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廷,因众姬妾教他办了就是,只是告退出来。方才走至大厅,却撞见桑廷肇进来。看见大厅打得落花流水,便问谢廷道:“这个厅上怎么弄得这个形象?”

谢廷闻言,一把抓住桑廷肇的手,二同走入书房坐下,就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说有个姓方的、姓邵的二人,突然走来说,今日有个什么袁三杰,到他家去,说奉童大爷的命,向他借什么宝剑,至今未还,特来讨取。晚生就将计就计,欲报前仇,将他诱至内里,如此如此,谁想被那花子王救去,打得如此模样。

桑廷肇道:“先生,这也是你失于检察,大不该将他诱至内里捉拿,伤了许多物件。”

谢廷道:“实不相瞒,还被他打死十几个人呢。适才买了十几口棺材,将他们收殓抬出。”

桑廷肇一闻此言,站起身来急得双脚齐跳,大叫道:“这还了得!这宗大案,到此刻还不报官,待到何时?”

谢廷道:“正有此意,要等大爷来作主。”

桑廷肇道:“这有何难?写封书信,着人送到县里就是了。”

谢廷道:“你今告他,他若说起前日之事,如何分辩?”

桑廷肇道:“这有何难?自古有云,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只要送县官银子就是了。那县官看见银子,自然徇情办理,还怕不将他们定成死罪吗?”

谢廷闻言,即命婆子向里面取了三千两银子出来。桑廷肇即忙写了一封书信,上写道:

久未晤教,渴想殊深。今因敝友童高,静坐家中,忽被城内蓝鸿,带领羽党方邵多人,并花子王等,前来骚扰。栽言借剑未还,借此行劫。连伤数命,人命关天不得不据实报闻。伏乞宪台亲临相验,清平世界,何能容此土棍窝藏亡命,扰害闾闱?若不彻底严究,恐贼胆愈张,将成燎原之患。伏乞速拿凶手,并窝家蓝鸿,尽法惩治,以肃法纪而安良懦,实为公便。此请勋安。

治愚弟桑廷肇拜恳

再附呈不腆之敬,聊表愚忱,尚祈哂纳。

桑廷肇写成,自己细细看毕,又递与谢廷看过,然后封好、唤过一个得力的家人,名叫童新,来至跟前道:“此书并银子三千两,送与聊城县巫大爷,你就说我诸事拜托,速拿凶手,并窝家归案办理,还有五十两银子,送与门上买酒吃的。快去快来,立等回信。”

家人领命,教人将三千两银子装入两个兰花盆内,假说送花,不过是掩人耳目。庄丁将花盆抬出庄门,童新就骑了匹快马,随后而行,一直奔聊城县而来,且自按下。

再言方举等进得城来,似飞星一般,来到蓝府。到了书房坐下,叫书童将蓝鸿请出,三人遂将大闹童府,打死十数个教习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蓝鸿听了这一番话,吓得目瞪口呆。停了一息,方能开口,说道:“不好了,这场祸事,闯得不小。三位哥哥,尚不知童高的厉害,待小的说与你听。童高有个好友,姓桑名廷肇,这桑廷肇做过通政司的,为人狡猾,他在京里,专趋奉魏忠贤,倚他势力,赚了无限赃银。后因同朝官员联名奏他,自知不便,乃休致回家,与童高狼狈为奸,鱼肉乡民。说起这个童高,他的父亲在日,专搬弄人家是非,东唆西挑,将两造弄出事来,他又从中排解,两造还将他当好人,送钱送礼,这个叫做软敲钉子,江南人叫做软敲竹杠,北边人叫做软卡人,弄得银子着实不少,你看他坏是不坏?后来生了童高,十分溺爱。这个童高不喜读书,喜弄枪棒,所以他的父亲从他所好,请了教习,教他习武,居然中了武解元,横行霸道,无风起浪,这一方的良民,都要时常孝敬于他,所以他的银子,用不尽的。不说别样,他家教习养有一百多人,单是吃饭,要多少银子?可怜这些良民,终日勤苦,还是代他作牛马奴隶。家有美色女子,就要送与他还好,不然他就来抢,那时连家都抄了。这些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倘若有人到官喊冤,官也不理。是何道理呢?因他平日专结交地方上一班赃官,三日送礼,两日请酒,结成一个弄钱的团体,他仗官势剥削良民,这些赃官,就从中取利。你看这个地方上人,苦到什么田地?不说他人,就是小弟也是世代书香,侥幸中了一个文解元,他还要抢我妹子,不是三位相救,被他抢去。就是小弟去告状,那些赃官也是不理的。因小弟平日见那些赃官所作所为,我已拒之惟恐不及,哪个还去趋奉于他?所以他见小弟眼睛就长在额角去了,哪里肯代小弟办事?今日童家教习被你们打死十余人之多,他岂敢甘休?武力上他既失败,我想他必到地方衙门告状,说你白日打抢,连伤事主十余命,说小弟窝藏盗匪,坐地分赃,你我性命就没有了。”

说罢流下泪来。三人惊道:“这事如何办理呢?”

蓝鸿道:“好者三人皆是客帮之人,走为上着,此事留下让小弟一人承当。”

三人一齐垂泪道:“此祸是我们闯的,我们倒去逃生,反坑害贤弟一人,居心何忍?况我们结盟时,曾有誓在前,虽不同生,而愿同死。今日之事,要死死在一处。”

蓝鸿道:“大丈夫做事,要随机应变,不可拘泥。你们三人在此,我也是死,不过是陪我一死罢了,岂不是白死吗?你们三人快去逃难,或者有法可想,亦未可知。”

邵翼道:“他以官力压我,我有何法可想呢?”

蓝鸿道:“好者方二哥是个世袭公爵,官场旧友必多,可以前去运动,代弟解难。任邵二位英勇盖世,天下闻名,所交结者,必都是武略超群之辈,快去联络。倘童家告官,待小弟准备一个解元,同他一拼罢了。设或童家用金钱买通赃官,到那里公理不行的时候,恐怕方二哥在官场运动亦属无用。到那个时候,只好铤而走险,望任邵两兄以武力为我后盾,或者与事还有益处。”

邵翼听了此言,转对方举、任迁说道:“蓝贤弟所说的话,一点不错。若聚在一起,被他一网打尽,不如散开,分头办事。”

任迁道:“我若回去,请哥嫂到此,哪怕他千军万马,也不在我心上。可惜路太远了,恐来不及。”

方举道:“待俺去请俏才郎严秀来救,况他在太行山交结天下英雄,此事若得他来,如探囊取物,马到成功。”

邵翼道:“你们各办各事,俺还有位结盟兄弟,名叫熊章,此人专结交天下好汉,况且他又智勇兼全。”

蓝鸿听见三人之言,即说道:“极妙。既是三位哥哥总有英雄可以相救小弟,不可久停,恐被那贼擒获,反为不便。”

说罢,即刻到后边着家人捧出了三百两银子,每人送一百两银子,作为路费,速去速来,此时小弟亦不便相留了。三人遵命,即忙收抬行李,着人将方公爷的坐马牵出。

四天相向洒泪而别。蓝鸿送了三人上路,回入书房,将蓝林叫进道:“你是我家三代老总管,我被童贼弄得七颠八倒,他时时刻刻要谋害于我,恐有一切人等来找我时,你切切不可失机。若问方、邵、任三位,你就回他不晓得,我家相公逐日攻书,不交匪人,如此回答要紧。”

蓝林道:“这个我自会回他。”

再说任迁、方举、邵翼三人一同出城,来到三岔路口,三人要分路而行。任迁要往河北而去,方举、邵翼要往金顶太行山而行。三人立定脚跟,叮嘱一会,洒泪而别。

先说任迁直往北行,行不到数十里之遥,天色已晚,即便投了宿店住下,岂知受了风寒,一时发作,一场大病,服药无效,人事不知,我且按下。

再说方邵二人分道西行,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个直奔太行山,一个直奔金顶巅,恨不能一步赶到。

书分两头,再说那童高家人,骑了快马来到聊城县衙门下马,走进门房问道:“哪位爷在此?”

门公问道:“你乃是谁?”

童新上前拱手道:“有事相烦。”

言罢,袖中拿出一封银子,笑嘻嘻地说道:“这是家爷送与爷们买酒吃的,请爷进去回一声,说我是城外童解元家家人童新求见。”

那守宅门的见了银子,就喜得眉开眼笑道:“哥哥,这些小事,怎好爱财?”

童新道:“这是俺家大爷些微薄敬,日后还要重谢。”

那门上见了银子,怎肯相推?便笑道:“却之不恭,权且拜领。”

接了银子,先行收入箱内,然后走入内书房,看见县官正坐在书房,拿一封信在手内看呢。门公上前回道:“今有城外童解元的家人,在外求见,有话面禀。”

单说这一个知县姓巫,名不飘,倒是两榜出身,家道甚寒。谋得这个知县,所用的钱皆是亲友帮忙,允定到任之后,即便归还。哪晓得到任之后,上司皆要孝敬,把个穷鬼知县弄得走投无路。心内恨道,说我是个穷鬼,哪晓得做官的都是穷鬼、到任后要发财,上司要我的孝敬,我只好要百姓的孝敬。

怎么要法?如有人来打官司,我就卖法,有钱无理包赢,有理无钱必输。遇到人命重案,我叫他有钱得生,无钱得死,管他什么纯良,什么凶暴?有钱就是纯良。况且这些百姓见官如羊见虎,我就将他处死,他是哑口畜生,又到何处申诉?可恨这两日生意不好,没有人来告状,上司又写信来,命我代买人参,我又无钱,如何办法?倘若不买,他就要吹毛求疵,将我前程革去。那时我回家,哪里有饭吃呢?

列位,这个巫知县,正在心事过度的时候,这个门公走上前来回道“门外有童家家人求见”,巫知县皱着眉头说道:“叫他进来。”

门公将童新领进,童新上前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将桑廷肇的信并报呈礼单一起呈上。巫知县一看,又惊又喜。喜的正愁无钱买办人参,来了这个财气,真正妙极了。惊的是一家杀伤十数命,人命关天,办的不好,与自己前程不利。想蓝鸿乃是新科文解元,耳闻他是个好人,怎能做出此事?必是童高扳害于他,不然何以一家被杀十数命,反送银子与我?岂有用银买动地方官代他伸冤之理?不要管他,先将银收下,买办人参,将上司委办的差事销了,然后再酌。况蓝鸿虽是好人,可恨他眼界太高,看不起本县。自本县到任以来,他连一杯水酒都未请我吃过,这种有钱的事,如何不办?主意已定,便笑向童新说道:“些微小事,何容客气?既蒙厚赐,权为拜领,回去拜上桑爷,此事总在我身上就是了。”

童新领命退出,巫知县即将两盆兰花,搬入内室,先将兰花拔去,将银收下,然后复将兰花栽好,摆在内书房阶沿石上。随即传齐衙役,点鼓升堂。不好了,童高用银三千两,蓝鸿要见五阎王。要知蓝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