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芝芳正和马二爷在商量李久湖的事,忽然听到有一片哭声,不由人吓了一大跳。林芝芳料定是李久湖家报死信的人,及至那人走来看时,乃是林家的老妈子,将两手撮着袖口,左右开弓的,不住擦着眼泪。林芝芳道:“你这是做什么,家里闹了一宿,你们还嫌少吗?”

老妈子道:“不是我要闹,我让大兵揍了。”

林芝芳道:“哪里的大兵揍你,为了什么事?”

老妈子道:“我刚才到胡同口上去买东西,我见两个大兵,手上都拿了一卷钞票,在那里点着数目。有一个人说,他应该多分五块。不是他在死人身上捞摸得快,哪里有这些个钱?可是那一个又不肯,说也全靠他接得快,藏在身上。不然,你拿到手,也是会让别人看见的。我不多分五块,你倒要多分五块吗?他两人这样一吵一闹,我就听得顶疑心的,只管站着听了去。那该死的东西,他说我听坏了。不问三七二十一,走过来就向我踢了一脚。我问他干吗踢人,他就说踢了不算,还要揍,又伸手打了我两下,我要抓他,那一个大兵,就把他拖走了。”

说毕,她又哭了起来。马二爷微笑道:“你这人真是不会看风头,这种话,他哪里能让你听。他还不知道你是这儿的人呢,他要知道你是这儿的人,也许连你的性命都没有了。”

老妈子也不懂这话是怎样解说,自抹着眼泪走了。

林芝芳道:“哎!这话是哪里说起?若是李四爷不多这一回事,让强盗骗了二三百块钱去就算了,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他自己怕要送命,我们花的钱,也就十个三百也不止。”

马二爷道:“不要说了,后悔也是枉然。趁着李久湖还没过去,我们到医院里看看他去。管他见情不见情,我们也好敷衍敷衍旁人的耳目。”

林芝芳一想很对,便和马二爷同坐了一车到医院里来看李久湖。

他自然是住在头等病室里,这时李久湖,卧在床上,他的兄弟和如夫人,都在那里伺候。林马进得房去,李久湖已昏迷过去了。问问医生,说是还有一粒子弹,没有取出,人是不中用的,不过时间问题而已。林芝芳想起交朋友一场,平常有点什么事要他跑腿,他是跑得很快,现在为了自己送命,看到人家家属在这里伺候,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看看他如夫人,脸上还有一层薄粉,未经泪痕洗去,大概她还不曾十分绝望,这样一来,心理又安慰些。不然,人家这样年轻轻儿的少妇,让人家眼睁睁地守寡,怎么不内疚于心呢?当时李久湖在床上哼一声,眼睛微微有点睁开,旋又闭上。林芝芳便挪脚上前一步,见他脸如纸白,嘴唇皮发紫,倒有些害怕,想要说话,却作声不得。倒是李久湖的兄弟李五爷,还有手足之情,却走到床面前,轻轻地将他被掀开一角,因道:“老四,马二爷和林老板瞧你来了。”

李久湖微微睁开两眼,伸出一只手,在床沿上挥了一挥。那意思是有话说不出来。藉了这一挥,表示他招呼探病者的意思。马二爷知道他醒过来。便上前一步道:“四爷,我和芝芳看你来了,你安心养伤吧。你所有要办的事情,我们这些朋友,都会和你办的。”

李久湖听了这话,觉得那要降临的死神,看了银行家的面子,不得不向后退上两步。因此他的精神比较清楚些,也能说出话来,就慢慢地说道:“二爷,林老板,我是……不成了。我……为二位出力,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是……”

马二爷道:“你放心吧。设若你真有些好歹,无论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办妥了。这一点力量,我和芝芳都有,我说这话,你大概总是相信得过的。”

李久湖口里不住哼哼,在枕头上点了点头,马二爷偷眼一看他那眼光,简直成了浅蓝色,一点神气没有。看那样子,一个钟头也维持不了,知道林芝芳的胆子小,不能让他在这里看见这种情形。便和李五爷道:“芝芳家里还有许多客来问候,我们得先回去。若是差钱用,你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可以叫人送来,这一层你倒不必客气。”

李五爷听了这话,心里倒安慰了七八分。那李久湖的如夫人,坐在那边,听说要钱不必客气,心里自然也是一喜,就站将起来掉转身和马二爷一鞠躬,说道:“久湖的事,都望二爷多多帮忙。”

马二爷道:“我们既然答应了在先,自然不失信的。嫂子,你安心照顾病人就得了。”

说时,和林芝芳丢了一个眼色,这意思就是让他跟着一路走。林芝芳对李五爷敷衍了两句,便走开了。马二爷依旧同坐了一辆汽车回到林宅。

当他们到家以后,马上接到医院来的电话,说是李四爷已经过去了。马二爷和林芝芳都觉心上受了一重打击,心不由主的,各叹了一口气。

林芝芳究竟带点女性,格外是心慈,马上发了呆坐着,不能说什么。从此就昏昏若有所失,当天晚上病在床上发了一夜的烧。次日早上,竟是不能起床。一连好几日,精神都不能恢复原状。但是他和他的同班,是和戏园子规定了的,每星期唱两天戏,人家事先买票,票都买出去一大半了。到那天林芝芳若是不出台,买票的人,少不得要来麻烦,因此戏园子很希望他依旧出台。在林芝芳呢,不出台临时告一回假,倒也不要紧,不过他另外还有他一番小小的苦衷。原来林芝芳虽是一个唱戏的,家产百万,却拥有三房妻妾。第一房是原配,第二房讨了一个坤伶做姨奶奶。曾得大奶奶同意,做为生儿子用的,不过大小不见面。第三房也是个坤伶,却是未曾正式娶过门的。因此他有了三处家眷。这几天因为心神不宁,大奶奶不让出门,但是因为这件事情,惊动了满城军警,心里总觉过意不去,勉强支持着身体,就在家里备下几桌盛宴,招待军警当局。此外与军警当局有密切关系的不论捕匪的那一天到与未到,总也下他一封帖子,因此那位王全海镇守使也在被请之列。

在那天捕匪之时,陆司令张总监都还能说几句话,那个侦缉处长常得胜却老实得可怜,一个字也嚷不出来。今天是来吃饭,那情形就不同了,惟他一个人最能说。他说:“林老板今天招待我们,我们都得感谢。可是有点美中不足。听说林二奶奶人很开通,能代表林老板招待客的。今天还是二奶奶忙呢?还是我们的面子不够呢?怎么不出来招待招待。”

林芝芳一听这话,连说可以可以,就亲自跑到内室里去,就把二奶奶邀了出来。这二奶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脸上只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看她虽不艳装,浑身十分的装齐,连头发都没有一根乱的。走了出来,向大家一鞠躬,然后从从容容地道:“前次的事,蒙各位搭救,非常感激,都请原谅。”

说毕,也不走开,就坐下来陪客。

别人看见,倒也罢了,王镇守使一想,有这么一个小媳妇,真能给人挣回一点面子,听说她是一个坤伶出身,不料倒变得这样好。我们那位罗家太太,若是这样办,准也成。得了,我早点去讨我们那位小太太吧?她那个模样儿,凭着这位,还未必赶得上呢。他想到这里,恰好办公处来了电话,他自己接了电话,就推有一件要紧的事,马上得回去,向主人道了谢,马上就走了。

他到了办公处,已经十二点钟,便让听差打电话找赵观梅来,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和他商量,叫他接着电话就来。赵观梅正有一点不舒服,刚刚钻到床上去睡,一接王镇守使的电话,又说是有要紧事商量,哪敢怠慢,连忙穿着衣服起来。赵太太听说是王镇守使来的电话,觉得未便得罪,也是催他赶快地去。赵观梅也来不及叫套自己新置的马车,出了大门,雇了胡同口上相熟的人力车,让他加快地跑。到了办公处,一直就到王镇守使抽大烟的屋子里来。王镇守使应酬了一天,累得够了,这会子,正要抽两口烟提一提精神,烟有个半饱了,见赵观梅弯了腰先鞠着躬进来,便拿手上夹住的烟签子对他招了一招,意思是让他坐下。赵观梅一看这形势,却不十分紧张,身上先干了一把汗。王镇守使既没有开口,告诉他为什么相召,赵观梅自然也不好先问,就只得呆坐一边,安静地等着。

王镇守使将烟抽完了,坐将起来,把烟盘子边一把茶壶拿起,嘴对嘴地,咕嘟咕嘟喝了一阵。然后笑着对他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事情,我那一件事,日子延得也很久了,我打算马上就办。那一边和我这一边的事,交给你一手去做成功。我这里给你两千块现洋,总也够了吧。”

赵观梅听他说了一遍,丝毫摸不着头脑,只呆望着。王镇守使道:“说起不相干的事,什么你也知道。这一谈正经事,你就白瞪着两眼,你想,我还有什么大事要你办过,不就是为罗家那女孩子吗?我们说定了这久,照说,早就该娶过来了。现在我也玩笑得腻了,别让人家孩子再抱委屈。”

赵观梅这才明白他叫自己来,是为了罗家的亲事。这也不是什么出兵救火的事,不明白他何以忽然想起,都等不及明日,半夜里打了电话来叫人,当时就笑着答复道:“这是很容易办的事。只要镇守使择定了日子,就可以办事,不用忙。”

王镇守使道:“怎样不用忙,我就忙着要娶呢。太快了,我想也是办不好,我给你一个礼拜的限期。”

赵观梅笑道:“我用不着要一个礼拜的期,明天就可以到罗家去说。可是人家嫁一个姑娘,总得张罗一阵。”

王镇守使道:“我就为了罗家打算盘,才给一个礼拜的限期呢。要是就依我说,我恨不得今天说了,明天就娶,那办得到吗?”

赵观梅哪里敢驳回他的话,只好站起来答应了几个是。王镇守使道:“我这又不讨原配的太太,做新郎也做了几回,用不着那样大大的铺张。不用得下什么喜帖,是我的熟人,我放出一句口风去,他准会来贺喜。就是罗家,他看我这边都随便,无论如何,要比身家,也比不过我,就请他那边也随便一下吧!话又说回来了,人家聘一个大姑娘,又是我这样做镇守使的好女婿,也拦不住人家风光风光,只要他那边办得不耽误,什么时候,也就随他们去办。明天上午,你到我这里来拿钱,包下一家大旅馆,什么都有了。”

赵观梅口里答应着,心里可在计划,罗家的意思怎么样,全不知道,怎么就说得那样肯定?便道:“明天上午十一二点,我再来回镇守使的信吧!敝亲那边是好说话的,只要去通知一声,他就会赶着办的。反正聘姑娘,只要聘出去就得,论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办。”

王镇守使一拍大腿道:“你这话说得还像话。我想我们那位岳老太太,也没有不愿意我们这事早办成功的。要不要玩两口?”

说着,就把烟枪拿起,向赵观梅指了一指。

赵观梅本来不想抽烟,但是王镇守使叫抽烟,给了很大的面子,若是不抽,简直不知好歹。便躬身笑道:“镇守使先玩吧。”

说着这话,可就慢慢地走近床边。王镇守使笑道:“抽鸦片的人,都是这样,就是请人家先玩几口,自己可就上了前了,观梅你不是没有瘾吗?怎么也把抽烟人这一套学会了。”

赵观梅把一张年将半百的面孔,臊得有红似白。王镇守使两脚一伸,架在方凳上,就躺下了。指着对面那边道:“躺下吧!”

赵观梅踌躇不安的,先侧了身子,面向着他,然后缓缓地睡将下去。烟枪原在王镇守使那边,就轻轻儿地拿了过来,提起烟签,先挑了烟膏子,烧上一个烟泡,插上烟斗去,顺过烟枪,递到王镇守使这边来,笑道:“还是镇守使先来一口吧。”

王镇守使笑道:“我早说了,你只管老实的抽,还客气些什么。”

赵观梅怕只管碰钉子碰下去,就自己先抽了,抽了两口,无论如何,要王镇守使抽下去,抽着抽着,看他很高兴的样子,又不敢先告辞,只好熬了瞌睡陪着。直等他瘾过足了,他人又迷糊过去了。

好容易熬到四点多钟,王镇守使让尿憋醒了起来小解,因问道:“怎么样,你还没有回去吗?”

赵观梅听说,连忙站了起来,陪笑道:“我怕镇守使还有什么话说,老早地走了,可就要耽误事。”

他道:“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赵观梅得了这道上谕,这才敢起身告辞。自己是雇车来的,回去虽没有车,也不敢张口向王镇守使要汽车坐,只是走出大门,去访那夜不收的车子。偏是这晚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一辆人力车,就这样一条街一条胡同,慢慢走了回去。

这个当儿正是二十四小时内最凉的时候,赵观梅又不曾多穿衣服,寒气逼到身上,真有些抵抗不了。好容易,走了一大半的路,才遇到一辆破车。因为人已经乏了,也来不及讲多少价钱,说了地名,坐上去就让车夫拉着走。恰好遇到这车夫是个老头子,拉得非常之慢,拉了半天,还没有拉出一条长胡同。身上发冷的人,坐在半空里,让晚风一吹,身上更是冷得厉害,只管抖颤,两只胳膊,互相捧着,极力地来抗拒那冷。又坐了一截路,实在不能坐了,就跳下车来,在身上掏出一张铜子票,交给车夫,撒腿就走。可是身上越冷,脚就越发疲软,软得脚步都迈不开了。好容易走到家门口,嘴唇皮都发了紫啦。举起两只拳头,乓乓乒乒,将门一顿乱搥。搥开了门,一阵风似的,就跑进房去。赶快把衣服脱了,钻到被里去。

赵太太已经被他惊醒,披衣站在房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受了寒了吗?”

赵观梅在被里哆嗦着道:“太太,我……冷……冷得厉害,你给我添上一床被吧。”

赵太太看见他突然地害了病,也有些着慌,便问道:“你怎么样了,突然间就会害了病了。”

赵观梅道:“我实在累了,不……能……说话了。”

赵太太见丈夫半夜里害起病来,心里很过不去,马上就把一家人都吵将起来,分别地开煤灶烧水,开箱子找丸药,忙得个不亦乐乎。依着赵太太就要打电话去请大夫,还是赵观梅在床上听到说是请大夫,半夜医生出马,都是照急病加倍算账,花钱更多的,因此在被里死命地挣扎出两句话来,说是请不得,我不要。太太也明白他是舍不得钱。看那样子,在两三个钟头之内,还不会出什么毛病的。他既不肯现在请医生,挨到了天亮去也好。若是病不怎样重,再给他冲一碗姜汤,冲一冲寒气,索性不必请大夫来了。于是也不坚决的主张,就由他去。

一家人都不敢再睡,就闹到了次日早上。还是赵观梅精神好,一到八点钟,两手反撑着枕头,就慢慢地坐起。赵太太道:“嗳呀!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赵观梅道:“不行,我有事,我得起来。”

赵太太道:“反正不能带了病做事,你就有天大的事,也留着过两天再办,你先躺躺儿吧。”

赵观梅道:“我病了,我还不知道躺下吗?我是不去不行呀!”

赵观梅家里的人,见他一晚之间,瘦削得这样厉害,应该在家里休养休养,就是有什么大事,也不妨留到明天去办,因之一致地挽留他。赵观梅坐了起来,将手一拍被头,皱了眉道:“你知道什么?”

赵太太道:“怎么不知道,反正皇帝召见,也不能带病见驾。”

赵观梅道:“我告诉你吧。昨天王镇守使叫了我去,是要办喜事了。他是要我到罗家去报告日期,还等着回信呢。”

赵太太听到王镇守使叫他去报信,一句话也不敢说,默然站在一边,家里人也是一样,只站着发愣。赵观梅于是慢慢地走下床来,踏着鞋子披着衣服。赵太太便嚷道:“老爷要出去了,你们快套车啊。”

赵观梅有气无力地,已经衣服穿好。因笑道:“我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就出门吗?你们给我弄一点稀饭来吧。”

赵太太道:“这你又不在乎了,你又不是到别的地方去。你到我娘家去,我妈能不给你弄吃的吗?要等煮好一罐稀饭,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王镇守使等着你回信,你就快点去得了。宁可自己熬着一点,可别让人家老等着咱们啊!”

赵观梅也觉太太说的是,忍着病,忍着饿,自己就出门向罗家而来。

罗太太见大女婿慢慢吞吞地走将进来,就笑道:“哎哟,姑爷,你不大舒服吗?怎么是这个样子走进来了。”

赵观梅带哼着向罗太太作了一个揖,笑道:“老人家大喜。”

罗太太倒愣住了。一清早起来,无缘无故的,什么事大喜。赵观梅也觉得岳老太太一时不容易明白来意,就笑道:“这真是大喜啊。”

一面说着,一面落座,就把王镇守使所说定一个星期内完婚的话说了一遍。罗太太道:“哟!这是怎么说呢?老早的,一点也不给我们信,这会子说娶就娶,要什么没有什么,那怎样来得及哩!我也早对你说过了,让他早一点规定日子,总是说不得闲儿。现在这一会子,怎么又得闲儿了。”

赵观梅道:“你老人家,还不明白吗?他做武官的人,可不像咱们,说不定是哪一个时候有闲空。有了闲空,人家不敢放过,就等着要把这件事办成功了。”

罗太太道:“凭你怎么样说,我也是来不及,你还是去对他说,把日子放长一点。哪怕是半个月呢,我也好办一点。”

赵观梅道:“聘姑娘有什么难处,人家派了花马车来了,你把姑娘送上车子就得了,快一点慢一点都不要紧。”

罗太太道:“这话可不对,人家孩子终身大事,凭你这样说,模模糊糊就行了吗?”

罗太太说这话,脸色可就板下来了。赵观梅道:“你老人家别生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二姨妹出阁,我有个不愿风光的吗?可是您也得替别人想想,他做那么大官,公事是忙,要抽个两天三天工夫出来办喜事,就不容易。人家一团高兴,赶着来办这件事,咱们可别扫了人家的兴致。二姨妹这一过去,就是镇守使太太了,马上要掌着几十万家私,这个乐子小哇?”

罗太太道:“你别说这一套,换一套说说,行不行?这一套话,我听你说过一百回了。”

赵观梅也忍不住笑道:“实在是这样吗!说一千回也不嫌腻呀。还是那句话,人家做官有事的人,可不能和咱们打比,咱们三百六十天,哪天也是闲的。做官的人,时时刻刻,都是忙的,好容易抽出工夫来,要办这件事,咱们又不凑趣,得罪了别人那不算什么。你想,二姨妹是要跟着人家过日子的,还没有过门,先就把人家得罪了,这究竟是好不好?”

这一句话,倒把罗太太问得无言可说,只望了赵观梅。赵观梅道:“不瞒您说,昨晚上,我是闹到快天亮才回来,在街上受了凉,回来就中了寒害病了。您想,要是不大要紧,这一大清早,我岂不知道在家里睡觉,何必老远地跑来呢?老实说,我也无非是想把这一门子亲办成了,将来靠着二姨妹的力量,在政界打一条出路,这反正比求别人好,有道是朝里无人莫做官,将来大家都好。”

罗太太道:“你说的话,我有什么不明白,不过这一口气让我办好一桩喜事,我真是有些来不及。”

赵观梅道:“咱们姑娘,嫁了一个镇守使,那就是面子,若是不过招一个平常的女婿,那就是陪上一百抬,一千抬嫁妆,也是枉然,你瞧我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罗太太道:“凭你这样一说,只要赶上日子就行,别的就全不管了。”

赵观梅见罗太太已经有些愿意,又是左一个譬喻,右一个譬喻,说得罗太太只好心允口允。

赵观梅心中大喜,在罗家吃了早饭,便又向王宅那边去回信,见着王镇守使,也是老远地便作了一个揖,笑道:“镇守使大喜啊,事情全办妥了。”

于是把罗太太听到这话,认为如何困难,自己怎样解释,罗太太又怎样挑眼,自己怎样辩白,说了个牵丝不断。王镇守使听了他这话,笑道:“我也知道这件公事,你有点难办,事前我想你也许办不通,可是口里不说出来,挤你一下子。挤得上就很好,挤不上我也不难为你。不料我糊里糊涂一逼你,居然就逼上了。”

赵观梅笑道:“嗳呀,这可上了镇守使一个当,原来说不妥也不要紧的,不瞒您说,我见了岳老太,还和她下了一个全礼,要不然,我就不用下这一跪了。”

王镇守使笑道:“你这是在我面前唱丑表功啦。得!我明天讨了太太过门以后,一定重重谢你一下。”

赵观梅笑道:“镇守使谢我,我是不敢当。”

一说到这里,就不觉使出北平人的老招儿来,一个腿给他请了一个安,又笑道:“镇守使手面宽得很,随便在哪个机关,给我做个介绍人,给我找一个位子,我就很感激。要不,我伺候镇守使,也是一样的。”

王镇守使笑道:“好在是这里没有外人。要是有外人,这话出去多么寒碜,这样亲的连襟,倒和我来要听差不成?”

赵观梅见他话误会了,却又不好意思分辩了,只管站着向他笑。王镇守使道:“你别把我当傻瓜,你给我做媒,你是有想头的,图走我这条路子,弄一点差事混混呢。那也是当然的,你给我做了事,我总要给你帮一个小忙。你放心,三月两月的,我一定给你找一分差事,总要对得起你这两条腿一张嘴就是了。”

赵观梅拱手作揖道:“既是镇守使都说破了,我也不用要这一个虚面子,我也承认了,诸事都请镇守使携带携带。”

王镇守使道:“县知事你干不干?”

赵观梅犹豫了一阵子想道:“要说一个县知事我都不干,我这人就太不知足了。”

王镇守使道:“下文你不必说了,我全知道。你是不是说做知县就要离开北平,你有些舍不得吗?不要紧啊!挑一个近一点儿的县缺做一做就是了。老实说,若是在我所管的地面里做知事,你只要找个得力的科长给你管着事,你还是可以在北平城里混。”

赵观梅道:“那可真好,要是在北平城里兼差,行不行呢?”

王镇守使笑道:“人心真没足啊!这儿事情还没有到手,那里又打算兼上差了。老赵,你好好儿地给我办差事吧,你若把事给我做得好好的,我荐你到财政部去挂一个名。”

赵观梅一听说,嘴角几乎歪到右腮正中去,眉毛也活动起来,笑道:“我的天!要是您有那番好意,您叫我在地下打三个滚,我若是只打两个半,算对不住朋友。”

王镇守使昂着头,望了屋子上的天花板,一阵哈哈大笑。赵观梅觉得王镇守使今天对自己是真乐意,心里好不高兴。王镇守使看他乐成这个样子,也笑道:“我姓王的就是一生都不薄待人,人家给我办了值得一百块钱的事,我准给他一百二十元。以后咱们是亲戚,随便怎么样,彼此也有个携带,你看对不对?”

赵观梅听到他亲口认他是亲戚,乐得心痒难搔,只是发笑。王镇守使又因为吃午饭的时候到了,便留赵观梅在一处吃午饭。而且吩咐厨房里,特别地添上两样菜。赵观梅吃得高兴,也忘了自己有病,足吃了个十成饱。吃饱以后,王镇守使还要留他抽几口大烟。赵观梅拱了拱手道:“镇守使!现在我不要抽烟了,有烟赏给我抽,让过几天我媒人做成了功,就足抽一顿吧。”

说着,给王镇守使作了几个揖,告辞而去。

这一出门,且不回家,又第二次到罗家来说,说是王镇守使真能办事,昨天晚上起的主意,今天就把事情办了一大半。他说接二妹的那天,要特别热闹,花马车用四匹拉着。他拿一个名片出去,哪里的军乐队也借得着。不像人家马车前面,只有一班军乐队,这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至少也得来上一打。光是军乐队,那还不算为奇,前面得摆上一排军队,军队都扛着枪,上着刺刀,要在马路上走着,真让路上人看到拖了舌头出来缩不进去。罗太太听了,也不由得满脸都是笑容,因道:“那可不必。一个年轻轻儿的姑娘,让许多老总给他在前面带路,也要她搁得住啊!她有那么大造化吗?”

赵观梅道:“您别那样说啊。现在她是大姑娘,到了那一天,她就是正正堂堂的镇守使太太。镇守使搁得住的,她也就一样搁得住。那天不但是有军队,而且军队里面还得拖上两架车轮子大炮。”

罗太太笑道:“我的大姑爷,你真把我们当乡下人,说是没有见过世面呢。哪有个娶新媳妇儿的在花马车前面,拖着大炮的。”

赵观梅道:“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花轿前面,不全是摆着全副銮驾,或者半副銮驾吗?如今可用不着那个,改良的年头儿,就讲究花马车前面摆着军队和枪炮,因为现在就是这种东西最让人注意。前几个月副总统娶太太,也是这么着,花马车是十六匹马拉,除了军队不算,什么大炮机关枪坦克车全使出来了。这还不算,天上还飞着两架飞机,在半空里撒下整千整万的五色彩纸,就像下了一天五彩大雪一样。”

罗太太道:“我们那二姑爷,有飞机没有呢?若是真来一来这个,倒还有个意思。”

赵观梅胸脯一伸,头一昂,笑道:“有的是。您要是愿意,我就先对他说,让他去预备。”

罗太太本也不想什么大铺张,经赵观梅这样一说,心里也活动起来。

他们在这里谈论嫁娶时的铺张,罗静英小姐,恰坐在隔壁屋子里看小说,听到迎亲的日子,连飞机都要飞出来,心想嫁得镇守使这样一个丈夫,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听得有味,连小说也不看,只靠在椅子背上,静静地听了下去。赵观梅因为要找洋火,一脚踏了进来,连连和静英作了两个揖道:“妹妹,大喜啊!你听见没有,这事多么风光啊!”

静英涨红了脸,站将起来,口里唧咕着几句,究竟说了什么,赵观梅却一点没有听见。他笑道:“你不用谢我了。到了将来你做了太太的时候,在镇守使面前多多栽培我两句,那也就让我感激不尽了。”

静英笑着将身子一扭,便赶快地走开了。赵观梅拍着手呵呵大笑道:“别害臊,这是终身大事啊,二妹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若有什么要说的,趁早和我提一提,让我好去对新姑爷说。”

静英道:“谁和你说那么些个。”

她已走出了这里房门了,回过头来对赵观梅望了一眼,就走开了。赵观梅笑道:“一个好机灵的姑娘,真便宜了王镇守使。”

罗太太也跟了进房来笑说道:“你一个人瞎说些什么。”

赵观梅道:“我说天下做媒的人,都像我这一样,事就好办了。你瞧,我二妹这样的人才人家讨了去,那还不是福气。再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嫁了一个镇守使,那也是不容易的事。”

还要说时,眉头一皱道:“嗳哟!肚子疼得厉害。”

说着,两手操了裤子,就向厕所里去。人走到了厕所里向下一蹲,就觉得头昏脑晕,有些爬不起来。好容易挣命似的,大解完了,方才走出厕所来,人靠着墙站了,就有点支持不住。

还是罗太太见大姑爷去了这久,还不曾出来,就叫老妈子到茅房外面叫唤了一声。老妈子连声嚷道:“可了不得了,大姑爷这是怎么了。”

罗太太三脚两步的跑了来,只见赵观梅脸上惨白,眼光发呆,靠定墙动也不动。罗太太走上前,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姑爷姑爷,你这是怎么了”。赵观梅半晌说话不得,然后慢慢地答应着道:“我不舒服。”

罗太太看这样子,病是不轻,速忙叫家里人来,七手八脚,将他扶上自己坐来的车子,又叫罗士杰亲自送了他姊丈回去。

赵观梅到了家里,已是哼声不绝。赵太太将他扶上床去,心里很过意不去,就问致病之由。赵观梅靠在枕头上哼着答应道:“不要紧的,我这是吃伤了。镇守使待咱们真不错,今天我一去,就说非留我吃饭不可。若是不留我吃饭,他心里就过不去。我虽然有点不舒服,听了他这话,我心里一痛快,马上就没有病了。他说要我吃饭,我就吃饭。偏是他又太客气了,弄上许多吃的,单是红烧鱼翅,连白菜帮子也不垫一片,就是一大盘子。我吃得香了,只管吃下去,除菜不算,还连吃了三大碗饭,当时我真不觉得饱,要我吃一两碗,我还吃得下去。哪晓得一到你家里,饭就在肚子里做起怪来,肚子疼得要命。这一会子,病就好得多了。你放心,我死不了的。我一生只做有几件大事,和镇守使做媒,这要算大中又大的一件事了。我无论如何,挣命也得把这件喜事办成功。我想有喜气给我一冲,一定可以把病冲好,这用不着你焦心。”

赵太太听他说得这样乐观,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只躺了大半天,下午七点多钟,王镇守使又来了电话,说是请赵老爷过去有要紧的话说。赵观梅本来也就要起床的,经王镇守使一催,更非起床赶去不可,因此挣扎着披衣起来。赵太太道:“这一回,你真不能去了。今天早上,我就说你气色不好,不大愿意要你去。因为你要给人一个回信,我不能拦阻你。现在事情都说妥了,你就少去两趟,那也不要紧。”

赵观梅道:“我把做官的事,刚刚做得有点头绪,你不要把我兴头扫了。误了人的事,不过对不住人家就是了。若把自己的前程误了,一辈子的事,就是这一次了,那岂不糟糕?”

赵太太听说,觉得要不让他去,误了他的前程,究竟也是不好,因此倒默然了。赵观梅带哼着道:“干脆,让他们给我套车吧。”

赵太太迟疑了一会子,便道:“好吧,让他们给你套车吧。”

赵观梅硬撑着腰,走出了房门,觉得东晃西荡,身体有些站立不住。还是一手撑着门,一手扶了额角,脚跨着门限,不进不退,只是哼着。赵太太一见,心里委实地过不去,就对赵观梅道:“你还是到王镇守使那里去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要是到王镇守使那里去,可没法子,要是到我家里去,我就替你走一趟吧。”

赵观梅道:“我实在是要去见……”

下面一个字还不曾说出口,人站立不住,身子就向地下一蹲,靠了门,便躺下了。赵太太大吃一惊,赶快叫着家里人,将他搀上床去躺着。好在赵观梅这样一躺,人也有个小糊涂,生平一件大中又大的事,也有些记不着了。

他这一病,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头上,离着王镇守使的喜期,就越发地近了。赵观梅是一个红媒,只要还剩有一口气,就不能不挣着命出头。好在这两天,连吃了几副药,把病势扳转了好些个,现在就是出门一趟,料也无妨事。因此又勉强地起了床,到王镇守使的办公处来。

一下马车,卫兵就笑着对他道:“赵先生你来得不凑巧,镇守使刚刚出去。”

赵观梅随便问道:“镇守使上哪儿去了?”

卫兵笑道:“镇守使上车站接太太去了。”

赵观梅道:“什么?接太太去了?接哪里的太太?”

卫兵道:“是易州来的太太。”

赵观梅听说,半天作声不得,愣住了一会子,因笑道:“镇守使不在家也不要紧,我到里面去看看。”

说着,走到王镇守使抽鸦片的屋子里来。

一进门,首先就有一个很大的感触,屋子里原来堆着的箱柜,都搬起走了,就是床上那些被褥,也换了两床新的,去了两床旧的。恰好一个上房听差,进来倒茶,便道:“赵先生,我给您点上灯,你玩两口吧。”

赵观梅道:“不用,我在这儿坐一会就行了。”

听差笑道:“您今天要等镇守使,可没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赵观梅道:“听说镇守使今天接易州那位太太去了,对吗?这儿不是要娶新太太吗?为什么把易州的太太接了来呢。”

听差道:“这可不知道。”

赵观梅道:“这屋子里许多箱子呢?”

听差道:“镇守使因为易州的太太要来,前天在这街上东头,赁下了一所房子,就在那里安一份家。这里的东西,都是搬到那里去了。听说这回新娶的太太,就让住在对门,好有一个照应。”

赵观梅心里不住地叫苦,原来和丈母娘说好了的,王镇守使是一个地方一房家眷,这几位太太,谁也不和谁见面,这样一来,他在北平有了太太又娶太太,我这小姨子嫁过去,算是什么人呢?最奇怪的,是他早也不接易州太太,迟也不接易州太太,就在娶罗二小姐的日子,接将过来。接了来不要紧,而且还要门对门地住着,这分明是有心要罗家的好看!罗家虽不是富贵巨室,却也是书香人家,北平城里的老亲老戚,都还有个面子,若是王镇守使先娶的太太不见面,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地过去,而今分明先有一个旧太太住在对门,随便怎样说,也是个二房了。这件事,真还不能去对岳母说,一对她说,非炸不可。心里这样踌躇着,伏在桌上,抽了一支笔,展开见一张纸,一面想着,一面在那纸上写字。只管写着怎么办,怎么办?那听差倒也认识几个字,见了赵观梅有些着急的样子,便笑道:“说到这一件事,我倒也知道一点,原来我们镇守使的意思,是一个地方娶一个太太,以后就到了哪儿也有家。可是有人对他说,咱们当军人的,讲究义气为重,不能有新忘旧,若是把原来的几位太太全抛了重新娶一个,一定会让人家说存心不公。我们镇守使让人家一劝两劝,把心事劝活动了,他就说从此以后,把京外几位太太也接到京里来住一些时候,以后自己要不出京,就轮流地让几位太太陪着他。而且这些太太们,大家认识认识,叫一声姐姐妹妹,反正比外面拜的干姊妹强。还有人说,那是把各位太太接到一处来,大家都要个好儿,抢着求老爷的欢喜,那么,老爷只有受奉承的劲儿,这个乐子可就大了。我们镇守使接易州的太太来,就是这个意思。”

赵观梅越听越不对,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回去。心里闷着这一腔子苦水,又不敢对人说,只推病体没有十分好,懒洋洋地又过了一天。

这天下午,岳母罗太太,竟亲自来了。她一进门,脸色板着。她虽上了几岁年纪,却是身体向来强壮,因此两脸蛋上,还垂着厚厚的两块腮肉。这时,两块腮肉,格外地向下垂着,还带有一点红色。赵太太迎到屋里来,先笑道:“这两天您够忙的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去,您倒先来了。”

罗太太道:“你去做什么,打算替我张罗喜事吗?这件事也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岔子来呢。我是越想越糟心。”

赵太太道:“呀!那为什么?”

罗太太道:“当年姑爷说这门亲事的时候……”

说着,眼睛瞪了赵观梅一下,然后掉转头来道:“不是说了我们二姑娘是为正吗?就是姓王的他在别处娶的几位,也是彼此不见面,谁碍不着谁。可是这两天据着人说,他把易州的那个接了来,整天地同坐在一辆汽车上,逛着吃着。今天你兄弟到戏园子里去听戏,在门口碰到了姓王的,他带那个臭娘们,一路由汽车上下来。他看见你兄弟,还要你兄弟叫那臭娘们做大姐。你兄弟糊涂,他真叫了。后来一打听,可不就是由易州接来的。据说,你妹子嫁过去,就住在那臭娘们对面,看那意思,她是来做大来了。设若做喜事的那一天,人是嫁过去了,她端起牌子来,要我们的人行见面礼,那是怎样办?还是行礼呢,还是不行礼呢?要说行礼,亲戚明友知道了,我们这两块脸儿往哪儿搁。要说不行礼,我们那孩子,她敢吗?这真委屈死了我那孩子了。”

说到这里。嗓子一梗,眼泪抛沙一般在脸上流下来。

赵观梅听说岳母来了,就知道不能无事,现在岳母所说正是心里拴着疙瘩的一件事,要说原已知道,恐怕岳母更不高兴,便道:“果然有这件事,我得去见见他,把话说明。他这样胡闹,我是不能答应的。”

罗太太一人说着,已经十分伤心。赵观梅再由旁边一说,引起她一肚皮子苦水,索性放出声音,我的闺女我的儿,哭将起来。

赵观梅看这种情形,料想睡在床上,这事不会轻易解决的,又只好慢慢儿地挣扎起来,走到堂屋和岳母抱了抱拳头道:“得啦,妈!这件事,总算我对不住您。可是我们办这件事的时候,全是为着大家好,就是您和二妹,都也是乐意的,这里面差上一点,就为着原来说了二妹嫁过去,和那些人不见面的。现在他不履行条约,要算他对不住咱们。”

赵观梅以为这几句话,总可以把岳母安慰上一顿了。不料罗太太越说越伤心,她坐的椅子面前,地上摔了一大滩的鼻涕。

赵太太坐在一边,也是没了主意,就对赵观梅道:“日子是这样近了,这件事,又不是可以硬抗过去的,我想你最好是到王镇守使那里去一趟,看他怎么说?你就算怕他,难道从从容容地和他讲几句客气话,他还能说什么吗。要像你这样,越是怕人,那可就越糟糕。”

赵观梅那病黄的脸色,也就微微上了一层红晕,勉强笑道:“你这话可奇了。从前我和他是朋友,现在我和他是亲戚,他又不是我的上司,又不是我的长辈,我怕他做什么?不过大家是新亲戚,总要客气一点。况且我也屡次说了,我们都靠着人家帮忙,为将来找一条出路,掘井掘了一大半,到现在要看见水了,又搬了土,把井来垫死,那是何苦呢?”

罗太太哭了一阵子,已经停止哭声了。听了赵观梅这话,便道:“姑爷,这可是你说的。你就靠着结成了这一门子亲,好从中捞个一官半职,就不管人家的孩子,这一份儿委屈,受得了受不了。”

赵观梅道:“妈!你可别说这话啊。上半年我提亲的时候,我说明白了,您也是和我一样,说是要给士杰找一份差事。”

罗太太道:“不错啊,我是这样说的啊!你还说我们静英嫁过去,可以掌二三十万家产呢。现在怎么样呢?这就靠不住了。我真冤啦。”

说着,又哭起来。赵观梅道:“您是为了这个吗?这件事,我还是能保险的,前两天我和镇守使在一处烧烟,他还说银行里的存折子和一些公债票,现在都清理好了,只等二妹嫁过去,就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掌管,人家先就预备好了,全不用咱们焦心。您倒先疑心起来了。”

罗太太道:“这话准的吗?他说了多少钱没有?”

赵观梅道:“他说光是现款,就有二十多万。”

罗太太擦着眼泪,不由得笑了起来。因道:“果然一嫁过去,就掌二十多万家产呢,那倒罢了。要不然我这孩子可就委屈大了。”

赵太太见母亲已经破涕为笑,这才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送到她面前。罗太太喝了一口茶,就对赵观梅道:“姑爷,说不得了,请你还跑一趟吧。别的什么我都不怕,就怕拜堂的时候,那娘们要出来见大小礼,那可受不了。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姑爷去说一声儿,不能照办的。”

赵观梅本还想说什么,因见岳母是刚刚转悲为喜,不便多言多语,又打动了他的心事,便道:“这很不值什么,我见他一说,他就明白了。他那样的大人物,难道我们这一点困难,都体谅不了。您别焦心,让我到他那里去,和他细细地说。”

罗太太道:“我心里搁着这件事,老是坐立不安,你既然肯去说,你就去吧,我就在你家里等你的回信。”

赵观梅本想是静养一些时候,等到王镇守使婚礼那一天,再前去贺喜。现在罗太太是这样坐立不安的样子,说不得了,还是为人家的事,出去这么一趟。于是又坐了马车,到王镇守使办公处来。问了一问,王镇守使不在这里,到公馆去了。赵观梅明白,所谓公馆,乃是易州太太住的所在。就一马车坐到易州太太公馆里来。到了门口,就对门房说,是来见镇守使的。恰好这个门房是新来的,他并不认识赵观梅是镇守使的上客,便道:“有事请你上衙门去吧,镇守使在这儿是不见客的。”

赵观梅道:“我和镇守使是极熟的朋友,随便在哪儿都可以会面的。”

门房道:“镇守使是这样吩咐的,在这儿不见客,我也没有法子。”

赵观梅看看,这是一个不明理的人,对他说也是白说,只得坐在马车上,侧着身子斜躺住,静等有个熟人来,再去通报。整等了一个多钟头,哪里有熟人来。最后还是旁边开了汽车门,放出汽车来,一会儿工夫,只见王镇守使挽着一位中年妇人,慢慢地由门里出来,这不用说,就是那位易州太太了。

王镇守使出了门,一看到有一辆马车,拦住门停着,这就眼睛一横,要发狠骂上两句,忽然看到赵观梅推开马车门,由门里伸出一个头来,便将手对他招了一招,笑道:“原来是老赵,打电话找你,是说病了,现在怎么出来了?”

赵观梅笑着走到汽车边下,微微地一鞠躬,笑道:“因为有几句话要和您说,您这儿贵价,是新来的,他不认识我,不让我进门。”

王镇守使因为喜期近了,料得他这一来是有别的意思的,就一推门下车,笑道:“对不住,请里面坐吧。”

那位易州太太见王镇守使要和赵观梅一路进去,便由车窗户里伸出个擦满了胭脂的红脑袋来问道:“嘿!走不走呢?”

王镇守使道:“你先去吧,你到了那里,让汽车夫开车回来接我得了。”

易州太太连连摆着头道:“我不,我不,让我一个人坐在饭馆子里什么意思呢?”

说着,嘴又一撇道:“说媒拉纤儿的,有什么好人,倒把这种人当了上客待,哼!怪不错的呢。”

这几句话,赵观梅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是现在的镇守使夫人,有什么法子可以和她抗衡呢,也只好装着不知,忍受罢了。

王镇守使似乎也觉得易州太太言重一点,拉了赵观梅的手,就向大门里跑。一直拉到了客厅里,这才笑道:“老赵,你这人做事,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可又很糊涂,你想当着我那位太太的面,又谈我娶太太,那怎么能够?”

赵观梅心想,我还不曾质问你一句,你倒先骂上我了,教我怎样开口呢?当时坐下没有言语,笑着哼了一哼。王镇守使道:“我瞧你这样子,病得还很厉害似的,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赵观梅将一只手撑了腰,靠着椅子背笑道:“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日子这样近了。”

王镇守使道:“近是近了,到了日子,我打发马车去拉人得了,那有什么要紧。”

赵观梅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就是罗家那边说……”

说到这里,嘴里不由得先叹了一口气。王镇守使道:“我明白了,你瞧我把易州这位太太接来了,好像不痛快似的,对不对?那没关系啊!”

赵观梅见他已是不客气地说出来,便笑着点头道:“本来是没有关系,不过恰好在办喜事的这几天,她们妇女们的眼浅,疑心这个那个。我是一个媒人,又不能不出头来问一问。但不知……”

说到这个知字,已经满脸都是笑容,只望了王镇守使,把那个知字的声音,拖得极长,那意思是等着王镇守使给他一个答复。王镇守使听他所说,脸色和平常一样,并没有什么怒容。赵观梅料得无事,便继续着道:“镇守使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他说是说出来了,然而他的声音非常之低,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他一个字。王镇守使站将起来,走近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别吞吞吐吐的了,你说的话我全明白。罗家的意思,大概就是说,有了一个太太在这里,她们的姑娘嫁过来,好像是姨太太了。其实我的正太太在原籍,在外面娶的人,谁也不能挣上一个大字。我这位易州太太,我虽然还喜欢她,我并不把她当一位正太太的,罗家姑娘嫁过来,她就不敢欺侮,大家一般儿大。前天我带着这位太太听戏,倒是在戏园子门口,碰到那位小舅了。大概他看见了心里不大受用,回去说了,所以我那罗家岳母,要来问我。你回去对他们说,要我这样才好,我是有了新的,决不忘了旧的。将来我要再讨了太太,我也不会把他们的姑娘扔下,这还不好吗?”

赵观梅听了这话,心想我要照你这话对岳母一说,那是挨揍无疑。因道:“我早就对岳母说了,说是王镇守使决不亏累人的。就是接一个太太来了,那也没关系,各过各的日子,那要什么紧呢?”

赵观梅这样说着,以为很冠冕了,忽听到外面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嚷起来道:“你这混账东西,瞎说八道,我要揍你。”

这分明是易州太太大兴问罪之师了。一惊非同小可,刚才在门口,已经领略了她的威风,这一下子,不知她又要来怎样发作,吓得脸上变了色,只望着王镇守使,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这样一来,更是凉了大半截。还是王镇守使站将起来,喝着向外问道:“是哪个在外面这样大声直嚷。”

赵观梅心里不住发慌,以为这样吆喝,说不定那易州太太,要怎样反抗。不料屋子里只这样一声嚷,外面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及至问得明白,这才晓得是易州太太带来的亲信老妈子,和一个小听差吵嘴,一点不相干。

王镇守使骂了几句,回转头来对赵观梅笑道:“别害怕,没你的什么事,也没我什么事。我们的老妈子发脾气,老赵你的胆子一小,就小得这样厉害,连我们家里老妈子都要怕她三分了。”

赵观梅红了脸,又不好分辩什么,只是连连地是了几句。王镇守使笑道:“依我说,以后你就别上这儿来,老实说,我们那位易州太太,可是有点不高兴于你。”

赵观梅道:“那个我早知道,不是为了罗家今天催得厉害,我也不会来的。”

说着这话时,王镇守使自己起身要走。赵观梅一想糟了,岳母原是派我来质问他,弄一个答复的。现在是一点头绪没有,怎样回复岳母?踌躇了一会子,嘴里又连吸了两口气。王镇守使道:“你不要为难,千斤担子,全是我一人挑了。你只管去罗家说,她姑娘进门,决不能会分什么大小。平常我是怕太太,可是我一发起狠来,我拿着刀,就是刀,拿着枪,就是枪,不听我的话,就打发她上姥姥家去。我这位易州太太,她脾气虽然不好,可是非常地怕我,我现在和她闹着玩,到了接罗家姑娘的那两天,我就得对她发狠,让她哼也不敢哼一声。我对你说了真话,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说着,左手牵住了赵观梅的手,右手在他肩上,连连拍了几下。赵观梅嘴里尽管答应是,心里可就发着慌。这话和岳母一说,那小姨子向来胆小的人,她就死在家里,也不肯嫁过来了。王镇守使说毕,将手一摔,也不问赵观梅是否再坐一会竟自走了。

赵观梅思忖了一会,只好硬着头皮回家。见了罗太太,就说已经和王镇守使交涉好了,他是一点没有话说,只管认错。他说的易州那个娘们到北平来,他并不知道。既然来了,这件事她总会知道。若是老早对那娘们说了,恐怕她得意忘形,越发的要往头上爬。所以这几天还是照样地敷衍她,到了咱们办喜事的那两天,就不声不响的,把她监禁起来。你瞧,人家对待咱们姑娘,总算不错。赵太太道:“果然是这样,那倒罢了,要不然,可真气死人了。”

罗太太本来认定了王镇守使是三妻四妾主义的人,并不是等自己姑娘嫁过去了,就让人家把所有的太太,一齐抛开。只要自己姑娘能掌着几十万家产,不受人家的蹂躏,那么,在名义上受一点委屈,却也不关紧要。现在赵观梅回来说,办喜事的那一天,王镇守使会把易州太太监禁起来,那么,是二十四分看得起自己姑娘了,还有什么可以留难的,于是把来时的那一把眼泪鼻涕完全收起,又高高兴兴地回家办亲事去了。罗家是北平寄居两三代的人家,差不多已是土著,所以北平城里亲戚朋友很多。这些亲戚朋友,听说罗家招了一个做镇守使的女婿,说起来大家也就多了一个阔绰的亲戚朋友,正是与有荣焉,就是平常不大来往的,这一回也是拼着自己的力量,凑上一股份子,送了过来。所以罗家这几天,热闹非凡,老早地就把两进大院子,盖上了五彩玻璃花棚,临时牵上电灯线,亮起了电灯。在静英小姐出阁的前三天,便有些至亲好友来帮忙,到了早一日,家里就乱纷纷了。见着罗太太的人,都先说道:“您大喜啊!二姑娘好造化,招了这样一个做大官的姑爷。这一过门去,就是一位夫人,您也做了一位老太太了。”

有的又说:“我瞧二姑娘这一份人呢,就说不知什么人有福来承受啊!敢情还是一位大人来娶了去。这也不枉您费了十几年心血。生儿生女的人,有了这样一天,可是一个乐子。”

大家都是这样夸赞,绝没有一个人嫌是做了姨太太的。

罗太太见亲戚朋友纯系一味地恭维,心里很是痛快,见着人,只管是嘻嘻地笑。罗士杰也穿了一套西装,拴着一个大红领结,在人丛里跑进跑出。来贺喜的,有他的少年同学,都笑道:“嘿!士杰,抖起来了,马上就是舅老爷啊。将来得着好差事,携带携带,别忘了我们啊!”

罗士杰一听这话,浑身毫毛都不觉一根根地竖立起来,便笑道:“这可说不准,要是有那样一天,我总忘不了朋友。”

他说这话,也就显着很谦逊,心里盘算,难道我姐姐过了门,还不会在姐夫面前,多多地提拔我吗!所以他母子二人,这时都是极其欢喜。

至于新娘静英小姐呢,她虽不见得极顶的欢喜,然而听到满耳的恭贺之声,都是说她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名利双收,好不荣耀。心想天下事,哪里能够十全,所嫁的丈夫,虽然是个年长的赳赳武夫,然而除了这一点,其余都是极好的,这也只好含糊一点了。所以罗家一家人,对于这件事,都是执着愿意的态度,没有什么挂虑。

可是王镇守使那一方面,始终只让赵观梅一个人跑来跑去,并不会有什么铺张。罗家也就算着,这无非是些零碎小事。在喜事前两日,若是就铺张起来,倒叫当日的排场,为之减色。所以赵观梅以前所说喜事要如何热闹,男家有怎样的铺张,都不会去追问。料想一个镇守使娶位太太,那也并不是小场面,不用得去管他。

罗士杰听了风就是雨,他倒逢人便说,说是王家办喜事,局面大得很,除了有许多军队迎接不算,还要在队伍面前,摆着两辆炮车,而且说好了,在清河镇借两架飞机来,沿着花马车走的马路飞起,一路都散下五色彩纸来。人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当了一种好新闻传出去,满街耍的人都看看这场热闹,就是罗家也觉得面子不小。

到了喜事这一天,一条胡同的人家,家家门口都站着一群人,等着看十二班军乐队的大排场。从十点钟就站起,一直站到十二点。有人就说,新式结婚,究竟不如旧式的好。若是照着旧规矩,满胡同都晾上执事花轿,越热闹就越晾得久。现在这新规矩,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才来,有人又说人家有那么些队伍,又是大炮机关枪,你想在满胡同里这样一摆,还有我们走道的地方吗?就是这些奶奶少爷们看见,也透着害怕。大家一想,这话也有理。

不多一会,只见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来,来了之后,就停在罗家门口。汽车上,十字交叉,倒也挂着两匹红绿彩绸,车沿上,一面站了一个挂盒子炮穿制服的兵士。大家就说,这一定是报信的汽车来了,大概大批的队伍,也就快来了。于是大家格外留神,注意着迎娶队伍的来路,但是冷清清的,哪里有点形迹。后来罗家出来几位宾客,都垂着两块脸泡,噘着一张嘴。就有人找了一位,从中一问,这才明白,原来王镇守使,就是派了这一辆汽车来接新太太,什么排场也没有。大家叫了一声晦气,都各转家门,没有人再看了。

街坊邻居都是这样不高兴,罗家一家人那一份情形,就更不必提了。第一是静英小姐,早几天听到人说,今天的喜事,要如何热闹,现在就是这样一辆独汽车,倒仿佛人家在济良所领姨太太一样,这哪里有一点诚意。再说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知道今日要大大地风光,而今却是这样简单,面子多么难看。今日喜事头一天,就把自己当了丫头使女,大大地扫了一个面子,将来过了门之后,还不由人家摆布吗?于是妈妈娘的,放声大哭起来,只管说着舍不得妈,舍不得家里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上车。

这时赵观梅请了一位亲戚,做了一个红媒,也坐了一辆汽车,跑来跑去,现在见王家这样料理喜事,弄得自己前言不对后语,非常地着急,只得向罗太太撒了一个谎,说是王镇守使一个礼拜之后,就要升官,这两天忙得厉害,不是早定了喜期,今天就不能办喜事。人家要升官,公事要紧,这个结巴眼上,人家可就不能把正正堂堂的军队来接花轿,若是上司知道了,说他把公事当玩意儿,不给他升官,岂不是为了一时的热闹,倒误了将来的大事吗?

罗太太空有二十四分不高兴,到了人家来接新娘子的时候,却不敢说是不让人家来娶。况且姑爷又是个带兵的大官,怎敢得罪于他,只得哭丧着脸,坐在一边生闷气。赵观梅道:“这一份缘由,我都和你老人家说了,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您还不愿意您的新姑爷升官吗?”

罗太太道:“我让你冤够了,你别再来冤我了,现时姑娘在我家里,我还能做一半主,若是嫁过去了,你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冤都用不着冤我了。”

说着,两行眼泪,只管流将下来。赵观梅看到,未免也就先挫下去一半高兴,因道:“您说这话,我可受不了。我们做亲戚的,总是望亲戚好,难道还能害亲戚吗?前几天那边说要大大热闹一下子,我就到这儿来报告您,说要热闹一下子。现在他说要升官,不能热闹,我就来告诉您,说是不能热闹。我是实话实说,有什么冤您之处?”

罗太太道:“你还说不冤吗?”

只说得这一句,以下便哽咽住了。她越这样,赵观梅越是着急,千说好,万说好,才把罗太太说得有些回心转意。

这又因为静英小姐,在屋子里哭得死去活来,复又烦起罗太太对静英小姐去劝驾。正在麻烦,王镇守使那里,已经连派两批人,坐了汽车来催新人上车。说是那边百事都预备齐了,只等新人过去行礼。这坐车来催的人,正是几个全副武装挂盒子炮的马弁。罗太太一想,得罪他们不得,人总是要过去的,赵观梅说是姑爷要升官,不能热闹,也许是真情。别因为一时想不开,给自己姑娘惹个大乱子。这样想着,也就立刻催着静英小姐上车。罗家来了许多男女宾客,见新姑爷爷那边,一批一批派了马弁来,恐怕也是惹不得,都劝静英小姐往好处想,不在乎这一时的热闹。静英小姐为众人所包围,又没有逃走或躲避之可能,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穿了新衣,由大家簇拥着上车而去。这时虽没有音乐,却喜来宾不少,倒也凑个热闹。静英把心一横,心想到了男家再说。只她一上汽车,车轮展动起来,何消片刻,就到了新公馆。

原来王镇守使一想这回喜事,虽然不是平常讨妾可比,但是究非讨正式的太太,铺张过甚,报纸上一登出来,究竟怕人说闲话。这也只可让二三知己朋友知道,大家坐在一处,吃喝一餐,也就完了。因此一来,并不曾另借地方做喜事,就在这新公馆里请了一次客。当新娘子汽车到了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正和一大群朋友在客厅里推牌九。他押上家,手气很好,赢钱不少,刚拿了一副天杠在手,一个马弁,抢进来说道:“新太太到了。”

赌钱的人,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嚷道:“瞧新娘子,瞧新娘子。”

齐拥到院子里来。有几个人拖着王镇守使的手,就要他上前去迎接新娘子。王镇守使穿了一件长袍子,连马褂也未曾套。刚才耍钱,为便利起见,正卷了两只袖子,现在袖子还不曾放下来呢。他本来是个武官,对付几个人,却还不甚吃力。所以他身上扭了几扭,就把大家摆开,一溜烟地回到上房,加上一件马褂,又戴了一顶帽子,然后才走到喜堂上来。这喜堂是本来的大堂屋,拆了一方格扇,挂了几轴喜帐,不过如此而已。正中摆了一张系着围幔的长桌,倒也用烛台燃着一对大蜡。但是只有一对大蜡,并不曾有别的。

当王镇守使走到喜堂上,新娘子已经由许多人包围着,在长桌下方,面对着一支红烛站定。她的意思,以为王镇守使来了,一定站在那支红烛之下,一同行礼。不料他出来了,却是背着红烛,脸子朝下。心想他们这是什么规矩,倒是对面对地站着,她头上是盖了喜纱的,头在喜纱里面,不敢抬起来,却抬了一抬眼睛皮,仿佛看那新郎一张漆黑的长面孔,鼻子尖上还有一丛麻子,绝不似那张武装半身的相片好看。他的个子虽不大,倒是不矮,估量着自己的头,只好靠平他的肋下。心里当时似乎受了一种什么感触,很有几分不快。他出来了,并不害臊,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就有人嚷道:“新娘子行礼,新娘子行礼。”

静英以为是有人赞礼交拜就向上鞠躬。王镇守使原是偏着身子的,这倒正迎着新娘站定。新娘向他鞠躬时,他只微微点了几点头。礼毕,大家便拥着新娘进了新房。

静英这才明白了,刚才赞着行礼,并不是行夫妻交拜礼,乃是行姨太太见主人翁的礼了。然则自己嫁过来是一种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走进新房里四围都是人拥挤着,头上虽然盖了喜纱,可罩不着脸子,自己并不抬头,人家也要看到半截脸。眼睛眶子里,虽有两行热泪,却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流出来,人家就能看见的。自己挤到铜床边,在一张软椅上坐下,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斜侧身子,靠住铜床架子一个犄角。大家一看新娘很年轻,当然是很害臊的,因此也不以为怪。这屋子里的宾客,总是络绎不绝,笑声也是不断。静英心里只想着,今天也说做镇守使太太,明天也说做镇守使太太,现在落得这一番地步,名没有个名,利没有个利,图着什么?再说那一表人才,也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的父亲,向来看小说,就想像那些千金小姐,弄个如意郎君。这样的人,行大礼的时候,就大模大样端出主人翁的排子来,平常还能讲个什么温存体贴不成?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就走,屋子里是怎样,宾客说些什么,不闻不见,全不知道。

一直让大家闹到电灯发亮,那新郎才让一批人,簇拥着进来。他说着一口侉话,十句里面,倒有两三句是他妈。静英虽然没有抬头,听了那种声音,却非常的刺耳,心里一不受用,便是懊悔万分。这时候,把头低了下去,算是置身在深山大谷之中,眼面前一个人也没有,自己只当在这里参禅悟道,一切不闻不问。但是那些宾客,以为是新娘害臊,倒格外闹得凶,也不知是哪一个用手把新郎一推,推得向新娘这边一倒,新娘却待要闪开,无如这里,后面是墙,右面是床,人是从前左两方斜角上倒过来的,这叫人向哪里躲去。只觉得推铜山,倒铁柱似的,身上压着了一样重东西。同时一股子酒气和大葱臭,也只管向鼻子里钻了来,这不由人不作呕。偷眼一看,正是今天洞房花烛夜的如意郎君。他那尉迟敬德的面孔,加上了一层酒色,鼻子上那一撮麻子,也就分外发现得清楚明白。所幸他当了许多人,却不肯马上便卿卿我我,已是两手撑了床栏杆,站将起来。笑道:“你们闹得太厉害了,我这样的大个儿,都会让你们推倒,但是可别招我发了脾气。我要是发了脾气,你们这几个人,不够我打发的。”

大家听说,一窝蜂似的嚷了起来道:“不行不行,哪天都可以生气,今天是不许生气的。不说这话也罢,说了这话,我们偏偏要惹上一惹。”

于是大家拥到床面前,将一对新夫妇围住。这一个说,行新礼,新郎要抱着新娘亲嘴,那一个说,行旧礼,新郎得和新娘喝一盏交杯酒。王镇守使无论怎样说,大家也不肯退阵。支持了十几分钟,幸而从中有人调和,改为夫妇二人拉一拉手。静英先听到要喝酒亲嘴,心里想着,就是马上拿一把刀来,把我砍成十七八段,我也不能依从你。新娘子不让闹,总也没有杀头的罪,我只是不理,看你们怎么样?所以她两手一抄,掉转身子向里,死也不作声。后来大家调和到夫妇拉手,依着静英还不肯。其中有两个女宾就说王太太,大家的面子,不要一点也不理会啊!这王太太三个字,静英觉得比较受听,就不是先前那样盛气虎虎的。早就有人看出了机会,扯着她一只右手,顺了过来。大家嚷道:“新娘伸手,新郎伸手。”

王镇守使究竟老实些,就不肯要人来勉强,于是就伸过手去,握着静英的手,摇了一摇。有人道:“不行不行。新娘子手伸过来了,脸可朝着床里边呢。况且新娘这只手,并不是自己伸过来,还是人家拖着的呢。不算不算,重来重来。”

静英本是身子朝里,将右手绕过左边来,觉得也很是别扭。为了给大家面子起见,只得将身子扭过来。那王镇守使这时看得新太太清楚,真是娇小玲珑,赛过以前所娶的几位夫人,心里一欢喜,便张嘴一笑。在他这张嘴的当儿,把一嘴黄板牙齿全露了出来,而且黄牙缝里还挂着几条青郁郁的东西,大概那正是吃过生蒜大葱了。静英一见,又是一阵恶心。而且和他握手的时候,觉得那人的手指头,是树皮一般粗糙。只是在这一点上,可以想到他并不是如何一个有温柔性的男子。索性装着害臊,低了头不抬起来。可是大家见玩得有点意思,谁也不愿就散,马上又继续着要闹。就有人出题目,在顶棚下面插一朵花,让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来。新郎本是一个长人,出这一个题目,正是因人设事。新郎对于这个题目,倒无可无不可,但是新娘听了这话,死也不肯抬头。索性两手拉了床栏杆,将身子向里扭过去。大家一看这事,未免有些扎手,也就不敢追着要办。

正在犹豫中。忽然有人嚷了进来道:“督军来了急电,快去听听。”

原来王镇守使的电报,都是由秘书念着听的,所以不叫做看,叫做听。王镇守使听说是督军的急电,当然不敢稍微耽搁,马上抽身走了。这里走了一个正角,就没有多大可闹的,因此只说说笑笑而已。那新郎一去,却一个多钟头不见回来,大家以为新郎逃走了。这一下子,倒让静英小姐大大痛快一阵。要知新郎果然逃走了没有,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