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客厅里坐了半晌,看见刚才那个年轻侍仆走进来,笑嘻嘻的说,

“请各位稍等一刻。太太说,她的手风正好,一时不能放手,打完了这圈就下来。”那个青年说了后,又在注视碧云了。

“什么?什么?”涂妈像没有听清白什么话向着兴国问。

“啊,他说容太太打麻将,正在赢钱的时候,放手不得,等一会才下来。”

碧云看了看兴国,她的心里真是难过。虽然她深知道姊姊就早点下来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特好处,不过尽坐在这里等,更像待决的死囚,异常痛苦。

“她在楼上打牌?”涂妈脸上表示出十分的不高兴。“要等多少时候,让我上去看看她。”她看那个侍仆好像看不起她们,所以她这样说着向他表示自己是老太太。

“上去不得,很多客在高头。”那个仆人忙阻着她说。

“什么客人?是邻近的太太们么?”兴国问那个人。

“不,也有男客,都是在省城有职分的。”

丈夫不在家,晴云每天夜里出去不回来,白天又招了许多的男女客在家中聚赌。在涂妈,这是破天荒的奇闻。她差不多忍耐不住,要哭了。她恨不得见着晴云发作几句。但是今后要向女儿讨饭吃了,怎么能够像从前一样向晴云主张母权呢。

又过了好一会,才听见扶梯上有脚步声和笑声。

“不要紧,你们尽管打牌吧。她们都是乡下人。用不着客气,我一会就来啊。”

涂妈想,这是晴云的声音么。骤然听来,又有些不像。她的胸口正在突突地跳动,一个艳装美人走进客厅里来了。

“啊,妈妈!你的电报来说,昨天就会到来。害我等了一天,等到四点多钟。因为……”晴云说到这里,才看见兴国坐在客厅的一隅。“啊,这位先生还没有请教。妈妈和这位先生一路来的?”

“是容太太么?敝姓吴,……”兴国也忙从椅子上立起来,笑容可掬。

“不要拘礼,请坐。”果然晴云一点不客气,还没有等到兴国坐回去,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了。

兴国细细的观察晴云的一身,觉得她是徒有其名。从小有美人之称的晴云就只是这个样子吗。体格比妹妹瘦小,肌色比妹妹苍瘦,刚才一接眼所受的美艳的印象,完全是由于她的服饰。她的脸上虽涂着多量的白粉和胭脂,但是潜伏在粉薄膜下面的苍黑,终给他的细密的观察发见出来了。碧云虽然是粗裙布衫,但他的体质是健康的,肌色也比她的姊姊白皙,她的双颊上常有的红味就是健康美的象征。兴国当时更深信美人的第一条件是在健康了。

“妹妹也长大了。——”晴云过了一会注意到碧云来了。给姊姊这么一说,碧云便脸红起来。

“十七岁?十八岁?”晴云又笑着问。

“十七岁。”涂妈忙替她答应。“你自己几岁了?你比她大八岁的。”

“我比妹妹大八岁?妈记错了吧。我今年廿五岁了?我不相信我就这样老了。”晴云斜睨了兴国一眼,狂笑起来。“吴先生你今年多少岁数?”

“我?”兴国很敏感的也回给她一个微笑。“我忘记我的岁数了。”他们谈笑了一会,碧云觉察出姊姊在谈话间,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吴兴国。于是她也不免望望兴国对于姊姊的注视,表示如何的态度。碧云所惊异的就是他们像旧交般说了许多有趣的话。晴云也时时向兴国作有意义的微笑。

“吴先生就要回省城去么?”

“不。在H埠有几位朋友,——毕了业的先辈,——留我在H埠多耍几天。省城不比这里好玩。回到学校里去更拘束了。所以我也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吴先生不是说明后天就要赶回省城去么?”碧云想当场这样质问他,但怕引起他们的反感,终又默杀下去了。

“吴先生不是说假期满了么?”涂妈问兴国。

“不要紧。假期虽然满了,迟十天八天也不要紧的。”

“你又说你的军官学校不比一般的学校,规则很严。”

“规则是很严的。不过我和校长感情好,我们又死心塌地拥护他,就犯点规则,也不至于除名的。”兴国接着又歌功颂德地说了一大篇话,称赞他的校长如何好,如何有德望,如何本事大。……她想兴国这样极口称赞校长,当然他也是校长的私人了。

兴国坐了一会,打算回客栈去了,忽然想起涂妈母女的馆账还没有清算。

“涂伯姆,客栈的账我回去叫他们结算。账单明天我送来。”

涂妈给兴国提醒了,便笑着向晴云说:

“阿晴,你有钱请代我交十元给吴先生带回去。客栈的账还没有付呢。”

“怎么?你们不把旅费筹足,就动身来这里么?还要……”晴云说到这里,看了看兴国,勉强笑了笑,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荷包,再打开荷包,捡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兴国。“那末,费吴先生的心了。吴先生如果嫌客栈里不方便,就搬来我家里暂住几天也使得。”

“不客气,不客气。”兴国一面走一面笑着这样说。“明天我准定来。”他翻过头来向晴云作个有意思的微笑,然后又望了望碧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