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还有别的人,不过我是决定约你同行!这是个稀有的机会,先要看你的胆力如何,你懂得,这件事我说话的力量最大。无论如何……”

“就这样快?顶好另找一位去,如找得到,我是没有准想去的心思。”巽甫眼对着坐在帆木大椅上的圆符正经地说。

圆符快近四十岁了,短发,黄瘦的面孔,眼眶很深,从近视镜中透出那两份有力的眼光,照在人身上,——经他一看,简直可以把人的灵魂也看穿一般的锐利,一双微微破了尖的黑皮鞋在他的脚下轻轻踏动。他脸上毫无表情,既不兴奋,也不急闷。他的一对眼睛看到哪里仿佛哪里就马上生出破绽。巽甫对于他向来不能说谎话。为他原来具备着敏锐的观察力,又富有组织的干才,是一个机会他随手便能拿的过来,交换利用。比许多中年人来得敏捷多了,又加上从前清末年到现在的社会经验,一方是增加了他有为于世的野心;一方是扩展开他的组织的——作领袖的才能。所以虽然这是一个新时代了,他能以利用时机与拿得到同情与机会的需要,在这个大城中,暗地里对于许多青年不失领导者的地位。有报纸容纳青年的文章,有书报社给青年流通消息,有丰富的经验可以帮助青年们的运动,……总之,他在新青年中有他的力量。

“凡事决而不断,断而不行能成?一辈子没出息!不是外人我才同你说这样的切己,……怪!怎样年轻人老是畏首畏尾,这可真没有办法!……

“我记得我加入同盟会时比你们年纪小,约当身木的年龄吧。那时简直是大逆不道,亡命叛徒!”

主人说到这里且不续说下去,端正地坐起来,对巽甫直看,等待他的答复。

话里明明有刺,虽是比较算深沉的巽甫不自觉地脸上一阵发烧,接着缓缓答道:

“不是,……不是畏首畏尾,我怕像我没有什么用。讲到这个,还是老佟——你也认得——他好得多,有研究,有毅力。……”

“不!”圆符把小桌上的花茶杯端起来呷了一口,“不,巽甫,我观察人的本事,不夸口,相信不会大错!老佟是干才,与你不同。——因此我不能与他同行,可不是嫉妒。笑话了,我还同年轻人去争功?你相信,用不到解释我另有意思,颇为复杂,现在不能谈。一句话,你走不走?给我答复。日子定了,不能再迟疑下去,别人都说妥了,只有你,只有你!”

末后的三个字语音强重,他对红了脸的巽甫一瞬不瞬地直看。巽甫从斜面避开他的眼光,微微偏过头来,答复:

“容我想……”

还有一个想字没说出口,圆符即时在少有皱纹的嘴角上堆出从容的微笑:“好,你想!只有今天,明天绝早你要给我确切的回答。一个礼拜后动身,好在是你去不去用不到避讳。”

“是的。”巽甫这两个字答应得有点吃力。

久有经历的圆符这时已有了把握,便不催迫巽甫了。很不在意地同他谈着这次远行的目的,与观察的注意点,以及民党要竭力组织,恢复从前的光荣与革命的计划。他毫不犹豫地对这个青年人叙说,仿佛是与老党员相谈一样。

他说:“五四,五四,五四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转折。他们也把文艺复兴作比拟,其实这个重大事件内面的骨子还是政治问题。我是干这一行的,中国政治的不清明便永无办法,枝枝节节的提倡,受不住恶势力的湮没。……所以想着三民主义的复兴,我个人认为是中国未来的大路。——尤其是民生,你该看过《建设杂志》吧?……这次我们秘密到那里走一趟,并不是盲目地信从。到底要看清楚那个国度是怎么办的,与办的什么事?巽甫,你会觉得我是想依附老势力作活动?哼!老势力在哪里?民党正预备着一个重行振作的大计划,要改党,造党,这时机再好不过。我是与党有历史的。——再一说,为民众也得干一下,你对于政治问题并不是没有研究、主张,怎么样放开一边,先去借机会看看光景,……知人知彼!……”

他约略地谈到这几句话,便突然中止了。他说时态度是从容,郑重,像在群众中演说一样,只差是声音低些。

巽甫对于这些事自然也明白,现在他心里委决不下的是去一趟能够看看那地方的情形,无论好坏,不是于自己没有益处,但所谓民党革命的势力在将来有无把握?圆符正是一头沉的主义,他在这个大城中站不住脚,任何地方也能去,类如广东,上海。自己呢?不过是个热心的青年学生,羽毛在哪里?这件事对于自己的未来确有关系,去了,回来呢?革命如闹不成功,还有自己的去处?再就是为什么这位政治家不把主张最激烈的老佟约了去,单挑出自己来?……

他一面听着圆符的滔滔议论,一面用手拈弄着小桌子上的香烟盒,纷扰地寻思。

突然,那政治家另换了一个问题道:“巽甫,近来见到义修没有?我这里久不见他了。虽是在报馆里编副刊,可是我不去报馆便碰不到他。……”

巽甫明白这是圆符怕自己想刚才所说的事件过于沈闷了,所以另找到一个谈话的材料。

“!义修,他自从去年毕业之后,要停一年再升学,这是有一点原因的,你不知道?”

提到这位新文学者,巽甫也觉得口角上添加了不少的活气。

“我当然不如你们清楚,不是为恋爱?他,——义修准会掉在恋爱的坑里去。”

“坑不坑可不敢说,他不升学正是留以有待。”巽甫笑了。

“留以有待?这,我倒不明白,待什么?”

“待到下年人家毕业后一同去升学呀。”

“啊!原来如此,同谁?是不是密司萧?……”

“大概没有第二个,义修真也能,他会找自己的陶醉。”巽甫这两句话有点讥讽,却也有点羡慕。

“这不容易!你们这些份子讲恋爱不是很难吧?”政治家也感到这样问题的有趣,脸上的颜色安和了不少。

巽甫摇摇头:“不一样,像我便讲不成这类玩意。”

“说到家的话,义修未免名士气的厉害,虽然我不反对青年人弄什么恋爱的玄虚。”

政治家仿佛还有一套对义修的评论,布帘子掀动,一个听差的挨进来,手中攥了一叠的名片说:

“外面有教育联合会的几位代表,还有省议会的人都等着见。”

巽甫趁着这个机会便走出来。

圆符待他走到门口,还嘱咐了一句:“明天早上见,在你上班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