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见贾希仙昏晕过去,急忙走近前来,掐人中,拉头发,叫他醒来,教主道:“你们快些走开,我有药水救得转的。”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药水,去了塞口,对准他的鼻观,须臾药气冲入,贾希仙悠悠的醒转。教主又开一瓶药水,将玻璃管抽出几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会,希仙觉得神气清爽,只没得气力,说不出话。教主叫卢、邝诸人守着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着东方黑的手,走到外间客厅坐下,说道:“你这朋友的病势,来得很重,药水只能救他暂时,倘然再发起来,是不可复救的。这岛南有个小寺,叫做药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说懂得医道,我意欲叫他开个医院,普救岛民疾病,争奈岛民不信医药,也就不敢创办这事,恐招物议。如今闲居寺中,足下可亲自去访他求教,定有法儿医得好贵友的病。那寺离此地不远,不过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谢,教主就命亲随的人伴送他去,自己还宫不提。

且说东方仲亮同了教主亲随,走有三里多路,只见一路上山峰奇峭,苍松翠柏,阴森夹道,耳中仿佛听得猿啼鹤唳之声,走到寺前,原来这寺是倚着峭壁造的。门前一条羊肠小径,婉蜒蟠曲,四围崇岩峻岭,奇花异草,说不尽的世外景致,二人走进寺门,只见东厢屋里,有个西装人,在那里炼药水。金石草木等品类,罗列面前,屋中挂着几轴人体生理图。那人见两位进来,脱帽为礼,拉过了手,问起姓名,才知他是乐提药夫。仲亮便说起贾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医治,他详细问了病中光景,带了几瓶水,同着东方仲亮走到宾馆,看视希仙,只见希仙两颊烧得通红,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测了热度,对仲亮说道:“这病利害得很,是受过惊恐,未能歇息,又用脑力过分所致。现成的药水,无济于事,须回寺配就一种补脑平肝的药,才能医治得好,但须耽迟两日,我这里有一瓶药水,你可留下,等他惊颤的时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晕过去。牛乳可以吃得,却不可过多,两日内是不妨事的。卧室中灯火须令半明不灭,待他安眠,只须一人服侍足矣。”说罢,便立起来告辞。仲亮接了药水,送他出门,守着希仙。到得晚间,希仙又大叫起来,晕了过去。仲亮依那乐提药夫的话,滴了四滴药水,方才醒转。停了一会,目视仲亮喘着说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难一场,有几句话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顿这岛,和美洲一样兴旺,不是自己夸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这事就难成功,诸兄第一留心制造汽机的法子,造得出轮船,便好出岛营生。此岛出产极多,运到别国,不难立时致富,那时无论何处,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诸兄能迎接出来,一起过活,便是九原衔感不尽了。”说到这里,呜咽不止。仲亮也为之泪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着急,已有美国医生配药去了,大约是医得好的。希仙听了,也就不再说下去。

过了两日,果然乐提药夫携药来到,看了病人说道:“尚无妨碍。”解出药来,却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开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当晚乐提药夫住在宾馆。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发烧了,便嚷饿要吃粥,乐提药夫叫将牛乳炖热了与他吃。又隔两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饭,已是大好了。拜谢乐提药夫,就请他住下,教东方仲亮医学。他坚不肯住,要请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点门径。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这里希仙和卢、邝诸人,照常研究西学。

过了一年,六人学业已成,希仙就同邝开智到各山察看矿苗,他说那山有煤,那山有铁,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记了,告知教主,怂恿他开采。那教主原也有些学问,听他说得有理,就传齐了各憎徒商议开办。那些僧徒却毫无知识,大家不以为然。有说劳民伤财不可开的,有说风水攸关不可开的,有说他们外来的人要想哄骗教主,从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议半日,弄得这教主毫无主见,只得罢手。贾希仙又来见教主请问开采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愿开采的话,希仙也没法驳他,不欢而散。教主因大众与他们意见不合,渐渐的与他们疏远了,不常见面。

六人住在宾馆中,闷闷不乐,到底贾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终日在山上采办木料,好在这木料是没人管的,尽他们砍下许多,堆在山凹里,他们又去觅了些铁钉,制造船只,谁知遍岛中觅不出一星铁器。原来岛中里人,用的尽是石器,石斧石刀,锋利无比,那里有铁钉出现。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钉的样子,将那木头搬到海边,做成一只海船,因水料坚硬,所以这船造得倒也结实,上边帆桨俱备,还有两个木轮,可用人力行驶,六人又在岛中募化粮食。岛人最喜布施,募了几天,得来的粮食也就不少,足够六人一年吃用,又从麻哈思处要了无数的珍宝,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齐备,一天起个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馆中,辞别教主,乘风扬帆去了。那岛民起先看见他们造这样的大船,都不晓得作何用处,及至教主接着信,才知道他们是泛海去的,也就随他不究。

且说希仙用罗盘对准方向,仍望西南行驶,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罗些中国商民,去到岛中做事业的。看看走了几日,随风飘荡,拿不准定向。一大遇着大风,海水直立,那船犹如一片树叶,额簸起来,将要翻转。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动木轮,好容易飘到一处高山下,找着避风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岛访探,却好来了十几个岛民,赤身裸体,身上长着一寸长的黑毛,双睛带碧,着实凶恶,看见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状,啾啾唧唧,不知说的甚话,却见内中有几个人,走了回去。少顷,又引了个一丈长的一个大人来,也是遍体绿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礼。那大人把手指着船,是要他们前来拖船的意思,就有几个走到海边,作势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会,那大人发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个掼在海里。还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齐伏地,做出哀求的样子来。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里的毛人,尽在船旁冒头,希仙正要设法救他出来,看看是何种类,只听得訇然一声,一块大石头,掉在海里,回头一望,只见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无数,正在那里搬运石块来打船哩。宫侠夫心中大怒,就在舱中,拣了几块压重的石子,对准那顶高大的毛人头上掷去,说声着,登时打倒了一人,连掷连中,打得那毛人头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纷纷的逃命去了。

希仙总要探个究竟,就约了宫侠夫带些石子上去,将船拢到岛边,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处,四面一望,不见一个毛人的踪迹,只见石齿棱棱,连树木都是没有的。二人向平坦处找去,忽见一个山洞,走入看时,里面漆黑,再走几步,却见一线光亮,对着那光线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阳之地,有几堆白骨森森,看来像是人骨。二人叹息一会,正待要行,一声呼啸,山凹里跳出一个毛人来,侠夫不敢怠慢,忙将石子掷去,却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将一手遮了眼睛,依旧跳跃不止,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双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过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无穷,休想动得分毫,他却伸下手来,想抓希仙,希仙连忙躲过。侠夫就在地下,拣块大石,向他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颅顶,登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二人将他身上细细看时,五官四体,和人一毫无异,高颧深目大口,与露西亚人相似,究竟测度不出是那一种人,只得罢了。二人又向高处走去,到得一个山峰上面,却是碎石攒成一块平方的地,宝光闪烁的耀眼,仔细看时,地下钻石无数,二人任意拣大块的取些。

正待觅路下山,忽然一片乌云似的直压下来,原来是只大鸟。希仙说声不好,要想躲时,那鸟一爪一个恰好将两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谁知那鸟鼓动双翼,几个盘旋,已不知飞了多远,飞到一处海滩,那鸟要想下去啄鱼,将爪一松,二人落在海滩上,幸未跌伤,贾希仙已是昏晕过去,宫侠夫虽觉得有些头晕,倒还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为可庆更生了。希仙定了一会神,将筋骨舒展舒展,一看滩上是一片湿沙,对宫侠夫道:“不好,这是海潮涨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卷去,依然没得活命。”官侠夫听了,连忙立起了身,背着希仙要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潮头滚来,犹如匹练一条,将二人卷去,顷刻淌下百余里。幸喜二人紧紧抱住不放,淌到一只轮船边挡住。却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轮,用网绳在那里打捞。二人投入网中,被他们捞起,二人只有一丝呼吸,腹中的水,将那肚皮撑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捞的人,见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将他搁起不睬,再去打捞,却无那人的影踪了。当下船主走来,见二人躺在舱面,不死不活,觉得也甚可怜,就叫细崽将他们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无数海水,方才醒转。就叫他们在大餐间里歇下,问起来历,方知是被难的人,希仙也问这船主姓名。原来他是美国人,叫做洛分乌思,这船是开到旧金山去的。希仙取出两块钻石奉赠与他,他接了这钻石,喜得眉开眼笑。

原来这洛分乌思虽游历几国,遇着几次赛会,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钻石。当下把玩一会,再三致谢,便去拿了两套干衣,又取出许多珍美的糕点,开了两瓶勃兰提酒,与贾、宫二人对酌细谈。希仙才知道他家住华盛顿,离纪功碑不远,这船是他自己所有,专走南洋,贩买货物。三人谈得人港,不知不觉,吃了一瓶半的勃兰提,大家有点醺然,船主就吩咐将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间,船已开了,大家就寝,希仙想道:“那毛人岛的几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无端拆散,还能做什么事业?侠夫只有些气力,懂得点武艺,至于学问上面,远不如东方诸人,弄得我独力难支,壮怀不遂,如何是好?况且家中还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宁、魏二人,亦不知那里去了,他家中晓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没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亲是个乡里人,能不吃他们的亏吗?一桩桩想起来,坐卧不安,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胧睡去。一觉直到午正方醒,侠夫早已起来道:“你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码头,我们是上去,还是不上去?船主来找过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为这时进退两难,昨夜思前想后,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迟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两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图机会,吾兄意下何如?还有别的计较否,说来大家商议商议。”侠夫道:“我也没甚别的计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个客店住下再说。好在我们身边带的钻石不少,变卖起来,足够一世吃着,还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说的,什么中华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华人,虽然改装,天然的形状,却脱不掉,他们好不利害,却是认得出的,这便如何是好?”希仙听了,自是纳闷,只得等船主回来。

谁知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讲买卖去了。二人等了两日,不见船主回船,二人气闷不过,上岸去散步一回。刚上了岸,就遇着巡捕,用手拦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们是游学来的,并非工人。”那巡捕道:“你们中华人诡谲多端,尽有借着游学的名目,来做工人的,你若要上来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块金钱再说。”看官要晓得那美金五百圆,就值中华一千圆的光景,贾、宫二人,便纳得起,那些中华的工人,如何纳得起?这便是美国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当下贾、宫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灯时候,那船主方才回来。见他满面通红,酒气醺人的,看见希仙迎上去,赶紧脱帽拉手,同到大餐间坐下。希仙问他买卖何如?他道:“仗着你们两位财东的洪福,别的货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两块钻石,遇着我国一位伯爵,定要买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强,拿了一块去,请我吃酒,送出票金十万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贵重之物,你送我一块,已是愧不敢当,如何受你两块?如今将这票金奉还那一块钻石之价,千万勿却。”说罢,将皮夹于开了,取出一张票子,交与希仙。希仙道:“我们两人,深感救命之恩,区区两块钻石,不算报答,万无取价值的道理。”再三推辞,那船主坚执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送与船主,那船主虽欲不收,无奈实在心爱此物,跳舞着称谢一番,笑眯眯的去了。希仙意欲请教他上岸的法子,为他已醉,只得搁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见船主,说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这事我却不能效劳,现今正在禁止贵国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罚款,还有意外之祸。”一句话直气得二人目瞪口呆,说不出半句话来。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压,始知立国要强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