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几年以来,差不多都是军事时期。所以谋生无路的,投身到军界去,立脚就较为容易。在这种情形中,有多少人为了几块钱的月饷,枉送了性命,又有多少人靠着一根枪,把一个穷光蛋,变成富贵双全的阔人。

提到这里,有位王全海师长,就是侥幸成功者的一个榜样。王全海是山东郓城县人,自幼务农为业,不过那地方接近最出强盗的曹州,民情慓悍,差不多的人,都懂一点技击,并且会放步枪和手枪。人民练习这种武术,也并不是居心去做强盗,而是因为强盗多了,时时刻刻可以来犯。乡人为自卫起见,每一个村庄,都筑有土圩子,像一座小城一般,把村庄围上。而且乡人同时学些武术,会弄刀矛,也收买些步枪手枪,练习射击,预备打土匪。王全海从小练习这些本事,后来能同时放两支手枪。他们放手枪和军营里的放法不同,不是描准射击,乃是举着枪口对天,向前面摔了去。王全海摔枪的功夫,能在黑夜里打三十步外的佛香头,因此乡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儿眼。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很出名,远近村庄,没有不知道猫儿眼的了。过了一年,因为赌钱赌输了,不敢回家,就加入土匪里,当了三年土匪。他当土匪的成绩,很是不错,有一次他和十七个同党,被一连官兵包围了,开火两三个钟头,人死了一半,大家都有缴械的意思,惟有他不肯。战到晚上,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就在地下滚球也似地滚着杀出重围,这样一来,杆头就把他升为了小杆头,手下也有三五十同党了。他一直当了十年的小杆头,因为杆头受了招抚,做了旅长,他也跟着投降,当了一个小连长。这旅长扶摇直上,做了督军。王全海因为替督军打过几回恶仗,劳苦功高,升为易州镇守使,兼第二师长。这易州地方,到北平很近,王全海是常到北平来玩。这个时候,他有钱有势,坐汽车,住洋楼,抽大烟,吃喝嫖赌,都可以随心如意,也和其他的阔人差不多。但有一件事,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有钱,首先要办的,是讨许多姨太太。他以为娶了许多美人,住在一处,一来不知道爱哪一个好,二来也容易起风潮,因此他想了一个法子,自己所常到的地方,一处娶一个姨太太。除了家乡不算,北平天津易州济南,都应该娶一个太太。现在已经娶了的,只有易州天津两处。急于要进行的就是北平这一房家眷了。

王镇守使在易州娶的太太,是一个绅士的妹妹,在天津娶的,是北班子里一个妓女,都不认得字。他出身草野,戎马半生,没有机会读书,所以除了王全海三个字而外,认识的字,可以说不上十个。从前不认识字,倒也不觉怎样,现在做了大官,发了大财,就处处感到不认识字的痛苦。因此他决定了主意,在北平讨的这个太太非要认识字的不可,也好做个亲信秘书。前后两个月,也曾托人去物色相当的人才。无如他已娶了两位太太在先,读书读得很好的,自然有些身份,都不肯就。只稍微认识几个字的,他又不要。而且他最反对平等自由这些名词,所以太新了的女学生,他也不对劲儿。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总是说不妥。有一次,王镇守使请客,谈到了妇女身上,他就发起牢骚来了。他说:“我常听到鼓儿词上,说那些个小姐人才好,德行也好,怎么到了这年头儿,一个也遇不着?”

就有人说:“现在女学生很发达,女学生到处都有才德兼备的,很是不少,怎么说没有?”

他道:“说的是女学生吗,我是反对她们,她们动不动说男女平权,自由维新,这样一来,小媳妇也要和丈夫平权了。常言道夫为妻纲。男女平权,就是不顾三纲。再说这些女学生除了新出的新书,中国的书全不念,什么叫三从四德,全不知道,这种人还谈什么德行。”

在座有个绅士,是个实业家,因为他有些官瘾,借着地方公益的事,专和官场来往,如此奔走若干年,倒也弄了许多挂名差事,官场中只要有点芝麻大的红白喜事,他知道也要送一份礼去,久而久之,他就靠送礼这事出了名。他姓赵号观梅,人家把字音叫错了,叫赵官迷,又绰号叫他赵送礼。赵观梅早就听得王镇守使有这番心愿,要在北平娶一房认识字的太太,自己心意中倒有一个人,可以介绍,但不知道他同意与否。现在把他所发的牢骚话听来,他所要娶的人,也许和自己要介绍的人,正相吻合,因欠一欠身子,脸上先对他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要像镇守使所提的这种女子,在内地大概不容易找,若说到北平城里,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认字,又懂得三从四德的,倒不是没有。”

王镇守使道:“我也是这样想,北平城里,做官的后代多着呢?他们家里的小姐,总应该守着旧规矩。可是这年头儿,人心大变,做官的后代,他们也不讲究这个了,赵先生说倒不是没有,听见说过吗?”

赵观梅道:“舍亲家里,就有这样一个姑娘,现在还不过十八岁呢?”

王镇守使听说,“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向下再提。这一场宴会散了,当听差给赵观梅送手巾把的时候,因轻轻地对他说道:“我们镇守使有话要和赵先生说,请您晚半晌这儿来一趟。”

赵观梅会意点一点头。到了晚上,赵观梅果然照着约定的时间,到王宅里来相会。

王镇守使正在内客厅里一张紫檀木湘妃榻上抽大烟,一想赵观梅也是熟人,就不用回避了,便吩咐马弁:“请赵先生进来相见。”

赵观梅走进屋内,取下帽子在手,就向他鞠躬。他口里正抽着一口烟,可说不出话,把头略微昂了一点,瞪着一双大眼,手上拿了烟签子,指着赵观梅,口里不住哼哼有声。赵观梅连连点头道:“镇守使请便,镇守使请便。”

于是斜着身子在侧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王镇守使这时穿了一件古铜色花缎驼绒袍,卷着两只衫袖,头上戴一顶青缎套皮小帽,正面嵌了一小方翡翠,又是一粒东珠,可是为躺着抽烟,帽子歪在一边。那种样子,倒有点滑稽。他烧足了一口饱烟,抿住了嘴,一翻身坐起来,拿起烟盘子里的壶,嘴对着嘴,仰起着脖子,骨都骨都喝了一阵,然后才放下茶壶,雾气腾腾的,吐出一阵烟来,一面又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站在一旁的马弁,抢上前一步,擦了一根火柴,给他将烟点上。王镇守使抽着烟对赵观梅笑道:“我找你来,不是别事,就是今天上午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是真的吗?”

赵观梅道:“自然是真,观梅哪里敢在使座面前撒谎。”

王镇守使笑道:“我打算在北平讨一房认得字的太太,可又不愿要女学生,所以这事倒显着难办。赵先生刚提的话,若是真的,我倒愿意,就是不知道……我想长得一定好的。”

赵观梅道:“人是好的,不过可不敢高攀。镇守使若是不嫌弃的话,让观梅先到舍亲那边去谈一谈,两天之内,再来给镇守使回信。”

王镇守使笑道:“倒是不忙,可是我有一句话,得先说明,我是已经讨了两位太太的。不过我的办法,和别人不同,我讨两个,是两头大,讨三个就是三头大。而且我的太太,一个地方住一个,不会见面,也打不起吵子,我并不是讨姨太太,那么,要说坐花轿穿大红裙子,全不在乎。”

赵观梅道:“是,是,这一层观梅知道,不过镇守使,还没有见着人才,观梅恐怕不合意,必得先把女孩子的相片,和他作的窗稿,全拿来让镇守使看一看,然后再往下说。”

王镇守使道:“什么叫‘长糕’,他会弄吃的吗?”

赵观梅道:“不是。就是他平日在书房写的字,作的文章。”

王镇守使笑道:“你骂苦了我啦!斗大的字我认不了一担,还瞧文章吗?”

赵观梅道:“镇守使纵然不看,还有秘书呢?”

他点点头道:“你这人真算能办事,我要提的话,你先说了,烟炕上不分上下,来玩两口,咱们烧着烟慢慢说。”

赵观梅虽在应酬场中走走,倒是不大会这东西,但是镇守使的钧命,又不敢违抗,因站起身拱一拱手道:“观梅不敢。”

王镇守使道:“嘿!瞎扯什么臊,在外面我是镇守使,关起门来,说得上的,就是朋友,再说你说的这个姑娘,是你的亲戚。只要事一成,咱们也是亲戚了,那要什么紧?在外面应酬场上,是没法子,咱们自己的人在一块,就不应该这样文绉绉的。”

赵观梅见他如此说,只好慢吞吞地,将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王镇守使指着烟缸子笑道:“人家说这东西能害人,那也不见得,我打二十岁抽烟起,抽到现在,也没有坏我的什么事。要说抽了精神不好,他妈的,上起火线来,我也没有一次比别人后到。”

赵观梅连答应是是。王镇守使身子望后一仰,躺在高高叠起的被条上,脚一伸,伸到一张放了软垫的方凳上搁着。说道:“躺下躺下,也玩两口吧。”

赵观梅见他一味地相催,不得不躺下,只好半侧着半曲着身子向着他躺下。自己向来也没有和大人物这样对榻抽过烟,所以虽然躺下,反而浑身不受用。当天晚上,陪着镇守使抽了几个钟头烟,高高兴兴回家。

走进房,只见桌上堆了一桌面零碎绸布片,赵太太正在电灯下面清理。赵观梅道:“瞎!这些零零碎碎,还清理他做什么,清理出来又值几个钱。我告诉你,我们有发财的机会了。下午我不是说王镇守使请我去么?你猜怎么着?他原来是请我吃晚饭。我去得晚了,饭已吃过,就让我在他自己睡觉的铜床上躺下,对抽大烟。”

赵太太一撇嘴道:“不要信口开河了。人家整个来镇守使,和你对躺着抽烟?”

赵观梅见他太太不信,不由得叫起撞天屈来。因道:“这一回话,我要是吹的,我就是你的儿子。”

赵太太笑道:“既然是真的,何以我从前没有听见你说过,你和这镇守使很好。”

赵观梅道:“本来我就和他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什么这样和我要好,我也是不知道,等到在鸦片床上一抽一谈,我才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我做媒。”

赵太太道:“大概是续弦吧。不然像他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讨过亲。”

赵观梅听说,就把王镇守使为人特别,一处讨一个太太的话,从头至尾一说,赵太太道:“你打听得这样清楚,你心上有人打算做媒吗?”

赵观梅眯着眼睛对太太一笑道:“怎么没有,我想你妹妹……”

一句话未了,赵太太道:“呸,你别糟踏人了。你家妹妹才给人家做姨太太呢。”

赵观梅道:“凡是一桩新鲜事儿,总有个理由。不能凭空落下来,你听我说,王镇守使,现在带着一万多人,管二三十县的地盘,本来就是个小督军。现在也很得政府的信用,快要升为军务帮办,这就算副字号的督军了。再过个一年二年的,何怕他不就是督军。督军够多么大,大概你也知道,你不愿意你妹子做督军夫人吗?”

赵太太道:“那怎样不愿意?可是他还娶了两位在头里呢?”

赵观梅道:“虽然娶了两位在头里,又不在北平,永久不见面,去分谁大谁小?况且王镇守使说了,全是明媒正娶,谁也不当着姨太太讨了去。再说,娶的那两位,一个是乡下人,一个又是窑姐儿,懂得什么,若是你妹妹嫁过去了,她会写会算,人样儿又挺不错,不用提,一定能够掌着大权的。不说别的,这王镇守使来往的银钱,就非交给她管不可,至于重要文件,那更不必提,全得让你妹子管。王镇守使是不认识字的,还不是你妹子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好。干脆,说这个镇守使,就让你妹子干了。这样的好事,你还觉得不愿意吗?”

赵太太听到说要妹子去做姨太太,是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让赵观梅把理由解释清楚,倒是真正的一个好机会。因笑道:“向来做媒的人,是两头说谎的,你这些话,全靠得住吗?”

赵观梅笑道:“你这是呆话了。媒人说谎,也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你就算我也说谎,难道人家这易州镇守使是假的吗?他带着有一万人,也是假的吗?”

赵太太道:“那自然都是真的。”

赵观梅道:“那还说什么?你若赞成这个事,明天你就去一趟,和岳母把这事提一提,若是事情成功了,你妹子一掌了大权,咱们都可以阔起来,你瞧岂不是好?”

赵太太被他一顿话,把意思说动了。因道:“让我明天回去和老太太提一提看,也许她愿意。”

赵观梅见他太太都赞同了,这事就有五成的把握,因为岳母老太太向来就爱听大姑奶奶的话。而且办起事来,大姑奶奶,也要做一半主。大姑奶奶十分乐意,岳老太太也就会有五分乐意了。因此赵观梅索性锦上添花,给王镇守使大吹一顿。

到了次日,赵观梅又在果局里买了两篓水果,让太太带去。而且自己的包车,也特别通融一天,让太太坐着,总使太太心里没有一点儿不痛快。这赵太太娘家姓罗,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小姐就是赵太太,他的少爷,名叫罗士杰,在中学读两年书,如今不读书了,买了辆脚踏车,终日骑着在外面和朋友闲逛。回得家来,也没有别事,养了一缸金鱼,四五十只鸽子,就是办这两样事。最小的是二小姐,名叫静英,今年才十八岁,她没有进过学校,因为家里请了专馆先生,教他弟弟的书,她也随着弟弟附读。哥哥的书,是一窍不通,倒是静英读得很好,能作三四百字论说,她学一手卫夫人的小楷,尤其是写得秀媚入骨。罗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女儿的本领如何,因为人家都说好,她也相信好,很不愿意埋没二小姐的才学,满心要攀一个阔亲戚。北方人结婚是最早的,十五六岁出嫁,乃是常事。静英长到十八岁,还没有将婚事说好,罗老太太倒是一件心事。她也曾嘱托赵观梅留心,给姨妹找一个婆家,说了四五家,都不妥当。这一天赵太太回来,先和老太太说了一些闲话,后来就说道:“他现在场面倒是阔了,又认识一个王镇守使。这王镇守使带着好几万兵,有二三十县的县知事都归他管,一年工夫要挣上百来万。”

罗老太太笑道:“姑爷认识这样一个朋友,那倒不错,要在他那里找个差事,一定是很容易了。”

赵太太道:“据他说,现时还不向他要差事,让他高升了再说,反正他两人交情很好,事情跑不了,他是天天到他家里去。”

罗老太太道:“这王大人在北平有住宅吗?”

赵太太道:“有,房子好极了!据他说屋子里就像天宫一样。可是有一样,还没有太太。”

罗老太太道:“是吗?做到这样大的官怎样还没有太太呢?”

赵太太一想,这是机会了,就把赵观梅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惟有和妹子做媒这一节,按下不提。罗老太太捧着一管水烟袋噗噜噗噜抽烟。半晌说道:“可惜他京外有两房家眷,若不然,倒是你妹子一头好亲事。”

赵太太道:“有两房家眷,倒不要紧,只要明媒正娶就是了。听说这王镇守使,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现在要讨一个认识字的姑娘,不但百万家财,都归她掌管,就是他的公事,也要让她去办,譬方说吧,要是我们妹子做了太太,若是士杰求个县知事做,不问王镇守使答应不答应,妹子自己就可以做主给他做。”

罗老太太道:“不能那样容易吧!”

赵太太道:“怎样不能?权柄都在手上,放个县知事,算什么呢?真有那个日子,士杰做了县知事,你老人家也是一个老太太了。”

她母女二人在屋子里说话,罗士杰一手拿住一只鸽子,和翅膀一把捉住。两个街坊的孩子,和他一块站在院子中间。半空中一群鸽子,带着响铃,绕着圈圈,在日光里飞。日光在鸽子背上,一闪一闪。罗士杰右手的鸽子,向空中一抛,鸽子拍的一声,伸开两翅,在半空中如射箭一般,绕了半个圈圈,加入鸽群。两个小孩伸开右手巴掌,比着眉毛,挡住阳光,向天空看那鸽子笑道:“真不错。”

罗士杰很得意,说道:“谁也不能找着我这样好的。”

说毕,把那一只鸽子,也抛入空中,用手拍着两个小孩的肩膀道:“小四儿、小七儿,咱们到街上看看去。”

赵太太在屋子里,向着窗外叫道:“土杰,你这么大人了,老是贪玩,将来要在衙门里给你弄一份差使,你也到衙门里去喂鸽子吗?”

罗士杰对屋子里一鼓嘴,说道:“废话!谁给我找差使,姐夫不分白日个黑日个运动,也没见差使在哪里,倒要给我弄差事吗!”

说毕,拉了两个小孩子,就跑向门外去了。赵太太在屋里,一红脸,对罗太太道:“妈!您瞧瞧这孩子说话,可有个轻重。”

罗太太道:“我早就说了,这孩子没出息,我将来都靠着姑爷哩。”

一语未了,罗士杰跑了进来,笑道:“妈!姐夫,真阔呀。刚才门口开来一辆大汽车,旁边还站着四个挂手枪的护兵。开汽车的也是一个兵。小七儿小四儿都吓跑了,我也觉得怪,车子怎么会停在咱们门口。你猜是谁?开了车门,敢情是姐夫一头钻了出来。大姐,他得了什么好差事了咧?”

窗户外面,早是一阵笑声,接上说道:“这倒成了一个乡下孩子了。坐了一辆汽车来,这也不算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话说毕,是赵观梅进来了。罗太太连忙让坐,他随便敷衍着,脸却对着赵太太道:“你出来不多大一会儿,王镇守使就打电话来了,要我去,我说没车,他马上就派汽车来接我。这样的汽车,他有三四辆,分一辆接人,那是不算什么,所以我也不客气,就坐上他的车子来了。他的车子,照例是有四个护兵护车,我坐了车,所以这四个护兵,也一路跟了下来。”

罗太太道:“这王镇守使有这样阔吗?一个人有三四辆汽车。听说一辆好汽车,顶少也值两千块钱,他有几辆车,家私至少也有一万上下了。”

赵观梅见岳母大人羡慕起来,落得鼓吹一顿。说是王镇守使在北平各银行里存的款,至少也有五十万。天津银行里的还不算呢。他不认识字,又不会打算盘。结起账来,也不知道银行里抹了他多少钱利息。说起来真是可惜,我不想别的什么事,只要他那笔私账交给我管,我也就发财了。哈哈!罗太太听了,心里越是羡慕,慢慢地就谈到婚姻上去。罗太太说:“若是坐花轿,办喜事,鸣锣响道地接了去,那总为正不为小,不过就是一层,怕亲戚朋友说闲话,就是你姨妹肯不肯,也难说。终身大事,虽然是父母做主,可是这件事和平常结亲不同,总得问她自个儿一声。这镇守使模样儿怎么样?上了年岁的人,恐怕你妹子也有些不大愿意。”

赵观梅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双手交给罗太太说道:“这真巧了,今天他送了我一张相片,我还揣在身上,您瞧瞧,这相片多么威武。”

罗太太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身军服的人,那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戴的军帽,上面撑着一丛须儿,和家里老爷子在日,挂的那张大总统袁世凯相片的衣帽,正是差不多。凭这个样子,官就不会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总还不算错。”

因顺手交给赵太太,微笑道:“回头你拿着这相片,对你妹子说一说,看她怎样?只要她点个头儿,这件事就算妥了。”

赵观梅大喜,在一边又添上许多言语,见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告辞而去。

当罗太太和大姑奶奶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二小姐静英正拿着一本小说,坐在隔壁屋子里看。听得说到自己婚姻头上,就不由怔怔地听了一听。先也觉得姐姐提到此事,有些冒昧,后来说到种种好处,倒听得入港。心想小说书上,提到什么先锋,什么元帅啦,一个人讨两三位夫人倒是有的,都是一样大,也没谁正谁副。若是明媒正娶的,这也不要紧,可是一层,不知道这人的模样儿好坏,若是一个老头子,那也就算了。后来又听到说带了一张相片来,心里倒急于要看一看。知道大姐一定要来找她的,自己悄悄地先就回到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赵太太果然来了,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把王镇守使的那张相片,送给静英看。笑道:“二妹,你瞧这人的模样儿,威武不威武?”

静英右手捏住看的书,左手随便接了相片过去,望了一望,微笑道:“哪里来的这一张相片,倒好像军乐队里的吹鼓手。”

赵太太脸一沉道:“嘿!你说这话,真是罪过,人家是个镇守使呢。”

静英随手将相片一撂,放在茶几上,很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是哪个镇守使,姐姐怎样把他的相片拿来玩。”

赵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于是王镇守使长,王镇守使短,说得王镇守使如五路财神,四海龙王一般,静英小姐,本来就听了一遍,心里不免有些冲动。现在当面一说,说得她面红耳赤,只是低了头,翻弄那书页,赵太太道:“你是什么书也看过的人,古往今来的事,你知道很多,用不着我多说。我记得那年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你还给我说过孙巧姣宋玉姣同嫁一个秀才的话,我想只要明媒正娶,别的那都不算什么。”

静英沉默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放下书,站起来倒茶喝,才靠住桌子说道:“咱们怎么样能比古人?”

赵太太道:“古人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比古人?”

静英道:“外面的事,我是一概不知,我是凭媒做主。”

说了“凭媒做主”四个字,脸已是涨得通红,赵太太听了她这种口音,知道她已经愿意,喜欢得什么似的,便笑着说道:“到底你是聪明人,想得开,要说凭咱们这样的门第,要结这样大的亲戚,哪里能够呢?”

坐了一会子,实在也按捺不住了,笑嘻嘻地就去告诉罗太太,说是“妹子已经愿意了。明天就叫他去对王镇守使说,商量下定礼。可是有一层,人家总得看看姑娘,才会放心。凭我妹子这样人才,还怕瞧吗?妈,您说是不是?”

罗太太道:“相亲呢,可也是有的,就怕你妹子不愿意。”

赵太太道:“要不把妹子的相片,送人家一张也好。若是怕放在人家那里不便当,瞧了,就让他拿回来得了。”

罗太太想了一想道:“这倒使得。”

于是瞒着静英,将她照的一张四寸相片,交给了赵太太,赵太太又说了许多将来的好处,吃过晚饭,才回家去。

赵观梅见这事办得有几分头绪,好不痛快,拿了相片,连夜到王寓去报告。一下包车,一个守卫的兵士,将扶着的枪向前一伸,刺刀朝着人往下倒,那是拦住人的意思。赵观梅满脸是笑,拱了一拱手道:“我见镇守使有要紧的事报告。”

卫兵道:“镇守使不在家。”

赵观梅道:“他上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赵观梅来过多次,卫兵知道他是商界中人,和上司没关系,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道:“谁知道?”

那黄黑的脸色一板,眼睛一瞪,却不大好看。赵观梅正自为难,在门外呆立着,忽然走出来一个马弁,便先说道:“赵先生刚来吗?镇守使留下话了。他在黎秘书公馆里,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和他通一个电话。”

赵观梅道:“这外面有电话吗?”

卫兵就抢着道:“有有,赵先生,这传达处也有电话。”

赵观梅不作声,板着脸也瞪了他一眼。进去一打电话,王镇守使听说他做媒做得很有成绩,倒是欢喜,就叫他马上到黎秘书家里来,有话就可以到黎秘书家里说。赵观梅知道这黎秘书仁凤,是孙督军手下的一个亲信,能认识他倒是一件好事,便又连连答应就来。也不肯稍微耽搁,坐了包车,马上就到黎秘书家里来。

这黎仁凤秘书,自己的太太,还在故乡,在北平天津两处,各娶了一位姨太太,北平这位姨太太,是北里人物出身,长得非常美丽,而且交际手腕,很是灵活。所以对于黎秘书的职务上,却也有很多帮助,这位黎秘书以为,反正不是自己的结发夫人,管他这样,况且那个时候,在孙督军部下做事,要想走红,必得合上以下四个条件:第一,能赌钱,第二,会逛窑子,第三,会抽鸦片烟,第四,有一两个极好看的姨太太。若是这四个条件,有一样欠缺,官职就不能稳当。黎仁凤不过二十多岁,新从大学毕业,本也用不着讨两位姨太太。他讨两位姨太太的意思,就是专门在应酬朋友。小公馆备得有酒食点心,朋友来了,可以随便取乐。这个时候,赵观梅到了黎宅门口,一双朱漆红门,门上的电灯,正大光明,如白昼一般。靠门左右两辆大贝克牌汽车,一望而知这里面有阔人在内,大门洞里,两条大长凳,正有几个武装兵士,坐在那里谈笑喝茶。赵观梅一下包车,他们全站立起来,雄赳赳地对人望着,有一个挂盒子炮的,便抢上前一步,问是找谁?赵观梅便说:“王镇守使打了电话叫我来的。我姓赵……”

那挂盒子炮的,连忙陪笑道:“您是赵顾问吧?镇守使在里面等着呢。”

于是在前引导,引着赵观梅穿过好几重屋子,到了最后一重,人在走廊上,就闻到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味。那卫兵又抢上前一步,给赵观梅打了帘子,让他进去,又说了一声,赵顾问来了。早听见王镇守使答应了一声,说道:“那就请进来吧。”

这话是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说出来的。却有一个年轻女仆,将内门帘子掀开,笑着一点头。

赵观梅一进去,倒弄得无所措手足。原来正面床上,王镇守使和着一个艳装女子对面对地躺下,在那儿抽大烟。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葱绿印度绸的短衣,紧紧地蒙了一件青呢小坎肩和青呢大脚裤,沿着边都镶滚水波纹的白辫。她伸腿睡着,米色丝袜和绿缎鞋,都完全地陈列在一张紫檀小圆凳上。脸上浓浓地抹了一层香粉,在两腮上,略淡印了一晕胭脂。床里边斜插着一盏绿罩电灯,正对着一叠枕头上,照着这女子正含着一脸的笑容,一只手捧了烟枪,伸到王镇守使嘴里,一只手捧了烟纤,在烟斗上拨烟。王镇守使两只手捉住烟枪,嘴对着烟枪,刚才吸得吃劲。对着这房门,有一个穿银灰缎袍的,卷了半边衫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雪茄,斜靠着一张沙发上坐了。赵观梅认得,这就是那位黎仁风秘书!他见赵观梅,起来让坐,床上两位抽烟的,也同时坐将起来。那女子用手理着鬓发,对赵观梅笑了一笑。王镇守使看他踌躇的样子,不好称呼,便老实地给他介绍道:“这是黎太太,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

赵观梅笑着弯了一弯腰。黎太太让笑道:“听说赵先生给王镇守使做媒,这话是真吗?那边姑娘答应了没有?”

王镇守使笑道:“瞧你这样子,你简直比我还着急,观梅,你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说出来不要紧的。”

赵观梅看那样子,也是不要紧,就把话照直说了。那张四寸相片,也双手递给他。他站起来,走上前一步,拍着赵观梅的肩膀道:“你总算会办事,我可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的,以后我得提拔你。”

他左手拿了相片,一面定睛细看。点了点头,对黎太太笑道:“哎!不坏,你瞧瞧,准比得上你。”

黎太太一撇嘴道:“我算什么呀?比得上我吗?不能那样寒碜。”

说时,站到他身边,并肩看那相片。笑道:“这模样儿是不错,是一个太太的样子,你瞧她眉毛这样长,将来一定是多子多孙。”

王镇守使回头对黎太太脸上一望,笑道:“你这眉毛也不短,也是多子多孙的。大概这就要添小少爷了。”

黎太太呸了一声,正要往下说。听差进来说:“天津来了电话,请太太说话。”

黎太太一听,就知道是孙督军来的电话,就出去到别屋子接电话去了。出去好久,黎太太才进来,便对王镇守使道:“少陪了,我这就上天津去,赶十一点的火车动身。”

王镇守使道:“仁凤,昨天我请你开的那份预算,就请你太太带去得了。”

说毕,又给黎太太拱了一拱手,笑道:“嘿!多帮一点儿忙,见了老总,就说我天天在外面借债,穷得不得了。若是得个十万八万的饷,我大大地送你一笔礼,你看怎么样?”

黎太太笑道:“大大地送一笔礼,是送我什么呢?”

王镇守使道:“要什么都成。你反正是个太太,把我新娶的媳妇儿让给你也不要紧。你若是这人情讲不成,那怎样办?你得照样赔我一个。”

黎太太一红脸道:“这里还有生客呢,镇守使倒占我们的便宜。”

说着一抽身出房门去了。

赵观梅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心里看了,不住地纳闷。黎仁凤当着面,怎么让他太太和别人开心?这还罢了,三更半夜,让太太上天津督军公署,这不怕外面人笑话吗?王镇守使看到赵观梅发愣,也猜了个四五分,便笑道:“我们这黎秘书是贤者多劳,一个人分不开身来,督署里一部分的事,就由太太代办。太太现在可是督署里一个参议。我以为父子做官,兄弟做官,都不算什么?倒是这夫妻做官,我们少见少闻。仁凤你遇到孙石帅这样的上司,真不错啊。”

黎仁凤道:“其实我真不懂什么军事,蒙石帅看得起,总把军事来问我,我又不能不贡献一点意见。现在每天总有几遍电话打到北平来。因为我有时候不在家,所以差不多的事,都由内人接洽,石帅以为她很行,索性给了她一个名义。这样一来,她倒比我忙,一个礼拜,总得上天津去两三次。”

说这话时,黎太太复身又进来了,穿了一件五彩织花缎子的宝蓝色旗袍,脖子上银光灿灿的,挂了一幅珠项圈,左胳膊上搭着青呢斗篷,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笑道:“再会。”

竟自去了!她去了好久,屋子里兀自留下一阵脂粉香味。赵观梅笑道:“黎秘书有这样的贤内助,在政治上将来一定是事半功倍。”

黎仁风笑道:“在现在男女平权的时代,这原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人不识潮流,不要说我太放浪吗?好在我倒不管这些,我就办我的。有些人说我有点名士派。赵先生你看对不对?”

说这话时,左大腿架在右大腿上,拖着一片拖鞋只是抖文。赵观梅道:“这名士派本来分好几等,风流潇洒是名士派。游嘻三昧也是名士派,寄情泉石也是名士派。”

黎仁风笑道:“那么,赵先生看我是哪一等的名士呢?我虽然懂得一些琴棋书画,但是都不高明,只好算是门客材料而已,谈不上名士。”

说着,扭着身躯摆着脑袋,口里哼着诗道:“放浪情骸容我辈,评章风月亦神仙。”

赵观梅看那样子,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黎秘书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况且黎太太又是出色的人才,算得一位美人,有美人的名士,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了。”

王镇守使躺在床上,烧小烟泡子消遣,听到这里突然向上一爬,说道:“你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这才明白了一句,话说黎太太是个美人,这话倒不错,黎太太真是一个美人胎子,仁凤算有福气,讨了这样一个好太太,又漂亮,又会说话,又会办事,我明天有了大些的地盘,我一定请黎太太当女军师。”

说着,拍了大腿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对赵观梅道:“你回去不回去?宋总长家里还有一个应酬,我得去绕一个弯儿。”

黎仁凤道:“赵先生在这里谈谈,烧两口玩玩吧,镇守使有应酬,就请便。”

黎家的听差老妈,都是经过训练的,早有一个年轻老妈,打了一个干净手巾拿上来。赵观梅见她雪白的圆脸,一头短覆发。短短的窄窄的穿一件浅灰棉袄露出圆藕似的胳膊,戴着一对细条银镯子。他且不去接手巾,笑着问道:“你是三河县的人吗?”

老妈低着头答应是。王镇守使道:“多大年纪了?”

老妈说是二十二岁。他道:“冤哪!真冤哪!二十二岁怎么叫老妈啦?”

老妈红着脸道:“您擦脸。”

把手巾塞在他手上就走了。王镇守使笑道:“三河县的老妈实在不错。仁凤,这个人让给我吧。我就喜欢她。”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惹得那老妈子都不好意思来收手巾。

赵观梅看得有趣,黎仁凤却毫不为意,一定拉着他躺下烧烟。三袋大烟一抽,黎仁凤就对赵观梅道:“不瞒您老哥说,孙石帅军机大事,我夫妻二人,没有不知道的,不大重要的,我们也常常替他做主去办,我们年轻,对他当父辈一样看待,他二夫人极喜欢贱内,贱内就拜他名下为干姑娘。所以我们在外面是僚属,内幕里,倒是子侄一般。话又说回来了,不是这样的关系,怎能参与军事呢?”

赵观梅枕在软枕上连连磨擦着脑袋,算是点头的意思。黎仁凤道:“赵先生和梨园行中人认识熟人多吗?”

赵观梅以为他是要玩坤伶,便道:“熟是熟,不过这班人,是贱骨头,要去请他,不如传他,我保荐一个人介绍你,你要谁来谁就得来。”

黎仁凤忙问是谁?赵观梅一笑,伸出一个小指头来。要知道这小指头,代表哪一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