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工部奉旨起造各官府第,且自按下。再说魏川、傅景两个奸种,漏网逃出断龙谷来,日间不敢上路,夜里慢慢而行。身边虽有银子,怎能出面换用,只得饥一顿,饱一顿。贼头贼脑,慌慌张张,就如丧家之狗一般。日宿古庙,夜走荒村,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

这日走到一个地方,忽然一阵大雨,淋得二人好似落汤鸭子一样,浑身皆湿。那雨越下越大,况是夜晚黄昏,又在山林旷野之地,无处躲避。远远见一庄院,有许多的房屋,二人直奔而来。

越走越近,哪知不是房屋,是乡间两个大草堆。他们不管好歹,朝里一钻,身体困乏,渐渐睡去。才睡得片时,那庄上的狗走来一见,便已咬起。一犬吠影,众犬吠声,倒引得群狗乱咬。惊动庄上庄汉,均说如此大雨,狗子乱咬,必定有因。莫不是有贼盗躲在左右,我等何不前去看来?那一个道:“大哥你好呆,就有歹人,如此大雨,焉敢进庄偷盗物件?”

这一个道:“贤弟你不知,有古语二句,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等雨住了,我是定要看去的。”

那人见他如此说,不好拦阻,就由他去看便了。

那狗越咬越多,足有十多条狗,奔来奔去,跳叫不休。此刻雨又小了,这人拿了一个灯笼,手提一条棍子出来,将庄门开了一望,见群狗总在稻草堆前乱咬。这人便奔稻草堆前而来。那些狗子见是熟人,又见手内有棍子,俱跑开去,远远乱吠。这人再细细一看,见有一人,身形不见,只留一双腿脚在外。一唬非小,倒退数步。欲待拖他出来,恐不是他的敌手。欲要喊叫,又恐惊他走了。不若待我回庄,多约些人来拿他便了。主意想定,转身奔回庄来,连连喊道:“老二你不信,你去看那草堆下躲了一人,是藏头露尾,将一双脚丢在外面。我们不可鸣锣,只须如此如此,包你获住。”

那个闻言,依他而行,一个奔东,一个奔西,顷刻之间,齐了二三十人,手执火把叉棍,流星饶钓等物。此时雨已住了,众人齐奔草堆而来,将草堆围住。众人要将棍子打腿,内有一人上前拦住道:“不可,你们要打他,他知道一抬腿就跑。黑夜之间难赶,恐不能获。我有一法,将绳子捆起他双腿,再打不迟。”

众人道:“大哥之言不错。”

于是走上两个大胆的,拿了一条绳子,轻轻将他双腿捆住,朝外一拖,就是一阵棍棒。打得那傅景似杀猪般哼,只将双手遮住头脸,浑身听他们打,声声求饶。那魏川正睡得熟时,猛听得一声嘈嚷,唬得朝外倒退,将身退出半段。被庄汉看见,道:“还有一个!这里来。”

又走上五六个人,将他倒拖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是一顿乱打。

此刻,人越聚越多,都说太平庄上获住两个贼盗,我们去看。整整聚上有百十个人。哪知内中惊动一人,就是本庄的庄主。因雨睡迟,方才上床,听得小丫环报说,庄上获住两名大盗,众人正在捆打,快打死了。庄主一听,吃了一惊,道。“这些蠢牛,就是拿住大盗,打他几下就罢了,明日鸣官好说,怎么要打死他,岂不连累我等?”

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叫人提了一个灯笼,照他出了庄院,来至草堆面前。只听见人人都叫着:“打!”

内中一人眼快,道:“众位休要动手,员外来了。”

众人闻听,往两旁一闪,让开一条路来。庄主走近前来,细看二人,不象贼盗。虽然品格不高,却也不低。看他这衣服虽然褴褛,都是丝绸,鞋袜尽泥,都是绞罗。忙止住道:“且慢动手,怎么获住的?”

庄汉闻听,走上一个会说话的道:“王三同刘大因吃酒未睡,在门房谈心。忽闻狗子乱吠,等雨住了,提灯出来照看,见草堆中卧了二人,露脚不露身。暗暗唤起众人获住,将他捆打的。”

庄主道:“你们可曾问他们名姓,哪方人氏,为什躲在草堆中间?”

那人道:“并没问他。”

庄主道:“不问明就动手乱打,若打死了,地方看见,必要报官。就要问你们,你们必回不知。官府就疑是仇杀。这场人命官司,谁去料理呢?”

众庄汉被责,一个个将手中兵刃都丢下了。庄主人叫道:“汉子,你是哪方人氏,姓什名谁?为什做这勾当?好好说来,我便救你。”

那傅景被一阵乱打,浑身疼痛,两手紧抱着头,不住的哼。见不打了,方才将手放下,偷眼细看,并不是官兵,是个土佬站在面前问他名姓籍贯。他便假捏其词道:“小生是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氏,姓尹名傅友,来都会试。只因梁贼欺君,暗害状元,俱皆停考。我与敝友同住寓所,房饭用尽,恐难回乡,只得将行李变卖几两银子,做了盘费,出京而来。昨因遇了大雨,无处栖身,躲在草堆之中。不知因什原故,被众位拖出,一阵乱打。”

庄主闻他说了这番言语,唬得一跳。原来是两位文人,非举人不能来京赴试。便满脸堆笑,连忙陪罪道:“原来是二位相公,多多得罪。”

便令庄汉搀扶起来,邀请入庄。到得庄厅,将二人扶入椅上坐好,有人献了两杯热茶,随后每人又是一碗姜汤。一则恐他二人被雨激了,再者又是一打,不过吃下去暖他血脉。不一时摆上酒饭,与他二人来用。自己相陪坐下,便问道:“此位尊姓大名?”

傅景便代魏川说道:“敝友姓贺,名龙光。也是一榜。但不知老丈尊姓大名,此处叫什地名?”

庄主见问,连忙打躬道:“适才手下多有得罪,望乞宽恕。此地是河北济南府地方,名叫太平庄。小老姓刘名耐三,祖居在此。所靠者不过是田园。乡村绌老,不知二位相公驾到,多多得罪,诸事包含。”

说说谈谈,酒饭用毕,收去家伙。此时天已大亮,不能再睡。傅景顺便问道:“这里离桑家寨有多远,几天路程?”

刘耐三答道:“要问桑家寨,离此还有二百余里,两三天路程就可到了。但不知问者何意,那里尽是歹人,去则恐遭灾难。”

傅景闻言,心下暗忖道:是的。那里尽是黑店,陶氏弟兄都是山林野寇。黑店内的强徒,是最险的地方。不可说出真情。只得回道:“小生有亲眷在彼居住,前去投他,帮助些须,回转南方。”

那刘耐三闻说投亲,也就不再问了。那魏川插口便问道:“此地离武定府多少路程,那处总镇可是桂大人?”

刘耐三见问,即将魏川上下望了一望,便开口道:“武定离此有四百余里,旱路有五六天路程。若水路去,只不过两三天耽搁。相公问桂大人做什,还是亲眷,还是朋友?”

傅景恐魏川露出机关,连忙插口道:“是敝友之亲。因其路远难投,故先投桑家寨去。”

刘耐三便诧异道:“即是亲眷,还是平辈,还是长辈?”

傅景道:“是平辈亲,他与敝友表兄弟。”

刘耐三听得此言,更加敬重,便改颜笑道:“二位相公不知,我小老有一子,名唤刘彪,现在桂大人标下做千总。今已去了二年未回,音信全无。闻说海贼作乱,大人日夜提防,不知跟去守防,还是仍在武定。若二位去投,小老有家信一封,托寄小儿。若是阵亡,也写一封确实之信,寄与小老,以便放心。”

傅景、魏川吃了一惊,自忖道,怪不得调他人马,不见前来,有此一端。我说他不该把恩忘了。便道:“那处行走,地方险辟。此处去投,又恐出兵,事在两难,劳而无功。”

刘耐三道:“二位相公不要焦燥,在此住一两日,将养伤痕痊愈,方好行走。”

傅景心下暗想道:我们一路行来,饥食未饱,受了数日劳碌。况又有追兵缉获,不若且在此处,过两日再说。便开口道:“怎好在此打扰太公,心下不安。”

刘耐三道:“这有何妨!四海之内,皆朋友也,何必客气。只要会见令亲,在他面前托情一二,提拔小儿一点,那就足感盛情了。”

傅景答道:“这事不要太公吩咐,是我等份内之事。”

刘耐三闻言,心中大喜,见他二人身上龌龊,又是破碎,连忙拿出几件旧衣服来,与他二人更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