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一面走一面想,由汽车想起,一直联想到去年冬和妻所订的约。
——天气冷到有点程度了,但是那个约还未实践呢。九月杪天气渐寒的时候,妻说笑般的提过一次。到后来看见今年的家计比前一年更窘,她就不再提了。
果然,因为后门开了,他听见楼上的锅底和锅铲相击的音响了。V怕自己进去。弄得妻不高兴,破坏了他们母子间的和平。
好容易把火生好了,把米放进锅子里去煮了后V又要上街买菜了。
他在后门首徘徊了一会,不敢敲门。他倾着耳朵静听了一忽,自己楼上没有一点声息。
“瞎说!S儿呢?”
“杨奶奶在下头听见他们兄妹哭得惨,敌不住了才上来想带他们下去,买点心他们吃。T儿不情愿,走近床前来要我抱。S儿给杨奶奶抱下楼去了。”
“刚才两兄妹哭肚子饿,叫爸爸。我给他们哭得伤心起来了。我想,假定你不要我们,我又病了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这样地哭吧。我听着他们哭,愈想愈伤心,终给他们惹哭了。”妻的眼眶里又满贮着清泪了。
“你要快点回来哟。不要再瞻天望日地管人家的闲是非!小孩子饿了要哭的,你要赶紧回来!”
“你真不行!烟熏死人了。”妻也在房里连连地咳嗽。听她的口气,眼泪也像给烟熏出来了。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回来过。我等一会再转来。”V低声的说。莲花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好么?”
“V先生!”莲花看见V了。V忙摇手止她不要叫,同时走近前去指着楼上低声的问莲花:
“T睡了。S在坐着等吃饭。饭烧好了,V奶奶正在火厨里弄菜。”
“S儿呢?”V问妻。
——自己无能养不活妻子,妻子会跟别人跑的。V当时有无穷感慨。
——最好先见杨奶奶,杨奶奶看见我回来也定跟了上来做我俩间的和事佬。杨奶奶能帮忙总比自己一个人上去方便些。杨奶奶当我俩的面一定先向妻说:“V奶奶,现在V先生回来了,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家庭里要和和气气才好。”妻的眼皮很红肿的低下头去一声不响,过一刻再滴眼泪了。这种情形是想象得到的。这时候杨奶奶再翻过来向自己说:“V先生,你们男人家不懂得女人家的苦处。女人有了小孩子更辛苦。偏偏V奶奶又福气大,这么年纪就抱了两个小孩子了。家里不雇用个人,单两个小孩子的事已经够她理了。你们男子总不会体谅女人。”到那时候自己的态度也只有微微地苦笑,不说什么话吧。但是谁先开口呢?杨奶奶走了后怎么样呢?又假定要自己先开口时说什么话好呢?顶好是T儿哭起来,自己便有话说了。“T儿哭了,还不过来抱她去!”这时候自己要把T儿先抱着。S儿呼肚子饿也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自己便可以说,“小孩子们饿了,还不快把饭他们吃?”像这一类的话多说几次,也不必急急地希望她即时有回答。但自己多说了,她定有什么话说的。不向自己说,也定向小孩子们说。向小孩子们说即是向自己说了。
——回家去吧,小孩子们在望着自己呢。他们在“啼饥”呢。只要自己下点气,劝慰下老婆就百事可了。V决意回家去了。
——他们吃过了中饭都睡着了吧。V不想进去了。他想到一个友人家里去住一夜,明天再转来。但他又有点舍不得,因为整天的没有看见小孩子们了。
——不幸的家庭!因为自己的不幸,累了妻子了,他们所受的痛苦完全是为自己一个人受的,自己无能害了他们!自己反常常说他们累害了自己,这是什么话呢?尽叫他们受罪是不行的!虽不能使他们享受满足的物质的幸福;但要恢复和蔼的家庭,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愉快。自己就委曲点也该早些回去看他们,安慰他们,快点回去向她说句把好话吧。快把那篇中篇小说译好,换得百把块钱稿费后,才可以使妻的自去年来的宿望——一件棉旗袍——得到满足。小孩子们喜欢的饼干也得买一两磅。V一面走,一面空想。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漫无目的地走。阴暗的狭小的自己家里的楼房再映在他的脑上来了。他又像听见小孩子们的哭音。
V走到一家钟表店前,知道快到午后的一点钟了。他挂念着家里的小孩子,他想,他们还没有吃中饭吧。不,怕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V待转身,忽然看见门开了。杨奶奶的小婢莲花端着一脸盆水向沟里泼。
V回到自己住家后面的小巷子里来了。巷里没有一个行人。巷口吹进来的寒风提醒他,今天出来少穿了衣服。他又联想到小孩子们的寒衣还没有缝。他想自己和妻不够穿不要紧,小孩子们过年没有一件新衣裳,太可怜了。
V又回想到两个月前妻病在床上的那一天的光景来了。妻不能起床,他哄着了两个小孩子在厅堂里玩,自己就到火厨里去生火。烧炭巴的台炉的火实在不容易生。他在纸屑笼里拿了一大堆纸屑捏成一团塞进炉里头,再滴了点洋油进去,然后擦了一根洋火把它燃起来。V看见火起了,忙捡几个炭巴加上去,再向台炉下面用把蒲扇拚命的扇。炭巴还没有烧着,纸团烧过了,火就息了,跟着一阵有洋油臭的黑烟布满了楼房。V看见失败了,卷起袖筒走到纸屑笼面前,再抓出一大堆的废纸来。小孩子们在厅堂里不住地咳嗽,V看他俩小的眼眶里满贮着清泪了。
V出去后约过了半点多钟回来时,只见T儿睡在母亲的身旁,不见S儿。
V想,自己走开了,妻子还幸福些呢。自己还是照从前的计划做和尚去吧。从前有一个久住庐山的友人曾邀自己一路到五老峰下的H寺做和尚去。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结婚,不知世途的烦恼,轻轻地把那个友人之言一笑置之。V以为自己的前途完全是条蔷薇之路。他实在没有预料到有遍地荆棘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