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十一月十八日恰好是阴历十月十三日,月亮虽给灰色的一重薄云遮住了,但在缺少灯光的横街小巷里还认得见月色。V想怕有十一点钟了吧,自己还一个人在街路里踽踽独行呢。

深夜里的风拦头吹来,格外寒冷。他只好鞠着腰向前走。他听见过街的盲乐师拉出的胡琴音异常的凄楚,无端地发生了一种哀愁。

街路上的朦胧的月色和拂面的冷风更使V增加了不少的伤感。但他终回到家的后门面前来了。他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但决意敲门了。

莲花开了门,V摸着黑暗里的扶梯往楼上来。忽然地一道电灯光射下来,他看见一段段的扶梯了。走上到厨房门首,他看见妻蓬着头,双眼红肿的站在电灯光的下面。V觉得妻的这种姿态极可爱。但只一会她一声不响的又回房里去了。

由××俱乐部回V的家里,若不走路就要坐价钱很高的街车。V身上没有钱了,只好慢慢的走路。

独唱也好,跳舞也好,V没有心绪看也没有心绪听。到了第四场有两个女学生出来演唱林中仙。V听得出神了。他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女学生唱演得好而听得出神,他由林中仙又联想到妻了。

妻说到这里,又流泪了。V忙换过话题。

妻未和他结婚之前也是个很活泼的爱出风头的女学生。妻演唱林中仙,V也曾听过,不见得比那两个女学生坏,即就岁数说,也比那两个女学生年轻。但由自己的直觉,妻像很老丑的赶不上那两个女学生活泼玲珑得可爱。V想不出这个道理来。

到了友人H的家里,他和他的夫人、一个妹妹正在吃晚饭。H还没有小孩子,但他们夫妇间像很和睦的。一班朋友说,H很怕老婆。V想,这或许是的确,他若不怕老婆,他家里决不会有这样妇唱夫随的和睦吧。

他和妻再亲吻——长久的甜蜜蜜的亲吻。妻还告诉他,S儿和T儿临睡时还问爸爸哪里去了呢。妻说,爸爸出街买好玩的东西去了,明天起来就看得见爸爸。S儿大些,很听话的睡下去了。只有T儿等爸爸不回来,拚命地痛哭着叫“爸爸这里来!爸爸这里来!”

今天下半天V在自己住家后门和莲花别后就去找一个学校的同事,想打听打听给新政府关闭了许久的学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恢复的希望。

不一会H夫人和H的妹妹都穿着一身一时流行的靓装出来了。V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缝的。总之是V从来没有见过的靓装。他想就叫自己的妻来看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吧。怪不得妻不愿意出来——尤不愿意和自己一路出来,——她是怕碰着这一类的女人吧。

“都睡着了。”妻看见丈夫先开口了,也很平和的答应。

“还早呢。吃了饭休息一会再走吧。”H笑着婉求他的夫人。

“莲花,劳你开开门。”V听见妻在里面叫在打瞌睡的莲花。

“莫哭了,我明白了!”V也很凄楚的滴了几滴眼泪。

“现在小孩子还小,夜里梦中都在叫爸爸!你们……”妻说到这里竟痛哭起来了。

“我们要快点出门,怕他们等我们呢。”同时她脸上表示出一种讨厌V在她丈夫前啰苏不休的表情。

“我们叫辆汽车去快些。我前天到××俱乐部都是坐汽车去的。回来的时候,他们也用汽车送我回来。”H夫人在担心V不知道她坐过汽车,尽在大马路侧站着向V宣传她是惯坐汽车的。H唯有向V苦笑。

“我不是时常和你说么?我只希望……”妻的肩膀越抽动得厉害,话说不下去了。

“快到六点钟了,开了幕才去没有意思。”H夫人努着嘴撒娇的说。V看见她的那样态度,十分讨厌。V想,自己的妻到底不错,比几个朋友的夫人都还强些。她真是个家庭的主妇,真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他们要骂自己有封建思想就尽他们骂吧。自己还是喜欢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妻常常悼叹自己可怜,自来大都市的H市快满三年了,V不单没有带她到哪个戏院哪个游艺场去过一趟,就连学校或青年会里非正式营业的游艺会也没有带她去参加过一回。V近来听见一个参加革命的友人说,凡是人,不论他是怎么样的人都有点革命性,不过有强弱不同罢了。V想,妻今天早晨的态度大概是她的革命性的表现吧,不然平日情愿伏处在自己脚底下过生活的妻何以会有这种态度呢?V愈想愈担心,他怕妻效法娜拉革起命来,弃了丈夫弃了儿子,那就不得了了。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和妻妥协了算了。V更担心的是,妻若听了作妇人运动的人的挑唆,走到妇女协会去把自己一控,加上一个虐待妇女的罪名,那就糟了!顶少,要戴着高帽子游街呢。但V深信妻无论如何对自己怀恨,但她还是个人,决不会这样忍心害理,不顾儿女,侮辱丈夫吧。总之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安慰她,说几句好话算了。就长了她点把威风也不算得什么,免得妇女协会听见了来干涉,到我们家里来吵。V想,妇女协会里的女人大概是没有组织圆满家庭的女人,所以有这些闲心绪去管人家里的事。组织了圆满的家庭,得到了理想的丈夫,谁情愿出来管这些闲事呢。你看好几个革命伟人们的太太不都是在家里做贤妻,做良母么?

“小孩子们呢?”V跟着妻进到房里来后只好先试问她一句。

“好了,好了!算了!莫哭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再哭了。”V自己也含着眼泪像哄小孩子般的替妻揩泪。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了。”

“夜深了,怕妻子们望我担心!要早点回去!”

“到那时候,我就带小孩子们回乡里去。谁情愿出来受罪!谁情愿在你面前累你呢!……”妻还不住地呜咽。

“你还不快点换衣裳去?”H再笑着向他的夫人说。

“你们有事,请便。我也要回家去了。”V说了后又觉着自己在说谎,禁不住双颊发热。

“他们长大了后,要不到父亲看护的时候,我就带他们回乡里去,不再累你,让你一个人好做你自己喜欢的工夫……”

“今天我出去后没有朋友来找我么?没有信件来么?”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V只手拍着妻的肩膀,只手揩自己的眼泪。

“一路去吧。今晚上总部在××俱乐部开游艺会,有跳舞有新剧。她也分担了一个独唱。你也和我们一路去吧,我还有一张入场券。她有徽章,不要入场券可以进去。”H挽着V的臂膀不放他走。

“……离开了你,万一有什么病痛,我一个女人有什么主意!这个责任我真担不起!”妻还继续着流泪。

“……我明白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哭了,哭得人伤心。”V只能这样地安慰妻。

“……希望小孩子们长大了,身体平安,可以进小学校时……”妻还是很悲楚的在忍着哭音怕楼下的同居者听见,话没有说下去。

“……”V抬起头来望窗前的电灯,光的强度像减了些,周围给一个黄赤色的晕轮包裹着。

“……”V只陪着流泪。

——自己忽然地会发生消极的自暴自弃的思想,其原因决不是妻不好,实在是自己太无能了!自己不能和妻子离开,这是不能否定的事实。一离开妻子,自己便寂寞得难挨,自己的灵魂便失掉了宿地般的。但是同在一块儿夫妻间又发生出许多不和。这不和的原因在哪里呢?岂不是自己的无能么?不能使妻子得到普通人类应有的物质生活,这就是夫妻间不和的原因!这个责任妻固不能负,只有自己负!但是,事实自己对社会已经尽了相当的义务了,自己在社会上的经济地位还是这样卑微;这个责任又归谁负呢?!

——妻还没有睡,在等着自己呢。自己今夜里若不回来,她大概彻夜地不睡吧。V愈觉得对不住妻。

——妻的青春牺牲了!但是为谁呢?妻是圣者!妻是天人!将来永住天堂的就是她一类的人物——为多数人牺牲自己的人类!自己不该再讲意气执拗着不回去!自己该快点回去跪在她的裙下吻她的足!V的眼泪忽然地掉下来了,幸得左右前后的观客都在热中于看新剧,没有一个注意他揩眼泪的。

V觉得人生总是虚伪的。不消说谁都不会否认做官的人带兵的人是虚伪。其次在教会讲坛上板着正经脸孔的牧师的态度是虚伪的。在教室里热心地高唱科学万能的大学教授的态度也是虚伪的。在广场里的演坛上发出一种Sentimental的音调去讲演的政治工作人员的态度是虚伪的。在各报章上大做特做文章的名人的态度也是虚伪的。中国人的沉疴就是虚伪。虚伪的态度不除,国势无由恢复,社会也无由改造。即就自己夫妻间彼此也在互用虚伪的态度。妻在热望着自己回来,这是敢断言的。但自己回来了,妻就该和平时一样的表示出笑容来向自己说几句话。但她挟着今早上的气,还向丈夫表示一种不由衷的虚伪的态度。自己也和妻一样的虚伪。在回来的途中不是这样的想么?一看见妻就搂抱她,向她认错,再说些好话,末了和她亲吻。复为夫妇如初!但是现在看见了她了,何以还假正经地板着脸孔向她呢?V再细想一回,原因完全是因为“有气”。人类因为“有气”就各不相下了;因为“有气”就颠倒是非了,因为“有气”就不惜作伪为非了。怪不得中国十几年来内乱不息!也怪不得自己的小家庭里四五年来风波不息!V真有点不能相信自己是人类。人类果真是这样不讲理的虚伪的自私自利的东西么?

V自一早出来只一天的不自由的生活已经叫他十二分的难受了。现在看见H夫人的态度,便感一种凄楚,思念起妻来了。他在家里,妻看见他要起床了,忙把衣服送到床边来替他加上,随即又把洗脸水嗽口水准备好。看见他要出来吃饭了,便忙把菜端出来,把饭盛好等他。看见他饭快要吃完了,又茶前水后的伺候得好好。V常常想,女人家何以为她的丈夫儿女这样地尽力,这样的耐烦挨苦呢?由今早出来,在外头一天的生活,V不单觉得不如意,并且还感到痛苦。

V把眼泪揩干了,望望剧台上的挂钟也响过了十点钟了。他忙向H告辞,说要先回去。V看H有点不高兴,因为V没有等到他的夫人的独唱出场就先走了。

V想,彼此都在希望快点恢复目前的平和状态呢,还作这种虚伪的态度做什么。V忙走到妻的身边伸出左臂来搅住了妻的肩膀。妻微微地挣扎了一会,他俩终亲吻了。但她再开始流眼泪了。

V就在H家里胡乱地吃一两碗饭,V便向H提出学校的事来谈。H夫人像有点不情愿,她向她的丈夫说:

V坐在马车里后,觉得这辆马车有点像去年冬同妻子坐着到照相馆去的。

H的经济状态虽比V松和些,但V不相信H能够为这一点点路程花四五元的汽车费。四个人站了一会,一辆黑脏不堪的露顶马车在他们前走过去。H忙叫坐在车前的老车夫,讲了一会价,到后来他答应要一吊钱送他们到××俱乐部去。

H夫人和H的妹妹在前头走,V和H落在后头。不一刻走到大马路口来了。四个人都停了步。H在踌躇着,不知叫什么种类的车子好。马车?东洋车?抑或索性叫汽车?

“呃!我忘了。×××部来了一封委任状,请你去当什么编译员。”妻一面说,一面打开抽斗捡出一封委任状来给V。V抽出里面的一张粗劣不堪的方纸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委V××为××编译员,月支小洋一百元。”

“你去不去呢?”妻站在他旁边问。

V痴望着妻,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怀疑妻今晚上态度变化之速,其原因恐怕是在这张委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