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电灯亮了。V坐在书桌旁的一把滕椅子上望着ST兄妹靠着床沿吃米泡。妻走到厨房里去,把电灯开亮,准备烧晚饭了。
妻又忙了两三个钟头才把厨房的事料理清楚。小孩子们和母亲一样地劳苦了一天,才吃完晚饭就想睡了。妻再到火厨里去打了一满脸盆热水进来,她替小孩子们洗干净了脸脚后就抱他们进床里去睡了。
第二天她好了些,就起来看小孩子,也到火厨里去。V劝她多休息一点,她却苦笑着对他说:
楼下房主人的钟响了九响。V听见他们母子三人都呼呼地睡着了,才由抽斗里把未完的译稿取出来。这篇译稿由前月中旬就开始译,预定于两星期内译完的,但到今天二十余天了还没有译完。这篇小说的原作者是日本S氏,是篇有名的中篇创作,名叫《融合》。他译这篇小说,可以说完全是由妻的督促。
暑假期满了,W城的政治起了一个大变革。V知道在这下半年中学校万无恢复的可能。他闲着无事,每天除披一件褪了色的青灰哔叽长褂子到外面转一转——当然是为职业活动——费去一个半个时辰外,其余的时间都是躺在家里。
把那册日本小说翻开来一看,V知道这几天翻译工作停顿的原因了。因为他译到了不容易译的一段。无可奈何,V再把这一段细细地读了一过,但还不敢自信为完全了解。
像是天气的关系——那几天的天气太阴郁了——妻患了点毛病。但据V的可靠的观察,妻完全是因经济压迫和终日劳苦而发病的。她说近来血液的循环不良,常常头痛。她常常靠着枕歪倒在床上还忧虑家庭的生活费。
从前失业时,V曾写过一二篇小说换了点稿费补助生活,妻便以为丈夫的作品真可以维持一家的生活了。看看九月过去了,十月又快过去一半了。十月中旬前前后后下了几天雨,有一天V从外面回来,看见妻蜷卧在床的一隅,大的S儿横卧着睡在她侧面,眼眶附近的泪痕还隐约可认,大概是看见母亲病倒了就凑近母亲哭,哭倦了后就睡下去了。小的T儿却坐在书桌旁边的滕椅上,手里弄着一个洋火盒子,在进行她的破坏工作。洋火盒子快要破裂了,她把洋火一根一根地送进口里咬。她像不知道母亲病倒了,哥哥睡着了,她只热中于她的破坏工作。
“我晓得,我何尝不想写。不过我做不出来,没有创作的心绪,有什么方法呢?”
“我倒不觉得十分辛苦。我想把小孩子带开,让你做点东西。真的,不是说笑的!你莫再尽躺着把日子躺过去了。八九十一连三月没有一文钱的进款,坐吃山崩,真不得了。不能到外面去找点事情来做,在家里做篇把作品或译点东西,寄到上海去看能换几个钱来么?真的这个月又快要过去了。”
“不要译了,明天到日本商店去请教日本人吧。”V把那册日文小说搁在一边,再把译稿塞回抽斗里去。他想睡,但时候还早,觉得很可惜。他勉强地把散乱的心绪收拾起来,把原稿纸换上,想把日来所搜集的散漫的材料统一起来。他把所有的材料一一记在纸面上后再在别一张纸面画了一个人物关系表,其次再把这些材料在各人物间为适当的分配。刚刚把这些工作做完,听见楼下房主人房里的钟响十一点了。
V结果容纳了妻的意见,花了一块钱在H市的一家日本人开的书店里买了一册新进作家丛书。买回来后就着手翻译它的第一篇《融合》。
V在那时候实在不能写什么东西。在这两三年间因为编讲义,写小说,实在把头脑弄伤了。失业之后心绪更加散乱,虽然搜集了些材料,但总没有能力把它统一成整篇的完好作品。每天只能混混沌沌地过日子,把时光糟塌了。V近两三个月的生活实在有点像失了重心的陀螺。想读点书,但不能继续着把一页念下去。念了一二行后觉得行间句里夹杂着许多数字——到月底非结算不可的房租和油盐柴米的代价。
“不早了,睡吧。”V这样的想,并且也觉着夜深了的空气冰冷得难挨。但他又拼命地向睡魔及寒冷奋斗。V以为才把创作的精神统一了,万万不可放松,要乘这样幽静的深夜多做点工作;因为神经衰弱的V在日间听着街路上的喧嚷和屋里小孩子们的吵闹,不能做半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