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褚主任来看过你们没有?”V听R夫人说了一大篇话后问她。R扶着烟枪摇了摇头。

“他那样的大官怎么肯到我们家里来呢?”她对褚光汉像很不满的。“一个人莫做官的好,做了官就认不得故人了。”

过后R还垂着泪告诉V一件受罪的事。

有的是V亲眼看见的,有的是R告诉他的。

有一次R替一个下级军官——由R的推想,大概是个排长——写封家信。那时候他还能够起来慢慢的行动。他在门首的狭小的街路口摆了一张桌子,挂起招牌替人写字。据R说,初次坐在街口十分不好意思,怕给认识的人看见。坐过了一二个星期后,倒不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只希望多做点生意了。R又说,最多的顾客还是丘八,其次就是女人。R摆写字桌摆了个把月后,一天来了一个挂斜皮带的下级军官请他替写家信。R就照那个排长念的意思写下去。大意是:

再等了一会,R夫人跑得气喘喘地端着一中碗的白糖搅稀饭由外面跑进来。V认识那一碗稀饭是值得四个铜元。他看见碗里面热腾腾的粥汤就有点像地球未成立前的充满着宇宙的星雾,浮沉在这粥汤里面的三十五十的饭粒就像新成立的星球。

今年春深一天的星期日,V吃过早饭由W城过江来看R。他到R家里时看见R还睡在被窝里呻吟着呼痛,小的儿子蜷伏在V的足部的一隅呀呀的哭,大的女儿也站在房门首垂泪,像在望她的母亲回来。

事情审问明白了后,第二天R由营盘里释回来了,但也挨了好几个嘴巴。听说那个排长终被执行枪决了。R后悔不该把那个排长所说的话写太详细了。

“那末他欠你们的钱呢?”V很替R夫妇抱不平。

“褚光汉总算有良心的人。像我的几个朋友……你是知道的,不说了吧。”

“我们一路来都是餐风宿露,带月披星。听见敌人距离我们不远,我们就要彻夜的追击。在这两个月间,每天只吃两顿粗黑的干饭的日子多。有些日子只吃一顿稀饭。打了三个大仗后到了P城才发了两块现洋的饷。可怜的先死了的弟兄们,一条性命只换到一套灰斜布的军服,一顶军帽及一双草鞋。其实这三件东西,他们又何曾得到呢?

“对……不住……了。……我……不好。你……坐……坐吧。”R的头脸再埋进发出一股臭气的黑脏的被窝里去了。

“她从褚那边回来后,再过四五天又去过一回,但就会不着了。名片递进去后,门房出来说主任不在部里,出去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会得见会不见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还我几个钱——不是还,借给我几个钱。所以我就写了一封信挂号寄过江去。过了两天接到他一封回信,封寄一张十元的钞票来,并且说随后再替我多筹点钱,还写了许多对不起我的话。我想算了,莫再希望他的钱了,多写信去伤了感情不好。官场我是无缘的,也怕和他们来往。但前天那边又来了一封信,说他不得空——大概是实情——要我家里的到那部里去,或者可以拿点钱回来。”

“吃过了饭没有?”V问R的大女儿。她只摇摇头。

“儿还没有入营之前,听见上村里当过兵的程伯伯说,当兵靠在额的薪饷不单养不活一家人,就连自己一身的用费也难维持;所以当兵的若有机会就要到民间去发点横财。但是现在的革命军里的规矩很严厉,不容易发民间的横财。不过进了P城,我在一家公馆里搜查敌军,敌军没有搜着,倒发了点横财。因为我要的是钞票,不要现洋,所以没有给长官发觉。若不然,儿这回哪里有这些钱寄回家呢。寄来以性命为孤注换来的银洋三十元,你老人家好好的收用吧。”

“儿出来当兵原是想吃粮的。进了营才知道当兵是这样危险的职业。儿想,性命尚且不保,还吃什么粮。有个政治工作人员来训练我们,问我们为什么当兵,我们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半是说因为住在家里没有饭吃。政治指导员就说,和我们一样地没有饭吃的人多得很,所以我们要救这班没有饭吃的人们,解除他们的痛苦,使他们都有饭吃。儿不很明白这位政治工作先生说的话。我想,我们自己还没有饭吃,怎样有力量使他们有饭吃呢。自己本身的痛苦还没有解除,怎样会有心绪去想法子解除他人的痛苦呢。我不懂政治工作人员所演讲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暗暗地羡慕这位先生带的金丝眼镜和脚下穿的光亮亮的黑皮靴。

“信寄家中老父亲。儿自M县出发后,二个多月中一连打了三阵大仗。蒙上天保佑,祖宗积德,敌人的千百万颗弹丸没有一颗射中儿的身上。前面的弟兄们实在死得不少,在后头跟着我们来督战的官长也死了好几个。打得最厉害、最可怕的是第二仗,在P江畔上,我们都踏着死尸前进。儿在这一仗才知道人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军官骑的马打伤了二匹,弹丸射在马的腿部,马没有死,但跑不动。军官忙下紧急命令叫军医官马上过来替马洗伤口敷药。并且派十二个兵士扛着这三匹伤马跟着大队前进。但是我们一旅在这第二仗中弹负伤的不下百人,睡在沙场里呻吟着望看护队望了大半天还不见有个人来睬他们。儿到这时候才知道人命不如马命值钱。我想,上官已经把我们当他的牛马看待了,我也可以不当他是个人了。但是我们只心里有气,哪里敢说出口呢。

“你近来活动的结果如何?有点希望了没有?最恨不过的是我的病!你若弄得个局面,我真想在你底下做点事。”R的诚恳的态度差不多把V的眼泪引出来了。他想,自己太无能了,对不起老友了。近半年来的,R的困苦的深刻的印象免不得再在他脑中重演一次。

“你母亲哪里去了?”

“今天一早有点事情出去了,来不及煮稀饭了,小孩子们喊肚子饿,只好快买碗稀饭他们吃。V叔父吃过了早饭吧。进房里来坐坐吧。”R夫人一面说一面端着那碗稀饭往房里去,她的大女儿跟着进去了。

“买稀饭去了。”

“V叔父来了么?”R夫人一走进门看见V,双颊通红的问了这一句后再继续着说。

V走进房里呼R呼了好一会才见戴着一团乱草般的R的黑瘦的面目从被底下伸出来,他望了V好一刻才认识是V,他便喘着气说:

V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很难受。他无意识地走出厅前来坐在一张比较干净的凳上,等R夫人回来。他想,他们一定是断炊了,今天非倾囊相助不可了!但他又觉得可笑,因为今天自己的“倾囊”只有四张钞票,还值不得三块现洋呢。

V在厅前想象到房里四个人分吃那碗稀饭的情状,差不多要掉下泪来了。

R的日常生活全靠替街下的小商人和工人们做讼词禀帖去维持。有时替没有男子的家庭或不会写信的家庭写家信,他替人家写楹联及门联。一句话,他是以写字为生活了。写字的报酬近来愈低减了,这因为他的生意愈做愈滥了,一元两元的虽然有,但一般的是三角二角钱。有时候替一个吝啬的老妇写一封啰苏不清的家信,写了大半天,只得到十个八个铜角子的报酬还算是好的。他常常一连几天没有生意。

R替那个排长(?)写了这一封家信后,第二天就来了两个担枪的兵士把R带了去。可怜患风瘫症走不动的R给兵士拖到营盘里来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全身软成一堆倒在地上了。

从那时候起,R不再在街口摆写字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