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每立一朝,总有忠良奸佞,忠良虽因天子一时不明,难免蒙冤,然纵观历朝忠佞结果,忠良终得流芳百世,奸佞则不论迟早,或不得其善终,或遗臭万年。当年岳武穆蒙冤,秦桧得势,然如今岳庙万人景仰,而秦桧则被后人铸为铁像长跪,受万人唾骂,这也是历代忠奸不同的结果。
闲话少叙。单说明朝天启年间,朝中有方超及三朝元老范仲华等一班忠臣良将辅佐,然而也有一伙奸臣,为首之人便是穿宫司礼监、禀笔内臣御弟九千岁魏忠贤。这魏忠贤及一伙奸臣狼狈为奸,在朝则陷害忠良,出朝则依仗皇势,占人田地,抢人妻女,无所不为。当时有一吏部尚书祝成山,乃鲠骨直臣,对魏党所为甚是愤慨,就在皇上面前参了魏忠贤一本。哪知这事被魏忠贤得知,就在皇上面前说了祝成山许多谗言,说他通敌谋反,欲夺九五。皇上一时不明,又思想这祝成山贯常直言触怒寡人,就传上祝成山,喝道:“朕待你不薄,因何起此不良之心?”
当时革职下狱。后来事明,皇上仍要祝成山为吏部。这祝成山一想,朝中奸佞势盛,且伴君如伴虎,不如致仕归乡,享林泉之乐。于是上了一本,云“臣行将就木,心余力亏,实不堪吏部尚书之任。”
天子虽知屈枉了他,但又惧他直言犯颜,便准其解组。祝成山因为官清贫,没甚恒产,便于旨下当日,收拾回杭州府祝家庄去了。本书这段故事,也就从这祝家庄说起。
却说祝公家住杭州府钱塘县御马街狮子桥畔,倒有七进房屋,内有花园曲桥流水,十分幽雅。祝公终日盘桓山水,倒也落得清闲。夫人田氏,所生一位公子,名贤字恩魁,年方十二岁,读书十分聪敏。正是一家安乐,岂知祝公终以国事在心,可恨奸臣弄权,皇上又不纳谏,终日郁闷,未有数月,一病身亡。夫人公子哭得死去活来,然亦无可如何,只得收殓做斋开吊,出殡安葬。整整忙了几个月,方才事毕。
夫人抚养公子,过了几年。那祝贤年已十六岁了,生得仪表非凡,貌比潘安,才同子建,惯喜做善事,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外人因他如此,都称他为小善人。那祝贤终日手不释卷,苦读诗书,要想功名,出仕皇家。其时正当盛暑,天气炎热,家中烦闷,左思右想,无处可行。猛然想起天竺山一所地方,十分幽静,正好避暑读书。想定主意,来至中堂,请过母亲的安,随即禀道:“孩儿因天气炎热,家中难于用功欲往天竺山避暑攻书,特禀告母亲。”
夫人云:“天竺山地方甚好,我儿要去避暑读书,十分相宜,就是无人照应,如何使得?”
祝贤闻听母亲之言,说了几句闲话,回到书房,心中想道,母亲之言不错,一人前去,未免孤凄,若得一友同往,母亲就可放心。正在筹划,忽见书童报道:“胡公子来了。”
祝贤闻言大喜,连忙迎接,请入书房坐下,谈些文章,说些闲话,便道:“弟欲往天竺山避暑攻书,地方清静,又可观山玩水,胡兄你看好是不好?”
胡通道:“理该如此。读书养静,是我辈之事。”
祝贤又道:“弟欲请兄同去,不知胡兄意下如何?”
却说胡通虽是工部胡秉衡之子,家道清寒,靠着魏忠贤养子魏川及祝贤两家照应,今见祝贤相邀,不好推却,只得回道:“谨遵台命,弟即回去收拾便了。”
祝贤将胡公子送出书房,来至上房,将胡通陪他去读书之事,禀报夫人。夫人依允。方至书房,收拾书箱,命家人收拾行李。唤了夫子,挑出大门,老家人押着行李先行,祝贤带了―个短童,名唤四喜,入内拜别夫人,走出大门,望大街缓步踱来。见街市卖物之家,生意挤挤,热气难当,只得将鼻子掩着。来至半路,看见胡通带了书童,挑着书箱而来。祝贤一见,心中大悦道:“兄乃信人也!”
胡通道:“贤弟相约,怎好不来?”
于是二人一同出城,奔天竺山而来。但见天竺山四面绿树阴浓,轻风阵阵,倒还清凉,就是一件,太阳射人。无心玩景,直往前行。到了山下,早有山上的长老摩云迎接上山,说道:“二位公子难得光降,小僧接待来迟,望乞恕罪。”
贤道:“小生特来拜谒,求借一席之地避暑读书,自有重谢。”
长老道:“好说。”
彼此见礼,方丈邀请二人入内。走至大殿,二人上前拜过佛,重又见礼入坐。方丈献茶,茶毕,摆下素斋。二入用毕,长老道:“请二位公子到花园避暑亭攻书可好?”
祝贤道:“甚好,倒费长老的清心。”
遂起身邀胡通进了园门,望见四面树木森林,微风阵阵,并无炎热之气。穿花拂柳,绕径过池,来至避暑亭上。见四面吊着窗子,摆设十分精雅。到得上面,凭栏一望,见屋后一池荷花,清香阵阵。二人望过坐下,祝贤道:“此地比家内如何?”
胡通道:“清静许多,颇可养静读书,不负来此。”
祝贤一望;不见行李,便问祝林:“你将我行李放于何处?”
祝林回道:“放在山门里面两间客房内,现已铺在榻上。”
胡通道:“此地虽然僻静,潮湿得很,不如外面干净。”
祝贤道:“所言极是。况你我在此避暑攻书,无人到此,就铺在外面何妨?”
祝林因此地无事,告别回家而去不题。
且言二人谈谈闲话,晚膳用毕,各自安寝。住了两月,那胡通虽住在此,心亦不定,来来往往,唯有祝贤是苦读用功,总不下山玩景。将近秋来,这日甚暧,坐得没耐烦,便向胡通道:“你我何不下山走走?”
胡通心内巴不能够,随即答道:“甚好甚好。”
于是二人出了卧房,走出山门,踱到山下。只见人多拥挤,甚是热闹,游人闲玩。那些卖拳棒的,做戏法的,说书的,射箭的,卖茶的,卖瓜的,种种有趣。那些纳凉的人,都在柳阴之下,言不尽西湖佳景。只见西南上绿柳阴旁,围了一个大圈子,人都挤不上去。祝胡二人,见了朝前就走,来到柳阴之下,不得入内。祝贤用手在那人肩上一拍道:“请问老兄,里面何事?”
那人回头一望,见是祝公子,便道:“好了,善人来了!你等闪出路来。”
众人听说,总回头—望,随即让出路来,说道:“公子爷请到里面瞧瞧。”
祝贤见众人尊重于他,又让出路来,心中大喜,随即同胡通走入圈中,一看,乃是一个年少妇人,面朝地下,眉目看不清楚,只是啼哭,面前摆了一张冤单,上面又摆了一个小紫檀盒子,不知内里装的什么物件。只见那冤单上写着:
难妇任门崇氏,是河北胄州鸿海郡人氏。丈夫名唤任奎,只因外出寻访叔叔任迁,至今数年,弟兄二人,总未归家。婆婆终日思想,得了个思儿病症,只得同了婆婆外出寻访。不意盘川用尽,流落在招商客店,婆婆,—病不起,分文全无,调理甚难。身在异乡,无处设法。没奈何,只得将传家之宝珠卖银二百两,将婆婆病症调养痊愈,回归家乡。千里程途,无钱何能行走?望四方善人君子,使银二百两,既得宝珠,又救难妇,一举两得,岂不甚美?如其不信,等丈夫回家,到贵府取赎此珠,并报厚德,决不食言。谨白。
祝贤与胡通看毕,那些站间的人道:“好了,我们这里小善人到了,你休要啼哭,他必然周济于你,送你回家。”
那妇人闻言,止住泪痕,偷眼一看,见对面站有二人,一人面如傅粉,唇红齿白,文质彬彬,必定人才出众,倒象个善人,真是皇家一栋梁材也。下首一人,品貌平常,皮肤微黑,一双贼眼,不象好人,大约中间这位是个善人,便开口道:“能周济我婆媳,朱衣万代,功名显达。”
祝贤道:“娘子你说有珠,在哪里?拿来与我一瞧。”
旁边人道:“公子叫你取珠子来与他看,必有好处,快快取出。”
那妇人闻说,便伸手将盒中之珠拿起,双手献上。祝贤也不接,睁眼细瞧,只见珠子上有八个眼,霞光射目,心中奇异,知道是粒宝珠,便道:“娘子收了,既是传家之宝,不可轻易献与人看。”
回过头来,望着四喜道:“你在我书箱内取银四封,速速拿来,不可迟误。”
四喜答应而去,大娘子将珠仍然放在盒内,忘却盖了,这也是她一时慌乱,就惹出事来了。祝贤、胡通在此等候银子,好赠妇人。只见正南上来了几匹马,前首马上坐着一人,乃是奸贼魏忠贤养子魏川,头带公子巾,身穿大红铺金直摆,粉底快靴,年纪二十多岁,面麻高眉,朗目大鼻,阔嘴无须,专在外面眠花宿柳,奸人妻女。后边—骑上坐了人,好坏形象:
头带一顶四方巾,身穿元色直摆,年纪约有二十四五的模样,生得面黑微须,五岳朝天的鬼脸,他抬头有千般奸计,低头有万种机谋,名叫篾片嘴傅景,真正是个坏人,因此外人送他个绰号,叫做闭口蝎的傅景,极有机变,诡计多端。那魏川做多少坏事,家下养了四楼教习,谁人不惧怕他?这日无事,出府游玩,由此经过。
祝贤见是魏川,心中想道,不愿与此贼相见,遂同胡通闪过一旁,躲入柳阴去了。此时傅景在马上四面偷瞧,巴不到有个美色女子好奉承。魏川瞧看,到了此地,见一丛人围眷一个圈子,不知是何缘故,便喝道:“让马呀,马来了!”
那些人见马来,纷纷让开。他就同魏川来至跟前一看,见是一个妇人,倒也清秀,年纪不到三十岁的模祥,颇有丰姿,骨里俊俏,再朝下面一看,见一紫檀盒,内摆着一粒珠子。那魏川是觅人家妇女,寻花问柳之人,见此宝珠光采夺目,约有圆眼大,心中忖道:此是宝贝,大为诧异。到得面前,便勒住马说道:“世子爷要看你的明珠。”
傅景跳下马来,朝下一望,只见地下紫檀盒内盛了一粒明珠,其光射目,便诧异说道:“卖珠子的,快取来与我看!”
那妇人听见有人要珠子看,含羞不答,不敢抬头,不好递上。旁有马夫低头取起,递与魏川。魏川接了一看,果然是一粒宝珠,便道:“要多少银子?明日到王府来取罢。”
将马牵过,跳上马,一鞭飞跑去了。大娘低着头,见不还珠,马又跑远去了,心内大惊,便要赶上前去取讨宝珠。有的好人说道:“大娘子,你不可去讨,莫要讨出晦气来。他甚此地大坏人,他父现在朝纲,皇上封他御弟九千岁,名唤魏忠贤,他名唤魏川,你看这些跟从的人、总是他的教习打手养在家里的,没有珠子还你了。你如不信,一定要讨,就要吃他的苦了。劝你认个晦气罢。”
那妇人不听犹可,听了此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道:“列位君子,别人怕他,俺何惧哉?就是千军万马,也要讨回的。”
便将头上包头齐眉一扎,腰间汗巾紧了一紧,两袖一抹,将身一纵多远,才欲赶上前去,忽有一人挡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