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忽听屋外有人说话,是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说话的声音。纤娘赶紧指了指椅子,让李慕白坐下,她走到镜台前重新敷粉点脂,整理云鬓。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望著那面大镜子里的纤娘的芳容,见她眼睛依然湿润润的,心里好生难过。这时谢老妈妈掀帘进到屋里,说道:“他们底下的人说,前门大街有好些个人在那里打架,都动起刀来,把人砍死了!”李慕白听了,自然很是注意,但又想这与自己无关,便也不愿详细地去问。坐了一会儿,自己心中虽有许多的话,但仿佛对纤娘说不出来,便走了。临走时纤娘还笑著说:“晚上可想著再来呀!”

李慕白出了宝华班的门首,往西河沿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刚才自己想著搬到庙里之后,就与纤娘疏远了,现在却完全打消了。纤娘实在是个可怜可爱的女子,她必有许多悲惨的心事,打算托付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我现在是甚么环境?我有甚么力量来救她呢?而且我一个青年男子,就这样地为儿女的私情消磨了志气,也不对呀!可是又想,假若能得到几百金,为纤娘脱籍,叫她作自己的正式妻子,自己也是愿意的。只怕表叔和家乡的叔父婶母,他们必不答应。

一路寻思著,暗叹著,回到元丰栈。刚一到门前,就见德啸峰的车停在那里。进了门口,就见店里的伙计,迎著头向李慕自说:“李大爷,快到你屋里看看去吧!你认识的那位德老爷刚才在前门大街跟人打架,受了伤哩!”

李慕白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心说:原来刚才在前门大街打架的是他呀!但不知他伤得重不重!

当时赶紧走到屋里,只见德啸峰坐在他的床上,身上的衣裳都撕扯破了,右胳臂上浸著血色。德啸峰一见李慕白,便问道:“你上哪儿去?”李慕白说:“我到我表叔那里去了一趟,大哥,你跟谁打架了?伤得怎么样?”

德啸蜂把右胳臂露出来,给李慕白看了看,却是一处很深的刃物伤痕,鲜血流了不少;但德啸峰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就说:“他们十几个人,把我的车围住与我拼命,我只是一个人一口刀;虽然我的右臂上受了他们一刀,可是我也把他们砍伤了两个人,其余的都被我交到御史衙门里去了。说-绷成洗著傲笑。李慕白问说:“那些个人都是干甚么的?他们与大哥有甚么仇恨!”

德啸峰说:“还提呢?就是因为那天咱们在燕喜堂听戏,我不是为那个硬腿恩子,把一个高个的人,打得吐了一口血吗?原来那个高个子名叫冯三,却是春源镖店花枪冯五的哥哥。他兄弟们是深州的有名的冯家五虎,兄弟五人全都武艺高强,大爷已经死了;二爷名叫银驹冯德,在张家口开著镖店;三爷就是被我打的那个人,名叫铁棍冯怀,现在到北京才一个多月,住在他五弟家中。那花枪冯五,单名一个隆字,在北京开设春源镖店已有六七载,为人武艺高强,一杆花枪,据人说可以敌得住银枪将军邱广超;最厉害的乃是他家的老四,名叫金刀冯茂,是现今直隶省内头一条好汉,连瘦弥陀黄骥北、银枪将军邱广超,全都不敢惹他。他们那春源镖店,所以名震遐迩,一些镖头时常在各处滋事,人家都不敢惹他日们,就是因为有这金刀冯茂之故。”

李慕白听德啸峰把这金刀冯茂说得名声如此之大,他不由忿忿不平,便问道:“今天与大哥在前门大街打架,就是这个金刀冯茂吗?”

德啸蜂摇头说:“不是他,今天若有他在这里,我更要吃亏了。不瞒兄弟说,那天我打了那个人,后来晓得他是春源镖店里的镖头,我就很后悔,因为我实在不愿意与那冯家兄弟结仇。这两天所以我不到南城来,一来是身体不大舒服,二来也是防备著他们要找我麻烦。今天我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又知道昨天你是喝得大醉走的;-子回去告诉我说,他把你送到宝华班去了。我怕你昨天因为酒醉,闹出甚么事来,所以我才出城来。我还特意在车上带著一口刀,以作防身之用;不想走在前门桥,就被春源镖店的十几个镖头把我给围住,都拿著单刀、哨子棍,其中倒没有冯家兄弟。

“我起先跟他们讲和,可是他们不听,非要打我不可。当著街上许多人,我也气了,就与他们交起手来,结果我虽然挨了一刀,可是他们比我吃的亏更大。后来有官人赶来了,那些官人都跟我认得,就把那十几个人给抓走了;可是这么一来,我跟冯家兄弟们的仇更大了。我想他们以后非要找寻我不可,我以后真不能常出城来了!”

德啸峰面上带著忧抑之色,用一块血斑斑的手绢擦著右臂上的血,又说:“我叫-子回去给我取衣裳和刀创药去了。兄弟你知道,我铁掌德啸峰也是一条站得起来的好汉子,不要说受了这么一点伤;就是把我的胳臂整个砍下来,我要是哼哼一声,就不算英雄。春源镖店里的那些个镖头,连花枪冯隆都算上,我也不怕他。我只忧虑的是那金刀冯茂,怕他将来要找寻我,他认得许多江湖上著名的强盗,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叫我很难对付。”

李慕白这时气得面色发紫,便冷笑道:“大哥放心!无论是花桧冯隆,或是金刀冯茂,他们若找寻大哥,就请大哥告诉我,我可不怕他们!”德啸峰说:“自然,以后免不了叫你帮助我!”李慕白遂又说自己要搬到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住之事,德啸峰说:“那也好,你在这店里住看,终非长久之计;我早就想叫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只怕你觉得拘泥。”李慕白说:“明天我先搬到庙里住去,以后再说。”

正自说著,德啸峰家赶车的福子和跟班的寿儿,还有两个仆人,一同来了,给德啸峰拿来衣裳和刀创药。德啸峰就问说:“你们来这些人干甚么?家里去了谁管呀!”寿儿说:“老太太跟太太听老爷受了伤,不放心,叫我们请老爷赶紧回去,并叫我们多来几个人。”德啸峰冷笑说:“多来几个人-阍趺囱?凭你们还能给我保镖!”一面说著话,一面叫寿儿给他伤处上药,这时赶车的-子和那两个仆人退出去了。

待了一会儿,德啸峰敷好了药,换上衣服,他仿佛忘了疼痛,也忘了气忿和忧虑,并且不想走。

他却跟李慕白谈起纤娘的事情了,知道李慕白昨天在纤娘的床上吐了,今天还去送缎子,德啸峰不禁哈哈大笑,说:“这两天我没去,你们就弄得这么热,过些日我还要到东陵去一趟;等到我回来,恐怕你们早租了房子住下了!”李慕白究竟心里惭傀,便说:“我明天一搬到庙里去住,就不再上她那里去了。”德啸峰笑道:“明儿你虽然搬到庙里去住,但你又没有落发出家,谁还管得看你逛班子去?”李慕白说:“不是,我很明白,那地方不宜久去;久去了难免要发生些难以解脱的事。”

德啸峰听了微笑不语,仿佛心里计算著甚么事。正在这时,忽听赶车的-子跟那两个仆人,由外面惊慌慌地走进屋来,-子说:“老爷,刚才这店里的伙计说,那春源镖店的掌柜子,带著十几个人,全都拿著单刀木棍,在东口儿站著呢!大概是等著老爷。”德啸峰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李慕白就要由墙上摘下宝剑说:“我会会他们去!”德啸峰摆手说:“兄弟,你别著急,容我想个办法!”

李慕白气忿地说:“大哥还想甚么办法?我去把他们打走了就完了;他们太欺负大哥了,简直逼得大哥不能在街上行走了!”福子说:“要不然我去到官厅上,把官人找来?”德啸蜂冷笑说:“若用官势压人,我姓德的可不干!”遂就很快决断地说:“走,我见他们去!”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兄弟你陪我去一趟!”又转脸向-、寿儿等四个人说:“你们到时不准多管闲事,只在旁边跟著,他们若打你们,你们也不准还手。”

这时,福子和寿儿的脸全都吓白了,李慕白就摘下宝剑,向德啸峰说:“大哥,你现在受了伤,怎能再跟他们惹气!不如我一个人去,把他们打走了吧!”德啸峰摇头微笑道:“不要紧,既然是那花枪冯隆在东口等著我,我索性去见他,想他是开镖店做买卖的人,无论怎么,也得讲点理!”当下披上长衫,就在屋外走去,李慕白在后面跟著他。

出店门口时,那店家和伙计,全都注目看著这位德老爷,想著他回头见了那花枪冯隆,必有一场恶斗,就有好事的人在后面跟著他们。这时李慕白也没穿长衫,挽著辫子,手提宝剑,在德啸峰的前面走,更是惹人注目。

德啸峰步行著,叫车辆和仆人在后面跟随。才出了东口,就见迎面来了十几个汉子,有的穿著短衣裤,有的叉著膀子,齐都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那为首的就是花枪冯隆。德啸峰看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身材不高,黑脸膛,穿著茧绸短裤褂,一脸的凶气,空著手儿。旁边的人给他拿著一杆红穗子,杆上缠著花带子的长枪。冯隆走到德啸峰的面前,就瞪著眼睛喝道:“姓德的,站住!”德啸峰站住脚步,冷笑著,向花枪冯隆说:“冯镖头,别这样儿!咱们彼此都有个认识,有甚么话不妨好说?”

冯隆瞪著眼说:“好说甚么!在戏馆子里,你把我三哥打得吐了血,到现在还困在炕上不能起来;刚才你还砍伤了我们两个人,仗著你们当官的势力,把我们的十几个人都抓去了。你这简直是不叫我们冯家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告诉你,姓德的!现在咱们说老实话。我的镖店现在也没有脸开了,我就跟你拚定了命吧!反正你是内务府有名的德五爷,我也跟你拚得著。来,这儿就是咱们两人的坟地!”说著,由旁边的人手中接过枪,抖起来,向德啸峰就扎。李慕白赶紧上前,用宝剑把冯隆的枪-棺7肼〉芍眼,望著李慕白,怒问道:“你是干甚么的?敢管我们的闲事?”李慕白说:“德啸峰是我的大哥,你欺负你就是欺负我!你要打算跟他拚命,先得赢了我的宝剑!”

冯隆看李慕白这样子,他就有点迟疑。旁边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的就过来解劝。冯隆却跳著脚大骂,非要跟德啸峰拚命不可。德啸峰见这事没法了结,他就把李慕白劝的退后,上前向冯隆说:“你既然跟我拚命,我姓德的也不怕你;不过这前门大街却不是拚命的地方,咱们的死尸躺在路上,碍得人家马路都过不去,那也太挨骂。我想不如咱们找个别的地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冯隆也怕在这里招得官人来了,把他们都捉了去,便点头说:“也好,南下洼子你敢去吗?”德啸峰冷笑说:“有甚么不敢去的?说走咱们这就走!”冯隆把枪一抡,说:“走,谁要不去,就不是好汉子!”此时德啸峰气得脸煞煞地白,上了车,就说:“李兄弟,上车来!”李慕白提著宝剑跨上车辕,那花枪冯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在旁边走著,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在后面跟著,就往南下洼子去了。

这时寿儿和那两个仆人在后面又急又怕,寿儿就说:“他们这些个人,老爷跟李大爷只是两个人,这要到了南下洼子,老爷非得吃大亏不可!”那两个仆人就说:“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告诉太太去!”

寿儿著急道:“告诉太太也没有法子,干脆我豁将出来老爷骂我了,我上御史衙门张大爷,叫张大爷派官人给他劝架去吧!”说著寿儿就趁著德啸峰没看见,溜走了去报告衙门。

这时德啸峰、李慕白与花枪冯隆等人走到南下洼下,找了一块空敞的地方。那冯隆就用枪指著德啸峰的车辆,说:“这个地方很好,你们就下车来吧!”他这话尚未说完,就见李慕白跃身下车,手抡宝剑,直奔冯隆,说:“我德大哥的右边胳臂受了伤,你赢了他,也不算英雄,还是咱们两人先拚一拼罢!”说著拧剑向冯隆就刺。冯隆问道:“你姓甚么?”李慕白一手持剑,一手拍著胸脯道:“你太爷名叫李慕白,直隶南宫人,我与德啸峰是盟兄弟。不要说你花枪冯隆,就是你哥哥金刀冯茂和甚么瘦弥陀、银枪将军,无论是谁要敢欺负我德大哥,就先要敌得过我的宝剑。”

这时德啸蜂也下了车,向冯隆说:“我这兄弟说的不错;你若是能赢了他这口宝剑,我当著众人给你嗑头!”冯隆气得一跺脚,说:“好!”向他旁边的一些人说:“你们闪开些!看我来斗这个小辈!”说时挺枪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用宝剑把他的枪磕开,紧接著飕飕几剑,逼向冯隆;冯隆急忙用枪招架。但怎奈李慕白的剑法新奇,忽刺忽剁,弄得冯隆手忙脚乱,交手不几合,李慕白的宝剑飕地一声就砍在冯隆的背上。那冯隆痛的嗳哟一声,扔了枪,趴在地下。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不由齐声高叫了一声:“好!”

花枪冯隆手下的人,个个抡刀持棒,一齐扑向李慕白;李慕白却把宝剑一晃,冷笑道:“你们谁不要命谁就过来!告诉你们,我在饶阳县砍伤过女魔王何剑娥,在沙河城打败过赛吕布魏凤翔;你们不要说十几个人,就是再来几十个,我李慕白要怕你们,就不算纪广杰老侠客的徒弟!”那十几个春源镖店里的伙计,听李慕白说他把赛吕布魏凤翔都给打败了,便吓得有些手颤。

这时花枪冯隆已被人扶起,背上流著血,痛得脸上的汗珠往下流。他晓得李慕白的武艺高强,便把他手下的人拦住,只说:“问问他在哪里住!”这时一些看热闹的人齐把眼光注视在李慕白的身上,李慕白就拍著胸脯说:“我住在丞相胡同法明寺,你回去把金刀冯茂找来吧!我李慕白一概不含糊!”那花枪冯隆被一个人背著走了,十几个镖店伙计提刀拽枪,垂头丧气地跟著走了-

馐痹对兜乩戳思父龉偃恕?慈饶值娜耍一见官人来到,齐都散去。德啸峰迎过官人去,拱著手说:“没有甚么事了,那春源镖店里的花枪冯隆,本来是要跟我拼命;后来我这位李兄弟把他们管教了一顿,他们就跑了。”又一眼望见跟班的寿儿,就申斥他道:“为一点小事,你何必又去劳动这几位老爷呢!”那官人也说:“这些日子,南城这些地痞们真闹得不像样子!听说刚才在前门大街,德五爷还受了点伤!”德啸峰把受伤的那只胳臂抬起,给几个官人看了看,说:“倒不要紧,调养几天也就好了。你们诸位现在请回吧,又白麻烦了一回。改口我再去道谢!”几个官人一齐笑道:“哪儿的话?你太客气了!”说著几个官人就回去了。

这里德啸峰怒目瞪了寿儿一眼,也没有工夫去说他,便向李慕白笑著说:“兄弟,今天多亏有你,可是刚才你却不该说出瘦弥陀和银枪将军来,你不知道,他们的耳目太多。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里,就有许多他们的人,你那话若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一定又要生事。”李慕白冷笑道:“不要紧,好在我今天把我的姓名和住处全都道出来了;他们谁要不服气,谁就找我去!”德啸峰晓得李慕白是武艺高强,性情难免骄傲,便也不再说甚么。当下一同上了车,寿儿等三个仆人在后面跟著;李慕白护送德啸峰回到东四三条,在德啸峰家吃过晚饭,方才回到店里去。