忙时,喊一声,佃客伙都来啦。”

“是咧倒是。没有短工,田里头活路是抢不起来的。”

“今年就是短工不好请,听说资阳的短工都没过山。”

“一定因为东大路也不清静。”

“可不是么!”

“真是哟!偏偏今年风调雨顺,偏偏今年世道不清平。”顾三奶奶不由叹了一声,“怪只怪赵屠户不该到我们四川来做制台!”

“他龟儿明年来都不要紧,偏偏今年跑来,活该我们四川背时。”

“咋个这么说?”

“你莫听见场上胡铁嘴说吗?今年辛亥,亥属猪,猪碰着屠户,啷个不背时?”

“我就不信这些迷信话。……哎哟!你这背时鬼,是咋个搞的?……”

拦路一道过水沟,不宽,只有几寸。叽咕车要过去,应该把车轮比得端端正正,推上一块非常之窄的木条。阿龙只顾说话去了,不当心车轮歪了一丝,一下就从木条上滑进了水沟,把顾三奶奶从车拱背上颠有几寸高。车拱背的木头光滑得仿佛上过推光漆,顾三奶奶一落下来,屁股没摆牢,向旁边一歪,势不由己地把一只右脚放下来,恰好踩在沟边,糊了半鞋帮的稀泥。

“哟!你这背时鬼,顿了我这一下!”顾三奶奶站稳后,把掌在头上遮太阳的纸壳扇,顺手向阿龙汗淋淋的粗膀膊上就是一敲。当然敲不出半点痛痒,只算是一种表示惩罚的象征,“争一点儿把肠子都跟我顿断了。你这背时鬼,老是这么恍兮惚兮的吗?还好一点嘛!”

“莫吵,莫吵,你又不是怀身大肚的少娘,顿一下算个啥。”阿龙嘻开他那大得出奇的嘴,赔着笑脸,把空车子朝上一提,轻轻地提过水沟,“坐上来好走。”

“还坐咧,你看我这只脚啊!”她已发现糊了半帮子稀泥的鞋。那是一双扎五彩花的雪青摹本缎文明鞋。说起来倒也寻常,在目前成都社会上,大约已不大时兴的了。不过总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又是今天才上脚的东西,顾三奶奶当然感到非常痛惜。不由眉头一扬,嘴唇一噘,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长睫毛当中,像流星一样滚动起来,“糊成这个鬼样子,叫我咋个进城去嘛!你这挨刀的背时鬼,真气人!”

十多年来同一屋顶底下相处的经验,阿龙已把顾三奶奶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大拐,那倒没甚要紧。比如有一次,在灶房里帮着做菜。一失手,锅铲碰在锅底上,“奇怪,油会钻到灶肚里去了!”登时满灶头都是火,几乎把灶门前一堆柴草引燃。阿龙吓得只差没有哭爹喊娘。三奶奶又利索,又沉着,把灶肚里火打熄,一头一身的灰全不在意,反而轻言细语向阿龙说:“打都打破了,再着急也没用。趁三贡爷没回来,快比个尺寸,到场上买口新锅。我这里拿钱去。”还有一次,他在屋后大林盘里斫柴。三贡爷、三奶奶、金生和一个煮饭洗衣的葛老娘都帮着在打柴捆。金生指着一株大皂角树上的一只喜鹊窝,悄悄向阿龙说:“阿龙哥,窝里有几个小喜鹊,多爱人的。”“想要吗?”“要。”“爬上去掏下来嘛。”“妈会骂我。”“我上去给你掏。”“好嘛。”等到顾天成夫妇刚刚抬起一大捆柴走开,阿龙向金生做了个鬼眼,把腰带一紧,果就很溜刷地爬上树去。看看攀到离喜鹊窝很近的那根横杈枝上了,不料脚下踏的是一段半朽树干,使劲一蹬,哗啦!折断下来,连枝带叶把后披屋瓦扫掉一大片不算,还打断几条瓦桷,屋内东西当然遭了一些损失。阿龙横担在杈枝上,幸而没有坠下。顾天成跑到树子跟前,暴跳如雷,一面日妈捣娘地浑骂,一面抄起根硬头黄竹竿,便要来挥打阿龙的下半截。金生吓得号啕大哭。葛老娘连忙躲进灶房。三奶奶赶来,把顾天成手臂拖住,吆喝道:“你要行凶么!”“我……要打死他……莫挡我!……你看……我的房子……我的家什,全着他婊子养的打烂了。”“这能怪阿龙吗?不是金娃子要他掏喜鹊窝,咋会有这些事……”结果,是金生挨了一顿臭骂。顾天成拿梯子把他接下来,到底挥了他两拳头了事。出了大拐,每每是这样下台,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但是小拐却出不得,越是小地方,她反而越认真,一个钉子一个眼,非给她赔了不是,非等她吵闹够了,事情不会了结的。

阿龙这时站在路旁,把草帽揭下当扇子扇着。她咒骂时候,他只是傻笑。直到看见她变成倒八字的两条细眉慢慢还原到弯幽幽样子,红得像搽了胭脂的两颊也慢慢回复到本来米黄颜色,——她老早就没有搽过胭脂水粉了。只在过年过节打扮一下。今天连头都没梳,漆黑头发一齐拢在脑后,挽了个牛屎纂。耳朵上也只戴了对白银的韭菜叶耳环。其他首饰一件没戴。头上顶了幅白丝线挑花、白丝线锁狗牙的蓝布帕子,用一根长银针别在牛屎纂上,既可以遮太阳,又可以遮灰尘。——他暗暗舒了口气,明白三奶奶的气性已在平息。

“还是坐上车来,”阿龙把一条车绊向脖子上一搭,两手挽住车把,说道,“你把脚蹬在前头横杠子上,包你不到马家桥,鞋上的泥巴就干了。指甲一抠,啥都会抠脱的。”

“碰你妈的鬼!你当真想把我送过万福桥去吗?”

“啷个不呢?”

“你硬是胆大啦!”

“我才不信那头就是鬼门关!”

“不要乱绷好汉。《增广》70上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喊声遭着了,还不是就遭着了!”

顾三奶奶一手掌着纸壳扇,一手提了一只有盖子的竹篮,顶着红火大太阳,足足走了挨边十里,累倒不累,只是热得通身是汗;一件半新旧、滚有宽驼肩、窄腰袖的二蓝竹布衫的背心上,几乎浸透了巴掌大一片汗渍。

从城壕与府河岸边的一派高高矮矮的竹木之外,已可望得见城墙上面、排列得非常整齐的雉堞。有人说那样子像锯子齿。远远望去,的确像一张硕大无匹的锯子,这时,正静静地锯着碧蓝的天空。三三五五的茅草房,虽然散处在田野上,但已有一点街道的雏形。万福桥是一道跨在府河上面、不算长、却相当宽的木桥。两边有高栏杆,上面是扳鳌抓角的桥亭,已经多年没有修理,金碧彩画全着尘土糊得没眉没眼。过桥到南岸,房屋更多更密,空地还是不少。河边水也长有一丛丛的芦竹。芦竹近旁,是渣滓堆,是露天粪坑,经太阳烘烤后,什么臭气都蒸发出来,城内讲卫生的人们走过,难免不皱起眉毛呸一口,连忙掏出手巾来掩鼻子。所谓街道,还是跟桥北岸的大路一样,是“晴天一炉香,雨天一缸浆”的泥巴路,尚不似正经街道面有红沙石板。

顾三奶奶在马家桥那头很远便下了叽咕车,伫脚看着阿龙推起空车回头走得不见影子了,方理着路向城边走来。一路留着神,看有没有大家所说的卡子房?没有;看有没有大家所说的把守在路口上盘查过往行人的队伍?还是没有。一直走过万福桥,甚至连一个行人都未碰见。只有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打着光脚的小娃娃,闹闹嚷嚷在阴凉地里玩蜘蛛抱蛋。还有几条长毛瘦狗,都半闭着眼睛卧伏在各家屋角边,长伸着舌头喘气。还有两头不很大的黑猪儿,一边哼着鼻子,一边摇头摆尾在渣滓堆上,和一群公鸡母鸡找什么吃的。

几家住家的小铺子,有的铺门虚掩着,有的铺门不但紧紧关闭,还在门扣子上落了一把牛尾铁锁。就中只有两家开了门,并下了一半多的铺板。一家是卖草鞋、麻绳、草纸、叶子烟、洋火以及纸糊的气不闷灯笼等等东西的杂货铺,一家是以做猪肉豆腐出了名的陈麻婆饭铺。

顾三奶奶看见这样清静荒凉,倒狐疑起来:“这是咋个的?该不会出啥子事情吧!”想打探一下,同时也要歇歇脚。因就走到饭铺跟前一张傍街安放的大方桌边,顺手拉了条高脚板凳坐下,并向铺子里一个将近三十年纪的女人打了个招呼:“掌柜娘,沾个光坐一会儿,要得不?”

“没来头的,尽管坐。”掌柜娘坐在一把矮竹椅上纳鞋底,身畔一只竹摇篮中,仰枝爬杈睡了个又白又胖的男娃娃,看样子,还不到一周岁。

顾三奶奶把头上帕子揭下,抖落好多干灰。一边扇着扇子道:“秋分都快来了,晒上半天太阳,还热得像三伏天。”

掌柜娘抬头把她看了眼,唇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掌柜娘,你们这条街上没有卡子房吗?”

“啥子卡子房?”

“比方就像街公所,盘查过往行人的。”

掌柜娘把头两摇道:“那就没有。”

“城外没有驻扎军队吗?”

“咋个没有?凤凰山有新兵,接官厅有巡警。”

“你们这一带呢?”

“听说没有。”

“那么,还清静啰。”

“清静就说不上。讲比前几天夜里,就闹过一场虚惊,真吓人。”

原来凤凰山一队新兵奉命出来巡查。打从双林盘经过,月黑头里,恍恍惚惚见有好几个人影在树丛中间闪来闪去,问了两声,没人答应,巡查队向林盘里开了一排枪。不想惊动了青龙场的民团,当下嘡嘡嘡锣声一响,四面八方都打起啊嗬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土枪抬炮的轰鸣。驻在接官厅的一营武装巡警疑心同志军按拢了,赶快迎上去开火。三方面便在黑夜里头混打了半夜,大概没有死亡,只是把城内城外百姓吓得心惊胆战,一夜没有闭眼。

“……第二天,连城门都又关了半天才开。”

“有人说,进城出城都要盘查,可是真的?”

“大家都在说,恐怕不会假。我的掌柜随时进出,倒没遭过盘查。大约也是看人说话的。”

顾三奶奶因才完全放了心。停了一停,换个话头问道:“掌柜娘,你们的生意还好吗?”

掌柜娘把嘴一瘪道:“好啥子,冷秋泊淡的。”

“咋个会呢?你们这地方又在气口上,你们做的豆腐又远近驰名的。”

“你这大嫂倒说得好,就只不晓得那是去年的皇历,过了时的。”

据掌柜娘说起来,这条通崇义桥,又通郫县的要道,好多天来都路断人稀了。过去成天不断线的推油、推米、推猪的高架车,从关城第二天起,就绝了迹。最近几天才有油米车子经过,但是少得出奇,并且还多半有做生意的人押着,走过时,总是急急忙忙地,哪像从前太平世道,脚子大哥们打从这里经过,总要歇下来喝阵茶,吃顿饭。

掌柜娘一说到从前的好光景,话就像涌泉一样,沛然而出了:“你大嫂还不晓得我们铺子上的肉焯71豆腐,就是那时节做出名。那时节,我妈在掌柜。她老人家是个好脾气人,那些推油车的脚子大哥来铺子吃饭,总喜欢带起肉来打牙祭。车上有的现成清油,我们铺子有的现成豆腐。我妈懂得那些大哥是出气力的人,吃得辣,吃得麻,吃得咸,也吃得烫。因此,做出豆腐来,总是红通通几大碗,又烫,又麻,又辣,味道又大。我妈并不在菜上赚钱,你有好多材料,就给你做好多东西。她只图多卖几升米的饭。这一来,我们的肉焯豆腐便做出了名。我妈脸上有几颗麻子,大家喊不出我们的招牌——我们本叫陈兴盛饭铺。——却口口声声叫陈麻婆豆腐,活像我们光卖豆腐,就不卖饭。直到眼前,我妈骨头都打得鼓响了,还有好多人——顶多是城里的一些斯文人——割起肉来,硬要找陈麻婆给他做肉焯豆腐,真是又笑人,又气人。”

顾三奶奶不禁笑得咯咯咯地道:“得亏你讲清楚了,起先,我真疑心陈麻婆就是你掌柜娘。记得去年,同我当家人照顾你肉焯豆腐时候,我当家人就奇怪你脸上没有麻子,悄悄问我说:‘我们该不会把地方找错了?’我说:‘不会的。陈麻婆是歪号,倒不一定当真就有麻子。’嘿嘿,原来才不是你哟!”

掌柜娘也笑道:“你们就不想想,陈麻婆会这样年轻,那她不是没出世,就在卖肉焯豆腐了?”

“是呀,就是没想到这一层。记得我还是十四五岁当小姑娘的时候,就在文家场听说北门万福桥陈麻婆豆腐的名声了,如今算来,至少也有二十年啦!”

“你这大嫂是从文家场来的吗?”

“不是。从文家场进城,该走南门。我是从斑竹园那条路上来的。”

“斑竹园归哪县管?”

“新繁县。”

“啊哟!好烦的地方哟!听说一路到头都在打仗,又是同志军,又是棒客。同志军还好一点,棒客顶歪了,有钱抢钱,没钱杀人。亏你胆子大,一个人就走了来。”

“哪里有这些事情!还不是跟你们这里一样,清清静静的。”

掌柜娘睁起一双金鱼似的眼睛,诧异地问道:“难道没有同志军吗?”

“同志军是有的,可不是遍地都有。前几天新繁县城里就有,还同军队打过仗。不过仗一打完,同志军就开走了,现在新繁地方就没听说有同志军。”

“那么,棒客呢?”

“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种棒客。”

“棒客还有好多种吗?”

“咋个不是呢?有开花脸,点起火把抢人的;也有躲在沟边河边,拦路要劫的。”

“不管哪一种棒客,你们新繁总该有。”

“嘿嘿,掌柜娘,有没有我不敢说。不过我们住家那一带,并未听见哪家遭过抢。我今天走来,还是走的小路,就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倒很稀奇,说是乱世道嘛,为啥比以前承平时候还清静?那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痞子,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你说怪不怪?”

两个人再将各人听来的话一对证,都不禁笑了起来道:“噢!真是远信难凭!”

顾三奶奶接着说道:“这么看起来,有人说城里饿死人,也是没有的事。那我又不犯着带这一篮子米同豆子来了。”

“你大嫂是去走人户的?”

“不是走人户,是回娘家。听说城里人没饭吃,没菜吃,进城的人都得捎点米粮,守城门的兵才放你进去。”

“没饭吃,饿死人,没听见说。开仓发米,倒是真的。其实哩,打仓米吃的,都是那些买升升米,买把把柴,挣一天吃一天的穷苦人。这些人,就不关城,早已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大户人家饿不到,哪一家不是几大缸米吃对年?你大嫂的娘家,总不是那些穷苦人吧?米不见得稀奇,他们稀奇的,是我们住在城外的人顶不稀奇的东西:小菜,河水。我的掌柜,近几天来,因为生意清淡,就改行卖小菜。硬是卖得,见天垒尖尖担一挑进城,不等吃晌午饭就卖完了。唉!就只累得很,天不见亮便得摸黑奔到石灰街去短菜贩子,稍为晏一点,就抢不到手。”

“石灰街在哪里,要那么早去?”

“在西门外,远啰!”

“那么,来回两趟也够啦,还要进城转街?”

“光是去,并不回来。在那里把菜称好了,挑到饮马河,把泥巴洗掉,打去边叶,洒上水,就进西门,从满城转到大城,省多少路哟!”

“满城里走得吗?满巴儿不把我们汉人欺负死啦!”

“过去硬是这样,卖葱卖蒜的人哪个敢进满城去?走不上两三条胡同,东西跟你拿完,不给钱,还要吐你口水,打你耳巴子。大人歪,娃娃更歪;男人歪,女人也歪;个个出来都是领爷、太太、少爷、小姐。只管穷得拖一片挂一片,架子总要绷够,动辄就夸口是皇帝家的人,是皇亲贵戚,我们惹不起。可是不晓得是咋个的,从今年起,都变了。满巴儿都不像过去那样歪了,大城里的汉人竟自有进去做生意的了。我掌柜说,近来还有好些人搬到满城去住家的。说玉将军这个人很开通,很文明,同志会的人个个都说他好。本来也好,光说西城门,就开得早,关得晏,随你进进出出,再没人管你……”

睡在摇篮中的胖娃娃大概着蚊子叮痛了,忽然呱呀呱呀地哭叫起来,小手在打,小脚在蹬。掌柜娘连忙丢下鞋底,把胖娃娃抱起来喂奶,拍着哐着,龙门阵当然就摆不下去。

顾三奶奶跟着几个担河水的挑夫走进北门。虽然瓮城门洞和大城门洞都有几个巡防兵同警察站在那里,也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看了她几眼,并没有盘问什么,就让她过去。

城里街道看来还是同平常一样。就只行人寥寥,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

本来北门这一带,原就不如东南门热闹。好多街道,不但公馆多,大院多,——有些公馆、院子的围墙一扯便是十几二十丈。——纵然有些铺面,也是住家的多,做生意的少。生意也都是小生意。

热天搭的过街凉棚,今年拆得早一些。像今天这样大的太阳,从早晒到晌午,面街的红沙石板已经热得烫脚。街道都不宽,又没有一株树,顾三奶奶感到比城外热多了。

大约帘官公所这条街已走过了。街面上做生意和做手艺的铺子多了起来。来往行人已不那样稀疏,三丁拐轿子、对班轿子也渐渐出现。顾三奶奶又热、又渴、又累,很想找家茶铺吃碗茶,歇歇脚。

还没有走到街口,只见一垛风火砖墙的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几乎挤满了半边街;并且人声嘈杂,好像在议论什么。

“啥子事?”她一面加紧脚步,一面寻思,“难道在开演说会?”因为听顾天成说过,罢市以来,街上烦得很,到处都在开演说会。

但是不像。几十个人都站在一个方向,几十张脸都对着那垛砖墙,并且都昂着头,仰着面,在看什么。

“哦!原来在看告示。……一定是的……还有些人在念哩。”

只管围在告示跟前的尽是男子们,有穿长衫的,也有只穿一件汗褂、把发辫盘在额脑上的生意人、手艺人,但顾三奶奶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人堆后面把砖墙一看:嗨!硬是告示。一定刚刚贴出,糨糊还是湿的。一大张白纸上面印着酒杯大的黑字,老远都看得清楚,就只不认得。

好几个人都在念。尖起耳朵一听,念的是文章,却不明白说了些啥。

“多半是赵屠户的鬼话!”

她正待走开,忽然一片声从人丛中涌起:“前头那几位仁兄,你们光是念,也讲一讲嘛!”“对!我赞成讲一讲。”“有些话硬是深奥,比《聊斋》还难懂!”

顾三奶奶没有开口,心里非常同意。她不走了,并朝前挤了一步,躲在风火墙的阴影里等着。

前面一个苍老声音说:“这么长的东西,咋个讲得完?”

几个声音一齐说:“懂得的你就莫讲。”

“哪些你们懂,哪些你们不懂,又咋个晓得呢?”

“你只管念,懂得的我们不打岔你;不懂得的,我们说出来,再劳烦你讲一下。”

又是几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就这样!就这样!……”

“那么,念,算我的。哪位来讲?”

“请你一脚带了不好?”

“不行!……”

另一个年轻声音说道:“我来献丑吧!你老兄就念下去。”

苍老声音刚念了一句:“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

顾三奶奶忍不住喊了声:“咋个不从头念起呢?”

因为是女人声音,大家都回过头来,争着看她。

“是个乡下大嫂!”几个人似乎有点诧异。

“管人家是乡下大嫂,是城里大嫂,这样好的告示,多听一遍也安逸!”旁边一个老头在支持她。

那个年轻声音接着说道:“莫吵!莫吵!从头再念一遍也要得。我来念吧。……‘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

顾三奶奶心想:“春煊?……是哪个?”

旁边那个老头好像懂得她的心意似的,凑着她耳朵,低低咕哝道:“岑宫保是好官!你听他的告示,简直不是告示,简直就是一封家信!”

“‘……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固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这几句很浅显,不要讲吧?”

“这几句我们都懂。你自己不要打岔好啦。”

“那么,我就一直念下去了。‘……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唏嘘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

“不忙,不忙,这一段请讲一讲。”有人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懂得,不要讲。”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那个老头高声说道:“说不懂,又像懂;说懂,又不像很懂。大致讲一下,倒好!”

顾三奶奶看着他,连连点头。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只能大致讲一下。当然不能像讲书那样讲法。老兄请讲嘛!”

“我讲?不是一脚带了吗?”

大家都说:“随便哪个讲,都使得。莫再耽搁时候。我们要听他后头说些啥子要紧话。”

还是那个年轻声音说:“前头这一段,并没啥子意思。只是说,他想不到为了现在这件事,同我们见面,他心里难过得要哭。下面一段说,他本不打算来的,因为想着我们正在受苦,他所以奉了上谕,便动身来了……”

“他告示上说过上谕叫他来做啥?”

“没说明白。你们听嘛,他只是说,‘……春煊衰病侵寻,久无用世之志。然念及蜀事麋沸,吾父老子弟正在颠连困苦之中,不能不投袂而起。是以一朝奉命,不暇再计,刻日治行,匍匐奔赴。……’”

登时就有人议论起来:“只是说奉命,到底奉的啥子命,也不说清楚。”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老头又发话道:“你着啥子急啊!前面没说,后面他总会说的。……莫打岔了!那位先生请念下去好啰!”

于是那个人又摇声摆气,打起调子念道:“‘第沪蜀相距六千里而遥,断非旦夕可至;邮电梗塞,传闻异辞;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何能遽加断决?则此旬日间,吾父老子弟所身受者,又当如何?此春煊所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也!……’”

念的人刚一住声,就有人喊道:“讲一下。”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我说,这些都是空话,不大懂也不要紧。下面才是正经文章,要讲,倒是从下面讲起的好。”

“对,对,这一段不讲也可以。”

顾三奶奶不同意这样做。她明白岑春煊这一来,关系很大。说不定就关系到她新繁乡间,当然也关系到顾天成的前程。她今天运气好,一进城就碰见这张告示,她怎么不想把告示上的一字一句全弄清楚?至少,她回到乡间去摆谈起来,也才更有平仄。不过大家都急于要听下面所说的要紧话,她也不好再出头主张,只把旁边那个老头瞅了眼,便凝神静气地听那念告示的人念道:

“‘今与父老子弟约:自得此电之日始,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勿生疑虑。其一切未决之事,春煊一至,即当进吾父老子弟于庭,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父老子弟苟有不能自白于朝廷之苦衷,但属事理可行,无论若何艰巨,皆当委曲上陈,必得当而后已。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复有所瞻徇……’”

当下懂得文义的人都一齐欢呼起来道:“好呀!岑大人真是好官!……照这样办下去,大家还有啥子话说!……又找我们善言商量,又把我们苦衷表白出来,还能不顾情面,替我们伸冤,这还有啥子说的哩!……岑宫保硬是好官!”

这样一来,连顾三奶奶都懂得说的什么了。大家不再要求讲解,却要求再念一遍。

念告示的人也像高兴了,念的声音越高,越有腔调,越能帮助大家对文义的了解。

“‘父老子弟果幸听吾言,春煊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戮一人,朝廷爱民如子,断断无不得请。如其不然,祸变相寻,日以纷,是非黑白,何以辨别?春煊虽厚爱吾父老子弟,亦无术以处之。吾父老子弟其三思吾言,勿重取祸,以增益春煊之罪戾!……’”

“岑大人的话,我们咋个不听?不过‘朝廷爱民如子’这句话,却没有说对。”

“岑宫保是做官的人,他咋能说朝廷的坏话呢?我们倒得原谅他。只看他来了后,是不是照他说过的话做。”

“别的不管,光听他父老子弟、父老子弟的,真喊得亲热。他妈的赵屠户,就连这点假故事,都不肯做。你们说,可不可恶!”

“你们还是摆龙门阵呢?还是要听下去?要听下去,就莫再讲话了!‘……即有一二顽梗不化之徒,仍复造谣生事,不特王法所不容,当为吾父老子弟所共弃,宜屏弗与通,使不得施其煽惑之技,而春煊亦将执法以随其后矣!……’”

念告示的声音停了下来,因为没有人说话,大概对这种官腔,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趣吧,于是那声音又继续念道:

“‘至蜀中地方官吏,已电嘱其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又是一片喊好的欢呼声。

顾三奶奶特别把身旁那个老头捞了一下,悄悄说道:“老大爷,岑大人是不是说,他已经打电给地方官,不准他们乱逮人,乱搞堂?但煞果一句话,又是啥子意思?”

那老头腰有点弓,背有点驼,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黄铜顶针,汗褂胸襟上撇了两根一大一小的洋针,都带着线脚。不消说,是个能够挂帐、能够写飞子的裁缝师傅。他着眼囊有点浮肿的眼睛,把顾三奶奶瞄了一下道:“你这大嫂猜得对。煞果一句嘛,大约是说,不要再害我们百姓了。……听啰,莫打岔!”

“‘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饰,神明殛之!……’哈哈,岑官保赌起咒来了。‘……吾父老子弟幸听吾言乎?企予望之!’”

“完了吗?”好多人都在问。

“咒都赌了,还不完?”

“告示倒作得好,就只没说明白,他到底是放了四川总督而来,还是专门为了查办目前的事情?”

“当然是查办赵屠户的。所以才说,一切事情都等他来了解决。要不是钦差查办大臣,他有这大的权柄吗?”

“若果岑大人来了,赵屠户包管要背时。”

“背时的,恐怕不只一个姓赵的吧?”

“说得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伙狗头军师哩。”

“难道路小脚这个害人精,就跑得脱吗?”

太阳已经偏了西,热气觉得更逼人。前头一伙看告示、听告示的人还没有散,两头街上又跑来了不少的人,都向着砖墙涌去。还一面吵吵嚷嚷地问道:“当真是岑宫保的告示吗?”“岑宫保当真要回四川来了吗?”“狗日的赵屠户也歪够了!岑宫保来了,看他狗日的还敢不敢歪?”

就这时候,一乘小轿走来。轿夫几乎喊破喉咙,才喊开一条路,挤过了人丛。

顾三奶奶一看,是轿门向后抬着的空轿,便抓住轿竿,要他们把她抬到中东大街她哥哥的铺子上。

轿夫起初不肯,说是不顺路。经看告示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顾三奶奶是个不讨厌的女人,大家才义愤起来,帮了这个大忙——又经那个老裁缝做好做歹,讲成四十个制钱,连茶钱在内,顾三奶奶还先把轿钱付清楚了,是四枚紫铜的当十铜圆,并不是掺有毛钱的小钱。轿夫方把轿子打了个颠倒放下来,让顾三奶奶坐进轿去。

一路上,轿子还经过三处贴告示的地方,都很挤。

轿夫抱怨说:“哪个人的鬼告示,会招了偌么多人来看!”

顾三奶奶在轿子内笑道:“是岑大人的告示呀!”

“哪个岑大人?”

“岑春煊岑制台。现在是钦差大人,要来四川查办赵屠户的。”

“这么的!……伙计,快走几步,把生意交了,我们也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