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华贱只听一声响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团。因恐将人惊醒,自己逃脱不得,也不知从哪边走才好。过了数分钟,心神方才稍定,转身看时,房门业已半开。华贱便放胆进去一看,还是寂然无声。探听多时,知道并不曾将人惊醒,度危险已过,便轻身入内。只听得酣睡的声音,华贱便放胆前进。及至孟主教卧榻不远,更觉鼻息之声呼呼应耳。再径向榻旁看时,只见似银的月光从窗户隙处透入,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旧闭目酣睡。这时已交严冬,主教乃和衣而卧,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外套,头脸斜放在枕上,将手伸出榻外,指头上还带着敬神的戒指。观其神色,又觉和蔼,又觉庄严。华贱当时手执短铁棍,壁直地立在月影儿里,一动也不动。一见主教的神色,不觉倒吃惊起来,心中狐疑不决。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几分钟,华贱才将帽子摘下,便右手执棍,左手执帽,走近榻前。又将帽子戴上,直至碗柜旁边,即将铁棍击开了锁,急忙把银器篮子取出,大踏步飞奔向外,绝不回顾。跑出房门,便把篮子丢下,将银器放入行囊里面,绕出花园,越墙逃走了。

次日天方明时,孟主教爬起身来,刚到花园散步,忽见凡妈跑来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篮子的银器放在什么所在?”

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

凡妈道:“你知道在哪里?”

孟主教便在花园墙脚下寻获那篮子,便交给凡妈道:“这不是装银器的篮子吗?”

凡妈接着道:“篮子端的不错,但是那银器往哪里去了?”

孟主教道:“你说起那银器来,我便不知道了。”

凡妈闻说,便道一声:“哎呀!这一定是被昨夜来的那偷儿窃去无疑了。”

说罢,将眼四处一瞧,便跑到祷告台和孟主教的卧房,细细查看了一遍。所幸并未失去别样物件。又仍旧来到花园,只见孟主教立在那边,正叹惜有一朵鲜花被那篮子压坏了。凡妈即大叫道:“孟先生!那人已经逃走,银器也被他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吗?”

孟主教默默无言。凡妈又指着花园墙道:“你看,他不是从这里逃出,径向苦急街去的吗?”

孟主教闻说,便满面堆着笑容,向凡妈道:“你且不要着忙。

你知道那银器到底是谁的?原来是一个穷汉的。我久已就有些不愿意要了。”

凡妈道:“虽然不是我们的,但是我们用了这么久,也就合我们的无异了。”

孟主教道:“我们还有锡碟子没有?”

凡妈道:“没有。”

孟主教又道:“铁的呢?”

凡妈道:“也没有。”

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罢。”

说罢,佣人便请孟主教去用早饭,一面吃,一面和宝姑娘谈论些闲话。此时凡妈心中还是愤愤不平。

早膳刚毕,忽闻有人叩门。孟主教立起身来,道声:“请进。”只见门开响处,拥进一群人来。孟主教正为诧异,定睛看时,内有三人揪住一人,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华贱。旁边还立着一个巡勇头目,见了孟主教,即忙称声:“孟主教。”行了军礼。华贱当时正在垂头丧气,耳边下忽听得“孟主教”三字,不觉抬起头来,现出一种如聋似痴的形象,还低声道:“孟主教一定没有主教的职分。”

众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声说话?”

孟主教便开口向华贱道:“你还在此?我给你的银蜡台,为什么不和银碟子一同拿去?”

华贱闻说,便圆睁着两眼,不住地看着孟主教。

这时,巡勇头目便开口向孟主教道:“我们路遇此人,只见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将他拿住,盘问一番。他说有什么银碟子螃蟆

话犹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诉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师送他的吗?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别要错办了他。”

那头目闻说,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可以给还他的自由了。”

孟主教道:“这是自然的了。”

于是,那头目便令众巡勇将华贱释放。

孟主教便向华贱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时,可将那蜡台一同带了去。”

说着,便到台上,取来一对银蜡台,交给华贱。那凡妈和宝姑娘二人眼见如此,也不敢多嘴。华贱满面羞容,两只手抖抖地接过了蜡台。孟主教道:“你现在可以从容去了。以后你若再来时,不必从花园走过,一直由前门进来便了。”说罢,便向众巡勇道:“诸位可以请回了。”

众巡勇闻说,便皆散去。

当时华贱甚觉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华贱身边,低声道:

“你别要忘记了,你曾经答应我,你用了这些银器,便要改邪归正的话。”

华贱闻说,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华贱兄呀,我用金钱买尔之罪恶,救尔之灵魂,恭喜你便从此去恶就善了。”

华贱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寻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却忘了饥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来无恶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间,不觉金乌西坠,玉兔衔山,华贱便将身来到树林后面,歇息了片时。

此地乃是穷乡僻壤,连人影也没有,只见隔林数步,有一条小路。华贱寻思道:“谅我这样褴褛,那旁若有人来,不知道要怎样惊慌了。”华贱正在那里狐疑,忽闻后面有一片嬉笑之声,回头看时,只见有几个童子,也来在树林里玩耍。内中有一十多岁的童子,一只手拿了风琴,且走且唱;一只手握着些铜钱,抛掷为嬉。钱落地时,有一个四开钱(值四十文),直滚到华贱身旁。华贱便抬起脚来,将钱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见,便前来在华贱身边道:“客人,曾见我的四开钱吗?”

华贱道:“你叫做什么名儿?”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极可哀。”

华贱闻说,便吃一惊。少顷,说道:“还不快去,在此则甚?”

童子道:“请客人还我钱来。”

华贱垂头莫对。

童子又道:“还我钱来!”

华贱只是注目于地,一言不答。

童子因大声叫道:“我的钱呢?我的白钱呢?我的银钱呢?”

华贱还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华贱乃以短棍击之。童子大声哭道:“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开钱呢?”

华贱只是昂着头不动弹一步,还圆睁着如狼似虎的两只大眼睛看着童子,举起铁棍,凶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谁,敢来此歪缠我?”

童子道:“我便是极可哀。请你方便,移动一步,让我拾起那四开钱。”

华贱道:“你还不肯走吗?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将对不住你。”

童子闻说,浑身发抖起来,连忙逃跑,不敢回顾一次,离开华贱稍远,才敢缓缓地连喘连走去了。当时天色已黑,不多时,那童子就不见了。

华贱虽是一日不曾饮食,肚中却亦不饥。童子逃去之后,还是呆呆地立在树旁,呼吸之声,由急而缓。少顷,肉战,渐觉夜寒,便将帽子拉在额上,紧扭衣襟,俯身来拾起所踩的四开钱。

华贱拾起钱来以后,不觉心昏神乱,东瞻西望,觉得孤身立在这荒野,四望无人,天色昏黑,浑身不住地发抖。不得已,只好尾着童子的去路,急急赶上前去。走了好几十步,还是人影儿也见不着,便大声叫道:“极可哀呀!极可哀呀!”叫罢,侧耳静听,还是无人答应。却逢西北风又呜呜地刮起来,连那满山草木,都有个吓人杀人的形状。华贱当时脚底下越走越快,喉咙越喊越大,连声狂叫:“极可哀!螃蟆

正走间,忽迎面来了一位牧师,策马而行。华贱便躬身上前问道:“信士,你曾见一童子走过吗?”

牧师说:“就是叫极可哀的吗?我未曾遇见。”

华贱道:“我看你很觉困苦,今给你两块半元的银钱。”又道:“那童子的年纪约莫有十多岁,手里拿着风琴。我想他必定从这条路经过。”

牧师道:“我实在未见。”

华贱忽眼瞅着牧师道:“我是一个贼,你怎不拿我?”

牧师闻说,大吃一惊,急忙马上加鞭,远远地逃走去了。

华贱还照旧路前进。不多时,又回身狂叫一会,仍是不见一人。立住脚远远望时,只见满目疏林,荒山乱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刚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脚。当时的月色,光如白昼。华贱忽觉浑身出汗,足不能举,便狂叫起“极可哀”来,那声音越叫越低。少顷,忽觉有人逼其双膝跪下,心惊肉战,如同在礼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恶一般。并自觉夺那童子的四开钱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断不能恕过的。华贱正在惊疑不定,忽然两眼漆黑,头脑昏晕,翻筋斗一交跌在石上。两手握发,两膝接面,一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自觉精神恍惚,魂魄飘荡,来到一处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见一种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几多魔王恶鬼,心中惊恐不住。

自此以后,华贱到底又去到何方,干些什么,也没一人知道了。只是次日早晨,有一赶车的路过主教街,见有一人石头似地跪在石路上树荫底下,面向着孟主教大门,好像在祷告的样子。

这样看起来,正是:

尧桀原同尽,坦戚有攸分。

我心造三界,别无祸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