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国走了后,晴云的脸色又阴暗起来,说话也不像刚才那样高兴了。她叫一个婆妈来,把涂妈母女的行李一件一件的搬上楼上去。

“三楼后楼房收拾好了没有?”晴云问那个妈子。

“刚才收拾好。”那个妈子一面提行李,一面回答她的女主人。

“妈妈,H埠的人多了,房子不容易找,房钱又贵。像我这个房子,每月租金就要八十五两银子。多用了两个人,就挤不下来了。只有三楼的后楼房在空着,只好请妈妈和妹妹在那间房子暂时委曲下。二楼后楼房讲究些,但给超凡的一位朋友占住了,他再过两星期就要回省城去的,等他走了后,你们就搬进去住。三楼后楼房,白天里天气热些,你们可以到楼下来坐,客厅里顶凉快。”晴云说了一大篇话,但涂妈母女只听见她翻来覆去说三楼,二楼,前楼房,后楼房,那里好,那里坏。至于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一些也没有听懂。

过了一会,涂妈母女走到三楼的后楼房里来了。涂妈看这间房子也不能说比乡里的房间不干净,不过实在太狭窄,要容两个人,实在太窄了。一进房间,靠左的壁边有一张木床。涂妈想,晴云是叫我们母女两个同睡一张床上的。床位正面向着窗口,由窗口外望,看不见什么,只有人家晒台上晒着的衣服,太阳光从窗口流进来,晒满了地面,看它的斜射方向,知道那窗口是朝西偏北。碧云想,姊姊的住间是二楼的前楼房,它的前窗和这个窗口的方位恰相反,是向东偏南了。窗儿要朝东南才是好房子,冬暖夏凉。快要热天了,这个窗子朝西北,并且又在三楼上,如果要在这间房子里过一个夏天,那就要收拾母亲的老命了,因为母亲是十二分怕热的。

那个婆妈很不高兴地把涂妈的两三件小行李和被包等拿上来了后,头也不回顾,就走下去了。她们初以为那个妈子会顺手把被包解开,把寝床铺好。今看见那妈子这样骄傲,碧云向母亲苦笑了一阵,只好自己来动手了。她们在乡里做惯了的,不觉得有什么难,也不觉得是受了侮辱。

碧云伸手在床板上和床柱上摸了一摸,五根指头就染成黑色了。她伸了伸舌头,把弄脏了的指头给母亲看。

“妈,下去拿脸盆打一盆水上来。这张床像没揩过,还满堆着黑尘灰呢。”

“你的姊姊太把我们不当人了。”涂妈气得一双眼眶红起来了。

“这怪不得姊姊,姊姊定吩咐了婆妈们去收拾,婆妈们躲懒没有来收拾是真的。你看,地下不是没有扫么?”

“整天的顾着赌博,自己不做也算了,但来看着婆妈们收拾不是应该的么?”

“我看姊姊决不会到这间房里来的。你看婆妈们不是住在隔壁房里么?姊姊有了身分了,怎么还会走到底下人住的地方来呢?”

“有了身分便不认识母亲了么?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子是从那里来的!”

“妈妈你总是这样不明白道理。这些老古代的话拿到现代来说是不对了的。现代的人哪一个不是先图自己的生活舒服。想靠子女过活是很难的。”

“那你日后嫁了人也和姊姊一样薄待母亲么?”

“我不嫁人的。我发誓不嫁人。我看男子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的。嫁了这类男人,结局是自己吃亏。”碧云若有所感般的,说了后微微地叹口气。

“像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怎么住得长久。”

“我想,还是到哥哥那边去好些。哥哥比姊姊穷得多,但是穷的对穷的,比较容易相安。穷的和富的,生活完全不同,好像住在各个世界里,迟早要冲突的。”

“不过你的嫂嫂不知是怎么样的人,不是我作主娶的,恐怕不听我的话吧。”

“妈妈,你的话又说错了。不管住在哥哥家里或姊姊家里,吃闲饭不管事是定了的。你要多问他们的事,那就是自己讨苦吃了。到哥哥家里去,你只替嫂嫂抱抱小孩子就好了,什么事你不要管。”

“你做什么呢?”

“……”碧云低头不做声。她想起兴国对她说的话来了。

她决意到省城去自寻职业了。她本来想将这意思告诉母亲,但重新一想,找职业要靠兴国帮忙,但看兴国刚才的态度,她又有点丧胆了,所以不敢告诉母亲了。

涂妈母女忙了半天,才把地下扫好,把木床台椅揩干净。两个婆妈望着她们劳苦,也不过来帮帮手,只站在一边笑。

“穷人志气低。你看底下人都在笑我们呢。”涂妈气得不能再忍耐了,对碧云说了这句话。碧云只微微笑着不回答。

她们劳动了两三个钟头,觉着有些饿了。但电灯亮了,还不见有人来招呼她们去吃饭。涂妈饿到不能挨了,从网篮里取出些在途中吃剩的饼干来吃。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那个老妈子走了来,请她们下去吃晚饭。

涂妈母女走到楼下客厅后面的餐房里来了。一张圆桌上只排着两个人的碗筷,正中有四盘两中碗的菜色。涂妈想,怎么只备自己两人的碗筷,晴云到哪里去了呢?她想这样实在和客栈里的招待差不多了。

“太太因为约了朋友到外边吃饭去了。她走时吩咐请你们不要等她。”那个妈子看见涂妈的疑惑的样子,才这样地解释给她们听。

涂妈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坐下去,妈子便盛了半碗白饭来。涂妈想,为什么只盛半碗,装满碗来不好么。她再望望桌上的四盘两碗,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一盘腊味,一盘牛肉萝菔,一盘炒肉丝,一盘咸鱼,两碗豆腐清汤,她想,这样菜色是比客栈里的稍为好一点。伸筷子去夹来一尝,都是冷了的。尤其是那豆腐清汤和冷水一样,一滴不能喝。涂妈问碧云,可不可以叫妈子再拿回火厨里去热一热,碧云说不要再去惹人讨厌了,麻麻胡胡吃了算了。

涂妈母女在H埠住了五六天了。她才略略知道晴云的习惯。她每天睡到十一二点钟才起床。起了床后有时候陪她们吃饭,有时候又一个人在她房里吃饭。到了下午一两点钟,就有男男女女的客来会她,或在她房里抹牌,或约她一路同去。至于晚饭是从没有在家里吃过的。作算在家中和客人们打牌到了五六点钟,也要和客人们同乘汽车出去。在她为有空闲的时间,只是吃过中饭后,客人们没有来以前的一个半个钟头。涂妈自到H埠来,像还有许多话没有向晴云说。她到后来,知道了这些情形,一天吃过了午饭略休息片刻,就到晴云的房里来。

“大姊今天不出去么?”涂妈走进晴云房里来,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涂口红。她从镜里看见了她的母亲,就蹙起眉头来。

“迟下要出去也说不定。有什么事?”晴云翻过身来请她的母亲坐。

“妹妹呢?”晴云接着又问碧云,因为她在这时候才意识到碧云自来H埠后没有到过她的房里来。

“她在三楼……”

“怎么不下来谈谈呢?”晴云觉得近几天来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了,心里虽觉得老母亲讨厌,但也勉强装出和蔼的样子来招呼。

“她想早点到省城去,所以叫我来和你商量一下。晴儿,我也老了,……”

“她要到省城去?在先不是说妈妈到弟弟那边去住,妹妹留在这里么?”

“我也想到省城去看看你的弟媳妇,顺便送碧儿去,在那儿住一二个礼拜,再回来你这里住。”

“那由得你们!本来房子是窄了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三楼那个房子住两个人,实在太挤了点。碧妹如果不情愿在这里住,我也不勉强去留她。她要到弟弟那边去,就让她去好了。你老人家如愿意在我这里住,就替我招呼招呼厨房的事也好。到省城去虽然不远,但一上一落,也够麻烦。到秋凉时候,我要到省城去一趟,那时候一同去吧。现在让妹妹先去好了。”

“年轻的姑娘好叫她一个人走么?”

“怕什么!先给一个信给弟弟,叫他按时到车站来接就好了。就一个人又怕什么,行李莫带多了。火车到了后,叫一辆黄包车,把弟弟的住址告知车夫拉到去就好了。”

“她也是这样说,不过要向你商量的,……”

“还有什么事呢?”晴云打了一个呵欠。

“就是到省城去的旅费。”涂妈预先装起笑容来说。

“那要不了许多钱,三等车票只要三元四角钱。妈妈你身边真的一个钱都没有了?”

“有是有几块钱,不过我要留来作零用。”

“住在我家里要什么零用钱?要也要不了许多。你把你的钱通给妹妹吧。以后要点钱用,向我要好了。妈妈你一天用得了一角钱么!”晴云笑着问她的母亲。

“……”涂妈想自己在乡里是吃三顿饭的。到这里来减为两顿饭了。自己在乡里,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到这里来,每天睡醒后,还要睁着眼睛在床上过几个钟头,肚里就像雷鸣般地作响。到了九点十点才听见老妈子们起床。有时候她也早起过床来,但是全房的门窗还是紧闭着,异常黑暗,只好再回去睡,睡到听见老妈子们起来了才起来。这时候她们真饿得不能挨了,听见有卖早点的,便忍不住要买几件回来充饥。她真梦想不到H埠的点心这样贵。近三四天买早点的钱已经去了块多钱了。涂妈想长在这里住下去,自己的十余元不消一个月就会因买早点而用完了。若给五元给碧云到省城去,那更难了。晴云因为垫了十元的馆账,说了许多闲话,所以近来不敢向她提钱的事。以后想向她要钱,也怕很难的,她想。

“怎么样?一天用不了一角钱吧。”

“买早点的钱就不少。”

“买早点?家里煮有稀饭,买有油条,你没有吃么?我们起来得迟,不吃早餐,吃了早餐,正餐吃不下。”

“你们家里早晨烧有稀饭么?”

“有的。八点多钟吃早餐,爱吃的都到火厨里向大司务要。”

“哪里?八点多钟,门窗还没有开呢。”

“楼上是这样。你要到下面厨房里去。”

涂妈听见,后悔起来了。晓得每早有油条送稀饭,就不该花钱买早点的。恨只恨自己醒来太早,再睡回去起来时,又过了早餐的时刻了。她又想,这屋里的婆妈就奇怪,有许多事情要她们做都差遣不灵,只有叫她们买早点,就争先恐后地跑了来。

涂妈正在思索,晴云忽然问她。

“那末,碧妹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省城去呢?”

“原来吴先生约好了她,前三两天就该动身的。不晓得怎么样,这两天不见他来了。”

“吴先生?他接到他学校的电报,搭昨夜的快车到省去了。”

“真的么?也不来说一声,太没人情了!”

“他临走时托了我问候你们。我回来时,你们又睡着了,过后就忘记了。人家有急事,来不及通知你们,怎好怪他呢?”

“不是怪他。碧儿早要动身的,因为他来说可以一路走,所以搁了一天又一天。碧儿等得不耐烦,才打算一个人先走,不等他了。”

“……”晴云的鼻孔里哼了哼,像在冷笑。

“他既然走了,不必去说他了。现在只想向你借点钱。她要旅费,就到了省城后,也要钱用。你比东弟,手头上总松一点,望你帮助她一下。”

“我家里的有两个多月没有寄钱来了。自三月初寄了一千元来后,用了三个多月,早用光了。现在还是借人的钱过活。我刚才不是说你身边有钱先借出来给她,以后你要钱用,由我这里把你好了。”晴云说了脸色有点不高兴起来。

涂妈想要再说话,那个年轻的家人走上来了,——不问晴云房里有人没有人,就公然地打开房门走进来。看见涂妈也在房里,脸上才露出一点羞愧的神气。

“太太,郑家的太太和小姐来了。

“为什么不请她们上来?”

“她们的汽车在等着,要你一路出去。郑太太说,就请你下去。”

欢乐的微笑登时在晴云的脸上展开来。她不顾她的母亲,走出房外,一直跑向楼下去了。

涂妈看见女儿的这样的态度,着实有点气愤。她痴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时不会立起来。

“涂老太太!”

涂妈骇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她看见老妈子站在房门首。

“什么事呀?”涂妈问她。

“太太叫我来锁好房门的。”老妈子说了后,站在门首像专等涂妈出去。

涂妈气得满脸发黄了,她机械地站了起来走出她的女儿的房门。她想,不单女儿,连女儿用的婆妈也看不起自己来赶自己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上三楼后楼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