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说话时的声音状态,都使我心中觉得疑讶,但我仍点点头答应地。什么是间接线索?他为什么要问我?我对于这种案子虽始终参与,但对于这案中的情形,无论事实或理论,我所知道的,未必多于霍桑。他怎么又反而问我?

他突然问道。“包朗,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醒的?”

这问话未免太突兀了!有什么意思?当时我绝对猜想不出。

我仍答道:“我醒时约在六点半钟。”

“你醒了以后怎么样?请你说得仔细些。”

“那自然就梳洗,吃粥,接着又看了几张晨报。”

霍桑忽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叫你说得仔细你必须特别仔细才好!梳洗,吃粥,看报,你说得太笼统了!这里面有好几种动作,你必须依着科学方法,一步一步地说个明白。包朗,你不能这样子含糊笼统!”

我越发觉得惊异了。我今天早晨的动作,对于这凶案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个地点,他不像会开玩笑。那么他为什么查问我这种琐细的动作?这里面会有什么间接的线索?他刚才却还说这些是要紧的问话!

他见我疑迟不答,又催促道:“包朗,怎么不说?你今天醒觉以后,第一种动作是什么?”

我略一踌躇,答道:“我醒转来后,便轻轻从床上坐起,瞧了瞧桌子上的钟,便披上浴衣,拖了拖鞋,……”

他忽作赞许声道:“对啊!这样说法,才算合格!你再说下去!”

我索性写细帐般地说道:“我起身以后,到窗口去站了一站,作了几次深呼吸,就喊王妈倒洗脸水。我随即洗脸,刷牙,漱口。那时我的佩芹已送牛奶上来,我喝完了牛奶,走到镜台前去梳理头发,然后烧着一支纸烟,换去了我身上的浴衣。”

霍桑忽阻止我道。“够了,够了。现在我给你再复述一遍;你先洗了脸,刷了牙,漱了口,然后才理发。对不对?”

“对的。但是你太神秘了!我真不明白你这些问话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且别问。你昨天早晨的举动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吗?”

“这是刻板式的举动,天天如此的。但你究竟——”

“好,我再问你。你可曾有一天有个例外,先膏抹你的头发,然后再洗你的脸?”

“我,我不记得。我想我总是先洗脸后梳发的。因为如果先理好了头发,洗脸时仍不免要搅乱头发,那就不免多费一次手续。”

“对!我相信这个步骤,除了剪个平顶和剃光头的人以外,凡蓄长发的,可算是一条普遍的例外。唉!包朗,你的功劳真不小!你已给我解决了一个疑问?对不起,现在还有一点,要请你追想一下。昨天早晨,我曾问过莫大姐,伊送脸水上去时,瞧见汀荪在做什么。你可记得伊当时怎么样回答?”

我低倒了头,用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向他呆瞧着。

霍桑忽不耐地接续道:“伊是不是说: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是的,我记得了,伊回答的正是这句。”

“你想一想,这答话是否针对我的问句?”

“不,这个……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地所答非所问的意味。”

“对,我后来再问伊,汀荪坐着还是站着,伊的答语可是‘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抹他的头发’那一句吗?”

“不错,正是这一句话!”

霍桑忽用手掌拍他的额角,沉着脸作叹息道:“唉!我竟被伊蒙混了二十四个钟头以上!包朗,我的脑筋怎么竟变得这样迟钝?那不是年龄关系吗?唉!包朗,你且等一等,我到那面银楼去打一个电话。”

他不等我的同意,便急急走到银楼里去。

我虽追赶他不上,但也走到那爿凤翔银楼的门前,在外面等候。我觉得这案子已到了转换的中心,但瞧霍桑那种情不自禁的表示,显见他已觉察了莫大姐的谎话,情势将急转直下。三分钟后,霍桑已从银楼里出来,我迎上去发问。

“电话打通了没有?”

“通了。汪银林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高骏卿刚才已被杨宝兴从无锡带到厅里。”他且说且回身向大东路进行。

“你现在可是要往警厅里去?”

“不,我已用不着见高骏卿,我已叫银林也赶紧到甘家里去。包朗,走,快走一步,我们最好在汪银林来到以前,先查问一个明白。”他加紧步子向花衣路进行。

我也急急跟着,“你去查问什么人?”

“自然是莫大姐了。包朗,你再耐一耐,好不好?任何疑团,在一刻钟内,你都可以明白了!”

我们经过了五分钟的急走,又回到了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口。霍桑在前引导。当他经过那毛老婆子的门前时,不再向里面张望,一直就到那弄底的后门口去。他先在后门上推了一推,里面的弹簧锁锁着;他又用拳头叩击了一下。过了一会,里面才有人出来开门,那是苏州老妈子。伊仍旧穿着那件黑厂布的棉袄,弯着腰,两只骨溜溜的眼睛,向我们俩流转不停。伊的老练的神气依旧没有改变。

伊带着些怀疑的口气,问道:“两位先生,找谁呀?”

霍桑忽先走了进去,在披屋中站住,略停一停,方才答话。

“莫大姐呢?”

老妇道:“伊出去了。”

霍桑微微一怔,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这时我也走进了后门,顺手将门推上。霍桑的眼光凝视着那皱纹纵横的脸,似在测度这老妇的话是否真实。

他又问道:“伊到哪里去的?”

老妇摇摇头道:“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去的?”

“已好久了。”

“你可知伊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你可以上去问问老爷。伊是老爷差出去的。”

霍桑作惊异声道:“你家老主人在楼上?他从茶馆里回来了吗?”他瞧瞧手表,“此刻还不到十一点啊。”

老妇道:“他今天身子不好,没有出去喝茶。”

“唉,他有病吗?包朗,我们不能不上去慰问他一下。”

他走出披屋,踏进天井,预备走进正屋里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霍桑忽又站住了,旋转头来向那老妇招招手。

“吴妈,还有一句话问你。昨夜里长根不是来过的吗?”

老妈子向霍桑呆瞧了一下,闭着嘴缓缓摇着头。

霍桑催迫着道:“什么?可是他没有来?还是你要说‘不知道’?

伊仍呆瞧着不答,伊的不自然的眼光渐渐地游离开去,不再向霍桑直视,显露出伊已不能再保持伊的定力。我站在伊的旁边,乘机做一个白脸,调解这个僵局。

我婉声说道:“吴妈,你说得明白些。你总已知道那烧饭阿三和你家小姐此刻已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正要来找莫大姐。这件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如果再想用假话骗人,那么,第四个到警察局里去的人自然要轮到你了。你这样大的年纪,也犯不着代别人吃苦啊。”

那老妇的老练镇静的神气已有些儿摇动。伊呆了一呆,眼光注视着我,似被我的同情的语声所激动。不一会,伊眨了眨眼,似已打定了主意。伊瞧着我,用恳求的语声向我答复。

“先生,我不是不肯说,我实在不敢说!”

霍桑接嘴道:“那不妨,你尽放胆说好了,一切有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长根在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老妇想了一想,答道:“他来时大约九点半光景。”

“他不是吵过一回吗?”

“是的。”

“他是不是和你家老主人吵嘴?后来他们又打起来吗?”

“是的,他们在楼上吵,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后来吵完了,长根就出去的。”

“吵的时候莫大姐在什么地方?”

“伊也在楼上,我一个人在楼下,吓得不敢上去。后来伊下楼来时,伊的面颊上还流着眼泪。”

“你可曾问伊为什么哭?”

“我问过的,伊不肯说。”

“那么,伊的哥哥长根以前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

“来的次数很多。我记得今年新年里他来过一次,一个月前也来过一次。但他来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昨夜莫大姐领他到楼上去时,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吵起来。”

“他昨天早晨可曾来过?”

老妇又坚决地摇头道:“没有来过。”

霍桑也郑重地说道:“好,现在你再说一句实话。昨天早晨有没有任何人来过?”

老妇直瞧着霍桑,答道。“除了那位杨先生以外,我当真没有见别的人来过。这是真话。”

霍桑点点头,表示他对于这一次问答非常满意。

好啦,包朗,我们上楼去瞧瞧甘老先生。喂,吴妈,莫大姐回来时,你只对伊说老主人叫伊上楼去,别的话不许乱说。

霍桑走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很轻,我也加意谨慎。那楼梯的年龄已相当老,有几级的木板、踏上去当真有些声音。上了楼梯,我们先站一站定,瞧见楼梯对面西次间汀荪的房门上有一把铁锁锁着。东次间的一扇房门,我们已知道是吴妈的卧室。霍桑先轻轻推开了这后房的房门,向里面瞧瞧。这后房用板壁隔着,有门可通前面东坪的卧室。但那扇门闩着,分明东评是从中间里的那扇房门出进的。我见吴妈卧室中的桌子上灰尘满封,一张单人榻床上既不挂蚊帐,也没有被褥,只摊着一条白席,显见这卧室有名无实,吴妈并不是睡在这里的。

霍桑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我向中间里兜进东坪的卧室里去。我们刚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我又听得东坪在里面发问的声音。

“谁呀?莫大姐吗?”

霍桑走到我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声浪回答。

“甘先生,是我和敝友包朗……”

我走到里面,见那老人靠在一张红木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他上身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纶纱的夹袄,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执着一张报纸。他一瞧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报纸,把两手一供一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着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唉!两位先生,劳驾,劳驾!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起身。”

霍桑鞠了一个躬,答道:“甘先生,不要客气。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特地来慰问一下。”

老人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那红木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瓷钟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化妆用品。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西式的睡椅,上面挂着一张半裸体的彩色画片。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我和霍桑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睡椅上,恰和老人对面。我记得昨天瞧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异。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他对于我们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眼光里却显着厌憎和戒备的神气。

霍桑说道:“甘先生,有些什么贵恙?”

甘东坪道:“那没有事。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霍先生,你总知道昨天那检警官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忽又被警厅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阿三亦然。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检察官说汀荪是被人谋杀的。那真正是笑话。单凭那医生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

霍桑婉声答道:“那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今天早晨汪侦探长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医生已正式书面报告。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管里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人显着莫名其妙的神气。“以太?这是什么东西?”

霍桑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但令嫒丽云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

“唉!霍先生,伊怎么会有经验?”

“伊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福民医院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以太蒙倒。我想伊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唉!唉!这个一这个我倒不清楚了。那么,现在官厅方面难道竟因此疑心伊吗?”

“并不如此,伊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人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唉,唉!伊说些什么?伊不会——”

霍桑仍带着笑容,接嘴道:“甘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嫒担忧?”

他吞吐着道:“是,是我只有伊一个女儿!”

“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伊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一先生可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霍桑的眼光渐渐地严冷了。他瞧着老人的脸,说道:“我倒很替你担忧。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

老人的脸色变异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霍桑又说道:“甘先生,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莫长根竟敢动手。那简直太放肆了!你虽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却定意要惩戒他一下!”

东坪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唉,霍先生,你你已知道了昨夜的一回事?”

“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蛮。甘先生,你可能告诉我吗?”

老人低倒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忽拿着被面上的报纸乱翻。他瞧瞧里床,又瞧瞧他手中的报纸。他仿佛微微一震,他的右手忽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一会,他才勉强答道。“他他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霍桑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欢意。他忽仰着身子从睡椅上站起来。他一边答道:“借工资?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长根已经失业好久,如果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他忽而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瞧瞧,又笑着说道:“唉!这是一条支色绔纱的裤子是大脚管的女裤。这不是莫大姐的吗?”

老人忽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我真不能够仔细描写。隔了一会,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

“霍先生,我真惭愧!像我这样的年龄,还还干出这种事来,说出来真是丢脸!其实我因着一个人冷清清地没人服侍,这女子倒能体贴我的意思,因此我才靠伊伴伴热闹。但伊的哥哥便借着这个题目,时常来缠扰不清。霍先生,你所说的敲诈,的确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事说到外面去,会使我没有面目见人。霍先生,你总得包涵吧?”

我才明白昨夜莫长根到这儿来吵闹的事,原因是为着这一种暧昧勾当。这秘密勾当分明是另一件事,和甘汀荪的凶案并无关系。那么,霍桑虽在无意中揭破了老人的隐私,但对于凶案既然没有进展,他的预料不是又错误了吗?我瞧甘东坪的手仍按在脸上,他的下颔几乎接触他的胸口。霍桑却露着不自然的微笑,默默地瞧着东评,显出一种鄙视的神气。我觉得这相持的局势非常难堪,但也没有解围的方法。幸亏这当儿楼梯上有脚步声音,汪银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