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看那个兴国称他为连君的人,约有三十多岁的光景,嘴巴宽阔,笑时露出两列牙齿,满堆着苍黄色的牙垢,头发蓄至尺来长,披散在脑后,也不加梳理,异常纷乱,双颊上的肉瘦落了,变成两个小窟窿,眼睛也深深地陷进眶里去了。碧云闻着一股臭气由他身上发出来,忙拿手巾掩着鼻子躲开一点。
“这位是……?”那位连先生的嘴巴愈扩张得大了。看见他的又黄又青的牙粪,碧云胸口作恶,想呕了。
“密司涂,是我们的一位同志。”兴国说了。
“是你的恋爱同志吧。哈,哈,哈。”其实没有什么好笑的话,连先生故意当做件好笑的事,大笑起来。他笑了后,就向碧云鞠了鞠躬。
“我是连城璧,一个很无聊的文学家,不过在文化运动上相当尽了些力,就我个人说,也有点光辉的过去。今天碰见涂同志,岂敢不自己介绍一下。”他说一句,就有一阵臭气吹过来,比吃粪的狗放的屁还要臭。
碧云想,原来这位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连城璧。读过他的小说的人的一般推测,都当他是个翩翩美少年,谁也没有意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连城璧”。
连先生一面说一面挨着兴国坐下来,像十分亲热般的。兴国想,这真要命,因为兴国深悉这位先生的脾气,他到朋友的家里去,非把凳脚坐断是不告辞的。
“你到H埠去做什么事?”连先生一面问兴国,一面以黄褐色的眼睛望了望碧云。碧云不理他,只凭窗口望车外。
“没有什么事体,去玩玩的。你呢?”
“我是逃命的!真是矛盾,真是十二分的矛盾!我从前是主张收回租界,但是现在又要托庇于帝国主义治下的租界了。”
“你为什么事要逃命?莫讲笑。”
“谁和你说笑。因为我写了一篇小说,里面有这一段:——你该朝左一点,不,愈左愈好,要朝左一点坐,才望得见那个红灯,你的脸映在这灯光里,红得十分美丽,现代的东西是愈红愈美丽,愈红愈好看,红是现代的流行色啊!——你要晓得,这是在洞房花烛前新郎对新娘说的话。但神经过敏的当局,说我是宣传赤化,真是好笑,对我竟下起通缉令来。像我这样无聊的文丐,也值得他们下通缉令。”
碧云听见他说到这里,才留心听他的话。她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的外表虽然难看,但有几分天才也说不定。
“那你到H埠去后怎么样?”
“还不是写文章过日子。”
“那可以尽情的写了,用不着顾忌了。”
“但是要在省城出版,省城发卖,还是不能直情直性的写啊。”
“以后你要写哪一类的文章了呢?”
“我要写……”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几上的小洋刀和天津雪梨拿到手了。“谢谢你,让我先吃个雪梨后再来和你畅谈吧。”他一面剥梨皮一面说,“我以后要写八股了,就是写:——治久必乱,乱久必治,方今天下统一,圣贤相逢。……圣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这一类的文章。”他说急了,又想快点把梨子送进口里,由他的口角流出几滴涎沫来。
梨子剥好了。
“同志们,吃啊!”他张开大口把梨肉咬了一大块。
碧云想,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有。他已经把一个剥好了的梨子拿去吃了,还要叫“同志们吃啊”,不知叫我们吃什么东西呢?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表现,为自私自利而利用同志牺牲同志的表现。
兴国和碧云给他闹了半天,也闻够了臭气,几次暗暗地示意叫他走,但是连城璧无论如何不肯走,并且说到H埠时,还要和他们同住一家旅馆呢。
幸得验票员走来了,连城璧忙站了起来对兴国说,
“你是特殊阶级,搭二等车。我是普罗列塔利亚,只能买四等车票哟。”他说着仓仓皇皇的走了。
兴国想说:“你那里配称普罗列塔利亚,你不过是谈谈普罗列塔利亚混饭吃的无聊的Intelligentsia吧了。”但看见他走了,也就算了。
那天夜里,兴国和碧云在H埠S大酒店的三楼,开了一间有浴室的特等房,碧云初进来,觉得有点不自然,但过后想已经跟他到这里来了,用不着再拘拘束束了,开怀吧,开怀享乐一回吧。
他俩一进旅馆,因为天气热,就先后洗了澡。吃过夜饭,两人同到马路上散步,一直散步到近海码头上来。回到S大酒楼时,已经十点半钟了。兴国本来酒量很浅,不过今夜的兴致特别不同,回来后再叫了些西菜及啤酒来和碧云对喝。碧云也开怀畅饮起来。她的酒量比兴国好,但她看见兴国每当茶房送一样菜来时,便要问“这是什么价钱”,心里就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愉快。
“碧云,再喝一瓶吧。喝完了,叫茶房快些拾收,我们要一同洗澡去。一年余的梦今晚才实现呢。”他有点醉了,但她不信他是真醉。
“呸,讨厌。我不洗了,你一个人去洗吧。”碧云虽然这样说,但不能不向他作媚笑。
“你也思念夏副总指挥么?”
“不许你提他的名字!”她装出发怒的样子。
“你自从B海口回省城来,这几个月间真的坚守到现在么?”
“你这个人真讨厌!谁和你说这些话!”
“我们往后要长久共同生活,我俩今夜里要把各人的秘密公开出来才好。”兴国说了后,哈哈的大笑。
碧云想,兴国就是这点讨人厌,他对女性没有半点的尊重,只当是种玩物。但是已经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呢?
由H埠回来,他们还是在H公司里找饭吃。碧云近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恋着兴国,不能离开他了。母亲的意思是要她和他快点举行正式婚礼,不要再蹈覆辙。结婚之后,兴国就住在她们家里来也使得。碧云曾把这意思约略告知了兴国,兴国只说,现在的经济状况还不容许,要她等到时局再变动,他有官做的时候才结婚。
碧云的思想近来也进步了许多,她知道男女间全靠有爱,这个爱是不受什么结婚式的支配的,所以她也不急急于要求兴国举行婚礼,她只用尽能力去捉住他的爱。她和他最初是每星期两三次在旅馆里相会,约过了二三星期,经济上支持不住了,只好在一家人家里分租了一间后楼房,做他俩幽媾的场所。但一个月也要十二元的租金,加上零用一切,还是不十分经济。兴国的收入固然用得干干净净,就连涂妈家里的生活也受了点影响。
就这样地过了两个多月,季节又入秋初了。碧云对兴国的情热还是有加无已,但在兴国方面像一天天地冷漠了。两人间也渐渐互有闲话了。她想,最后手段唯有要求他正式同居了。但兴国听见只是微笑。
“碧云,男女的恋爱关系若一旦变为夫妻,那以后只有过呆板的生活,没有半点乐趣了。我觉得还是这样地过密会的生活有趣些。如果每天住在一起,一定会厌倦的。”
“但是我的身体,……”
“你的身体怎么样?”
“像有了小孩子。”
“不要讲笑,真的有了小孩子?”
兴国看她的乳嘴果然带几分黑色了。
“谁和你说笑!”碧云想,自己是在圆轨上走循环的路了。像这样子,什么时候走得完呢?她在他的搂抱中,流了不少的眼泪。
“真是我的小孩子么?”
碧云哭了。
“你既然这样不负责任,那也算了!……”她忙坐起来,打算回去,她走下床来了。
“这样更深半夜你还想回去么!”
“……”
“不要这样发气。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作算是我的小孩子,也不该单要我来负责任。假定你不容许我的要求,我何能和你发生关系?你自己愿意的,怎么有了小孩子,就要完全归男人方面负责呢?……”
“不要你负责!谁要你负责!完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误!我也有觉悟了!”
“有觉悟,为什么哭呢?”
碧云想,这个人比夏更卑劣。所谓革命青年,所谓少年将校,都是最卑劣不过的动物。他们做事不负责任,每天只是要钱,今天想钱,明天想钱,无日不想钱,责任是不尽的。他们的日常惯用的手段也只是诬陷及放冷箭,而没有勇气作正面的理论的斗争。
十年之后。
中国境内的贫苦民众的小孩子们都长大起来了。他们像一种菌类一天一天地繁殖。剩下来的少数的有钱人都住在H埠,靠帝国主义的保护过活了。
那年冬在省城起了一个大变动,惹起了数国的帝国主义出来武装干涉。但是饥寒的民众对帝国主义战亦死,不战亦死,于是各持刀斧,向帝国主义抵抗,前仆后继,和帝国主义者相持了半年之久,又到炎夏的季节了。帝国主义者知道用武力无效了。
碧云这时候,正在H埠流落。她听见存在H埠各银行的总指挥军长师长们的款,——数十年间积下来的民膏民脂,——帝国主义因为和中国开了仗,把它全体没收了。这些寄居H埠的新式犹太人或其子孙大恐慌起来,恨得大骂国内的穷民,不该轻举妄动和帝国主义宣战,害得他们没有饭吃。
兴国也是新式犹太人之一。碧云有一次看见他坐在马路的一隅向行人讨铜板。因为他伸出脚来妨碍了行人,一个缠红头的阿三拿一根木棍向他头上打下去。
“我们是同志哟!同志,请你莫打我。我们都是被压迫的弱小民族!”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是剥削你的贫苦同胞——一种弱小民族,——的凶狠的虎狼。从前你在你们国里做过虎狼,现在该叫你做做狗。告诉我,你在××银行里存有多少款被没收了?”
“我的存款比起他们总指挥,军长,师长,部长的来真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还不够。只有五十多万,但是我是个营长啊。……不要说了,到了今日,同归于尽了!谁说若干年之后可以废除不平等条约呢?从前我过信他们的话了。”
“我们印度人虽然亡了国,当了奴隶!但不会像你们中国人自残同种,剥削同胞,吞噬同胞啊。”
碧云还看见了许多十年前的新兴贵族阶级来H埠作寓公的,现在他们或其子孙都没落了,同沦为亡国奴了。她想,今天算走尽了我的人生的长途吧。在故国的劳苦民众正在努力建设他们的新国家,自己怕不能及身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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