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啸蜂连连答应,就起身出府,坐著车回去。心里却十分喜欢,暗想:瘦弥陀黄骥北这回又算是失败了。他费了很大力,请来这苗振山、张玉瑾,结果没寻著李慕白,也未能奈何我。只给他伤了好友邱广超,现在又赔上苗振山一条性命。果然提督衙门若将张玉瑾他们驱出北京,那时看他黄骥北还有甚么面目见人!不过转又一想:黄骥北那个人阴险毒辣,恐怕不能甘心吃这个亏,我还是小心提防他才好。这样想著,车辆已走到东四北大街,眼看著就要到他的家了。忽见赶车的-子,回身掀著车帘,向德峰说:“老爷,前面那不是黄四爷的车吗?”德啸峰赶紧扒著车帘望外去看,只见前面一辆簇新车围子的轿车,菊花青的骡子,很快地往南边去了。德啸峰认得正是黄骥北的车,心里不禁惊讶,暗道:“看这样子黄骥北是很忙呀!不知道他又奔走其么事情去了?”

少时,-子赶著车回到三条胡同德家门首。德啸峰下车进去,就嘱告门上的人,说是除了至亲好友,无论甚么人来找我,就都说我没在家。进到里院,就给杨健堂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然后就想应当怎样宛转措辞,把铁小贝勒阻止争斗的事去告诉秀莲姑娘-

夜挥刀单身驱悍贼侠心垂死数语寄深情刚才德啸峰在路上遇见的那辆车,车上坐的正是瘦弥陀黄骥北。这些日来,黄骥北不断地在各处奔走,尤其今天更是忙得很。头一回出城到庆云店为苗振山探丧,后来因为听说提督衙门要驱逐张玉瑾等人出京,他又进城来给打点。

其实提督衙门里办的事,也是黄骥北给命出来的,他为的是藉此收束这个难以了结的场面。并想激怒了张玉瑾等人,叫他们没甚么顾忌,而对德啸峰等人使出残忍的手段来。在大街上,他本来看见德啸岸的车辆,便暗暗地冷笑著说:“德五,由你去想办法吧!反正咱们的仇儿是解不开了!”车出了城,就先到春源镖店里,托了花枸冯隆去请张玉瑾。

少时张玉瑾来到,黄骥北故意皱著眉,说:“我到提督衙门也没见著毛大人,说是他出外拜客去了。我看大概是故意不见我。”接著又跺著脚大骂德啸峰,说:“这都是德五使出来的手腕。他一面指使著他家里养著的那个姑娘把苗员外给害死了;一面又在衙门诧了人情,花了钱,反说你们的来历不明,要逼你们诸位离开这里,他好再把那李慕白架出来,在这北京城横行。”又说:“我看他家里养的那个姑娘才真是来历不明呢!不定跟德五是怎么回事呢!”

金枪张玉瑾倒是很沉稳地,并不怎样暴躁。听黄骥北提俞秀莲,他反倒摇头-:“俞秀莲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们父女与我们是仇家,我们无论是谁见著谁,都可以拼命。所以我的舅父苗振山死了,我并不悲伤,也不怨恨俞秀莲。只是德啸峰这个人,真真是个小人。今天我到东四三条见著他和杨健堂,他还跟我假客气了一阵。我提到与俞秀莲比武之事,他立刻就替俞秀莲答应了我,并且由他订的地方,说是后天一早准在齐化门外三角地见面。当时我还觉著他那个人很是慷慨,哪里想到他是在当时支吾我?一转脸他就使出衙门里的官人来跟我们发威!”说到这里,他恨恨不已。

黄骥北便趁势说道:“德啸峰是内务府旗人,他们有钱又有势力,本来就没有人敢惹他。何况他又养了李慕白、杨健堂和那姓俞的姑娘,给他当打手呢。张老弟你们若走了,我也不能在此安居,我也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去,要不然我非吃德啸峰的亏不可。”张玉瑾气得站起身来,跺脚说:“别教他德啸峰高兴!我们虽然走了,也饶不了他。”

说毕,把黄骥北请出屋去,背著冯家兄弟又谈了几句,金枪张玉瑾就走了。回到磁器口庆云店,只见苗振山的尸体已然入了殓。苗振山虽非他的亲舅父,但也相处多年,因为彼此相助,他才有了这大的名气。此次又是一同被冒宝昆邀请前来,如今李慕白没有见著,苗振山反倒赔了一条性命;德啸峰又使出衙门的人,驱逐他们离开北京,张玉瑾就暗自想出了毒计。此时何三虎、何七虎、女魔王何剑娥,以及苗振山带来的那些人,也全都气忿得连饭也吃不下去-

稳虎就向众人说:“你们没听见刚才衙门里的人说吗?限咱们今天、明天两日之内必得滚开北京,要不然就把咱们全都抓起来问罪。他娘的,原来这个地方更不讲理!难道苗大叔就白白死在这里,咱们就这么栽了跟斗算了吗?”众人被何三虎这话一激,全都抄起兵刃,立刻要找德啸峰、俞秀莲拼命去。张玉瑾赶紧把众人拦住,说:“咱们在京城里绝斗不过德啸峰,何必要白饶上一回?我有一个办法……”于是他把心中所想的毒辣的手段向几个人秘密地说出。何三虎等人听了,也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于是大家先忍耐下来。

晚间,黄骥北又派了大管家牛头郝三,给他们送来了路费。金枪张玉瑾收下了,吩咐手下的人收拾行李,说是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并叫人去找冒宝昆说话。但那冒宝昆今天听说苗振山死了,他早就藏躲起来了,张玉瑾等人忿恨了一夜。

到了次日,天色才明,张玉瑾等人就雇了车,拉著苗振山的棺材离开北京走了。他们出的是彰仪门。瘦弥陀黄骥北派了家人郝三等,在关箱中环摆了供桌,迎接苗振山的棺材祭奠了一番。张玉瑾等人心中倒都是很感谢,觉得黄骥北不愧是个好朋友,遂就几辆车十几匹马,又往下走。

走到午饭时,张玉瑾就嘱咐何七虎、何剑娥兄妹,带著那几个仆人和打手们,跟著苗振山的灵柩暂往南去。他却带领他的内兄铁塔何三虎和一个精悍健壮的仆人,全都骑著马又折回北京城,绕到齐化门关里,找了店房歇下,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金枪张玉瑾和铁塔何三虎,就暗藏短刀又混进了城,在东四三条徘徊了一会,便找了一个小茶馆去听书。为的是等到夜间,好下毒手杀害德啸峰和俞秀莲。

今天,铁掌德啸峰,因为知道金枸张玉瑾那一干人已被衙门遂出北京,明天齐化门外比武决斗的事,自然也不须覆行了,所以心里颇为舒服,仿佛这些日来的忧虑惊恐,至此全都解除了。只是俞秀莲姑娘的事,还是枇不出办法来。

德大奶奶见丈夫今天的神色似乎好了些,她也就高兴地谈著话。两个小少爷也在旁边,德啸峰望著一个十二三岁,一个七八岁的两个儿子,心里感慨著,就说:“别的事情都不要紧,反正跟黄骥/北,我们两家的仇恨算是结上啦!咱们的孩子若不学点真本事,将来难免要受黄骥北之害!”德大奶奶听了就不服气,说:“黄骥北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把咱们这两个孩子全都杀了吗?”德啸峰摇头叹息说:“你哪里知道?黄骥北那个人最是阴险不过,他现在不能奈何我,就许将来要坑害咱们的儿子。自然,咱们这旗人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当差去,可是也得叫他们练点功夫,将来好不受别人的欺负。”

德大奶奶说:“既然这样,没事你就教教他们,你不是说学武艺非得从小时候练起吗?”德啸峰一听他太太的话,不由得笑了,说道:“我这点本事哪儿行?咱们的孩子要拜师父,无论如何得拜李慕白和俞秀莲那样儿的,所以,我最盼望的就是李慕白娶了俞姑娘。他们小两口儿在北京一住,就叫咱们这两个孩子,跟著他们习武艺去。”德啸峰很高兴地,才说出他自己这个希望,就见软帘一启,进尺一个仆妇,说是:“俞姑娘来了!”

德啸峰夫妇全都站起身来,就见俞秀莲姑娘依旧穿著青布的长旗袍,袅袅娜娜地走进屋来。德啸峰很怕刚才自己说的甚么李慕白娶姑娘的话被她听见,于是藉著灯光去看姑娘,清秀的神色,却仿佛-凰仆日那样的忧郁了。啸峰夫妇一齐让座,秀莲姑娘也略略谦逊,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仆妇给她送过茶来,秀莲姑娘就问德啸峰说:“德五哥,明天早晨我们到底还出城去不去呢?”德啸峰说:“自然不用再出城了。今天张玉瑾那般人已叫官人给赶走了,他们把苗振出的棺材也抬走了。”说到这里,不禁笑了笑,由桌上拿起水烟袋来,点著了吸著,又说:“张玉瑾他们都是在江湖间做过案子的人,最怕见官,所以苗振山死了,他们也不敢打官司。这次衙门里的人把他们赶走,据我猜著也是黄骥北的主意,因为黄骥北把这些人请了来,于他自己没有一点好处。苗振山死后,剩下张玉瑾一人更无能力,所以黄骥北耍个手腕,把这些人打发走了,以免帮他不成,再给他闯祸。不过我知道,张玉瑾走后,倒许不至再找咱们为难了,那黄骥北必然还不死心。可是,他也不过是和我作对,不能对姑娘怎样。”

俞秀莲点了点头,咬著下唇,默默地坐了半天,忽然向德啸峰说道:“德五哥,一半天我就要走了。我想先到榆树镇给我父亲的坟上烧几张箔去,然后我还要回巨鹿家乡看看去呢!”德大奶奶听说秀莲姑娘要走,她就有点舍不得,说道:“俞大妹妹,你走后,可还再到北京来不来啦?”

俞秀莲微叹了一声,正要答话,德啸峰又皱著眉,劝阻秀莲姑娘说:“姑娘你要走,我不能拦阻你。不过你得等李慕白回来,因为他与姑娘相识在先。再说他又见过孟二少爷,不论姑娘将来要往哪里去,总是见见他的面,说一说才好。要不然姑娘由我这里走了,再出甚么事情,我实在难对李慕白和孟二少爷。”俞秀莲听德啸峰又提到李慕白和孟恩昭,心中未免又是一阵痛楚,便用手帕拭了拭眼泪,也不愿因此与德啸峰争辩,遂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回到自己住的屋内去了。

俞秀莲住的这间屋子,本来是一间小书房,收拾得颇为整洁。秀莲姑娘自从延庆到北京来,就住在这间屋里,已有半个多月了。如今想著苗振山已死,张玉瑾等人也走了,自己还在这裹住著作甚么?又想到刚才德啸峰背著自己,说甚么盼望李慕白回来娶了自己的话,又不由脸上一阵发烧。回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家乡时,那时父亲正小心谨慎地防范著仇人,恰巧又有那梁百万家的少爷,很讨厌地追著自己胡缠。那天晚上他竟扒著墙到自己家里,也不知是要作甚么?幸被自己发觉,把他端下房去。孙正礼把他打了几下,才放走。那天若不是父亲在旁阻拦,自己也就将姓梁的杀了……一面想著,一面侧对著几上的一盏油灯,眼望著纸窗。

那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吹著,吹得窗子上的纸沙沙地乱响,灯光也昏暗得像是要灭,又一摇一摇的显出一种凄惨的情景来。秀莲姑娘不禁蓦然想道:“那张玉瑾、何二虎和女魔王何剑娥等人,全都是飞檐走壁的大盗,难道如今他们就甘心走去,不能够趁著黑夜来到这里,杀死我和德啸峰的全家吗?”才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能不谨慎提防著,遂就到床边,把那一对双刀抽出鞘来,拿到灯畔,又挑了挑灯,低头细看。只见这一对双刀十分的锋利光芒,而且轻便合手,原是三年前自己父亲特地托朋友特打的。昨天杀死了吞舟鱼苗振山,仿佛那锋刃上犹带著那恶贼的血腥似的,于是心中又有些自矜。想著自己的武艺,真是除了李慕白之外,还没遇见过对手。李慕白……秀莲姑娘一想到了李慕白,心中就有一种感激和羡慕之情不禁地涌出。立刻对灯捧刀,呆了半晌,那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汨汨流下。

此时远处的更声已交了三下,灯里的油都快燃烧干了。秀莲姑娘只得轻轻把门闭上,刚要熄灯睡去,这时忽听德啸峰的屋里有妇人的声音一声怪喊,正是德大奶奶。接著一阵桌椅门户乱响,又听有-器铿锵相击的声音,只听德啸峰喊著说:“我姓德的跟你们拼了!”

此时俞秀莲赶紧提双刀出屋,遥见星月惨淡之下,有三个人在院中,抡刀杀在一起。俞秀莲便喊了一声:“德五哥快闪开,让我杀他们!”德啸峰此时正在手忙脚乱,一见俞秀莲姑娘赶来,他赶紧闪在一旁,提著刀跑回他的屋里,去看他的妻子。眼看德大奶奶是藏在桌后,桌子上被强盗砍了一刀,痕迹宛然。桌上的花瓶、茶碗全都震掉在地下摔破了。德啸峰搀起他妻子来就问道:“没伤著你吗?”德大奶奶吓得浑身打哆嗦,摇著头说:“倒没伤著我。”德啸峰一面向妻子摆手,说:“你不要怕。”一面侧耳听著外面,只闻院中钢刀磕得铿锵作响,又有贼人相呼之声。

德啸峰本想再奔出去,帮助俞秀莲姑娘,可是他的妻子揪著他的胳臂,哆嗦得十分可怜。德啸峰横刀望著窗外,心中正在焦急。此时前院里也有人喊起拿贼来了,德啸峰就隔著窗子大骂:“张玉瑾,你要是好汉子,你们住了手,我德啸峰出去见你。有本事咱们光明正大地较量较量,何必使出这飞贼的手段呢!”德啸峰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屋上的瓦一阵乱晌,震得窗上的纸和玻璃全都乱动。

德啸峰仰面看看屋顶,待了一会,响声随著过去了,又半天没有动静。德大奶奶才把他的丈夫放了手,德啸峰也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这时外院住的寿儿和仆人们全都惊醒,穿上了衣裳,打著灯笼进到里院来问。德啸峰把刀放下,出屋来对众仆人说:“不要紧的!一点小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留神把老太太给吓著了。”原来德老太太因为年老耳朵背晦了,所以院外吵闹的事她都不知道。两位小少爷是被仆妇看著睡觉,也没有惊醒。德啸峰到各处看了看,幸喜家人无恙,也没有别的损失。只是俞秀莲姑娘追下了贼人,尚未回来,心中未免著急。一面吩咐仆人们在前后巡守著,他一面回到屋里坐著发怔。

德大奶奶这时惊魂甫定,看见丈夫脸上煞白,坐在那里发怔,又是著急忧虑,遂问道:“到底刚才闯进屋来的那两个人是谁呀?”德啸峰说:“头一个闯进屋来的那个人就是金枪张玉瑾。幸亏我躲的快,手下又预备著刀,要不然此时早就没有命了!”说时,指著红木桌子上的深深刀痕说:“你看这个人多么凶狠!”德大奶奶想起刚才的情景,也不禁害怕,身上又打起哆嗦来。刚要劝丈夫以后莫要再与江湖人结仇,忽听院中的寿儿等人又喊起来说:“房上有人啦。”德啸峰吃了一惊,赶紧随手抄刀,要扑出屋去。

这时院中就有一种柔细而严厉的声音说道:“是我,你们拿灯笼照甚么?”又听是寿儿声音说:“俞姑娘,你把贼追上了吗?”俞秀莲说:“你们睡去吧,没有甚么事啦!”遂就咳嗽了一声,进到德啸峰夫妇的屋里。德啸峰此时又把刀放下,他就说:“俞姑娘回来了!”遂顺著灯光,上下打量秀莲姑娘。只见秀莲姑娘身穿青布短裤,臂挟双刀,头上的发被风吹得微微散乱。她把刀立在墙角上,略略喘了两口气,便说:“我把他们追到齐化门城根,他们跑上了马道,用砖头往下扔打,我才没敢再往上追。这两个贼的刀法都不怎样好,他们的手脚也都很笨。幸亏他们是两个人,教我顾不过来,若是一个人,我早就把他捉住了。”

德啸峰见秀莲姑娘把两个贼人驱走,她自己一点也没有吃亏,心里就不禁佩服,又是自觉惭愧。

便红著脸叹气道:“本来我们还没睡下,屋门就被人踹开,闯进来这两个强盗。幸亏我手下也预备著兵刃,要不然非要吃亏不可!”说时指著桌子被砍的刀痕,叫俞秀莲瞧看,又说:“那身材高一点的-褪墙鹎拐庞耔。大概他们今天并未离京,不过造出他们已然走了的话,为是叫咱们防备疏忽,他们晚间好来下手。这个张玉瑾也真狠毒呀!”秀莲姑娘听了,倒觉得这是自己给他惹的祸事,因此很觉抱歉,过去又看了德大奶奶。

德大奶奶这时倒缓过气儿来,说:“多亏有俞大妹妹在这儿;不然凭他一个人,哪打得过两个强盗呢!”俞秀莲向德大奶奶安慰道:“嫂子你不要担心了,我敢保那强盗不能再来了。我也暂且不离开你这儿啦。”德啸峰听秀莲姑娘说是暂且不离开这里,他也略略放心了,就到前院吩咐仆人们轮流著守夜,然后回到里院。秀莲姑娘跟德大奶奶又说了半天话,方才回屋安寝。当夜德啸峰的钢刀放在身旁,也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