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由R家里走出来后,觉得街路上的空气清爽得多。他觉着有点饿了,就走到一家馆子里去吃面。他一边吃面,一边把自己的小家庭和R的比较。他想,自己的生活当然比R好得多了,可怜的没志气的自己,由R看来还是个高不可攀的天人呢。V也自信自己比R能干得多。但R的天资也不在自己之下吧,他比自己,所差的不过没有到国外去玩三五年。不然,他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得了一个博士学位回来,满口英腔了。V又想,自己的妻和R夫人比较又怎么样呢。当然,万赶不及R夫人了。自己的妻哪里赶得上R夫人贤慧呢。

——妻的境遇比R夫人好得多了,但还敢嫌丈夫穷,真是死不足惜了!若不是有两个小孩子,我决不回家去了。他们此刻怎么样了?杨奶奶把妻劝慰过来了吧,妻止了哭吧。杨奶奶替小孩子们买了几个蒸糕给他们吃了吧。自己家里定是鸦雀无声的。或者妻还在啜泣也说不定。小孩子们看见母亲不高兴,也不敢闹着说到外面去玩了吧。他们只守着母亲闷闷地坐着吧。可怜的还是小孩子们!

马车到一家照相店前停住了。V给了七百钱给车夫。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阳历新年的年假,V要妻带两个小孩子和自己一路到租界上去照相。V每年冬就要合家照回相,这是他家里的习惯。

讨论了半个时辰,结果把那件灰色线绒棉袄穿在里面,再把深绿色的素缎夹衣加上。这是V的考案。妻没奈何,只好同意了。

结局,V叫了一辆黑污不堪的露顶马车过来。S儿和T儿坐上去后禁不住手舞足蹈的欢呼起来,连呼“坐马车!坐马车!”

幸得时刻还早,同上这家馆子的人不多。但也有二三个客听见V独自发笑,都翻过头来望他,当他是个神经病者。

妻本来不会走路,近来身体又不很好,并且抱着小孩子,街路上来往的人又拥挤;所以特别走得慢。V抱着大的儿子也慢慢地在她后面跟着走。

坐着包车过街的大多数是衣服穿得非常丽都的年轻女人,有姨太太,有小姐,有女学生,还有女事务员。每当穿的衣服稍为漂亮点的女人走过去时——不问那个妇人坐车子或步行——V就看见妻抱着T儿站在一边发痴般的注视她。当然,妻和那个女人是素不相识的。V看见妻的那种态度,心里觉得很讨厌,同时也感着一种凄恻。

在租界上的景象比中国街路里的又大不相同了。汽车里面的女子穿的衣服的绮丽,V妻不单从未看过,并且即令幻想也幻想不到这种奇式和花样。她抱着小女儿站在路侧痴望了一会,禁不住低下头来看看自己衣服的色泽。老实不过的深绿色的素缎夹衣配半新不旧的,认真看起来有点转了黄色的黑文华绉裙。妻那种黯然神伤的态度实在使V看见难过。他也觉得妻的衣饰实在有点土笨。

不一刻他走到军部门首来了。他看有四五个持枪守门的兵士,心里有点害怕,也有点讨厌。他忙低头看看自己的长褂子,觉得太不成样子了。他想,穿着这样难看的长褂子走前去,定给兵士挡驾的。或者竟受他一个枪头也说不定。V愈想愈胆怯起来了,在军部门前徘徊了一刻。他无意中发见到一个守门的兵士目不转睛地在注视自己。

一辆光亮的汽车驶近V夫妇面前慢慢的走过去。V还没有看见汽车里面坐的人,先看见站在两旁的车舷上的兵士——肩膀上挂着盒子炮的兵士,汽车头上插着一根白布小旗,上书“×××军部”五个黑字。汽车在一家洋点心店前停了,由里面走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前后的女人,衣服的华丽,金首饰的闪烁,使旁边看的人目眩。但认真一看那个女人的脸孔,V骇了一跳。他想,这个女人恐怕是由玛达喀斯卡岛来的吧。V看见这个女人就不免加以思索,她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人呢?

“还照什么相?回去吧!我懒得照了。”妻以怨怼的口气说。

“走不动了!”妻在发脾气。若在平时,V早把妻臭骂一顿了。但在今天,他觉得妻实在可怜,该向她表多少同情。

“算了吧。天气冷,走路暖和些。一个人抱一个走路吧。”H市的街车实在不便宜,由V的屋门首坐到租界口,不要一吊也要八百钱。他想,妻的主张是值得感激的。

“穿那件东西出去,像个鬼呢!老婆婆般的。”妻努着嘴说,摇了几摇头。

“穿什么衣裳好呢?没有衣裳穿,照什么相!我不去了!”妻走近衣箱前,打开箱盖,翻出一件深绿色的素缎夹衣,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再摔回箱里去。

“快到了,我们照去吧。小孩子们每年该照一回相,留作纪念的。”V只好这样地劝慰妻。

“妈,快点走吗!”V促他的妻走路。

“太挤了,让他们走过去后再走吧。”妻给V唤醒了后忙翻过来脸红红地微笑着向V说。V在这瞬间,感着自己有一种未了的责任——虽然是轻的,但对妻理应尽的责任。

“天气太冷了。的确,穿夹衣出去有点不好看。你就穿那件灰色线绒的棉袄不好么?”

“坐街车去么?”V征求妻的意见,他很决意,若妻要坐街车,他定不吝惜的马上去叫街车。

“啊!汽马车!啊!马车!”S儿欢呼起来了。他初来H市坐过一回光头马车,所以他认识马车。至于对汽车,他特别地叫它做汽马车。虽经过妻的几回纠正,但他老不肯改他自己所创作的汽车的名称。

“叮叮叮,洋界上!”S儿听见后面有街车和包车的铃音就笑着唱,因为他看见许多红红绿绿的行人,喜欢极了。看见一架街车才飞过去,随着又一架包车在后面赶来了。V听见铃音就十二分的讨厌,因为要他退在一边让车子过去。V和妻在街路上走了不满半点钟,看见来来去去的街车和包车不下四五十辆了。

“今天风大呢,爸爸。怕小孩子吹了风回来不好,明天去吧。”

“今天街路上人多了,不好走。明天去吧。明天二号还是假期。”妻推开玻璃窗扉,把头伸出去检试风力的强度。

“今天天气好,出了太阳。有点风不要紧。”V还在催促妻换衣裳。

——我自己不能证明我比R强,妻当然比R夫人笨拙,但是自己的两个小孩子的确比R的两个强,也活泼伶俐得多,这是自己敢保证的。可笑的R,他说要和我结亲家呢。真是“愧不敢当”。哈,哈,哈!

——她的丈夫从前定是在乡间挑粪桶或推粪车的吧。后来因为生活困难就出来当兵,很勇敢地打仗。打一次胜仗升一回官,现在恐怕不是旅长也是团长了。位置高了,把乡里的太太接到大都会上来享享福,报答她几年来在乡里所受的物质的痛苦。现代只要有枪杆子!有了枪,无产阶级可以化为新贵族,穷光蛋也可以马上一跃为富豪,从前菜根都没有得咬的人也可以在大菜馆里灯红酒绿地大宴其客。人生需要枪杆子!现在的世界是有枪阶级万能的世界!你这个笨蛋!快把笔杆放下,换根枪杆子担担吧!V在满腹牢骚地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催促他的妻开步走。

——你们这些畜生!公家的汽车是不是给你们载着姨太太逛租界的!?V一边走一边这么样想。他还听见在街路上站着的好事的人们在批评那个抱着美人坐汽车兜风的青年将校,他们说是L处长。

——不得了,不得了!在军部门首徘徊这样久做什么事!自己太傻了。不想进去就快点走路。你看,那个兵士不是猜疑自己是个歹人么?他定以为自己是个暗杀者,不然就是个敌探,再不然就是个小窃了;总不出此三者。

V知道妻受了大都市氛围气的包围,心里感着一种物质的寂寞了。

V由汽车又联想到妻的事了。

V想,怪不得妻整天的不欢乐。就这一点,太委屈她了。妻和他结婚那年只十八岁,到今年二十三岁了。她常常说,自嫁V以来没有穿过一件鲜艳的衣裳。所有的衣服的色泽不是灰的便是蓝的,不是蓝的便是黑的。材料也大部分是普通棉布制的。她又说没有这样老,穿了那些衣裳愈见得老了。现在她顶喜欢的恐怕是那件深绿色的素缎夹衣。但现在想把它穿出去也未免太不合时了。

V和妻走了点多钟走出洋界上来了。无数的汽车和马车交错着在大马路上奔驰。

V从面馆子出来,站在店门首踌躇了一刻,他想此刻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当然还不想。一滴的屋檐水滴到他的袖筒上,他才知道自己的长褂子早干了。他实在很想回家里去,不过他怕妻还有气,自己又不情愿先开口向妻赔不是;结局因自己回去,妻反不做事了,只苦了小孩子们。他又想再到在军部里当什么科长的朋友K那边去,看他有什么好消息给自己没有。他开步走了。

V一边想,一边忙拔开脚步急急地走。他暗暗地感着一种羞愧。他还走不上三五步,听见守门的兵士在高呼,“立正”,“敬礼”,他的胸口又在扑扑地跳,禁不住翻转头来看。他看见一个青年将校由里面走出来,正在对守门的兵士举手回礼。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美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夹,也微笑着向两侧的兵士微微地点首。一架汽车在军部门首候着他们。汽车夫看见他俩来了,忙背过手来把车门打开,让他俩双双进去后再把它关上。只听见呜的一声,车后起了一阵灰白色的尘烟。等到那阵尘烟消失了后,汽车早不知去向了。

“好便宜的马车!”妻微微地苦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