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男德向克德所说的话,克德都一一应承,便道:“这饭菜拿来多时,哥哥请用吧。”

男德应声,随即胡乱吃罢。克德收拾碗碟匕箸,告别去了。

刚出书房门口,男德又大声唤道:“克德兄弟回来。”

克德闻声,即忙转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唤小弟回来则甚?”

男德道:“并无别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还未闻你说及。”

克德闻说,便两眼通红,半天做声不得。

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

克德道:“我那可怜可爱的姐姐呀!她本招呼别将她的事告诉哥哥,今哥哥问及,也瞒隐不住了,一发告诉哥哥吧。他自从与哥哥别后,终日蛾眉双锁,寝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号,她看见报纸上说道:离非弱士村不远,有个村庄叫做浪斯培村里,有个姓任的老寡妇和那姓张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邻村打劫,被人拿获,三人一齐丧命。她便没来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听见她临睡之时叫了哥哥几声,那声音渐渐微细,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进她房里探望,只见她还未起身,恐惊醒了她,便转身出来。直到钟鸣十一下,还未见她出来,家母又去叫他,怎料一揭开纱帐螃蟆

男德听说,便接口道:“揭开纱帐便怎样了?”

克德又道:“只见她用一条绒毡,将全身遮盖,家母便不敢揭开。转眼一看,忽见榻旁有几滴鲜血,急忙跑出门外,吓得连舌头也掉不转来。恰逢家父走出来,见这事有些蹊跷,即忙进房探望,见房中毫无动静。揭开纱帐,便吃一惊。又将绒毡揭起,只见她鲜血满面,左鬓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

男德听到这里,便圆睁着眼睛,泪从眼角落雨也似地流出,用力握着克德的手道:“贤弟,你亲眼所见是这样吗?”

克德又道:“是小弟亲眼所见。那时口中还微微出气,好似别教我哥哥知道的话。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请那马利希离医生,一面自己去报警察。不多时,马医生到来,看时,便道:

‘剪刀刺伤脑筋,难以救药,再过一点钟,恐怕她就永辞人世了。’家母闻说,兀自伤心起来。马医生道:‘姑且抬到医院,施些医药,以尽人事吧。’刚说之间,警察到来,验过伤处,确系自杀,旁处更没动静。随即打开她的衣箱检查,亦毫无形迹。随后从贴身衣袋里,搜出一封书信,取出看时,乃是一张残信,没有几行字。”

男德道:“那几行字是些什么呢?”

克德道:“写的是:‘倘吾无责任与将来之希望,吾当携佳人如卿者,驾轻车,策肥马,漫游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这几个字吗?”

克德道:“仅有这几个字,那前后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邮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号午前十一下钟,由巴黎所发。所言何事及由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头脑来。立刻命人抬赴医院。不到四十分钟,就有人送信来,说道:‘姑娘没气了。’”

男德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我那可怜的贤妹呀!”便停住了声,圆睁着眼,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呆坐了多时,又寻思道:

“事到如今,且幸这世界上我没一些儿系恋,一些儿挂碍,正好独行我志了。”

克德开口道:“时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辞,明日再见了。”说毕,便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约再来。男德便取出纸笔,即忙写了几行字,交给克德道:“你照这地方寻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来接待与你。”

克德接过来看时,一字也不认识。便道:“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

男德道:“这种字只有我们会党里的人晓得,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们的会党,慢慢就会明白了。只是我们会党里,无论甚事,都是以秘密为第一紧要的规矩,务要小心则个。”

克德一一答应,一溜烟去了。

自此以后,克德常到党中探听消息,报知男德。男德有话,也可由克德告知党中。两下里一发消息灵通了。

一日,克德忽仓皇来告男德道:“这几日,我们党里面哄传,大总统拿破仑想做专制君主的形迹,一天流露似一天,压制民权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俨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样子来了。”

男德闻说,不觉怒发冲冠,露出英雄本色,低头寻思道:

“那布尔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犹令人心惊肉跳。我法兰西志士,送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热血,才能够去了那野蛮的朝廷,杀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众人们方才有些儿生机。不料拿破仑这厮,又想作威作福。我法兰西国民,乃是义侠不服压制的好汉子,不像那做惯了奴隶的支那人,怎么就好听这鸟大总统来做个生杀予夺、独断独行的大皇帝呢?”男德当时沉吟了半晌,便附着克德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一会,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进来。取来一件黑纸包裹的物事,交给男德。男德又低声向克德耳边说了好些话。克德闻说,立刻面如死色,手脚不住地发抖起来,一跤跌睡在藤椅上,动弹不得。当时男德与克德不交一言,便飞也似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内四处哄传道:昨日大总统前往戏园观剧时,途中适遇爆弹炸裂,幸御车迟到几步。还未受伤。随即寻获一男子,已经用枪自毙,于外衫袋中搜获小刀一柄,疑即犯驾凶手云。这话休絮。

却说金华贱自从刺杀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连半日,又被巡兵拿获,收入道伦监中。随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获。前后一共监禁一十九年,始行释放,并得一张黄色路票。华贱便狂喜道:“从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料随后还有许多危难。当其在监中做工所得工价,除去用度,还应存百零九个银角子和九个铜角子。不料时运不济,尽被强人抢劫去了,一些儿也不曾留下。出监的次日,就去帮人做工,终日勤力,毫不怠惰。当时工头就很赏识华贱,说他是一个得力的工匠。华贱于做工之时,打听同作的工人每日工价多少。

众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铜角子三十个。”

一日,华贱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头那边去索这几日的工价。工头只给他十五个铜角子,便一言不发。华贱道:“便是这些儿吗?”

工头道:“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给你,你便敢怎地?”

华贱寻思:“自己乃是犯罪无归的穷汉,怎地奈何得他呢?”

只得忍气吞声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过太尼城,受了许多磨折,方才寻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这些情形,前已说过,不必再表。

且说这夜华贱住在孟主教家里,到了钟鸣二下,华贱忽从梦中惊醒,侧耳静听,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当时华贱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卧榻安睡;今忽得了这个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点钟,也就养足精神,不觉疲倦了。惊醒之后,勉强将眼睛紧闭,已难以成梦。当时华贱万种心思,一起潮也似地涌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乱想,翻身辗转,再也不能够合眼。忽然想起一桩事体,把别件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

你道是一桩什么事体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银碟子六个和大匙一柄。吃饭时,华贱已注眼瞧了一会;睡觉时,又眼见凡妈将这些银器收入床头下碗柜里面。华贱估量,这些银器至少也能够值二十多两银子,比我十九年监里所做的工价还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大喜,便扑翻身爬将起来,刚是钟鸣三下。

华贱急忙张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检点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踌躇不决,不觉又来到床前,默默无言。独坐一会,又将身睡下,四处乱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几次。因恐天色将明,难以行事,便决计离开床榻。侧耳听时,同屋之人,尽皆酣睡。便轻轻地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身跳出,乃是花园所在。抬头一看,天色尚未发光。探看园中一会,又跳进房中,取出行李,搁在窗口。又转身进房,取出日常所携的铁棍,拿在右手,屏着气,轻轻地走到隔壁主教的卧室。所幸门未落闩,华贱将门轻轻地一推,门即微启。停住脚,听了一会,只觉寂无人声。又推一下,门又稍启,足容一人出入。华贱便挨身进去。不料有一小几拦阻,不能前进。华贱再将门一推,只因用力过猛,将窗上之铁螺丝震下,豁琅的一声响亮。华贱吓得浑身发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来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