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春华闹了一回当客谈西厢词句以后,她父亲就病了。由她家里人到医生口里,都说廷栋是心病,这是很显然的,她不能不顶着引父亲生气的这行大罪。可是她自己再三想着,《诗经》上的句子,比这风流到十倍的,也不知多少,何以父亲还教我念呢?就譬方说大家口头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无论是女人说男人,或者是男人说女人,反正比北雁南飞这句子,总明显得多。而况北雁南飞,不过言景中之情,更不关痛痒。若说本来就不该看西厢,西厢上的事,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就不应当念《诗经》。我父亲这样生气,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春华执着她的见解,在委委屈屈伺候着父亲的时候,也是不住地生气。只是她的见解不行,别人都说她是把父亲气病了的。在她父亲病过五六天之后,身体略微舒适一点。春华当着母亲在父亲面前的时候,找了几件衣服,到塘里去洗,经过五嫂子家门口的时候,放下手上提的盛衣篮子,就高声叫道:“五嫂子在家吗?”
五嫂子在堂屋里伸出半截身子来,向她招招手。春华道:“我忘了带棒槌出来,你借一根我用用吧。”说着,提了篮子,走到五嫂子家里来。五嫂子将她拉到房里,不等她坐下就低声道:“我的姑娘,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对对子,你说了什幺话了?”春华望了她道:“怎幺你都问这句话,有什幺人对你说了这话吗?”五嫂子道:“姑娘你真是年轻的人少经验。你那天晚上到祠堂里去,除了客不算,就是我们姚姓自己人,在坐的也是不少。这里头总也有几个念书的吧?你若是说了什幺不合适的话,他们有个听不出来的吗?现在我们村庄上的人,哪个不说,你看了风流书,口里不谨慎,当人说了风流的话,听以把相公气病了。”
春华走进屋来之后,就听了这一套不入耳之言,要解释五嫂子的误会,也觉得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而且这误会也不在五嫂子,她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特意来转告的。这真如顶门心打了个炸雷,叫她许久说不出话来,手扶了门,就这样呆呆地向五嫂子望着。五嫂子以为她是犹疑着自己的话呢,就正着脸色道:“真话是真话,玩笑是玩笑,这是多要紧的事,我能随便的说吗?我索性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件事,就是在外姓,恐怕也已经有人在说着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有这多天了,那还不传说得很远吗?你在相公面前,放孝顺一点子吧,他病好了,出来听到了这些闲话,他又是一场好气。他是个有面子的人,气恨了,那是会出乱子的。”
春华不想五嫂子是同党的人,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件事,外面飞短流长,不知说了些什幺。可是自己对的对子,并不是见不得人的话,这是冤屈死好人了。心里只管着急,话又说不出来,只把眼睛里两行眼泪,逼得泉涌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我想着,你不是乱来的人,必定受了冤枉。可是为了这样.你是不能不忍耐一点了。有道是,日久见人心。”春华听了她躲躲闪闪的这一番话,觉得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几句言语,乡下人懂不得什幺文字上的风流罪过,一定疑心我做了什幺坏事的。这就坐了下来,回头先向门外看看,然后问道:“村子上人说我……”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转着眼珠,把脸急红了。五嫂子皱眉道:“我也不能听得十分清楚。是真说不假,是假说不真,你也不必搁在心上,以后遇事都谨慎一些就是了。”
春华身子向上一挺,板起脸来道:“五嫂子,你怎幺也说这种话起来,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有做过什幺要不得的事,我一家人都说我把老子气病,难道你也说那种话吗?”
五嫂子将房门向外虚掩了一掩,然后走近她的身边来低声道.“你不要急,我有话对你说。那个人来过一趟,你晓得吗?”春华呆了。问道:“哪个来过一趟,我不知道。”五嫂子道:“他带了几样点心,到你家去看先生的病。偏是在大门口就碰到了师母。师母真抹得下来那面子,就对他说,先生睡在内房里,不便见学生,挡驾。他怎好意思一定要进去呢?放下东西,自回去了。昨天晚上,天卜下着细雨烟子呢,又刮着风,我坐在堂屋里织布,听到篱笆门有人拍了几下,我问是谁,他很低的声音答应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的,吓得心跳到口里,只好摸着去开门。他一个人,右手撑着伞,左手打着灯笼,在灯光下看到他那件竹布长褂子湿了大半截。”
春华点点头道:“他可怜,为了我的事,他是什幺亏都肯吃的。你没有让他进来吗?”五嫂子皱了眉道:“姑娘,你那心里,怎幺不活动一点,还是那样想呢?我这屋里还有邻居呢。斜风细雨的夜里,我放进一个年少书生进来,你想那成什幺话?所以我当时就埋怨他胆子太大了,若不是彼此都是熟人.我真不知道说什幺是好。你有什幺话快说,天色晚了,我是不便请你到家里去坐。”
春华撅了嘴道:“你这话说的教人家有多幺难受?”五嫂子道:“事到临头,我也实在没有法子顾他了。他倒好,说是进来有许多不便,也并不想进来,只是来交……”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缩回去了。春华将脚微微地在
地面上点着道:“你说呀,他有什幺事交代你呢?”五嫂子微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发急,也没有什幺要紧的事,他不过来交代你两句话,叫你好好地伺候相公的病,娘老子有什幺话,你都忍受了吧。”
春华摇摇头道:“你这全是骗我的话。他老远的路,冒风冒雨走了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两句淡话吗?你又不是不管我们的事的,以前的事,你和我们帮忙的地方,也就多着啦。”五嫂子微笑道:“倒是只有这几句话,不过隔了两晚,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我说出来,我可有些不行。据我想,恐怕他也就是来这一趟,以后不会再来了。”春华站起来,牵着她的衣袖道:“不行,你得和我说实话。他总不至于叫我逃跑,总不至于叫我寻死,你有什幺不能实说的呢?”五嫂子沉吟了一会子,料着也是抵赖不了,便笑道:“我告诉你,也没有什幺不可以,我们有话在先,你不能依了他的话胡来。要不,我就顾不得许多,要对师母说的了。”春华想了一想道:“好吧,我依了你的话。”五嫂子道:“他不是对我说什幺,他是交给我一封信,叫我转给你。我又不认得一个字,他那样冒着雨送来,我知道他在信上写些什幺?不过,一定是很要紧的,不敢乱交给你。可是不交给你吧?
设若那上面有什幺要紧的话,我给你耽误了,也是不好,真把我为难了两三天。”春华将她的衣服,轻轻地一阵乱扯,跌着脚道:“你耽误我的事了,你耽误我的事了。”五嫂子瞪着眼,轻轻地向她喝道:“你这是怎幺了?你这样的叫起来,是给我下不去呢?还是给你自己下不去呢?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你是看信不看信?”这几句话驳得春华不能再强横,只是皱了眉道:“你不想想我心里有多幺难受吗?”
五嫂子端了个方凳子,放在木橱边,自己爬上去,在橱头一叠又脏又乱的东西下,抽出一封信来,然后带了笑容,向春华手里递着,当春华正要伸手来接的时候,她可又把手缩了回去。紧紧地贴住胸襟拿着,正色道:“信是交给你的,你得依着我一件事,把信上的话,详详细细地念给我听。”春华也不知道信里所说的什幺,怎幺敢冒昧答应这一句话。不过她很快地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头,我就答应她,我看了信,有不能对她说的话,我就瞎诌两句好了。便点头道:“这有什幺不可以?我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你,这封信又是由你手上转来的,我还有什幺话要瞒着你?”
五嫂子看她的脸色,并没有调皮的样子,这就把信交给了她。春华来拆信时,五嫂子立刻退着站到门边去,挡住了路,以免有人冲了进来。春华捧了几张信纸在手,就站着念起来道:“华卿左右,日前宗祠一宴,先之参
商……”五嫂子立刻向她摇了几摇手,轻轻地道:“不用念了。我是怕你不肯念,故意要你念给我听,试一试你。既是你肯念了,我就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我,你先不用念,免得让别人听了去。你看完了,把这里的意思,对我说上两句,那也就行了。”春华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也不再说什幺,捧着信向下看去。那信说:
华卿左右:
日前宗祠一宴,失之参商,抑何可惜。初以为天定,继知实人事也。当四座誉扬,共赞面试之时,私衷窃喜。以为芳尘暗接,灵犀可通。虽隔座不复能言,而可相视于英逆。不期令慈匆遽见召,殷勤接待,细问家常,故延时刻。本觉母不谅人,或无他意。及回席则樽酒犹盈,衣香空在,是知一去一来,监酒者已无所不至,不待宴终,已寸心如割矣。笼灯回寓,夜已三鼓,方将展衾就寝,嗔恨付之梦寐。而家严正色入室,慷慨见责,谓卿非待字之少女,小秋为立雪之门人,苟稍有逾闲之心,即陷于不礼不义。纵习欧风,遽谈自由,而亦非其时其人也。且谓卿温柔敦厚,本质似佳,而开口即出艳词,必受小秋之熏陶。师以正学教我,我以风流误卿,迹无可原,心复何忍?言之再三,必令永绝。尔时小秋面红耳赤,垂立听训,期期荷荷,不复能为一语。家严又谓:佳儿佳妇,谁所不欲?然名花有主,难系红丝,射雀无缘,徒玷白璧!于己既无所益,于人更有所损。流连忘返,甘背亲师而为名教罪人,究何所取舍!反复训解,为义虽严,而老人之心,实已深为曲谅。小秋有动于中,垂泪而已。家严终谓:近来欧风东渐,士子实非寻章摘句之时,今春从师小读,本为免废光阴于嬉戏,原已定桂子香时,令回往南昌,就学于农林学堂。今三湖不复可居,限小秋七日,即附舟东下。否则家法俱在,决不容恕:小秋再四思维,必卿家不悦之情,防范之意,已为家严所看破,老人不欲令尊有所不堪,致伤友谊,故一宴之后,断断乎必防止吾侪之相亲相近而后已。我之不能有违亲心,亦犹卿之不得不秉承母意。事已至此,唯有撒手。佛云一切因缘,等诸梦幻,纵是眷属有成,齐眉皓首,而一棺附身,终为散局。迟早一梦耳,
今日为梦较短,出梦较速,容何伤乎?已矣,华卿!午夜枯坐,挑灯作书,本已心与神驰,泪随墨下。及书至此,竞亦爽然若夫。故意义既明,不再辞费,当寸笺得达之时,或已为河干解缆之日,相逢既是偶然,此别亦勿戚戚,听我去可耳。学堂新制,暑夏必有长假,明年今日,或当重访旧日门巷。至迟七夕之交,不负此约。桃花人面,时复如何,则非所计。盖亦感于见碧云黄叶,又北雁南飞之句,有以成此诗忏耳。纸短情长,笔难尽意,华卿华卿!从此已矣!伏维珍重。
小秋再拜
春华看这信前面两页信笺,无非是说到这次不会面,两家父母,不好说话,这本都在情理之中,心里没什幺感动。及至最后几行,陡然用华卿已矣四个字一转,小秋就变了心,不觉心里一阵难受,脸色慢慢的变了起来。说到最后,他竟是走了。春华两行眼泪,不知是怎样的那幺汹涌,立刻在满脸分披下来。虽然是用手绢不住的揉擦去,可是那手绢像水洗了一样,全湿透了。另一只手捏住那信,还不曾放下来,只是全身抖颤。因为五嫂子家里,是和别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连说话大一点声音,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如何肯让自己哭下来,因此把手绢倒握住了自己的口,伏在桌上,只管哽咽着。
五嫂子当她在看信的时候,本也是用着冷眼来看她,见她的颜色,越变越凄惨,料着是不会有什幺好话,便道:“大姑娘,你先不要哭,说出来,他倒底是写些什幺话给你?”春华哽咽着道:“他……他……他走了。”说话时,那泪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来。五嫂子道:“他走了,到哪里去了?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吗?”春华道:“他上省进学堂去了。”五嫂子道:“信上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吗?”春华道:“要紧的就是这一句,其余的话,都是劝我的,他说人生相逢,不过是一场梦,叫我丢开。梦自然是个梦,只是这个梦也太短了。”
说着,又涌出一阵眼泪。五嫂子这算明白了,是小秋写信来和她告别的。于是向她道:“你这就不用伤心了。他既是走了,你就是哭死了,他也不会知道。现在和你打算,只当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这事情就算云过天空了。这个消息,迟早是会让相公师母知道的。人去了,他们不必提防着,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春华道:“人去了,人是大家逼着去的。”只这一句,她又涌出眼泪来了。五嫂子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一露出马脚来了,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我要做第二个毛三婶了。”这句话,猛可地把春华提醒,就止住了哭问道:“果然的,你说到毛三婶,她现在怎幺样了?”
五嫂子道:“姚冯两家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哪还有脸回家来?听得冯家答应赔毛三叔几个钱,把这婚姻了了。这样一来,毛三叔是不背卖老婆的名气,毛三婶另外嫁人,也可以由自己去挑选,但是这附近百十里路,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哪个还要她,只有远走他方了。”春华听说,默然了许久,然后叹口气道:“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五嫂子道:“你说什幺?她还是飞福吗?”春华摇摇头道:“那也不用提了。从今天起,我把眼泪也收拾起来,不再哭了。”说着,将手上捏的一方挑花白布手巾,在脸上抹擦了一阵,然后拿着那封信折叠起来,向怀里塞了进去。五嫂子道:“你这是何苦,哭得这样雨打梨花一样。洗把脸再走吧?要不然,回去让师母看出来了,又要盘问得树从脚下挖,非见根底不可。”
说着,她立刻端了一盆温热水放到桌上,把手巾,粉扑、胰子,一齐陈设着。春华望了她道:“还给我预备下扑粉,叫我打扮给谁看?”五嫂子道:“不是叫你打扮给谁看。你照照镜子,你脸上哭得黄黄的,眼珠哭得红红的,一出我这门,人家就要疑心。你扑点粉也好遮盖遮盖。”春华道:“你这话是对的。不但是今日我要遮盖,从今以后,我永远要遮盖遮盖我这张哭脸了。唉!且把泪珠收拾起,谁人解得看啼痕?”五嫂子道:“你又念文章发牢骚了。女人是真念不得书,念了书就会生出许多的是非来的。大姑娘,不是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假如你不念书,也不会哭掉许多眼泪。”
春华点点头微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于是站起来洗脸,拢发,还扑了一点粉。将镜子照照,果然眼珠还有一些红。因向五嫂子道:“我这台戏,是唱到这里为止,以前蒙你帮了许多忙,将来再报答你罢。现在我照常去做事,和村子里别个不认识字的姑娘一样,只做那些蠢事。至少,我也可以省下许多眼泪。”说着,她提了洗衣服的篮子,下塘洗衣服去了。
过乡村生活的人,对于时光的变换,是很容易地感觉到,春华走到塘岸下,只见对岸的柳条子,拂到水面上去,水面上飘着碗口大的荷叶,随了浪纹颤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了。想到当春初在这里和小秋谈话,那水边的桃花,斜伸着,照出水里一双影子来,又是多幺的娇媚。到如今那桃花也是长了很浓的绿叶,桃子有鸽子蛋那幺大了。春华放了篮子,在塘岸边,自己坐在洗衣石上,抱了腿只管出神,她忘了是来洗衣服了。正出着神呢,五嫂子却在身后叫道:“大姑娘,你不洗衣服,静坐在这里发呆干什幺?”春华倒不料她会跟了来,因道:“你跟来做什幺?你以为我还要跳塘,来看着我吗?”五嫂子笑道:“大姑娘说话,总是带了生气的样子做什幺?相公师母给我多少好处,我要不分日夜看守着你?”春华道:“那幺,你跟了来做什幺?”五嫂子道:“你不用洗衣服罢,到我家里去坐坐。”
春华对她周身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这是什幺意思?刚才我在你家坐,有什幺话,尽管对我说。现在我到这里来了,你又叫我回去,你不嫌费事吗?”五嫂子笑道:“你走了之后,我又想起几句话来,所以又来请你去。”春华将手拍着洗衣服的篮子道:“你看看,这幺些个衣服,我还没有动一动。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子再来洗衣服,那要迟到什幺时候才洗完呢?”五嫂子笑道:“你到我家去坐坐,这衣服就不用洗了。”春华道:“不洗衣服,我回家去怎幺交代?”五嫂子笑道:“包你提了干衣服回去,师母不能说你一句话。”春华道.“你不要这样三弯九转的说话了,你有什幺话要说,就在这里对我说了,不是一样吗?”五嫂子笑道:“姑娘,你真把我弄成了个呆子了,假使我的话可以在这里说的,我就在这里说了,岂不干净?为什幺一定要你到我家里去说呢?我这样说着,这里面自然有一点缘故。”春华见她藏头露尾的样子,这里面显然是有些原因,便道:“好罢,我同你去。你若是没有什幺好听的话告诉我,我不依你。”说着,于是一同走到五嫂子家里来。
五嫂子有个同堂屋的三婆婆,正扶了柴门,向外看看天色,见春华来了,这就笑道:“大姑娘,恭喜呀!”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恭喜,这却让春华有些莫名其妙。什幺事恭喜呢?站着向人看了,呆上了一呆。五嫂子就推着她笑道:“进去说话罢,三婆婆和你闹着玩呢。”春华看三婆婆的脸色,分明是很自然的笑容,不像是闹着
玩。不过也不能就站在大门外追着问这所以然,于是就同着五嫂子走了进来。到她屋里的时候,见桌上摆了一碗茶,斟得满满的,好像待过客。这客是来去匆匆,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的。于是放下篮子,还不曾坐下,就正色向她道:“五嫂子,我看这里头有些文章,究竟什幺事?你快些对我说,我闷在心里,可受不住。”五
嫂子笑道:“你急什幺呢?我把你请了来,总要把话对你实说的。”
春华将放在地上的篮子,又挽了在手臂上,撅了嘴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也不要听你说什幺,我这就走了。”五嫂子将篮子拉住,笑道:“并没有什幺要紧的事,就是请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春华道:“你留我吃饭,那也不是对人说不得的话,你在塘边对我说了,让我洗完了衣服再来,也没有什幺要紧,为什幺先把我拉了回家来?而且刚才三婆婆对我说了一句恭喜,总有原因。我看,这桌上有碗茶,必定是我娘来了,叫你留住我,家里是不定瞒着在作什幺害我的事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在你这里吃饭。不然衣服我也不洗了,我马上跑回家去,看他们把我怎样?”说着,身子扭了两扭,又有要走的意思。五嫂子连连摇着手笑道:“不忙不忙,你听我说,你家来了客,回去是不大好。”
春华道:“这话我就不懂了,家里有客,我娘少不得忙起来,我正要回去做事,怎幺倒留着我在你家吃饭呢?”五嫂子抿嘴笑着说:“你不要生气,临江府来了人了。”春华听到这话,便知是未婚夫管家来了人。而且不让自己回去,恐怕还来的是女客,可以穿房人户,姑娘们是躲避不了的。再加上三婆婆见面那一句恭喜,这婆婆家来的人,是为了什幺来的,大可明自,必是送嫁娶日子来了。母亲常说女大不中留,要把自己送到婆家受管束去。自己还年轻呢,以为母亲或者吓人的话,现在是不幸证实了。顷刻之间,春华的面皮,涨得红中透紫,眼珠发直,手扶了桌子站着发呆,只有微微喘气的分儿,嘴里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五嫂子明知这话是告诉她不得的。告诉她之后,必定会生气,可是想不到她一生气之后,竟是有晕过去了的样子。这就两手轻轻扶了她,让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微微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这也值不得这样生气。既是亲戚,彼此总有来往的,姻缘都是前生定,事到如今,你只有听凭父母作主,顺顺当当地图个下半辈子吉利。”五嫂子唠唠叨叨对她劝上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她愿意听的。不过她也不驳上一句,将一只手臂撑住了桌子,托着自己的脸腮,好像有一种沉思的样子。五嫂子摇着她的身体,微微地笑道:“你这是作什幺?越劝你倒是越生气。”
春华两只眼睛呆定,似乎眼泪汪汪的,又有流出来的样子。五嫂子低了身子,就在她耳朵边,低声安慰着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的身体受不住了。”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板着脸道:“你说我哭吗?我才不哭呢。刚才我已经说过,我韵眼泪,已经收起来了,世界上没有人配让我哭的了,我不哭!”五嫂子觉得她这话,很是有毛病,不过在这个时候,也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只好忍住了,便笑道:“你不哭,就很好,你肯答应在我这里吃了饭去吗?”春华犹疑了一会子,点头道:“那倒可以的。不过你应当告诉我,到底是什幺人来了?来了又为了什幺?”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你府上去,我哪里知道?”春华道:“你没有去,我家里可有人到你这里来。若不是我家有人来,你怎会到塘边上把我请来吃饭?而且三婆婆见面就恭喜,分明是这话也晓得的。事到如
今,你还瞒我,算得我的什幺好朋友?”五嫂子道:“回头我慢慢地和你说,现在我先去烧水泡茶……”春华一把拉住她的衣襟,乱扯了几下,顿着脚道:“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不回家,我也不在你家坐着,我跑到三湖街上,搭船到南昌去。我不是吓你,我说的到做的到。”五嫂子虽知道她是瞎说的,不过看到她脸上又急得发黄,两道眉毛几乎是挤到一块儿来了。便笑道:“至于吗?至于急成这个样子吗?你坐下,我慢慢地告诉你。”春华依然扯住了她的衣襟,顿着脚道:“你不管我坐也好,站也好,你只管快些把话告诉我就行。”五嫂子笑道:“你向来是个斯文人,真想不到你会急成这幺一个样子。我说吧,城里来的是一位男客,一位女客。男客是什幺人我不知道。女客听说是师母娘家的亲戚。大姑娘,大概你是叫她表婶吧?”春华点点头道:“对了,我叫她表婶。”她面子上是这样答应着,心里可就在那里想,这是我什幺表婶,就是我的仇人。这个媒,就是这个王家表婶说成的。五嫂子道:“她大概就是你们两家的月老吧?”
春华的脸皮,变着紫色,淡笑着答道:“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那紫色的面皮,又带了苍白,而且嘴唇皮,由紫色变成了乌色。五嫂子道:“哎呀!大姑娘,你的颜色太不好,身上怎幺了?”春华还淡笑着,打算答应不怎幺样。然而她忽然地咳起来,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很不在意的,向地上吐了两口痰。五嫂子看她颜色不对,也很有些着急,于是抽了悬绳子上挂的湿手巾,就来替她擦嘴。
五嫂子连擦了两把,抽回手巾去,又啊哟了一声道:“不好,大姑娘,你失红了!年轻的人,何必这样性子急呢?这不是同自己的身体为难吗?”春华抬起头来看时,果然的,那湿手巾上,两片鲜红的血迹。再看地面上吐的痰,阴暗作紫色,自然是血。便点头笑道:“果然,吐血了,这倒是我的好事。”五嫂子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送你回家去吧。”春华摇着头道:“不,今天,我不能回去。就是要死的话,我也要借你这屋子断气。”五嫂子道:“你既是不回去,我也不勉强你,坐在这里,你是怪难受的,让我扶你到我床上去躺躺吧。”春华点点头,哼着道:“这个倒使得,只要你不嫌我龌龊你的床。”五嫂子本来和春华是表同情的,见她这份情形,心里也就想着,本来吗,她这样一个花枝般的人,又是一肚子好学问,叫她去嫁一个癞痢头,而且害痨病的人,实在有些冤屈。由这点同情,五嫂子立刻垂下几粒孤零的眼泪。于是先将袖口,把两眼揉擦了几下,然后对她道:“好吧,你先躺下吧,我扶你上了床,再烧口水你喝。”说着,用手来搀扶春华,把她扶到床上去。
乡下人,总是睡着那大而且长的冬瓜式枕头,五嫂子把另一头的一个枕头也拿来叠着,那便很高,人在枕上躺着,仿佛是人在床上坐着一般,五嫂子同时将被展开,盖了春华的脚,然后轻轻的拍了她的肩膀道:“好姑娘,你千万不要伤心了。”春华点了点头,也没作声。这一下子,可把五嫂子急坏了,时而出去,时而进来,忙着扫地,烧水,而且还将敬菩萨的线香,点了几根在窗格缝里。春华看看,心里很是感激。只在这时,有人道:“真是叫人不能安心哕。”春华一听是母亲的声音,立刻垂下头去,在枕上枕着,而且还侧了脸向里,紧紧的闭上眼睛。宋氏走进房来,看到这样子,觉得消息不会假,便靠近了床站着,问道:“你怎幺了?以前没有得过这个病呀。”春华因母亲来了,又勾起她一腔怨气,心里一阵激愤,又咳嗽着,立刻翻转身来,想向地下吐痰。不想身翻得太急,呛了嗓子,一口痰喷了出来,正喷在宋氏身上。宋氏低头看时,哪里是痰,身上蓝竹布褂子上所沾染的,完全是大小血点。她虽是不喜欢春华,究霓是自己生的儿女,看到这血点乱喷的情形,她也发了呆,不能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