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国钧听到总司令有令,无论军官军佐,明天要一律下操,心里好生奇怪。心想像我们秘书,无论从来没有操过,就是能操,我们也无上操之必要。我们办理文书,一天忙到晚,已经是受累得了不得,若是每天再要下早晚两操,那恐怕精神上有些维持不过来,张副官看到他那为难的样子,笑道:“胡同志,听到下操,您有些着急吗?不要紧,那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要为难是大家为难,操得不好,总司令也不能见怪。”

胡国钧道:“操得好不好,那倒不要紧,我就不解,总司令为什么要我们去上操?难道我们有二三十万军队,还差我们这几百个人打仗不成?”

陶仲谦微笑道:“我倒猜中了一半,可不知道准不准?”

胡国钧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陶仲谦道:“意思是有,现在我暂且不说,等到下了操以后,我猜得对了,我对你一说,你就明白了。”

张副官道:“陶同志跟着总司令有年,也许猜得着,不过我是想不出来哩。”

他说着,一笑去了。胡国钧道:“陶同志,你何不告诉我,把这话闷在心里,我别扭得很。”

陶仲谦道:“我告诉你一点影子吧,这件事,与总司令调军乐队来,是有些关系的。你把这一层关系想想看。”

胡国钧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陶仲谦道:“那还是事后说吧。”

二人步行了一周,复回办公室,陶仲谦同室的几个同事,呼噜呼噜,正睡得很香。陶仲谦笑道:“快醒吧,又要朝会了。”

说着哈哈一笑。伏在桌上睡的人,都突然向上一抬头,用手揉着眼睛,胡国钧看了,也不由得好笑。心想这样办事,和我们总司令向来攻击的裱糊政策,有什么分别。早上朝会,看见太阳出山。中午打盹儿,看不见太阳当顶。什么事都有利有弊,是不可一概而论的呢。他想时慢慢走回了办公室。秘书长笑着说:“胡同志,你能操吗?”

胡国钧道:“在学校里,倒是操过体操,不过扛着枪来操,可是不行。”

秘书长笑了一笑,半晌,笑道,“能那样,也就行了。”

胡国钧知道他这话问的有因,却当着不懂,也就不问。

到了傍晚,秘书长宣布,明天朝会之后,全体办公人员上操,通知大家事先预备。次日朝会之时,果然那军乐队也在会场上。张宇虹对大家说:“我们在军队里做事,无论是哪一个,都应该知道放枪,都应该会跑会跳。这并不是说个个人都要到战壕里去,在一刀一枪上去立功劳,这完全是图自卫。而且我们团体里,是认定了大家吃苦的,我们不操的,看弟兄们出汗卖力也要尝尝那风味才对。今天我张宇虹亲自出来,陪诸位下操。”

于是张宇虹领头,带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总部里秘书参谋军法军需副官交通六处的员司,共有四五百人,都排班地站着。好在他这里,向来不分大小,一律都是灰布军衣,所以排起班来,倒不至于参差不齐,站定了,张宇虹站在队伍面前,又对大家训话了一番,于是军乐队在前,六处人员在后,在营前营后,绕了一个大弯。在队伍里的胡国钧,心中只是纳闷,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说操给外营的人看,本营的人,也都知道这六处人员不会操的。要说操给外人看,这营前住的是些乡愚,他们知道什么。陶同志他说这里面很有意思,我真想不出这意思何在了。队伍绕了一个圈圈,张宇虹下令,将军乐队撤去。撤去之后,就下令,开跑步走。他自己并不偷懒,就在队伍前头跑。口里喊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这些员司,绕了一个大圈,已经觉得有些吃力。现在又开起跑步来,却是受不了,无奈总司令捏着两个肉馒头似的大拳头,一揣一耸,自己在一边领导,大家怎好不跑。只得咬着牙齿,也跟了跑下去。先还好一点,喊得出来一二三四。跑了二十分钟以后,只喊得出来一个三……或者一个四……。久而久之,连一个字喊不出来,只是喘气,各人头上的汗浆,成了热笼屉盖上的汽水,一片模糊,只是向下滴。原先各人的脖子都是硬的,现在简直撑不住脑袋,不是想左歪,就是想向右歪了。

胡国钧本也是个书生,向来就不能出重力。自从到军队来以后,虽然穿了军服,做事劳苦一点,然而不过属于精神方面,力量何曾增加一毫。今天这一顿早操,早就累到不得了。但是想也不过平常的动作而已,不料弄成个如水益深,张宇虹竟要大家开跑步,这一跑不打紧,只有起没有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一步,喘一步,胸口“咕咚”跳上一下,实在于能跑了,再要跑,就非吐血不可。看看在一边领导的总司令,丝毫没有倦容,他还是奋发精神,继续地向前跑,前前后后,大概跑有三点钟之久,张宇虹这才发下命令散队。胡国钧听了这话,真如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回公事房去。坐了一会子,秘书长也来了,他手扶了桌子坐下,先叹了一口气。一看见胡国钧喘着气淡笑了一笑,停了半晌,然后说道:“胡同志,你大概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他说时,手胳膊横在桌上,头就歪枕在手胳膊上,那样子,大概也是很累了。胡国钧实在也不能再客气,就慢慢的回寝室,一摸到床,向那上面一倒,安然的睡了。

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人才稍微恢复一点原状。爬起床来,走出寝室去,第一个就遇到陶仲谦。胡国钧一伸手拉住了陶仲谦,向屋子里一拖,笑着说道:“来来来!”

陶仲谦笑道:“胡同志,今天够瞧的了。我们常跑路的都受不了,何况你是斯文一派的人呢?”

胡国钧把他拉着坐下,然后说道:“陶同志,现在操完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用意?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陶仲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真太老实了。我们现在剿匪回来的第十三师,不是最苦吗?听说休息一两天,又要开出去剿匪了。这一支军队,总司令因为他很能打,所以遇到重要的军事总是派他们去。那些弟兄们虽然生了一身铜皮铁骨,老是这样干下去,他也不能无怨言,况且剿匪的地方,都是交通最不便当的所在,一跑就是好几百里,人家也实在是腻,总司令要不让他们去吧,别支军队,没有他们那样卖力,要他们去吧,人家辛苦得太厉害了,又没法子去安慰他们。想来想去,活该我们倒霉,我们吃一趟辛苦,算是出了主意了。今天我们这样一操,哪个不是丢了半条命。第十三师的弟兄们,今天都在休息。看见总司令带着我们这样跑,他们心里就可以自宽自解地说,连他们这些长官,都是拼命去跑,我们当小兵的又算什么。你瞧过《三国演义》没有?遇到统军将帅要祭什么人,批子必然注着说,祭死的与活的看。我们这事也可以仿那句子说一说,乃是捧斯文人给辛苦的弟兄们看。那军乐队调了来也是一样的办法,为了一趟操,就跑几百里,足见跑路不算什么了。”

陶仲谦谈了这一遍话之后,胡国钧这才恍然,原来大家累了个死去活来,却是总司令设下的一条小小妙计。这倒无所谓,反正是办公事,倒不问是文来武来。可是自己是个文人,就是要练习操法,是把生活完全改变了,也应当慢慢来改变,若是突然之间,就做这样剧烈的运动,却是与身体大有妨碍的。今天是过去了,明天又跟着闹,怎么办?那说不得了,我只好辞职不干。这样想着,心里就坦然了。

可是到了次日,举行朝会之后,并没有提到下操,一日过去,一直过去三四日,也不见有一点动静,大概这一趟操,就算这样过去了。后来一打听,原来第十三师,次日就全体开拔剿匪去了,这里也就用不着游行示威了。胡国钧到了此时,虽然去了一桩心事,但是经那天下操一番重创,闹了一身的毛病,接上又向总司令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北平去治病。这时已病六七个人了,张宇虹心里也很明白,因此所有来请假的人,都一律照准。胡国钧得了假,也不上医院,就在家里休养。这样因疲劳生出来的毛病,本来也无须医治,只要能静养几天,自然也就会好的。胡国钧在家里静养三天,身体已见大好。因换了一身便服,便到中央公园来闲荡闲荡。凡是在北平的中上等阶级的人,公园里是免不了常来的,所以在这地方,彼此也容易遇到朋友。

这天胡国钧到公园里去,也遇见了好几批朋友。凡是熟朋友,都知道他在张宇虹那里,当了秘书了,老远看见,就取下帽子点头行礼。及至走到身边,有的说,老兄抖起来了,将来携带携带啊。有的说,我到府上去奉看过两回,才知道荣任秘书了。有的说在张总司令面前办事是不错,精神痛快得多。有的简直就拉了他在茶座上喝茶。胡国钧一想,朋友究竟是少见面的好,你看,有许多朋友,久未会面,现在都特别亲热起来了。

在公园里绕了一个圈圈,就会到了六七批朋友。最后遇到一个老同学秋石坚,向来交情很好的。胡国钧看见,老早地取下帽子,就向人家要点头行礼。不料秋石坚他远远地就偏过头去。他原是在大路上走的,到了这时,却掉转身躯,走到大路外去。胡国钧将帽子举在手上,远远地招了几招,口里连连叫道:“石坚,石坚,到哪里去?”

这样一叫,秋石坚不能不停住脚,只得回转身子来,笑着点了一个头。胡国钧走上前来笑道:“朋友隔离许久,情形都生疏了,为什么你看到了我,倒要老远地跑开。”

说时,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秋石坚笑道:“远远我倒看见有些像你,不过你是穿制服的人,我见是一个穿长衣的,没有想到是你,所以略微停顿一下,看了一看,我还是走了。”

胡国钧笑道:“这就是遁词知其所穷了。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索性站一站,看一个清楚明白哪?”

秋石坚笑道:“这里面是另有一个原因的,我也不告诉你。这样看起来,是我错了,天下人原不能一律看待,有坏的也有好的。”

胡国钧道:“这话从何而起。”

秋石坚道:“你不必问了,反正我见阔朋友就躲,也是得了一种教训,并不是无故出此。”

胡国钧道:“那为什么呢?难道一个人阔了,就应该和要好的朋友断绝来往吗?”

秋石坚笑了一笑道:“我倒是这样想,你以为我揣想的不对吗?”

胡国钧道:“我不敢说我阔,一个月拿六块大洋,也不能算是阔。可是担任了司令部秘书这个名,不知道的,都以为是香甜得很,也把我当个阔人,我以自己做例子,我就不曾和一班旧朋友断来往。”

秋石坚昂头叹了一口气道:“究竟是难得呀,有事没事?若是没事,我们到树林子里茶座上坐着谈一会儿,你看好不好?”

胡国钧笑道:“我不愿意也要表示愿意了,不然,这又要算是阔人不讲交情。”

二人笑着,便在水池边,拣了一个位子坐下。

伙计沏上茶以后,胡国钧就先斟一杯,送到秋石坚面前,笑道:“你先喝上一杯。”

秋石坚笑道:“越说你越客气起来了。我心里憋着这一口气,本来就要吐出来才痛快,现在你既然一再地要解释嫌疑,我就不好不对你实说。我问你,我有一个老同行,叫胡大山的,你可认识?”

胡国钧道:“这一个老新闻记者,我怎样不认识,你怎样提到了他。”

秋石坚道:“他阔了。做起大人来了。”

胡国钧笑道:“你又说俏皮话。胡大山写信给人,喜欢在信封上称人家为大人,谁不知道。”

秋石坚道:“不,这回他的的确确做了大人了。刚才我在前面遇到他,一共带了四个保镖的。前面是两个护兵,并排走着开道,后面紧跟着两个马弁,都穿着高筒马靴,挂了自来得威武极了。他一行五人,摆着梅花阵式,在茶座外的人行路上,分着一二三四的步数向前走,那一份得意就不用提了。”

胡国钧道:“他做了什么官?”

秋石坚道:“是九路总司令的交际处长。”

胡国钧道:“这位司令樊学辰向来和北平的新闻记者不大认识的,何以和他独认识起来了呢?”

秋石坚笑道:“你是不大知道他的为人,所以觉得很奇怪。你若是知道他是惯于应酬的,你就自然不以为奇了。当他在当新闻记者,到处投稿,且不问新闻如何,每条新闻,没有能长过一百字的。就是北平让地震震陷下去了,他编的新闻,依然只有几十个字。可是他文笔如此之拙劣吧,倒有不少的报馆,和他有来往,稿子尽管不登,稿费可就照送。他那惟一的原因何在呢?就因为他善于应酬。只要在报馆里有点实力的,哪怕是一条狗,他也得请他吃一餐饭,至于逢年逢节,另外还得对社长先生送上八色节礼。这样一来,人家总有些不好意思斩钉截铁地把他稿费取销。甚至编辑先生,为顾全他的面子起见,明知他的稿子是狗屁不通,可也总得想法子给他登上一段。这样一来,他这一碗饭可就吃得很长了。”

胡国钧笑道:“这叫同行是冤家了。不是同行,你不会攻击得他这样厉害。”

秋石坚道:“我说的这话,存了诗人敦厚之旨,还没有畅所欲言哩,他对报馆里社长编辑是这样恭敬,事上总算不错,回头我们看看他所以使下又怎样呢?他的同伙有一位言先生,可以说是他的助手,也可以说是他的听差,自编稿以至于贴邮票,有时发信来不及,还得替他跑一趟车站。文字以外呢,又得替他收拾书房,买零碎东西。这都不算什么,是人力所可及的事情。最不人道的,这言先生不管事情怎样忙,时局怎样沉闷,每天都得替他编上五十条稿子。”

胡国钧道:“五十条稿子,多是多一点,但是也不见得就不人道。”

秋石坚叹了一口气:“咳!你以为这稿子是拿消息来编吗?那倒是无所谓,就是区区,也力可胜任。这胡大山消息的来源,我是知道的,不过两处。一是东西两车站要人出京来京的报告,二是公府号房见客单。他根据这些要人的行踪,自己得想当然地说上十几条,亲笔写出,算是特别消息。譬如这几天有发公债之说,无论这是不是无稽之谈,若是在这一星期之内,财政总长若是到公府里去了,他都说为了公债问题而去。这在他已经觉得得了消息的锁钥,炼得许多精华出来了。那位言先生,犹如戏班里的硬里子一样,照例是和台柱配戏的。就有飞天的本事,戏也不许比台柱唱得好,免得老二过了老大。所以言先生编的稿子,在地位上或在能力上,都不能认为是糟粕,因为是糟粕,少了就不行,非多来几十条不可。胡大山也不过是辕门钞,车站往来录做根据。他哪里还有消息来源哩?不得已,每天就到报上去找,由消息里面生消息,所以他每日早起惟一的工作,就是京内外的报纸,要看一个滚瓜烂熟。一面看报,一面就在报上找材料,报看完了,大概这就有一点多钟了,于是搜索枯肠的,就编起稿子来,由那时起,想一条,写一条,总要写到下午四五点钟为止。你想,这样的工作,比什么考试也为难吧?别的地方考试,我考不来,答不了,交白卷拉倒,这却不行,非把发下来的卷子填满不可,而且多少要说出一点理由。换一句话说,就是每天要这位言先生,造出五十条谣言来。这种工作,你说人道不人道?”

胡国钧道:“果然如此,倒不能不佩服言先生的大胆妄为了。但是谣言如此之多,报馆里胡乱登出来,岂不要出乱子?”

秋石坚道:“你去想,哪个报馆有这样傻,给他登这每日必有的谣言呢?人家报馆编辑部看到稿子上是他的笔迹,简直看也不看,就向字纸篓里一扔,还有两三家报馆,言先生是单独投稿,他的稿子,并不附在胡大山的稿子一处,编辑先生桌上,发现了他的信封,就拿来擦一擦桌子上的灰和水,永久也不曾开封。有人把这话传到言先生耳朵里去了,言先生也不大相信,他因害了三天病,在这三天病中,却不曾请假,只是自己写了信封,封了几张白纸在里面。以为编辑先生还是照常开封,里面封着白纸,他必会哗然,一天算是错误,接连三天,自然是有意的,他不能不见责,若是不见责,就是没有觉察出来,可以把永久不曾开封的话证明了。他这种试验法,果然想出不错,他一直投了三天的白卷,哪家也未觉察出来,不开封的话,当然是可信的。这要在旁人,一定认为是悲观的了。可是这位先生的见解与人不同,他以为编辑先生到了不开封的程度,按月的稿费,还是照旧地给,分明报馆里先生和自己感情不错,这一碗饭,倒可以延长若干年了。”

胡国钧笑道:“新闻界竟有这样的笑话,我倒是闻所未闻。胡大山既然做了处长,这位谣言家应该也要阔,现在他在做什么呢?”

秋石坚道:“我正因为他的事,才发生了感触。当年他和胡大山同是新闻记者,每天给胡大山做那些事,总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现在胡大山阔了,应该给他一点好事做,可是胡大山对他怎样呢?他一天去见胡大山十回,就有九回碰了钉子回来。从前胡大山当新闻记者,言先生滥竽在一处,一个月总还闹个十块八块的。胡大山一不耍笔杆儿了,他这个寄生虫,根本就没有办法。所以他来找胡大山,除了交情不谈,实在也是不得已,胡大山说什么,从前咱们可以合伙当新闻记者,现在可没法子合伙儿做官。再说你做新闻记者,就弄得编辑对你的稿子不开封,这一点本领都没有的人,哪里有这样容易的官给你做!言先生见他拒绝得这样厉害,料定没有希望的了,以后也就永不去找他,后来人家纷纷议论起来,说是胡大山这人太不讲交情。这话传到胡大山耳朵里去了,他才给了言先生一个书记官,每月拿十二块钱,一半现洋,一半公债票,合起来也不过八九块钱罢了。”

胡国钧道:“这件事,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呢?”

秋石坚道:“我原也不知道。胡大山和我本是相识五六年的人,他的稿子投到报馆里来,正是经我的手编。老实说,那种稿子,哪里看得上眼,我每日勉强从事,也不过给他登上一两条。登不登倒没有问题,他总怕经理先生知道了真相,就会停他的稿费,因此他十分和我要好,每到发稿费的前一个礼拜,总得请我吃一餐小馆子。我虽然知道他的用意,可是不去吃,就更有痕迹。因之我去是去,吃他两餐,总也回一餐的礼。这并不是不讲平等,他请客是一种工作,我哪里能够去和他相拼,受那无味的牺牲。他却格外客气,我请了他一餐,他又必绕得弯子还礼,或者请我听戏,或者请我看电影,总要让我每月至少白吃一顿而后已。我没有法子。只好领受,这虽然是酒肉朋友,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决不能置之不理。这回他做了处长了,我早也听有此说,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去恭贺他。虽然秀才人情纸半张,意思是不错的。信去之后,却如石沉大海,我想他事忙,忘了也未可知。今天在中央公园忽然碰见了他,我还把他当了从前的胡大山,老远取下帽子,和他点了一个头。你猜他怎么样?只把眼睛斜望了一望我,头都不动。说是对不住,我蹓跶蹓跶,就要走的,没有工夫和你谈话。说时,挺了肚子向前面的护兵喝着说:‘你们望什么?快走!’昂着脑袋,就这样走了。我有了这种情形,气极了。三个月之前,你见了我还打拱作揖,秋先生长,秋先生短。一天做了处长,好像和我行个礼,说句话,都玷辱了他似的。我恨极了,这样的朋友,越认识得多,越是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因之,我一个人坐在露椅上,生了大半天的气。究竟穷人总是讲理的。那位言先生,今天也跟着胡处长逛不买票的公园来了,他绕了一个弯。走到我面前,先叫了一声秋先生,我看他身上,依然穿了一件蓝布长褂,大概是没有阔起来,这才让他坐下,一同说话,他也说刚才在一边看见胡大山的那种行为不对。但是他也不止对你如此,只要是没有阔起来的旧朋友,他一律是不招待,接上他就把自己这一番经过告诉了我。你想,不过三个月工夫,这样一个饭桶新闻记者,一朝得了势,就翻眼不认得人,又何况其他。所以我打算从今天起,凡是与我混得好一点的朋友,我一律谢绝往来。不料第一个碰着你,这主张就没有行得过去。”

接着哈哈一阵笑。

胡国钧道:“原来如此,可是天下人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见得比你混得好一些的朋友,都是势利小人。依你说,你要交不如你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他也存了你这种心事,不交胜似我的朋友,那么你岂不是只有平等的朋友可交吗?而且平等两个字,又拿什么来做标准呢。”

秋石坚笑道:“这原是有激使然的一种举动,不准行得过去的。”

一回头,他连忙站起身来,向对面那树林子里招手道:“请到这里来坐坐”。胡国钧看时,见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黄瘦的脸子,向这里走来。他头上也没有戴帽子,梳着分发,却是焦黄的。越走越近,见他抬起两只肩膀,你可以看得他已是憔悴万分。他交叉着两只手在怀里,走一步,向这里一点头,黄瘦的脸上,现出一种枯笑,露着牙,皱起嘴角几条直纹,可以由这上面看得出他饱受压迫,才做极不自然的和祥态度。秋石坚就介绍道:“这是言先生,这是胡先生。”

言先生听说,捧着拳头,连连作揖。秋石坚让他在桌子横头坐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他又连忙站起身,弯着腰表示谢意。胡国钧一看,这人太柔懦了,不信他这样子,每日竟能造出五十条谣言来。这也可见衣食逼人,可以强迫人家做不会做的事了。坐在一起,约摸谈了半点钟,这言先生为了表示谦逊,倒起身有七八次。秋石坚知道他的痛苦,并不提起胡大山的事,只说了一些闲话。言先生由椅子上又伸起腰来,却问秋石坚道:“秋先生,请你看一看手表,现在几点钟了。”

秋石坚一看手表,说是四点半。他又抱着拳头,向二人作揖道:“这真对不住二位先生,我得先告辞一步。我们处长,五点钟准走,我得到大门口去候他。”

秋石坚笑道:“你和大山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就叫他大山得了,何必人前人后,都要叫他处长。”

言先生笑道:“衙门里都是这样,没有法子,少陪少陪,再会再会!”

说时,又抱着拳连拱了几拱。秋石坚料是不可留的,就由他走开。

言先生别了二人,出了柏树林子,沿着大路,走向公园大门口来。心里想着,胡大山说了,五点钟出大门,叫我在门口等。也许他高兴,不到五点就跑了出来。我若接他不着,回去又少不得要看他那上金漆的脸色了。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又加紧了走起来,他实在恭候上司,太专心了,不料脚下不留神,让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一个猛虎扑地式。头在地上“咚”的一声,栽了一个大包。这虽然是土地,无奈自己栽的这个式子太狂,跌得头昏脑晕,一刻儿,分不出左右上下,东西南北,坐在地上,半天作声不得。恰好有个巡逻的巡警,由这里巡逻过来,便走上前来要喝他起来。一看他蓝布钮扣上,挂了一个铜质徽章。上面有红色的字,他知道这是武装机关里的人,不敢得罪,连忙蹲下身子来,从从容容地问道:“你这位先生怎么样了,站不起身子来吗?”

言先生用手扶着头,睁开眼睛,向巡警看了一看,是觉得已经把人看清楚了,便道:“不要紧,我摔得厉害一点,头有一点晕,休息休息就好了。”

巡警道:“你能走不能走?若是不能,我搀着你出大门,雇车回家罢。”

言先生连说不必,勉强站了起来。心里又怕胡大山走过去了,自己候不着,又是一行大罪,因之又拼命似的,步到大门口去。

到了那里,前后左右一望,胡大山并没有来,就先在栏杆上坐下。约莫有半小时之久,才见胡大山摇摇摆摆,从里面出来,言先生看见,赶快站了起来,垂手站在一边,胡大山看见,停了脚问道:“你倒早在这里等着。”

言先生道:“处长不是吩咐我在这里等吗?”

胡大山道:“你真是一个傻瓜。我是说我五点钟走,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五点钟没来,你就可以先回去。你想,我若是早回去了,或者由后门口走了,你怎么办?还打算在这里等我一辈子吗?”

言先生一想,做人真难,我是好意在这里等他,他倒嫌我等坏了,这真是怪事了。当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口里哼哼地答应了几个是字。胡大山喝道:“你还不走?”

可怜言先生刚才那一跤,摔得死去活来,坐了这久,虽然把错乱的神经定了一定,但是心里一受气,还是糊里糊涂的,这个时候,叫他走,他却有些像喝醉了酒似的,只管东倒西歪。胡大山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走得好好的,成个什么规矩?”

言先生被他一喝,把说话的能力,都快要消灭了。站了望着胡大山只管发愣。胡大山瞪着两只大眼睛道:“你这是怎么了?还不给我走。”

言先生也不解是什么事,得罪了胡处长,既然他命令着走,也不敢抵抗,就在后面跟着。

胡大山是一辆加大的汽车,他坐在车里,两个护兵,两个马弁,就分站在两边。言先生是不能坐在车里的了。车的两边,站了四个人,实在也没有站立的余地。胡大山就喊着他的姓名道:“言习勤,你和汽车夫坐到一块儿去,那里还坐得下一个人。”

言先生那里还有发言的余地,只好不声不响的,坐到汽车前面去。前面是大汽车夫小汽车夫合坐的地方,言先生一坐上去,少不得把汽车夫的位子,要占去一部分。那小汽车夫不由得对着言先生白瞪了两眼,言先生固然是奉有处长的命令,但是他这个人胆子太小,见了汽车夫,却也不敢得罪,笑着向汽车夫连点了两个头。大汽车夫轻轻地向他说道:“你就坐下吧,乐个什么劲儿?”

言先生这倒真难了,以为和他们客气客气,免得人家讨厌。不料客气之后,人家是加倍地讨厌,也就无精打采地坐下。那胡大山坐在后面,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不但不怪汽车夫放肆,却反是笑嘻嘻的,看着认为有趣。

汽车到了家,马弁护兵两边一站,胡大山一脚跨下车,大模大样地下来,言先生让他走过去,马弁护兵都散开了,他才慢慢爬下车来,原来言先生是没有家的,始终是寄生在胡大山家里。现在胡大山阔起来了,另赁下了一所新房子住下。言先生一来是没有钱,无力另找宿舍。二来胡大山家里,也有许多的事情要言先生替他做。言先生其势不能离开,这时他住在听差的隔壁一间屋子里,专听候胡大山的吩咐。他进了公馆,走进房去,正要坐下来,想要喝一杯茶润润嗓子,就听到胡大山在上面屋子里喊道:“言习勤哩?怎么回来以后,也不见他一点影子。”

言先生举起杯子,刚喝半口茶,赶快向嗓子眼里咽,答应一声喳。喳字的尾声,还未曾收完,人已到了房门口,然后三步两步跑到上房里来,见胡大山口里衔了一支雪茄,斜着身子,躺在沙发椅上。言先生推了门进来。远远地就站定,问道:“有什么事吗?”

胡大山见他并没有称呼处长,心里就很不高兴,加上一看他那一副寒酸的样子,越加不快活。便瞪着眼问道:“叫你来自然有事。没有事,谁还要你来,看你这一副寒酸样子吗?”

言先生是碰钉子惯了的,这倒不算一回事,站着不作声,就让胡大山去骂。胡大山骂了一阵,便道:“叫你没有别的事,就是把现在报界出风头的人,给我开一个单子来,因为总司令要招待报界。这件事,我想你总不至于不会办。”

当时他听了这话,就连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他们从前投稿的时候,编辑姓什么叫什么,甚至乎是什么时候的生日,都要打听一个清楚。至于报馆的背景如何,是谁掌权,都在暗暗之中,列下一个一览表,以便将来有什么事接洽,乘间得入。现在言先生对新闻事业也不过丢下三个月,当然对那表还可按图索骥。可是在新闻记者一方面,都把胡大山看成了一块废铁。现在他忽然当了处长,带了武装护从,驾了汽车,满城横冲直撞,大家都叫一声惭愧。起先还有几个外勤记者,去和胡大山谈过两次新闻。可是发出新闻稿子来,编辑先生都不大愿登。而且胡大山还告诉过外勤记者,报上发表他的名字,一定要把他交际处长的官衔,附带加上。这样一来,人家编辑先生,更不愿编造这种无聊的新闻了。

他们樊司令,从前有什么长篇大论的意见书发表,人家倒乐意登。现在有了一个新闻记者的处长,反觉得新闻界对他淡漠了许多,因此他也曾问了胡大山几回,这是什么缘故。胡大山心里是明白,嘴里如何说得出来。他就说是总司令少于联络的缘故。只要总司令亲自出面请两回客,空气就会浓厚得多。樊学农信以为真,就叫胡大山发帖子,胡大山自己又不肯动笔,将事交给了言先生去办,言先生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当时就把自己草的私人交际大全一书翻了出来,把要请的新闻记者,列了一个表。而且为处长开发车饭钱便利起见,上面还注明了谁是包月车,谁是汽车。单子开完了,他想为了表示自己办事有成绩起见,在后面加了一段小注,那小注上说道:

卑职谨按:单中所开之白社长,戚社长,朱经理,易经理,处长从前请过无数次。其间白社长戚社长曾各请过宴席二次。朱经理易经理各一次,仿佛是同席。又单中之闻先生聂先生,处长常为做东,惟向来是吃小馆,未请列入正式宴会。因虽是编辑,不过助理总编辑先生而已。再者,处长从前亦曾请各报馆人吃西餐,卑职于此是未便分出等级。其余各人应如何请法,尚不无存案可援,处长若有相询之处,即当据实呈报。

写完之后,自己详细看了一遍,觉得不错,就拿了这单子呈给胡大山去看。胡大山看到名字下注了汽车包车。这倒很合乎他的性格,觉得用人,还是老人好,惟有老人,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办。这样想着,脸上就有点笑容。言先生在一边看见,大得意之下,以为处长是赏识他的心思缜密了。当时言先生不知进退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到胡大山面前来。笑嘻嘻地道:“处长!您看我这一段子按语怎么样?这都是在陈账上找下来的,一点没有错。”

胡大山慢慢地正看到那后段什么白戚朱易四位先生宴席翅席,几次之处,这原是胡大山的痛脚,要隐藏不露的。言先生偏是不知道,反要翻出陈账,笔之于篇,这真是胡大山痛心疾首的事。言先生不说,胡大山就应该怒不可遏,他又不知高低,还想在胡处长面前来卖弄。这时候胡大山一股怨气,也不知由何而起,突然站立起来,“嗤”的一声,把那张单子撕了个粉碎。他虽是个斯文人出身,可是长成老大一个个儿,他一站起来,虽不必有什么动作,已是威风凛凛,加上他又是一脸怒色,正如坐帐的关羽一样。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桌上一拍,喝道:“你这东西,简直是个混蛋,你是饭吃饱了,不愿再吃,还是怎么着?这一段按语,是谁的意思,给我加上的。”

他说时,嘴唇皮只管抖战,可以知道他,已气得十分厉害。言先生吓得像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翻了两只大眼睛,向胡大山脸上望着。胡大山虽然不能打他,却是手要不动两下,就觉得有好些不痛快,因此借着手一挥,向言先生拦胸一反拐,口里骂道:“你给我滚!”

言先生也不知道这件事,办得错到什么程度,胡处长既然叫滚,也就无所恋恋。好在只挣十二块钱一个月,虽然借了这一点缘由可以饿不死,但是也不能算是吃了饱饭。当时脸也一板,跑到院子里开口骂道:“你别做了几天处长,就这样做威做福,动手打人,三个月前,你不是跟我一样,站在人面前,叫人家处长吗?我言某人不过不走运,拍一生的马屁,没有拍上谁罢了。若是拍上了,我一样能当处长。像你那种能耐,真用得着车载斗量。你别瞧你当了处长,你干得来的事,让我去干一干看,你瞧我干得来干不来?抖一句文,你这种人不过是点铁成金。说一句俗话,你不过是一只朱漆马桶。你这人本就是刻薄成家,做得了什么大事。三个月前,你家里买煤球,你都自己去过秤。人家少了五斤煤,你就说把煤折翻底一算,每一担罚五斤。人家不肯,你说和商会会长,警察厅司法处长有交情,要办掌柜的。这种事你都干,何况别的,得!我也不干了,我要把你这本臭历史,给你宣传宣传,料你也不能对总司令说我是叛党,拿我去枪毙。”

他越说越有劲,说到后来,一面拍腿,一面跳脚,只管朝着屋子里骂。

胡大山气瘫了,只说:“你瞧这混账东西,你瞧这混账东西。”

胡大山自然用的还有几个老人,大家看见处长下不了台,一把将言先生抱住,送到他自己屋子里去,说道:“你喝了几杯酒了,干吗这样胡闹呢?”

胡大山家里这些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出了一身汗。平常处长说话,旁边人都不敢多哼一声,这位言先生,今天竟当了人家的面,羞辱了处长一场,纵然保全得了性命,恐怕也免不了坐十天半月的牢。因此大家都鸦雀无声的,不敢多说一句话。就有几个人私下劝着言先生:“胡处长就算有些不对,但是他是有权的人,你这样骂他,就不怕他和你为难吗?”

言先生听说,又嚷起来,说是:“我怕什么,大不了拿了我去枪毙。我这一条狗命,虽然不值什么,可是我在报界认得许多人。他们一定可以和我说几句公道话。到了那个时候,不定他这个处长做得成功做不成功?这话又说回来了,他不枪毙我,也是一个累,不定哪一天,我要宣布他的臭历史。”

胡大山在上房听了这些话,一点办法没有,只好是躺在沙发椅子上抽烟卷。还是他的太太,是个聪明人,便让胡大山避到客厅里去,叫老妈子出来,把言先生请到上房里去谈话。言先生一进来,胡太太就笑脸相迎上前,点着头道:“言先生请坐请坐。您和他是老朋友,他那个杂毛儿脾气,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王妈,来,把那好龙井给我沏上一壶茶,让我陪言先生谈一谈。”

她说时,就伸手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来,取了一根三炮台烟卷,弯着腰就递到言先生面前,然后接着擦了一根取灯,和言先生点烟。

言先生本是一肚皮怨气,打算见着胡太太,索性向下追着一骂。现在看到胡太太是这样客气,真个有苦叫不出,心里的怒气,不知不觉之间,就平下去了一大半。因道:“我倒并不是和大山过不去,可是他一做处长之后,眼睛里就没有了朋友。我也知道到了官场上,和从前干新闻记者不同。所谓做此官,行此礼,所以我人前人后,我总是称呼他处长。可是……”

胡太太不等再往下说,就笑着答道:“您别提了,您的委屈,我全知道。得了,您瞧我吧。”

言先生道:“大山要是像大嫂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别说还给了我一件小事混了,就是叫我当一名奴才,我也愿意。”

胡太太笑道:“这可不敢当。本来嘛,他都当了处长,您和他是老同事,就不应该还是拿这几个钱。他事情忙,倚恃着和您是老朋友,又不肯稍微客气一点。以后你差钱用,还是到我这里来。你瞧,真叫人过意不去,您还是穿了这一件蓝布大褂子。暂且在我这里拿二十块钱去,先买一件衣料。”

说到这里,那王妈已经将一壶龙井好茶,沏着来了。胡太太一偏头对她说:“去到我那玻璃格子抽屉里,给我拿二十块钱来。那一叠钞票,共是一百块,你数上一数。”

王妈答应了一声,马上就取了四张五元的钞票来。言先生看见钞票,连说道:“不用不用,我现在还不差钱使。”

胡太太笑道:“您就别客气,这也不过一点小意思,老实说,大山他这个处长,虽然是进款小,花销大,但是一二十块钱儿,他也不见得费多么大力。您在我们家这些年,我们真就把你当一个小叔子看待,有什么话还不能和您说的。你不拿这钱,我也不见您多大情,傻子,您就拿去罢。”

于是拿了一叠钞票就向言先生身上乱塞。言先生道:“老朋友,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什么都可以,我倒不在乎此。”

他这样说时,胡太太已经把钱塞到他怀里放下了。那钞票在大襟里藏着,又没有个底来盛着的,言先生深怕由怀里漏去了,连忙用手托住。笑道:“这样一来,倒好像我吵这一场,为了要钱似的,我实在不便收。”

胡太太道:“我不是说了吗?用不着客气,您就暂收下吧。大概您还没有吃晚饭,我们就在这儿一处吃饭吧。”

言先生道:“饭不必吃了,回头大山来了,彼此撞见,很有些不方便,我暂且告辞吧。”

胡太太看他那种情形,完全和缓了,也就不必再去敷衍他,就让他走了。

言先生回得自己屋子里去,仔细一想,胡大山这个人是靠不住的,我这样羞辱了他一顿,他不但不敢辞我的事,又叫他太太这样敷衍我一顿,分明暂且塞住了我的口,以后慢慢和我算账。俗语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将来他总有一天,会出我这一口气,我不如趁他不防备我先溜了吧。好在这里我还有二十块钱,可以做盘缠,另找地盘去。当时不作声,轻轻悄悄地就将小铺盖卷儿一包,包好了之后,天色已经昏暗不明,电灯就大亮了。言先生心里一划算,急中生智,走到外院子廊檐下,伸手将电灯总机闸一扳,立刻前后院一阵漆黑。满屋儿人声大哗。言先生一看是机会了,不敢再耽搁,将小铺盖卷向腋下一夹,就溜起走了。

胡大山坐在客厅,心里正这样想着,别的罢了,家里藏有二万八千两烟土,整整地堆了一大屋子,这是同住的人都是知道的。言先生他始终参与这事的机密,若是他向外一传扬,这用不着人来搜查,只要在我家里待上一两个钟头,就会闻到这一阵烟土味,我还不是把整个儿的证据端了出来吗?这东西既然和我反了脸,话由他口里出,他若是要和我为难,迟早是要给我捅一个漏子才能了事,俗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别让他先下了我的手。今天且按捺一天,明天我就借一个事为题,把他调出京去。让他到了目的地,就打一个电报去,将他扣留不让他回来。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心里说着,不怕你强横,你总抓在我手掌心里,要你怎样便怎样。及至电灯一灭,才把他的念头打断,就站在屋子里叫道:“来啊!打电话给电灯公司,就说是胡处长家里,今天请客,总司令也得来,他们把电灯弄灭了,担得了这个责任吗?”

这些当听差的人,平常对人就要发狠,现在处长都站在屋子里骂人,先就壮了胆子,这更可以不必客气了。因此要了电话,不分皂白,对电灯公司就是一阵乱骂。电灯公司答说:“路线并没有坏,不至于灭了灯,请你在家里查一查,恐怕是家里的线出了毛病吧,要不然就是总闸门敞开了。”

听差骂是骂了一阵,也不能不查一查,一查之后,可不是总闸门敞着吗?将总闸门一合,电灯全亮了,大家一时粗心,闹了这样一个大发脾气的笑话,电灯公司挨了一顿骂,那算是活该了。胡大山知道了,也是自己一阵好笑。

正在这时,有听差从言先生屋子门口过。看到屋子里剩了一张空床,便嚷起来道:“怎么回事,这一会子就闹贼了。”

进房一看,小件东西都也卷去不少,这才想起,一定是言先生开了小差,连忙把这事向胡大山报告。胡大山虽然觉得便宜了他,然而他只要肯远走高飞,少了一个能泄漏消息的人,未尝不妙。沉吟了一会子,便对听差道:“把马副官请来,我有话和他说。”

不一会,进来一个穿绿哔叽长衫的青年,白白的长方脸儿,漆黑的头发,一把梳着往后。那个子虽然长一点,却倒现得亭亭玉立,这人就是马副官了。他走进来,向旁边垂手一站,就问道:“处长有什么事吗?”

胡大山道:“老言,他自己知道不是了,已经逃走了。走了就走了,我倒不去追究他。我就怕的是他走不远,还是在北平城里住着。你给我留心查一查,看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若是不肯走,你就劝一劝他,说是不必住在北平。至于要几个钱,我这里或者也可以帮一帮他的忙,至少可以在我这里拿几两土去。”

马副官连答应了几句是,他正要退走,胡大山笑了一笑,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马副官听说,便又站住了脚。胡大山道:“我倒不是别事,上午的时候,我听到我们太太在里面说话,什么当票友的,没有好人了,什么在外面混差事,要有好姐姐,好妹妹了。妇人家的话,你可别听,千万别把这话和你令姐说。”

马副官道:“我哪有那么傻。把这话也回家去说。”

大山道:“你知道就好了。”

马副官道:“没有别的话吗?”

胡大山道:“没有别的话了。不过这一程子,我看你大烟,抽得更厉害,虽然是不要钱的土,可是你这样不分黑夜白日地抽,也耽搁工夫,依我说,你还是节制一点儿的好。你要是怪闷的,不会到你们那班朋友家里去多唱两段吗?”

马副官又是了两声,就走了。

原来这马副官是个世家子弟出身,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和一班票友交起朋友来,也就玩起票儿来。他是个票青衣的,人既年轻,戏又唱得好,在朋友里倒很有点风头。后来家道中落,本想下海唱戏,可是年长了几岁,却长出一个大个儿来,唱旦却不合适。胡大山别的嗜好是不大行,惟有听戏这一件事,他倒是与日俱增。从前他当新闻记者倦了的时候,也曾到茶楼上泡一壶茶喝着,听几回票友儿。因为那样,就和马副官认识。那时候马副官叫小马,小马有一个姐姐,比马副官只大一岁,因为得了他兄弟的传染病,也能哼几句皮簧。胡大山和小马混得熟了,也常常到小马家里去吊个嗓子,真是闲了,也打个小牌儿玩。若是小马不在家,就由马大姐来招待。从此以后,马大姐和胡大山认识的程度,还在小马以上。胡大山做了官了,马大姐就再三地拜托,务必给小马找一个差事。这差事,一要名义好听,二要多拿几个钱,三要事情不忙。胡大山听了,一想除了顾问咨议之流的差事,哪里有合于以上三个条件的事。不过马大姐既然说出来了,彼此交情不错,总要敷衍敷衍才好。想来想去,就介绍小马在总部里当了一名副官。同时又请总司令把这名副官,拨在交际处听用。因此,小马闲着无事,只是很在胡大山家里抽大烟。大烟抽足了,陪着胡大山谈谈戏。

今天胡大山差他去探听言先生的行踪,这总算半年以来,所得的第一件美差。当时他答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心里想着,人海茫茫,偌大的北平城,到哪里找这一个穷小子去,料得胡大山对于言先生也不过一时之气,只要事过境迁,过些时候,他也就会忘了的,又何必去做那不干己的恶人。因此他一出大门,也就把这一件事忘了。他这一阵子,和那个马浪荡式的政客李久湖,倒混得很熟,这李久湖是个嫖赌逍遥,无所不为的人。因为他是无所不为的人,人家要玩而不能到的地方,他都可以去。许多阔人为玩的原故,不能不援引他,许多名伶名妓,要想结交阔老,也不能不借重他。于是李久湖就做了一个声色场中的掮客。马副官一来是票友出身,二来又是樊总司令特派在交际处当差的副官,这种人,恰是和李久湖对劲。

这时马副官坐上自己新买的白铜包车,一直就到李久湖家里来。李久湖的汽车,停在大门口,汽车夫也坐在车上,看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出门。马副官下了车,在门房口上一站,问道:“怎么样?李四爷要出门去吗?”

门房听了声音,知道是马副官,一路答应着,一路走出来,答道:“没有走,您请进吧。”

马副官一进客厅,正碰到李久湖出来。顶着大帽,手里拿了一根斯的克,挺着阔大的胸脯,正要向外走。一看马副官,手上提着斯的克抱起拳头作揖。马副官道:“这又来得不巧,四爷要走了。上哪儿?有饭局吗?”

李久湖道:“正是有一个饭局,同席的有马二爷呢?”

说着,那黑胖的脸儿,透出一层浓厚的笑容,把他那嘴上一撮短毛,也笑得只是耸动不已。马副官道:“有马二爷在席,是谁请客,莫不是小林吗?”

马副官在身上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长针却已指到了七点。因笑道:“早着哩,还只七点,他们家里请酒,吃是小事,根本上就是大家要取乐闹着玩。这一闹下去,不定要闹到晚上什么时候,还坐个十五分钟去,准没有事。”

李久湖的意思,巴不得马上就走,可是马副官大小是个,红人儿,又不能得罪的,只好耐下性子,陪着他在客厅里谈了十五分钟。心里想着,真是林老板有事找我,他也会打电话来的,坐一下也不要紧。不过心里这样想着,脸上总有一点不安定的神气,眼睛望着马副官,不住地发出假笑来。马副官看他这种神情,知道他坐着也是情不自安,何必把他苦苦留住,就起身告辞。李久湖对他,并不挽留,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马副官道:“我们熟朋友,常来常往,还客气什么?”

李久湖道:“我倒不是客气,这也就该到小林那里去了。”

于是汽车“忽突忽突”响了起来。李久湖坐上车,说一声林老板家里,汽车就如风一般,开到有规胡同林家来。

原来这林家的主人翁林芝芳是一个唱戏的旦角,上海的戏报上,常常为戏子登广告,什么名驰中外,名驰寰球,在别人对之,很有些惭愧。可林芝芳当之,倒有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的起居饮食,比之大政客大官僚有过之无不及。这时,他门口那一盏日球大电灯泡,照着红漆门上,光彩耀目,门的左右,一列摆了许多漂亮汽车。李久湖的汽车一停,自己向下一跳,门房的听差看见,都笑着望了他,李久湖他倒很平等,不分上下,对这些人一个一个含笑点头。门房笑道:“四爷来了,里头早吃上了,赶快去吧。”

李久湖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赶上三个菜,我就会吃饱的。”

一人走到上房客厅外,隔了玻璃窗,只见灯儿下一群人头,东西晃动。自己在外面就大喊道:“哦啊!糟了,赶不上了。”

说着,一掀门帘子走了进去,手上拿了斯的克,又拿了帽子,合并不一处,就对满桌的人,作了个罗圈揖。在座的马二爷,对他只微微望了一眼,头也不曾点。林芝芳到底是个主人翁,却在自己本位上,和李久湖点了点头道:“四爷,请坐吧。”

李久湖将帽子和斯的克,一齐放下,然后脱下大氅,就交给听差。听差接了过去,李久湖还和他们点了一个头。马二爷皱了眉道:“酒壶,你越来越不对劲儿,什么人也交上了朋友。”

原来这些阔人,对于李久湖是不大以客气态度对之的,因为他“久湖”两个字和“酒壶”两个字,简直音韵相同,所以就叫他“酒壶”。李久湖自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就让人家叫他酒壶。若是最阔的人叫他酒壶,他倒以为是亲密之词,很是欢喜。所以马二爷叫了他一声酒壶,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当时李久湖看到下方还有一个空位,就坐下了。这一桌上,除了马二爷外,还有张释然,他是个老世家子弟,今年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位少爷脾气。其次便是戏剧大家徐如峰,专门给林芝芳编剧本的,也是林家有会必与,还有客就是和林芝芳同班的配角,江妙闻陶佩瑚以及学生贾步林。

李久湖坐下来,扶着筷子,正夹了一筷子菜,想要张口来吃。忽然有一个听差进来对林芝芳道:“外面来了个穿洋服的,要见林老板。”

林芝芳道:“是谁?他没有拿名片出来吗?”

听差道:“看他那样子,倒好像有些生气似的。”

李久湖听了,把筷子一放道:“这是谁,这大概又是一些无聊的人前来捣乱,我去见一见他去,看他说些什么。”

林芝芳虽是个男子,究竟因为唱旦的年岁太久,终年是调脂弄粉,所以也像女子一样,胆子比平常人格外要小上一倍。听到有个生客来找他,已经就很为难,听差又说那人生气,更是不敢去。现在李久湖说代他去见客,他正求之不得,连忙拱揖道:“四爷,那就劳驾一趟吧。”

李久湖对于名人,就受不得这个,站起来,便道:“我去见一见,料着没有别的事,准是学生老爷来说义务戏的。若是为了这个,好歹我打发他走。”

他说着,已经就走出院子来了。

听差引他到了前边,来的那个客,已进走到院子中心,李久湖看他时,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灰色西服,手上拿了帽子,手背在后面,倒是一脸的风尘之色。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挺了胸脯,站着倒像是和这里很熟,李久湖不等他开门,先就问道:“是你阁下要见林老板吗?”

他看见李久湖,点了个头道:“是我来要见林老板的,有点事要和他商量。”

李久湖把他让到外面小客厅里,和他对面坐下,说道:“林老板今天人有点不大舒服,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我可以代表答复。”

那人道:“未请教你先生贵姓是?”

李久湖道:“我叫李久湖,在国务院里当过参谋,这里的林老板和我是好朋友。”

那人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分开两腿,双手拿了呢帽子,只管盘旋不定,低了头看帽子出神,好像林芝芳没有出来,大失所望。半晌,才说道:“和你先生说,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他脸色慢慢地变起色来,现出非常凄惨的样子。于是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先擦了一擦眼睛,然后又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久湖。李久湖接过来一看,上写张振纲,此外并没有什么别号籍贯住址。李久湖道:“你先生和林老板,大概素不认识吧。”

张振纲道:“就是为了素不认识,这总有点难为情,非面见林老板说不出口。”

李久湖道:“不要紧,有什么事,你只管对我说就是了。”

张振纲踌躇了一会子,才笑了一笑道:“这话真是不好出口。”

李久湖见他这样子,分明是来求捐募款的,胆子就壮了,格外看张振纲不起,将胸脯一挺,瞪了双眼,望着他。张振纲声音低了一低道:“实在告诉李先生吧。我也是一个读书的人,因为运气不好,找不着事做。这一个多月,先母又病了,为了求医,弄得当尽卖光。到了今天下午,她老人家,就去世了。我一个外乡穷人,哪里有钱去弄衣衾棺椁,想来想去,实在没有法子,因想到林老板……”

李久湖摆着两只手道:“得!得!你的话我明白了,你不是到这儿来化棺材本来了吗?碰你的造化!我给你说去。”

张振纲听说,就站起来和他拱了拱手,李久湖睬也不睬,就背转身子进上房去了。

这时客厅里的一桌酒席,已经吃完,大家散坐着抽烟喝茶闲谈。李久湖走了进来,双手一拍道:“我就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人说他死了娘,没有钱买棺材,到这儿化棺材本来了。我瞧这人穿着洋服,一脸的滑头像。”

林芝芳笑道:“穿洋服就是滑头吗?我也常穿洋服的,难道我也是滑头吗?”

李久湖这才觉得自己失言,连连摇了两下手。笑道:“我可不敢那样说,我要那样……”

马二爷皱了眉道:“别说闲话了,你还是说外面来的那个人吧。”

李久湖道:“是是,他也没有说什么,无非是要钱。”

林芝芳道:“既然是化棺材钱的,找上了门,倒没有什么法子,就给他十块钱吧。”

马二爷道:“他既然指上门专来化钱的,给他个十块八块,那是不行的。还是让四爷出去问一问他,家里差多少钱用?”

李久湖道:“那是问不得的。俗言说善门难闭。若是他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办,那怎样答应他呢?”

马二爷道:“管他呢,给他个三十二十就是了。别让他尽麻烦,走了就拉倒。”

李久湖是不敢得罪有钱有势两种人的。马二爷正是一个最大的银行家,他的话,哪有可以不遵之理。马二爷既开口出了二三十元,也不犯着给他省下这笔钱,于是复身出来,张振纲倒先开口道:“李先生进去了这久,一定是很费唇舌,林老板向来肯做慈善事业的,大概可以答应的。不过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还是求李先生去说一说,这就叫救人救到底了。我想烦一烦李先生,还是求一求林老板……”

李久湖道:“我早就说了,你要多少的钱,干脆就说要多少钱,不要这样绕了弯子说。”

张振纲道:“李先生,您是明白人,您想一场丧事,总得花个二百三百的,我想请林老板帮个三百元儿。”

李久湖听了这话,气得浑身胖肉都不住地哆嗦,“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两眼一瞪道:“我不明白,我糊涂。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好好的招待你,你倒会说出这种不讲理的话。这钱有这样容易得,一开口,人家就给你三百块。你这东西,简直混账。”

说时,又连拍了两下桌子。张振纲见李久湖这样大发脾气,将一只手伸到袋里去,摸索了一会子,复又拿出来,脸色先是紧张,后来又平复了,却淡淡地冷笑一声道:“李先生,你何必这样生气?我是和林老板要钱,又不是和您要钱,何至于要您生这么大气。”

说毕,索性向沙发椅子靠子背一坐,一语不发,尽等回话。李久湖道:“看你这样子,你打算讹我们还是怎么样?”

张振纲道:“这也谈不上什么讹,钱还在林老板腰里呢。您要说我是讹人,就算我讹人,大不了,这儿是去报告警察,那倒很好,我家里死的那个老娘,不愁没有收殓了。”

李久湖正想还说什么,外面进来一个听差道:“四爷,二爷请您。”

马二爷来请,李久湖是不敢耽搁的,马上到客厅里来。马二爷道:“酒壶,你这张嘴又和人家干上了。我刚到外面去偷见了那人一下,倒不像是个下等人,他家里真是死了娘不能收殓,也未可知。若是一定不给他钱,把他弄急了,也许他就把命拼了我们,那真是不合算。”

李久湖道:“照着二爷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办,他要三百块钱,就给他三百块吗?”

马二爷道:“那也不能由他,你再去和他说说看,他若不麻烦,就给五十块。他还是不依,就给他一百,也没有什么。”

李久湖听了马二爷所说,心里有了一个标准,第三次又到前面来和张振纲交涉。不料张振纲的态度,也强硬起来,非得二百元不走,报官也好动武也好,由林宅去办。前后说了一个多钟头,他总是不走。林芝芳和大家一商量,也值不得和他麻烦,就给他二百元。但是他说死了娘,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可无从证实。依着马二爷就要叫巡警来把钱送到张振纲家里去,以求实在。李久湖道:“这事用不着惊动警察,我去走一趟就是了。”

于是在林宅取了二百元钞票,送到外面小客厅,当着张振纲的面,将钞票一扬,笑道:“不含糊,你要二百就给你二百。可是年轻人爱撒谎,若是你家里并没有这一档子事,我们林老板,这一笔钱就算送给你逛胡同开盘子用?”

张振纲道:“我们都不认识,一开口就和你们要二百块钱,这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平生做事,讲一个爽快。您若是有工夫,就请您同到舍下去一趟。不过我家里住在西城根,这里是东城,正要穿城而过,不嫌远吗?”

李久湖道:“西城根?就在天边,我也得跟你去。我有汽车,来去很快的,你说的若是真事,我们就同坐一车子,到你家里去。见了你家里真有这事,我不但把钱交给你,我私人也帮你一点子忙。若是你说的话是假的,那我可对不住,我就要把原款带回。”

张振纲站起来道:“好好好!我们就去,我要林老板相信我,我也愿意这样。”

李久湖偏是死心儿,张振纲虽然说得这样切实,他还是要去。

马二爷林芝芳在里面听到,以为张振纲说得这种强硬,或者他母亲死了,也是事实,派一个人把钱送到他家里去,也就完事。但是李久湖红着那两片胖脸,由外面冲了进来,一拍手道:“这家伙嘴是真强,他总说他妈是死了,这话我不能十分相信,我要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看。”

马二爷道:“我本来要想派一个警察跟着他去的。酒壶,你要是能跟着他去,那就更好了。”

李久湖道:“好好,我就去,我决误不了事。我若让那小子白使了一个钱去,我就不姓李。”

说时,伸着两手,一声嚷了出来。到了小客厅里也不坐下,将帽子对张振纲招了两招,瞪着眼道:“要走就走,我这就陪你一块儿去。走!”

张振纲缓缓站立起来,望着李久湖的脸,很不在意的样儿,问道:“李先生,你真要跟着我去吗?这可对不住得很。”

李久湖道:“人家钱都送了你,我跑一趟这算什么。你不要客气,我是个闲人,陪你走一趟那很不算什么。”

说时站在小客厅门边,望了张振纲道:“走走走!”

张振纲一句也不言语,拿了帽子在手上,低头就向前走。

到了大门口,李久湖将手一招,已经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汽车夫开了车门,李久湖让张振纲先上,随后自己也上车,车夫坐在前座,回过头来,就问往哪里去。张振纲道:“你往西城根开了去吧。到了那里,我自会告诉你开到哪里。”

汽车夫听了这话,开了车一直向西飞跑。看看快要到西城根了,张振纲忽然执着李久湖的手道:“你叫车夫开回去,我还和林芝芳有话说。”

李久湖道:“你拿人开玩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老远地跑了来,跑得快到了你又要转回去,那是什么意思?”

张振纲将眼一瞪道:“我说要回去。你要不把汽车开回去,我就要对不住你了。”

说话时,他两只手插在袋里,说毕,两只手突向外一抽,一只手拿了一根令人碎胆的手枪。他一个指头,虚按着枪机,向李久湖腰眼里一塞,瞪着眼问道:“怎么样,你能不能开回去?”

李久湖看他穿着西服,以为他是一个文明人,不妨用大话去唬他。不料他身上竟带着这种不文明的武器。这时,只要将那放在枪机上的指头一动,自己保管就没命。吓得四肢颤动,一阵一阵的热气,把五脏的油汗,都赶将出来,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只管青一阵白一阵,翻了眼睛,望着张振纲。张振纲昂着头哈哈一笑道:“你刚才不是很凶吗?现在你这股子劲哪里去了。”

说着,将脚向李久湖大腿上踢了一下,说道:“快开口,要不,我要放枪了。”

李久湖嘴唇皮同脸上的胖肉,一齐哆嗦起来,口里说道:“我这就叫……叫他……他开……回去,您……别别把……”

张振纲笑着将那塞着腰眼的枪,松了一松,笑道:“我就松一松,也不怕你跑上天去。”

前面的汽车夫,向前开着汽车,也似乎听得后面有争吵的声音,回过头来一望。张振纲右手的手枪还是对着李久湖,左手的手枪,就隔了玻璃向汽车夫一比,喝了一声道:“你给我开回去。”

汽车夫也吓了一跳,这枪子要由后面打来,连躲闪都没有法子躲闪,口里呵呵了几声,车子就停住了。张振纲道:“你只管放心把车开回去,我不难为你。”

说着,把手枪就放下来了。汽车夫料得只要把汽车开回去,张振纲是不会开枪的,倒过车来,开了车就往东飞跑,向林芝芳家而来。车夫吓糊涂了,不但想不出一个脱逃之策,而且以为早开到了家,自己就脱去是非,所以把马力开得加倍的足,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林宅。

汽车停住,张振纲将那支手枪对住了李久湖,说道:“你别嚷,我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你若是有一点儿不对,就请你尝一粒子弹。下车,向前走。”

李久湖这时已经有些明白了,知道这是到林家来行劫的一个强盗,与自己并无什么关系,只要自己听他说话,他当然不会用枪来打。这样想着,就镇定了些,且大着些胆子,硬了胆子,走进林宅。张振纲把一支手枪,捏在袋里,腾出一只手来,挽了李久湖的胳膊。那一支手枪依然对着李久湖,逼着他靠近了同走。李久湖一声不言语,走到先前相会的那个小客厅边,张振纲就说道:“到这客厅里去。”

李久湖就依着他的话,走进那个小客厅。张振纲先是叫他关上门,随后又叫他闭上电灯,让李久湖的脸对着窗子外,他就拿了手枪坐在他身后守住。李久湖是性命要紧,人家怎么说,他就怎样做,总是百依百顺。张振纲道:“老李,你可对林芝芳说,给我拿十万块钱钞票出来。若是不拿出来,你就休想活命。”

李久湖道:“张先生,这没我的事呀,对穷朋友我总肯帮忙的,您先别着急,让我给你说就是了。”

于是提高了嗓子道:“你们外面来个人哪!叫林老板快快预备十万款子,要不然,我就没命了,快叫人进去说啊。”

外面听差,听了这个话,都吓得面面相觑。

原来李久湖下车进门以后,那汽车夫张口结舌,已经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了林家听差,片刻之间,这消息就传遍了林宅上下。林芝芳听了这话,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向着人呆望。这时一班客,都已散尽了,只有马二爷一人还在这里。马二爷虽是一个银行家,却是军官出身。胆子比平常人大得多,强盗既然进了门,也不是一味害怕,可以敷衍过去的事。况且强盗不过一个人,料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所怕者,就是这强盗,是否有余党。若是有余党就怕会闹出大乱子来。于是就向军警机关,立刻连打了三个电话,要他们派人来保护。一面就走到外边去,叫一个机警些的听差,向李久湖答话,李久湖在小客厅里连叫了几遍,不见人答应,正在着急,现在外面有听差答话,就道:“你快去对林老板说吧,早点预备款子,我这身后,可有两支手枪对着哩。”

马二爷已经打了电话,报告过军警,胆子已壮了些。又听见说,外面并没有余党,越发不怕了。因就站在正房廊檐下,叫听差问要多少钱?李久湖道:“我的爷爷,我已经说了要十万,怎么还不知道。是是!张先生,您别把枪指着我的脊梁,我这不是在和您说吗?是是,二爷,张先生说了,不要现洋,不要支票,不要一块钱一张的钞票,全要十块五块一张的。二爷,你得救我啊!啊呦!林老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张先生,你瞧……是是,我不叫张先生了。劳驾,您把手枪别对着我脊梁。我的妈,您您……别把枪……枪对着我的后脑啊您!您还得要我!我……代表说话呢。”

林芝芳战战兢兢的,也由后面走出来了,见小客厅里漆黑,李久湖一个人坐在里面说话,一会子向外面说话,一会子又向里面告饶,听那声浪,都颤动得极不自然。林芝芳自己固然是害怕,听了这种声音,又替人家怪可怜的。因走到马二爷身边,轻轻地将他衣服一扯。马二爷跟着林芝芳,就一同到上房来。林芝芳皱了眉道:“这事怎么办呢?据我说,那人要什么,我们都先答应了再说,救李四爷的性命要紧。”

马二爷笑道:“你真是不行。你想,他正要把酒壶抓在手上,和我们讲价钱。这个时候,要把酒壶弄死,他就没有把柄了,我们不给他钱,靠他一个人,他还能打出去吗!咱们先别忙,给他慢慢地商量……”

一言未了,李久湖又在外面嚷起来了。马二爷就叫听差去答复,说是并不是不给。不过款子上十万,不是小数目,家里实在没有那多。夜又深了,也不能到别处去拿。再说又要十块五块一张的钞票,不容易那样齐备。现在把家里和朋友家里的钱极力搜罗一番,搜罗出来多少,就送多少。李久湖依然说是不行,现在把数目减成六万,你们设法限一个钟头拿来,一个钟头不拿来,张先生就要扔炸弹。这句话把二爷也吓着了。强盗身上若是真有炸弹,那可不好惹,只好答应去办。

这个时候,各军警机关,都得了信,顷刻之间,把林芝芳这一所住宅,前前后后,围个水泄不通。戒严司令陆光离来得最早,一乘汽车,飞也似的到了林宅门口,只见许多军警和便衣侦探,密密层层,挤了一胡同。因为这强盗一个人明火绑票,也不知道怎样的一个丈二金刚,八臂哪叱,且不进去。这隔壁有一家公寓,且在这里借了一个屋子坐下,叫侦探来问情形,侦探道:“现在没法子近身,听说他带有自来得,盒子炮,电刀,手榴弹,手提机关枪……”

陆光离喝道:“少胡说,一个强盗,带了许多的武器已经奇怪了,怎么还能带上手提机关枪。”

侦探嘴里说溜了,几乎把强盗带了大炮的话都说出来了。陆光离一喝,他倒站住了发愣。陆光离道:“你去换一个人来,你简直不行。”

侦探答应下去,换一个武装挂刀的宪兵进来,进来之后,脚跟比着脚跟,皮鞋“啪”地打了一下响,挺着身躯,举手行了一个军礼。陆光离看他这一副尚武的精神,逆料他就不错。他一定能到林宅里面去调查一番。他行军礼已毕,手扶了肩下挂的盒子炮皮袋,抚摸了一下,正着脸色,向陆光离,以表示他注意。陆光离见他这样,心里更欢喜,便问林宅那强盗怎样了,宪兵听到强盗二字,脸色先就向下一沉,说道:“林宅院子里,没法儿进去,那强盗藏在黑屋子里,身上带了好几支手枪,他瞧得见人,人瞧不见他,一上前就会吃他一枪。听说他那家伙有点傍门左道,他能隔了墙就打人,……”

陆光离听了这话,吓得那颗心由内向外一跳,几乎要由嗓子眼里跳将出来。身不由主的,好像两只脚也跳了一跳。心想隔壁就是林芝芳家,那强盗,若是有隔墙打人的本事,自己是带人马捉他的头儿,先得遭他的毒手。连忙问道:“怎怎怎么说,他有隔墙打人的本事吗?”

说着起身就要向外走,那宪兵搬鹅卵石打脚,自己也是越说越怕,看见司令都有向外走的意思,他更机灵,起身就先跑。

陆光离究竟是个司令,他不能轻举妄动,并没跑。而且他也想明白了,林芝芳家,住在西隔壁,那强盗纵有隔墙打人的本领,这是东屋,比较出去还稳当一点,何必跑到院子里去送死呢。便向那宪兵喝了一声道:“你更是胡说,他一个毛贼,哪有这种神仙一般的本领。你这东西,大概就没有打听明白。你在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宪兵慢慢地走进来。说是谁也不敢到林芝芳家里去。自己是在林宅大门口打听来的。陆光离将手一挥道:“去吧,你更是饭桶。”

那宪兵一番尚武精神,立刻冰消瓦解,偷偷溜溜地走出去了。陆光离一想,机灵的便衣侦探,勇武的宪兵,都闹得这样神不附体,何况其他?这样子就派军警一阵风似的进去拿强盗,又会把那绑着的李久湖打死,若是派人分别去捉,无论他有无邪术,他在暗处打明处,这里的人岂不是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慢着,这得想个两全之法才好。于是背了手,只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不多一会,又来了四五位军警机关的领袖。这来的人,有督察长万有能,保安局长诸葛明,本区的区长张虎威,稽查处长常得胜。陆光离看到这些人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开了一个紧急剿匪会议。陆光离道:“据许多人报告,那强盗带了许多武器,我看都近他不得,怎么样办?”

一语未了,有卫兵进来报告,说是有位李四爷的兄弟李五爷,一定要进来见司令。大家都知强盗绑的是他哥哥,他现在要来见司令,一定有要紧的事,就让他进来。

那李五爷走进来,将帽子取在手上,两手捧着,见了人就作揖。作完了揖,然后哭丧着脸,对陆光离道:“司令,这一件事总得求求您,千万别让军警开枪打人,这一开枪,家兄就没有了命。反正强盗是一个人,他围在这屋子里,插翅也飞不出去。”

陆光离道:“这个不用你说,你令兄和我们都是朋友,总不能拿着他的性命做玩意儿。现在我们在这里守着强盗到天亮,总也要想法把他拿住,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正在开会呢,开完了会,我们就有办法。”

李五爷听他说这话,知道他们在开会,这里就不能容纳闲人,因就告辞退去。

陆光离用手揪着胡子,口里连吸了几口气,说道:“这事更有些棘手了。你看,强盗是要拿的,绑的票是不许伤的,这是怎样下手?”

诸葛明揪着胡子道:“这就叫投鼠忌器了。可是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办法,只要有人跑到门边,虚做要攻进去之势。那强盗看见,一定要丢了人来堵住门。那时,另外派几个人由窗户里跳进去,先把人抢了出来,然后围攻小客厅,他哪里还跑得了?”

张虎威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局长此计甚好,一定可以把那人捉到。这要派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去攻门才好,派哪个去呢?”

诸葛明道:“你们区里,来了多少警察,可以挑两个干警前去。”

张虎威道:“这可困难。警察的枪枝,固然就是一根锈铁。而且根本上,警察就没有下过什么操。现在叫他们抵御这种悍匪,可是不行。”

陆光离道:“法子倒是一个好法子,就是攻门这一种人才,不容易寻得。若是有人攻门,我挑几个人去抢肉票,倒也不甚难。”

张虎威道:“要不,还有一个法子。就是把院子外的电灯全拧灭了,派两个人由黑暗里爬到门边去。到了那个时候,见机而做,也要一下子,就把强盗拿到。”

陆光离想了一想,这法子虽不高明,究竟也不坏事,就道:“既然如此,就请张区长去试办一下。”

张虎威说了此话,又奉了戒严司令的命令,不得不走。当时慢慢地走到林宅大门外,看到那些军警手上挺着枪,这里躲一个,那里躲一双,一点也没有倦容,他心想,这不是活见鬼,这预备抓谁呢?预备抓我吗?当时溜到林宅门口,就找了两位警长,把自己定的计告诉他们。巡长脸沉着道:“这可难呢,那院子里的电灯,电门都在走廊下。谁敢去拧?”

张虎威道:“你们全是一班无用的东西,到院子里去拧电灯都不敢,还拿个什么强盗?”

警长站在一边,都只哼哼了两声,不敢多说。张虎威道:“电灯在哪里,我去拧去,那怕什么?难道这院子里还不许人往来吗?若是真不许人往来,谁给他说票去?”

一面说着,一面向里走。走到第二重院子,只见墙犄角边门后头,都躲了手捧着枪杆的人。有两个人看见张虎威,认得他是区长,接连将手向后挥了两挥。那意思是叫他不要上前。只瞪了眼睛望着,却并不作声。张虎威一见,也不由得嗓子哑起来,有话说不出。便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有什么动静吗?”

一个武装侦缉队道:“那杂种毛了火了,说是再不拿钱出来,他就要扔炸弹。您站的那个地方,他正好是一扔就着,他就在您斜对面那个房子里。”

一言未了,李久湖在黑屋子里叫道:“那走廊下站的是谁,干什么在那里站着,这里要开枪了。”

张虎威听到叫了一声“我的妈啊”,连忙向后一退。一来是势子太猛,二来是脚底下恰好有一块砖头绊了脚,一个不留神人向后一倒,“扑咚”一声。这里几个军警,以为他中了弹,拖了就向外跑。张虎威已经是跌得头晕眼花,经这些人一拖,简直是人事不知,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下。

早就有人把话告诉了那边候信的陆光离,他不由得嚷起来道:“这还了得,整个儿的区长,都让他打死,这威风更大了。赶快找医生,瞧瞧张区长还有救没救。”

说时,常得胜万有能先向林宅来看张虎威的伤,他慢慢醒过来,心里已经有些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摔了一跤。这些人当自己中了枪,真是笑话。可是自己没有中枪,让强盗一喝就倒了,让人知道,那更可笑了。不如趁机会撒个谎,就说那强盗,真有邪术,让他念咒念倒的。心里这样一想,于是故意发了半天晕,慢慢地哼才醒过来。围着他的人,早是浑身寻找了一个遍,看他身上是哪里中了枪子。哪知道浑身上下,一个针孔也没有,真不知道张区长的伤,是如何受上了的。现在见他已醒过来,就赶忙问他怎么样了。张虎威有气无力,半晌吐一个字道:“哎!这强盗厉害得很啦。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听见,他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就有一样东西,在我脑袋上揍了一下,我就躺下了。”

这一报告不要紧,弄得在一边的人,都毛骨惊然起来。这强盗带了手枪炸弹,已经令人闻之丧胆,若是再有邪术,那真不得了,彼此相望都做声不得。有两个胆小的,扯腿就走。只因为走得急一点,别人疑心强盗出来了,跟着也一跑。张虎威原躺在睡椅上,一见事情不妙。“哎呀”了一声,爬将起来,连跑带跌,倒闯出大门口来。门口那些捉强盗的军警,看到里面的人,纷纷向外乱跑,以为强盗杀出来了。大家端了枪趴在地下,就向大门里,做那预备放式。但是一分两分钟,三分四分钟,继续地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出来,大家算空乱了一阵。

其实张振纲这时在里面,拼命地逼着要钱。马二爷给好几处打电话,七拼八凑,已经凑到三万块十元五元的钞票,都是派人坐了汽车,各处收罗,出后门口递了进来。找了两个胆大些的听差,将钞票一叠一叠,由窗户眼里塞了进去。是李久湖在里面接住,再递给张振纲。张振纲映着外面的电灯光,一叠一叠点好,都向身上揣起。此外的钞票,因夜深了,实在无从掉换,连五十元一百元的,一并在内,又凑了二万。张振纲的裤脚里面,这时都揣的是钞票,若是再要,实在也没法子向身上揣,也只好算了。便叫李久湖对里面说,有什么吃的没有,若是有吃的,叫他们送出来,吃了好让我走。李久湖便嚷道:“你们有什么吃的没有,赶快预备一点,张先生吃了要走。”

里边听差听到,连答应了几声有有。不一会儿送上牛奶和点心来。李久湖道:“不成,张先生饿了,他要吃饭。”

马二爷心里一想,这强盗真是胆大,外面军警密布,他还要吃饭,落得答应他,时间越长,越可挨到天亮,在天亮捉他,那更容易了。于是就答应叫厨房开火做菜,而且问张振纲要酒不要?张振纲答应,不要酒,菜要快一点来。马二爷一面通知外面把守的军警,一面叫林家家里人,躲闪得开开的,免得中了流弹。外面军警,知道强盗真要出来了,立刻大家戒备起来。都端了枪,上了子弹,向着屋子里扳机待发。同时屋顶上,门后面,墙犄角上,都满布了军警,各人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齐向屋里望着。陆光离诸葛明大家商量,眼见强盗是要走的了,向他开枪,恐怕有点不行。因为他老是和李久湖在一处走,若是开枪,必然将李久湖打死。他的兄弟,在这里哀求了一夜,总让大家不开枪,大家自不能不顾忌。可是真要不开枪,他架着李久湖,你又近他不得,岂不要白瞪眼,只好望了他走。陆光离道:“这件事,真是让我为难。我们带了一二百名军警,包围了这胡同一宿,还让强盗跑了,那岂不成了笑话。依我说,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他就开枪。好在路离得很近,难道放枪的人,要打谁都看不清楚。依我说,只要一枪把他打倒,他就不能架人了。”

诸葛明又找了常得胜一商量,常得胜会意,就暗暗把话告诉了军警。

张振纲在屋子里,他并不是等饭吃,钱是得到手了,却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够平平安安地闯出这几重防线。而且猛然听得里面的钟声,敲过了五下,快要天亮,逃走是刻不容缓的了。大概那强盗,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站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呆。他忽然听得外面有一声汽车喇叭响,触动了灵机,便对李久湖道:“你给我叫一辆汽车开进院子来,我好坐了出去。”

李久湖道:“张先生,这院子里汽车可不容易进来,至少也只能开到前院。”

张振纲道:“能开到前院,就开到前院,你吩咐他开进来,越快越好,再慢一点,我就要放火了。”

李久湖听到便嚷道:“你们快开一辆汽车进来,慢一点,这儿就要放火了。”

外面一听到开汽车进来,就知道强盗打算逃走,大家都是扳好了枪机,只待一捺。不多大一会儿,那强盗“扑咚”一响,就把迎面的那一盏电灯打碎。然后他两手拿着两支手枪,一支朝前,一支朝后,挟着李久湖,一路向前走。李久湖知道外面已是军警密布,现在强盗逃走,军警岂能放过,便一路嚷道:“诸位可别放枪啊!一放枪,我先没命了。诸位,那儿不是积德的地方,可别放枪啊!”

李久湖带哭带嚷,一路闹将起来。头里几个人,听了他说得可怜,也就未曾开枪。可是他走过里院,路出重门的时候,汽车横在当前,静等强盗上车。张振纲正要挽了李久湖上去,身后门犄角边,正藏了两个宪兵,见张振纲一转身,李久湖闪在一边,有了便宜,对着他背后就是一手枪。张振纲事先已觉得背后有人,在未发枪之前,他已闪开了。等到别人要发第二枪时,他已藏在李久湖身后。李久湖已知自己陷入枪林弹雨之中,浑身筋肉哆嗦,吓得面无人色。张振纲把他挪到面前,他倒成了一个挡枪子的肉盔。但是他已吓糊涂了,舌头打卷,说不出话来,口里啰哩啰哩闹了一阵,只在半空中乱摇着两手。张振纲用脚踢着他道:“快说,叫他们不要放枪,不然,我就要先开枪打死你了。”

李久湖道:“诸位饶命呀,别放枪了,放枪我就先没命了。”

一面说着,一面被张振纲挟住,一步一步,侧着身子向前走。

那督察长万有能看见,眼睁睁地见这强盗要逃出大门。他是藏在前院一间厢房里,对身边一个巡警道:“不管,开枪。”

巡警因也得了命令,说是一枪先打李久湖的腿。李久湖一躺下,既不至于丧命,强盗也就不能绑做肉票走。因此“轰”的一枪,向李久湖的腿上打来。黑夜之中,哪里看得那样准,这一粒子弹,不偏不倚,由李久湖腹部穿胸而过。李久湖“嗳哟”一声,便倒在地下。别处的人,见李久湖倒了,张振纲已没有了肉盔。大家都放开了,一齐向张振纲开枪。张振纲知道李久湖是真中了子弹了,向两边回了两手枪,拔腿就跑。但是这里重重门户,都有武装军警把守的了,不见人来,都是联珠向外放着枪。这时,四面枪声大起,哪管谁是肉票,谁是强盗,向着进出的要道,劈劈拍拍,只管放了来。那强盗忘其所以向前拼命地跑,但是不到大门口,身上已中了一枪。究竟他是舍命的人,由此又一直冲出了门外。后面的军警,七手八脚,将枪乱放一阵。强盗虽然跑得快,无如枪子跑得更快,只此时间,又有两三粒子弹,扑到他的身上,他是铁打的身躯,也抵抗不住了,一个倒栽葱,便躺在地下。

军警们守了一夜,目的就是在拿他,拿了他就可以加级,就可以得赏。谁也知道他身上,揣着五六万块钱。若是人赃均获,林老板用极低的限度来报酬,纵然少到百分之一,也可以发一个小财。不过眼看他长了一身肥肉,他也会咬人,眼睁睁地没法子拿他到手。现在他既倒在地下,当然可以手到拿来。但是这肥羊肉,谁人也是爱的,缓一步,别人就会抢去的。因此大家存着此心,不约而同的,一拥上前,便来抢这个新鲜死人。十七八个人,你拖着一条胳膊,我拖着一条腿,犹如一群大头蚂蚁,抬着一只苍蝇一般,你向东拉,我往西扯,也不知道,将死人向哪里放好。还是督警长万有能知道事理,走过来一喝道:“大家都不许胡闹,谁有功,谁没有功,我全知道,你们先把死人放下。”

大家听了督警长如此说,就都放了手。不一会儿,自陆光离司令以下,都雄赳赳地跑来了。那张虎威区长用脚下的皮鞋,踢了张振纲两脚道:“混蛋,我以为你是什么八臂哪叱。”

陆光离也道:“这原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我们何必这样大动干戈,闹了一宿,其实派两三个人拿枪堵住了大门,哪怕他飞上天去。”

诸葛明却在后叫道:“司令站远一点吧!那家伙怕还没有死透,他手还拿着一支手枪呢?仔细他开枪。”

张虎威听了这话,首先向后就是一倒,几乎来个骏马翻身。陆光离万有能这些人,也是退后了一步。其实张振纲身上中了四五枪,血已流了满地,哪里还有复活的可能。陆光离定了一定神,料着没事,也不好怪诸葛明多嘴,却故意问道:“是哪个先开枪把他打倒的?”

万有能道:“谁先开枪,这是说不出,我可是对准了他中上了一枪。”

陆光离还要追问,林家已挤出许多人来,哭的哭,嚷的嚷。哭的是说李久湖身上中了三枪,受伤太重。嚷的是说强盗身上全是钞票,不要乱动,陆光离听说李久湖身受重伤,心里未免一动。吩咐张虎威监视着死尸,自己就转身到大门里去看李久湖。这个时候,李久湖已被人抬上了那开进门的汽车,正要开着走上医院去,陆光离走上前,打开车门,见他横躺着,血染了衣襟一大片。便道:“四爷,你怎么样了?”

李久湖虽然受了重伤,但是神志还是清楚的,看见陆光离,就微微地睁开眼睛,对他说道:“陆司令,我是不行的了。我都是为了林老板马二爷,才送了这一条命。我……”

一个我字说完,不能向下再接着说,就晕过去了。陆光离看他这种情形,知道一刻耽误不得,将手向汽车夫连连挥了几下,让他开走。

林芝芳被这事也是吓怕了,一点主张没有,还是马二爷出了主意。派了两个人,一路送李久湖到医院去。这里那些军警长官,就在林芝芳家开会,商议善后之策。依了陆光离的主张,就把捉到的那个死张振纲,割下头来,挂在胡同口电灯杆上示众。强盗身上揣的钞票,一齐都搜寻下来,交给林家,一场大事才算完结。

林芝芳提心吊胆,一夜不曾睡,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时强盗死了,军警散了,才缓缓地清楚过来,想到李久湖为了自己吃上三颗子弹,真是对人家不住。马二爷也是惊魂甫定,还不曾走。林芝芳道:“二爷您看李四爷有没有性命之忧?”

马二爷道:“一个人身上中了三粒子弹,当然是凶多吉少。这件事,实在也怨不得我们,只是那该死的强盗,死命地钉着他,叫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若不为了保全他的生命,也不会拿出五六万块钱来。拿了出来,他还是没命,只好说他命该如此了。”

林芝芳道:“这人虽然用我们几个钱,可也给我们帮忙不少,以前的事倒不理他。现在他要送命,究竟为了我们的事,他若是活不了,一来他家里和我们有麻烦。二来社会上也要说一条命是为了我们的财产送掉。要是不抓强盗,让强盗带了几万块钱走,也不就算了吗?”

马二爷听到,不由得忽然一笑起来。林芝芳道:“我的心还直跳呢,您倒笑得出来。”

马二爷道:“我不笑别的,我笑李久湖这个人,他快活了一辈子,是出于他会吹牛拍马。这一次送命,也是由于他吹牛拍马。那强盗到你们家来,本不用得要他出去的。他要在林老板面前讨好,就出去开门揖盗去了。你陪着强盗也就罢了,为什么在强盗面前,胡吹一气,惹动了强盗的气。其实先给了那强盗二百块,让他拿走就算了事,我想强盗得了这笔意外之财,能平平安安地走了,他又何必多求。偏是李久湖要坐了汽车,押送他回家,那强盗本来居心不善,眼见煮熟的鸭子,要让李久湖赶起跑,你想他如何不恨呢?末后,他只好铤而走险,绑李久湖的票了,嗳呀,你听,这是谁哭?”

林芝芳听时,果然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由外面哭将进来。跌脚道:“久湖果然去了。”

要知哭的果是报李久湖的凶信与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