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忍耐的表现是可惊的。他点了点头,似乎已有些领悟。我还有些莫名其妙。我暗想这人大约受了过分的刺激,精神恍惚,才会发出这种怪诞不伦的态度和语句。
霍桑嘻了一嘻,又开口道:“你侄女大概是丧失了神志。是不是?”
“是。”
“那应该赶紧去请医生才是啊。”
“医生早已请过,没有用。”
“晤,医生既然没有办法,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得给我想法子!”
“我不会医病,怎么能给你效力?”
“曹医生说,这病的来由是因你而起的,所以要医治这病,也非你不可!”
话还是近乎不伦。假使我不是深悉霍桑的品性和行为的人,也许要误会有什么女子正向霍桑双恋或单恋着。但这来客的奇突的答话仍不曾使霍桑怎样惊骇,却只觉得有趣。他缓缓点着了一支白金龙纸烟,又张开了折扇,合成了眼缝瞧那来客。
他婉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真是莫名其妙。但你说的这个曹医生是谁?”
孙晋禄仍自顾自地说:“这实在是你害人!曹医生是内科大方脉,我家里有病,一向请教他。他说病的祸根就是那本霍桑探案。他简直没有办法。所以医治的责任,只有由你负责。”
霍桑把眼光移瞅着我,仿佛暗示说:“包朗,你惹出祸独来了!”
我也觉得很惊怪。这个人既不像是故意来给我们开玩笑,那末世间的奇事竟怎么会奇到这样地步?
我向来客说:“真的?这真是奇闻!”
那利晋禄似答非答地点了点头,狞视着我,并不说话。霍桑把纸烟塞在嘴里,缓缓吸了几口,然后才继续向来客发话。
“那末请你把这件事说得详细些。令侄女今年几岁了?”
“国贞今年十八岁,在上海女子师范里读书,今年就要毕业。”
“伊的病态怎么样?”
“伊平日喜欢看言情小说,现在却在看你们的霍桑探案。这本书就惹了大祸。”
我插口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叫《孤女劫》。伊已经读过好几遍。今天早上又翻阅那本书,看完以后,忽然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接着便有些疯疯癫癫,嘴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慧珠可怜!慧珠可怜!’”
这对于我是一种新的经验。我想不到这本《孤女劫》竟会如此作祟!
霍桑又问道:“伊现在怎么样?”
孙晋禄道:“我得到了我的内人的报告,赶回家去,看见国贞那种哭笑无端的状态,怎不吃惊?因为禁止既然不听,叫伊又不答应,连冷热的感觉都没有,我才知伊已经患了失魂病。可是经过了曹医生的诊断,据说这不是药物可以治疗的!短时间更没有希望。后来我查明了伊的病源出于你们俩的那本小说,自然就赶到这里来。”
来客的呆木的眼光灼灼地凝视霍桑,好像要等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不然他准会拼命。霍桑用力吸了几口烟,把烟尾丢下,眼睛瞧着折扇上的花鸟,低头沉吟着。我觉得很窘,一时想不出怎样打破这个僵局。我的头部胀痛得更加厉害了。一会,霍桑忽而折拢了扇子站起来。
“好罢,孙先生,我虽不是医生,但你既然要我去看看,我跟你去走一趟也不妨。”
孙晋禄才改了面容,拍手欢喜道:“好极!好极!我相信只要你一去,立刻可以寻回我的国贞!”
孙晋禄的转忧为喜的变在充分暴露出带有神经性。可是这是实逼处此,也不能苛责他。霍桑偻着身子,已在换地的皮鞋。
他抬头答道:“这还难说。不过我若有方法想,一定尽我的力。”他换好了皮鞋,起身在一只衣钩上拿下了雨衣,被在身上,又取了雨帽,回身对我说话:“包朗,我不知道你的一支笔意会有这样的力量。可是我却受了你的累!……现在你既然头痛,不如让我一个人去看看。你姑且躺一躺罢。”
霍桑跟着孙晋禄走出去。我独自留在寓里。我当然没法安睡,点着了一支纸烟,默默地忖度。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因读小说而致患精神病的事,当然只是小说中的想象,现在竟然变成事实。因此我又联想到社会上的那些意志未定的少年们,常会因熟读了神怪小说而入山修道;又因着所谓热情的肉的作品的流行,那六0六一类的药品广告便也一天天地扩充篇幅。这种事实的确是值得弄笔杆的人郑重注意的。
我又想到霍桑对于这件事是否能够奏效,也觉没有把握。我虽然深知霍桑的为人,他的智慧和干才都是超出常人的,但他究竟不是万能的“超人”。一个素人侦探一旦倒串了医生,自然也不敢决定他一定能够成功。现在他已应允了前去,成功了固然是一件快事,但万一失败,我又怎么样对得住他?我艘艘地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烦恼。
电扇虽仍呼呼地扇着,我还觉得热不可耐,仿佛身上有什么痒处,搔既不能,不搔又不能安宁。这样捱过了两个小时,我才见霍桑独自兴冲冲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